秦知律恍惚了一瞬,在那一瞬他脑海里闪过的却是无数次安隅决战的样子——在他面前,好像从来没有那个早已站上主城和尖塔顶端,不可一世的角落。虽然驯顺都是安隅装出来的,有时甚至比他更强势,但他面前的安隅却一直只是初遇时的安隅,很脆弱,在这个灾厄的世界中格外容易受伤。
他在恍惚中无意识地往回走去,一直走到安隅面前站定,那双金眸立即盯住了他,眼眶中还蓄着泪水。
秦知律看着安隅起伏得愈发剧烈的胸口,就像又回到了53区应激最严重时的样子,他脑子很乱,从来没这么乱过,还没想好突然走回来要对安隅说什么,却忽然听到一声凛冽的风啸。
好像真空的世界突然被揭开了罩子,那阵风从旷远之处瞬间来到眼前,他眉间一凉,错愕地看着漫天忽然呼啸而起的雪。
又下雪了,比这两个月来更大的雪,纷乱厚重地压下来,让刚才那短暂的雪停变得格外不真实。
也让他不久前拿雪来反驳安隅的论据显得有些滑稽。
风雪在空中旋转着飘洒,甚至有一片雪花冲进了安隅的眼睛,但安隅毫无反应,那双金眸死死盯着秦知律,他颤抖哽咽,语无伦次地飞快道:“说了这么多,也没有一句是实打实的理由。所以,您还是像凌秋总结的那样,像53区的资源长那样。您很不道德,人品很差,也不讲道理,您现在一定在想,突然又下雪了,要拿什么来狡辩,说服我没有永恒。但有没有永恒明明和我爱上了您没有任何关系,我开枪之前就已经决定要一直坚定地和您站在一端,不管对面有什么,也不管您是一个不道德、人品差、不讲理……唔……”
秦知律气息比他更急促,攥着他的腰凶猛地把他搂到面前,用力吻了下去。
控诉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呼啸的风。
比初见那天更凛冽嚣张。
秦知律脑子从来没这么乱过,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不可弥补的错误。
但他也从未如此清醒过。
“对不起。”他托着安隅的后脑勺,用力而温柔,像捧着很珍贵的东西,“我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胡话,我收回,你只记着那一句就好。”
我很爱你,很想吻你,想了很久,克制了很久。
但,以后不再克制了。
他不知道此刻的心痛和未来的心痛孰轻孰重,但他最终在那一声声哽咽中败下阵来,或许就像一年前,在那人精心演绎的泪水和啜泣声中心软。
这一切都仿佛早已注定。
他恨自己让安隅难过流泪,让安隅无助地站在他背后这么长时间。
安隅说的没错,确实和下雪无关,下雪是个糟糕的比喻。因为无论雪能不能停,这个世界都没有什么永恒。星球、银河、宇宙、宇宙之外……万物终将走向混沌,他们只是一个时代的抗争者,这个时代的渺小就如宇宙中一闪而逝的光晕。
甚至连光晕都没有。
可,即便他们一败涂地,即便那片混沌终于无法阻止地将在这个时代到来。
他也要在灾厄中吻他。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37 永恒
什么是永恒?
