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功能恢复正常,终端里一下子冲进来数不清的消息。
成为尖塔领导者后,他才终于知道长官在畸潮泛滥期每天要承受多么可怕的信息洪流,尽管大好人唐风和任劳任怨的蒋枭已经替他分担了大部分,小章鱼人又替他分担了剩下的一部分,但他还是要不吃不睡、连轴转也看不完。
那些战报已经被小章鱼人预处理过,按照重要程度打上了不同的标签,安隅认命地点开第一个“紧急”栏,竟然是搏发来的。
他实在不愿去想为什么身心俱损的搏又立刻奔赴战场了,只能迅速点开战报。
【来自搏:14区请求增援。】
【14区上空出现大量乌鸦,特征是诡异眼球。上百万居民集体精神熵增,每分每秒都有数不清的人自杀。我们怀疑乌鸦不仅会让14区成为死城,还会迅速将灾厄从14区扩散出去。此外,人越死越多,乌鸦也越来越多,此消彼长的速度完全成正比。如果可能,请您本人来一趟。】
乌鸦,眼球。
安隅心颤了一下,他几乎本能地想到了诗人。
脑海中,典似乎叹息了一声。
被安隅捧在手中的书在风中翻开,停留在一页图腾。
那是99区那幅寓言画的图腾。
金色的人形包容着红光,手捧一本书,书上嵌着一只眼睛。
很微妙地,安隅忽然感受到了“容器”的意义——绝不仅是暂时封存混乱而已。
【最后一站,就去14区。】
【尽管道不同,但两道视线必将相聚,才能融汇回完整的认知。】
【这是我与眼的宿命。】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39 认知无偏
世上事物大抵有“偏”。
比如,黑与白,昼与夜,善与恶,喜与哀。
或许这些太抽象了。
但有一件趣事足够形象。
没人知道我的性别,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站在那里,人们会天然地不去思考我的性别。
因为我是祂的认知。
唯有祂的认知,可以无偏而存在。
第105章 世界线·105
主城被漆黑的乌云笼罩, 天昏地暗,人类最牢固的堡垒如尘埃般脆弱微小,仿佛瞬息间就会被吞没。
镜头推进, 方才看清那并非乌云,而是黑压压的飞鸟。
大雪已将整座城市淹了,凶残地扑向那些正向主城靠拢的畸种, 好在穹顶还在运作,畸潮似乎隐约察觉到了附近有东西, 但还在嘶吼着张牙舞爪地寻觅。它们将视线投向穹顶之外的尖塔, 但却碍于那里强大的畸变者能量波动而犹豫不前。
但人类主城,已成困兽。
安隅关掉视频, 死死按住了太阳穴。
其实不需要黑塔发来这段录像, 狂暴的风雪和深重的疲倦感都在告诉他,世界正向无尽混乱飞速倾倒。典说的没错,他作为“秩序体”一直在抵抗,只是他自己之前没有意识到。
听完安隅对14区的汇报,顶峰的语气很平静。
“14区可以不要,乌鸦的精神诅咒即便蔓延,也只能先由它去。角落, 你要尽快回来。”
安隅张了张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切如常:“怎么了?”
“战报中的混沌红光, 已经可以被人类肉眼观测到。波动的红光散满天际, 穿越穹顶,全部涌向大脑白塔,涌向秦知律。
“律的精神力已经在30很久了, 那个数字频繁闪动, 虽然目前仍在苦苦维持, 但我们尝试和他沟通,他已经不作回应。我们都知道,他一只脚已经踩下深渊。
“不要忘记你和我最后的协商——人类放任秦知律的一切,但如果他成为货真价实的威胁,你必须帮人类化解危机。”
安隅捏着终端,手指的骨节逐渐绷紧耸立。
“好,我知道了。”他的声音里却没有丝毫的情感,“但我已经在14区,解决掉这里的麻烦,很快就回去。”
挂断通讯,安隅却久久没有收起终端。
小章鱼人弹了一条消息。
-你好像有心事。
安隅缓慢地打字。
-黑塔的人说,长官已经丧失了沟通能力。我还没来得及和他再说几句话。
凌秋说,人类的情感剧烈而易逝,所以对重要的人,要不怕麻烦地反复告诉他,他很重要。这样天长地久,他才不会忘记。
安隅想,这段时间太匆忙,雪原表白之后,他还没来得及再和长官说一次爱他。
小章鱼人在屏幕上皱起眉,敲了几下键盘后摇头。
-他似乎没有丧失沟通能力。
-21说,他正在和他闲聊。
安隅愣了下。
-聊什么?