你面前有一百条路,九十九条指向同一种结局,只有最后一条指向截然不同的另一种。
从概率的角度讲,如果把一百这个数字变成无限大,那这单独的一种结局就是不可能事件。可万一它真的发生了,那就意味着,它可以被看作永恒。
后来,人们总是回忆2148年冬至的雪,他们说,那场雪带来了转折。
但那场雪带来的只是一线生机。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2149年冬至。
那年冬至,那场短暂复兴的大雪。
在飘下的一瞬,人类的胜利成为注定。
而他与他也成为永恒。
流落在人类认知和记忆之外的,无声的永恒。
沼泽深处遍布迷雾与诡秘沉重的喘息。
雨林已经彻底失去了原本的地貌, 安隅伏低身子,视线缓缓扫过那些被污泥包裹的东西,就连动物或植物也难区分, 如同鬼影重重。
一道风声忽然从身后抽来,他瞳孔骤缩,转瞬便出现在几米之外, 躲开了那道狠辣的鞭打。
泥鞭重重抽入沼泽,黑泥四溅, 一滴沼泽泥溅在脸上, 迅速摊平蔓延,像要把他整颗头都包进去。安隅毫无表情, 片刻后, 那些黑泥无声息地在他脸上粉碎消失了,一如从前那些馋虫上脑的畸种。
巨翅扇开潮湿的迷雾,熟悉的皮革气息笼罩下来。
秦知律展开羽翼把他从远处拢到怀里,低声道:“小心些。”
“它吞不了我的,长官。”
“被打到总会受伤。”秦知律说,“你一直用不习惯飞行辅助器,就待在翅膀里吧。”
“好。”
安隅听话, 任由漆黑的羽翼卷曲起来,把他环在其中, 他抓着光洁整齐的翎羽, 看向已经没入沼泽的那根泥鞭——和流明之前的描述不大一样,这里有些泥鞭布满荆刺,浓郁的黑蔷薇在其上怒放。安隅眨眼间, 沼泽泥便将蔷薇覆盖了, 但片刻后蔷薇又重新破泥而出, 而后再被覆盖,此消彼长,周而复始。
不远处突然炸开一声剧烈的抽打,一根泥鞭狠狠抽断了另一根,几片蔷薇花瓣破散在空中,带着胜利的傲慢姿态缓缓沉入沼泽。
秦知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思忖道:“泥鞭在污泥和蔷薇花枝之间反复切换形态,朝我们抽下来时,那东西是污泥形态。但有趣的是,蔷薇形态一直在攻击另一方。”
他虽然说着有趣,但那双黑眸却冰冷暗沉。
“炎长官在和黑山羊争夺势力。黑山羊想要和炎长官彻底融合,而炎长官则在疯狂绞杀黑山羊的部分。”安隅垂眸低声道:“您说的没错,这完全重演了当初53区凌秋面临的局面。”
翎羽在他手心里扫了扫,安隅感知着秦知律无言的安慰,又说道:“雾太大了,不知道眠和流明现在哪里。”
沼泽里已经无法建立任何信号,就连队内频道都无法工作。降落之前,他们根据能量波动,定位了黑山羊所在地,可一落入迷雾,还没来得及看清那远处的庞然大物,就遭到了泥鞭的疯狂进攻,几个人就这样被冲散了。
秦知律敛眉道:“眠是非常成熟的守序者,我只担心流明会精神失控。”
“这东西果然是长官和黑山羊的融合体。”
一根已经断裂衰败的泥鞭被几缕银白色的长发缚在空中,干枯的蔷薇花枝和质地难辨的泥与肉混搅在一起,眠看了许久才松开头发,任它跌落沼泽。
“完全镶嵌生长,已经开始融合了。”
不远处,流明看着最后一片蔷薇花瓣没入泥淖,低语道:“靳旭炎……”
冷汗使得他额前的头发贴在两颊,因体力透支而惨白的面孔却更衬得那双眸锐利明亮。
他们正逐渐靠近黑山羊,眠的畸变基因是睡莲,散发的种子能隔离污泥。但尽管如此,这一路仍旧艰难,流明豹化的利爪都快被那些泥鞭磨平了。
只是虽然狼狈,他的进攻却一次比一次更果决狠厉。
仿佛要将这迷雾,这片天空和土地都生生撕裂。
眠看着他的侧影——禁闭室里全黑的背心和长裤没来得及换下,他只在外面罩了一件鲜红的罩衫,衣领高高拉起,遮住半张脸,只露出那对明眸。
在流明来尖塔前,眠见过靳旭炎浏览他的演出视频,那天她站在炎的办公桌前汇报任务,炎却在她说完之后把屏幕掉转过来,噙着笑说道:“你说这世界都这样了,怎么竟然还会有一双这么明烈骄傲的眼睛,好像这乱世灾厄都和他没关系似的。”
她还记得那天初看到流明演出的惊讶——红衣巨星,明艳不可一世,那确实是一道难以埋藏的光芒。
流明抬腕拭去下颌的汗水,“不好意思,我很狼狈吧,让你见笑了。”
“没有。你穿红色很好看。”眠收回视线,“但红色在沼泽里太惹眼了,这一路的泥鞭几乎都冲着你来的。”
“呵。”流明笑一声,低语道:“不然,怎么让他知道我回来了呢。”
眠闻言怔了一怔,有些摸不准这个带着淡淡嘲讽语气的“他”是指长官还是黑山羊。她一直奔忙在一个又一个任务中,很少回尖塔,仅见过几次流明和长官的日常相处。印象里流明总是说话带刺,可就是这样的一身反骨,在这两个月里却无数次试图跑回沼泽,就连好脾气的唐风都被他惹恼了,冰冷地威胁道:“再有一次,我会挑断你的手。”
“你挑断我的手,我还是要回到沼泽去。”禁闭室里的流明干笑着,疯癫般喃喃自语道:“我不能这么欠他,把他扔在那儿,自己一个人回来。”
眠是孤儿,雇佣兵出身,最不擅长研读人的真心。她只知道,哪怕在流明被强制加入守序者的那段日子里,他也从没试图逃离尖塔。
眠回过神来,凝重道:“黑山羊实在太难根除,这座沼泽已经是它的一部分了。”
“那就不要根除。”流明干脆地说道。
眠皱眉道:“你说什么?”
“人类胜利与否与我无关。我只是要找到他,把他带回去,仅此而已。”流明目光灼灼地盯着远处的迷雾,“我有预感,我们离他不远了。”
泥浆流淌的粘稠声变得刺耳,那些诡秘的湿重的喘息仿佛就贴在耳边,让人汗毛倒竖,但流明的目光却愈发犀利冷锐。越往他引领的方向走,冲击过来的泥鞭就越凶猛,比他们刚降落时更难缠。
绵延不绝的声波从流明竖起的衣领下扩散出,受到干扰的泥鞭在空中错乱挥舞,抽打起漫天飞溅的污泥。而他就在泥阵中迅速穿梭,飞溅的泥浆将衣服抽割得褴褛破碎,伤口的鲜血也混入了污泥,终端在精神力和生存值大幅下降的两种警报中反复切换,但他却无动于衷,反而将终端从口袋中掏出,干净利落地向下一抛——
终端投入沼泽,迅速下沉。
眠对流明的终端有印象,那是他来尖塔第一天炎亲自定制的。终端背后镶嵌着红宝石拼贴的一只小小血雀。
他浑身装备都来自炎的专门定制,昂贵得令人发指,但他却对此嗤之以鼻,哪怕是现在,他也只冷冰冰地看着终端被污泥吞没,毫无痛心的神色。
但不知为何,眠却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重重刺了一下。
泥鞭的攻击太疯狂了,她很难接近流明,不然她很想对流明说:其实你可以说出来的。
告诉身边人,你很担心他,你希望他回来,说出口会好受很多。
眠正看着他,却见流明突然朝她这边看过来,高喝道:“小心!”
一阵疯狂的絮语突然挤入耳朵,眠的脑子嗡地浑噩了一秒,她下意识觉得自己被黑山羊控制了,但却见流明正死死盯着这边,衣领下的嘴唇似乎正快速掀动,紧接着,她身后传来一阵密集的溅落声,如同沸腾欲喷的火山岩浆。
她脑子终于清明,猛地回头,泥鞭如雨后春笋般林立在后,虽然受到流明的干扰,但仍姿态疯狂地要冲上来将她吞没。
怎么会这么多!