-他在给21介绍角落面包店。他的输入确实比以前慢了很多,但一直在输入。
安隅轻轻抿起唇,许久后,叮嘱716暂时不要去找21,让21陪伴长官一会儿,然后收起了终端。
他抬起头,向前一步,踩在沟壑边缘,向下瞥去。
身后是14区旷野,14区是面积最大的饵城,不仅在饵城中心收纳着上百万的居民,四周还是人类目前赖以生存的最大的耕种田。可如今,耕田一夜间荒败,稻谷尽落,田野后的这座高山从中间被劈裂开,漆黑的沟壑中,盘旋着数不尽的黑鸦。
诡异的眼睛遍布乌鸦的脊骨和双翅,伴随着鸦群振翅而错落地开合。无尽诡眼,自峡谷深渊中凝视苍穹。
黑夜降临,温和的诵读声却忽然从峡谷中响起,仿佛梵音回荡在14区。鸦群们安静地在空中飞翔盘桓,汇成一道滔天的黑色旋涡,旋涡从峡谷深处逐渐来到陆地上,愈发壮大。
耳机里,居民区奋战的搏微微气喘着道:“又开始了,人们开始主动走向死亡。”
安隅向前一步,透过漆黑的鸦群旋涡,看见了旋涡中间带着笑意的诗人。
眼和在主城第一次相见时没什么两样,依旧穿着优雅华丽的衬衫,他丢掉了轮椅,纤细修长的身影矗立在万眼凝视之处,笑意温柔,有种与生俱来的蛊惑力。
安隅抱在怀里的书轻颤了一下。
【祂曾剥夺低维生物的理智获得献祭,然后才有全知。眼继承了这一部分,所以他一直有种让人沉迷的魅力,人们会不自觉地为他疯狂。】
轻灵优雅的祝祷声和漫天乌鸦的呱呱嘶叫融汇在一起,安隅眉头逐渐紧蹙,烦躁地屈了屈手指。
他听到呻吟声,从山谷沟壑底端传来。
——那些自取灭亡的人类被乌鸦抛入谷底,啄去双眼,在地上蠕动爬行,直到长出乌黑的翅膀,变成乌鸦重新卷入旋涡。诗人抬头仰望环绕着他的新朋友,温柔地为它们唱诵,那些诡异的眼球中逐渐生长出黑线,融汇入诗人的背,通天的黑暗压下来,只有他血红的眼愈发光亮。
过了不知多久,祝祷声停了,旋涡还在徘徊,无尽的黑线收束在诗人身后,他微笑着穿越旋涡,朝安隅走来。
走到安隅身前,诗人扯碎了衬衫,背转过身。
他的背上,自后颈延伸至腰眼,纵向生长着一只诡红的眼睛,空洞而直勾勾地盯着安隅。
那是詹雪的眼睛。
鸦风卷着诗人已经很长的头发凌乱飞舞,拂过那只诡红的眼,诗人转回身对安隅温声道:“好久不见,安隅。还有典,你比我想象中来得快一些。”
安隅凝视着他,“你在祝祷什么?”