眠立即躲闪,大量莲花种子从发丝和皮肤中散发而出,将那些泥鞭弹开,她的身体在空中旋转,余光却见比她身后更密集的泥鞭如浪潮般从四面八方向流明扑去——而流明,就像一只焚火的雀,纵然生长出利爪,却在滔天的海浪下孤立无援。
无数重漆黑的鞭影从头顶笼罩下来,流明却放下了已经化形的利爪。
他是个审时度势的人,知道这一遭躲不开了。
他仰头看着那些泥鞭,从中辨识出长着蔷薇花枝的,挑唇微笑。
这是眠第一次看见流明露出真正的笑意,她几乎静止了动作,因为有那么一瞬,她忽然明白了靳旭炎的沉迷。
长官一定见过他真心实意的笑,哪怕是在很久之前——她这样想道。因为这个人太美了,他素日的冷酷让这昙花一现般的笑更加直击人心,一见便难忘。
几棵蔷薇花苞挣扎着从黑泥中破出,狠狠地抽打开周围的泥鞭,像在保护流明。可泥鞭太多,它们很快便凋落下坠。流明伸手,一片在空中飞旋的花瓣落在他掌心,他合掌,一滴泪猝不及防地砸在手指上。
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发怔。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为靳旭炎流泪。
死亡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但死亡却并未降临。
泼天的睡莲种子忽然将他环绕,那些泥鞭被阻隔在外,它们疯狂扭曲着想要冲进来,但那些睡莲种子却迅速扎进了沼泽淤泥,几乎就在一瞬间,潮湿苦臭的雾气被一阵清新的气味驱散,无尽的睡莲从泥沼中抽节而出,花枝瞬间拔高,大朵大朵雪白的睡莲从从枝头抽苞而出,舒展开,编成一道密密的屏障,将流明守护其中。
一路上眠都在用种子开辟道路,但那些种子生长很慢,流明还没见过它们开花。他看向远处的眠,却见眠也正愕然。
电光石火间,流明突然明白了,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被抽得鲜血淋漓的破口,此时伤重的已经迅速溃烂腐深,而较浅的那些却已愈合。
安隅用了时间加速。
队内通讯瘫痪,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彼此的处境,但大概都已经接近黑山羊,遇到了这突然爆发的泥阵。
安隅不见踪影,却仍在远处为队友做出了最大的努力。
流明哼笑一声,握紧手中那片干枯的蔷薇,低语道:“看来我必须要去见你了。”
可话音刚落,沼泽深处突然炸开一阵让人眩晕欲聋的喃语,像有无数人类和动物同时发出诅咒,裹满污泥的手臂从沼泽中伸出,疯狂地向他的脚腕抓来。
他放眼望去,迷雾之下,沼泽中再无一处空地,密密麻麻的黑手破泥而出,嘶吼着要把入侵者拉入万劫不复。
这是上次在沼泽中未曾经历的局面,融合了炎的黑山羊虽然一直在被炎压制,但也孕育出了更强的能力。
流明心头抖过一瞬的惊惧,但紧接着,浓郁的睡莲清香再次驱散了忽然汹涌的苦臭。
阵阵香气中,眠清冷的声音忽然传入他的耳朵。
“走,去找他。”
随着那声清喝,无尽的睡莲种子泼天而出,纷纷落入沼泽,睡莲在风中生长摇摆,极尽生命力地抽节,那些花枝牢牢地顶住流明的腰,将他往前送去。万千黑手在他身后嘶吼,却被睡莲死死困在他身后,只能无力嘶吼着看他远去。
流明被送出很远才意识到不对——无论他到哪里,身后都有源源不断的睡莲种子喷涌到身前,提前扎根抽芽,替他开辟道路,但是,另一个飞行辅助器运转的声音却已经消失了很久。
他扭回头去,发现眠没有跟上来,迷雾之中,她和他已经相隔甚远。
流明按下装置开关,悬停在空中,怔然看着那道身影。
浓密的头发在迷雾中飞舞,一如睡莲洁白,可无尽泥鞭和黑手缠绕上那一缕缕发,也箍住了她的四肢。
眠已经不动了,但仍保持着身子前倾,向前护送的姿态。
在尖塔,很少有人会记着眠只是个年轻的姑娘,因为她实在太像一把冷清的兵器,即便到了此刻,那双眼眸中也无半点惊慌,仍然如兵刃般坚定冷静。
眠再也无法向前,黑手拉住她纤细的脚腕,将她一寸寸地往沼泽中拖,她的发梢和脚踝已经没了下去。
但风啸般的睡莲种子仍在散发,仿佛无穷无尽,一直向前冲,越过流明向前,提前为他铺好通向黑山羊的道路。
眠在迷雾之外对流明勾了勾唇,那抹笑意绽放后,她双眸中忽然也爆出两朵莲花来,银白色的花瓣在迷雾中飘动,坚决又柔美。
她用竭了这个基因赋予她的净化之力,掏空了所有的种子,也彻底睡莲化。
便如那株植物本体一般,终于,自己也扎入污泥。
一朵发着银蓝色光晕的睡莲被风送到流明掌心,清新的气味驱散了一直扰乱他精神力的雾气。
也将最后一句话送到他耳边。
“流明,或许我们都出不去了。但希望你能找到他,最起码,能和他一起沉下去吧。”
话音消散,送出最后一朵睡莲的眠安静地躺在沼泽上,任由那千万罪恶之手撕扯着她的四肢和长发,带着她堕入深渊。
流明的胸腔仿佛一下子被挖空了,只剩下心脏重重的搏动。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眠出任务时,他还在为自己的代号和靳旭炎争论。
那时他冷冰冰地瞪着靳旭炎,“我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代号。”
“免谈。”靳旭炎看也没看他一眼,“其他长官的规矩我不管,在我这,监管对象没有起名权。”
后来他才知道,眠刚来时给自己起名叫“寂音”,来自一首东方诗。但靳旭炎觉得这个女孩的出身已然集齐了人间最漫长的孤寂,性子够冷了,要再起这么个冷名,岂非永远走不出孑然一身的境地。于是他对着睡莲档案看了半天后,强行给她改成了一个和煦的“眠”字。
此刻,沼泽之中的嘶吼与絮语戛然而止,只有摇摆的睡莲,让空气也随之振动,发出阵阵悠长的回声。
流明没学过什么东方诗西方诗,但不知为何,他听着那阵阵回声,却忽然想起了那次任务里靳旭炎随口一提的诗句——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磐音。
眠的身体已经彻底没入泥淖,再不可见。
但沼泽中连绵盛放的睡莲却依旧有着勃勃的生命力,一眼望去,会让人错觉这根本不是沼泽,而是一座美轮美奂的莲池。
睡莲们源源不断地抽出新的花苞,沼泽中的黑手开始剥脱污泥,露出原本早已腐坏的动物肢体,
大朵黑蔷薇拱破黑泥,从泥鞭上绽放,转头便朝其他仍要靠近流明的同类抽去。
黑蔷薇和睡莲迅速侵占了这个目之所及的空间,穿插缠绕,在流明面前彻底打开了一条通道。
通向沼泽中心。
要将他,送到靳旭炎面前去。
流明倏然转回身,再也不向身后看一眼,不看那些旺盛却也正片片凋零的睡莲,也无视蔷薇自断根枝的残忍。
他决然地向前,沿着那条被开辟出的道路,一直向深处。
直至迷雾的尽头。
迷雾尽头,沼泽之脉,却不见当时黑山羊的形状。
一根通天的黑蔷薇,正安静而磅礴地伫立在污泥之上。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沈澈(1/1)还以清洁
一个孤儿,从前是雇佣兵,现在是守序者。
佣兵的使命是杀戮,而守序者是守护。
但这二者并无太大分别。
因为畸变前与后,我都没有作为人的感觉。
也许我注定只是一件兵器。
冰冷,坚硬,谢绝靠近。
我的存在,只为达成使命,不受情感牵绊。
睡莲常被用作供奉神明的祭品。
它有净化之力。
掌握这项能力后,我就知道,此生的使命就是这样了。
还人间以清洁,甘独自赴泥渊。
我确实从不感到孤独。
但如果有牵绊之人,就别再独自凋亡吧。
第98章 世界线·98
降临沼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时空混乱, 时间被分段加速,空间经过无数次折叠碰撞后,泥鞭与黑手残肢像万花筒里的纸屑, 破碎地粘着在各个诡异的地方。
安隅气喘吁吁,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事越来越粗暴,因为那些张牙舞爪的黑手实在磨平了他的耐心。
终于赶到沼泽中央时, 只见一袭红衣独自立于那株通天的黑蔷薇之前,流明安静仰望, 平和的神色中甚至带着一丝孩童般的新奇。
“眠——”秦知律顿了下, 睡莲的清新几乎洗净了这座沼泽的潮涩味,却唯独不见了那道纤韧清冷的身影。
他沉默片刻, 朝着流明身后迷雾摘下手套, 颔首静默。
安隅随长官一起致哀,耳边仍环绕着遍布沼泽的喘息声,这诡秘的喘息他听了一路,直到此刻,才终于从中听出痛苦和隐忍。
流明背对着他们又上前一步,对着那株黑蔷薇喃喃道:“他很难受。”
炎和黑山羊的斗争,胜负已见分晓。他毫无疑问占据了上风, 虽然一路上遇到的泥鞭都还在和黑蔷薇争抢势力,但细末枝杈无足轻重, 沼泽中央, 黑山羊本体的黑云肉块已经变成黑蔷薇的根脉,中央花根的形态十分稳固。
只是每分每秒,都有花枝蠢蠢欲动地演变回黑云肉块, 每当它开始变化, 黑蔷薇就会立即驱动其他花枝将自己的那一部分绞碎, 这样的自我鞭挞从未停止,它疼痛的喘息在沼泽上空编织成一首痛苦的吟唱。有时数十上百根花枝同步演化,来不及粉碎,就见那些肉块之下突然凸出锋利的抓痕——像有一道利爪从里面狠狠击穿组织,随着大团污泥混着蔷薇花液一并洒落,那一部分才又缓缓变回蔷薇形态。
黑蔷薇残暴决绝,却包裹在浓郁的伤痛之中。
流明低语道:“你回不来了,是吗。”
秦知律蹙眉思忖道:“他虽然占了上风,但也陷于被动。他没办法把黑山羊清理干净,只能一次又一次咬上黑山羊的陷阱,清剿它的侵染,承受自毁的痛苦。”
话音刚落,从中央花根延伸出的最粗壮的花茎突然变成大簇大簇瘤子般的黑云肉块,紧接着,凶猛锋利的爪痕在肉块下顶出,接连的爆裂声中,那根花茎上延伸出的千百根花枝寸寸折断,花苞一个接一个地掉落,低处的花枝迅速增生,将它们重新送回高空。
每当蔷薇花枝重建,都会生长出多达数倍的枝杈与花苞,在这样反复的演变中,黑蔷薇愈发庞大,生出的叛徒也越来越多。炎的痛苦触目惊心,可他已丧失了呼救的能力,只能在众人面前一次又一次自我毁灭,沉重的喘息声中,他逐渐躁动粗暴,沼泽下有什么东西像沿着电线脉络般向他蔓延,纵然他保留了意志,但也不得不持续吸纳着附近饵城的能量。
“为什么清剿不完……”流明眸中神色疯狂,似要滴血,“难道要他一直这样下去吗?!”
秦知律沉默地盯着黑蔷薇的动作,片刻后转头看向安隅,安隅刚好也朝他看过来,低声道:“莫梨。”
秦知律轻轻点头,他们默契地同时想到了那个消失已久的AI姑娘。
流明皱眉:“那个已经被销毁的程序?”
“还记得莫梨当时为人类设置的困境吗——她将核代码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AI身上,即便人类对她和云岛上的一切赶尽杀绝,她也可以利用核代码复制重生。”安隅说着仰起头,审视着那些盘根交错的花枝,“我猜,黑山羊也切下了自己的一部分,藏在黑蔷薇某条花枝的某个花苞里,就像莫梨一样。除非我们找到那个东西,否则它将永远和炎同在。”
“炎有没有留下过什么线索?”秦知律问道。
流明沉默不语,他凝视着那些蠕动的花枝,许久才低声道:“那我明白了。”
除了那句平安,靳旭炎没来得及留下任何话。但在步入沼泽之前他就说过,黑山羊智力不高。
“黑山羊不会玩反逻辑,不会和我们搏心态,所以它在挑选叛徒花枝时,会很纯粹地选一根它觉得靳旭炎最不会怀疑的。”
“那么或许,我知道是哪一根。”
是曾被他用喃语抚慰伤痛的那根。
不顾污泥裹身,穿越迷雾,将他送出沼泽的那根。
“它的特征应该很突出才对……”流明视线迅速掠过那成千上万飘摇蠕动的花枝,足有十几分钟后,他茫然摇头,“但它不在这里……两个月前它送我出去时,泥浆已经追赶到末梢,它或许早就彻底变成一根泥鞭了。
秦知律断然摇头,“没这个可能,已经两个月过去了,炎必然已经清剿过当时所有的泥鞭,你现在看到的泥鞭都是借由叛徒花枝从蔷薇中次生出来的。”
流明愣了下,“你为什么肯定?”
“这是我对炎能力的基本认知。”秦知律微颔首,“当然,也出于我对他脾气的了解。押上了性命和人类意志,你必然不能指望他对黑山羊温柔。”
“温柔……”流明重复着那两个字,有些出神。
片刻后,他敛眉凝视着黑蔷薇。
“那么,就再试一次吧。”
“万物对声音都是有记忆的。即便叛变,也会记得曾经受过的抚慰。”
他低语着一步步上前,千万花枝在他面前穿梭而过,将他周身环绕,他安静踏入那座布满荆棘的蔷薇牢笼,直至中央花根出现在面前。
黑蔷薇还在鞭挞着身上的异类,但痛苦的喘息却渐渐轻了下去,像被刻意压抑,只是花根愈发痛苦地起伏。
“不愿意在我面前示弱吗。”流明伸手贴上花根,白皙流畅的手指立即被粗糙的荆刺刺破,鲜血沁入花根,他低声道:“但我已经站在这,看了很久你狼狈的样子了。”
他仰头而望,视线穿越头顶繁茂如云的枝桠,一直凝视着最上方绽放的黑蔷薇花苞,拉下了领口的拉链。
红唇轻柔而迅速地开合,那是安隅感知不到的声波,但他从身侧看见流明脸颊上的金属纹片都在波动,拉扯着皮肤迅速蔓延开一片绯色,足以见声波之强。
声波的频率超过了人耳能接收的范畴,其中隐藏的话语自然也无法被窥听。
安隅安静地站在一旁,他好像从未见过流明这样的眼神,一如往日高傲倔强,但又错觉般地温柔。
他下意识看向秦知律,秦知律也在流明身后注视着那道背影,不知在想什么。安隅本能地走近,秦知律便将刚刚戴回的手套又脱下一只,轻轻地攥住了他的手。
时间安静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在万千盘桓的花枝深处,终于缓缓探出一根陌生的影子。
安隅正要动作,指间却忽然被秦知律加力攥了一下,“不要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