黑色旋涡缓缓散开,群鸦在诗人背后纷飞,被他背后之眼生长出的黑线牵系着。他摊开一本从教堂中拿出来的旧手札,说道:“我祝祷这世界走向万物融合,苍穹崩塌,海洋蜡封,沼泽吞噬一切,大地裂入深渊。这是我能拯救这个世界唯一的方式。”
安隅皱眉,“这不是祝祷,是诅咒。”
“我一直能看到些东西,你刚到来时,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生机,我引导着你觉醒能力,一步一步走向强大,我以为我能利用你来拯救世界。可随着我的视线变得清晰,我才看见这条路的终点仍旧是死亡,秦知律是人类无法消解的灾厄,他终将推动这个他自以为守护的世界跌入深渊。”
安隅顿了顿,“所以你从教堂顶端跳了下去。”
“那是我绝望的一夜。”诗人的眼睛流露着哀伤的悲悯,“那一夜我彻底看见世界的死局,我看到自己将成为灾厄的一环。我以为我的死亡,已经是我能为人类最后付出的努力。”
安隅没有言语,他将目光投向眼身后的鸦群。
那些黑毛畜生在挑战他的耐心。
或者说,挑战秩序体的耐心。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又无意识地屈了屈,他在忍耐。
安隅收回视线,淡声问道:“那为什么没有自杀第二次?”
“因为我醒悟过来,我们都错了。”
“错了?”
“也许从最初起,我们就不该阻止混乱的降临。”
“这个世界本就是从一团混沌中出现的,是混乱诞育了秩序。只有让律彻底失控,让混乱完全降临,世界走向热寂,才会有新的世界诞生,会有新的秩序苏醒。”
诗人垂眸,手指爱惜地抚摸过书脊,安隅终于看清了那本书的封面,诗人从前用它来记录人们在教堂许下的心愿,写下对逝者的哀悼,对来者的祈盼。
“我曾带给人们那么多虚妄,直到自己觉醒才恍悟,去旧诞新,是我们的宿命。”
他仰起头,张开双臂,在阵阵鸦风中朝着苍穹高声笑道:“共赴消亡,不好吗?”
一个冷静果决的声音回答他。
“不好。”
下一瞬,空间剧烈地破碎形变,黑鸦被一只又一只折叠聚拢,又在空间的收窄中爆裂死亡。
痛苦漫上诗人的面庞,可他仍在勉力微笑,他身体颤抖,后背的那只眼睛开始迸裂,流淌出灼热的血液。
安隅听到脑海里典的声音。
【杀死他。】
安隅动作微顿。
——你没有话和他说吗?
【我们重聚后,他自然会倾听我的声音。】
——重聚?
【詹雪是祂的全知,全知只有智慧,没有任何自卫能力。她当年预知到自己即将被黑塔处决,挖下了畸变的第一只眼,嵌入一本旧手札里,蛊惑了一只路过窗前的乌鸦带走。所以我和眼原本是在一起的,只是机缘巧合失散了。】
【眼的认知很有限,因为他继承的是祝祷,诅咒与蛊惑。而我,是跨越无尽时空的视野,以及约束收容他的容器。】
【我注定将他囚禁约束,而他注定屈从我的认知。这是我们的宿命。】
【安隅,不要慈悲。为了获取完美视角,为了最终的融合,杀死他。】
“没有慈悲。”
安隅轻轻抬眸,那双金眸毫无情感,落在因痛苦而缓缓跪地的诗人脸上。
“你说得对,碎片之间并不对等,秩序更接近祂的本体,对你们,只有凝视和审判。”
“秩序体并不欣赏制造霍乱的认知。”
“而我。”安隅低声道:“从很早之前就警告过他,不要再对我说长官是厄运这种话。如果长官是厄运,那我必定系着更大的不祥——至少,会成为他的不祥。”
话音落,无尽的黑鸦被一齐捉入空间牢笼,黑色旋涡粉碎殆尽,牢笼不断扭曲缩小,如一场残忍的屠杀,那些东西爆裂消散,直到最后一只乌鸦死亡,诗人背后开裂,一颗眼球滚落在地。
安隅走上前去,翻开怀里的书,轻轻扣了上去。
而后他视线下垂,瞥着躺倒在他脚边的诗人。
眼倒在血泊中仰望苍穹,发出绝望的笑声。
“典没有告诉你吧,向你融合,我们都会消亡。”
“你要迎接神明苏醒,就会永恒失去自己的信徒。你如果放弃,他也终将成为自己最厌恶的东西。”
“所以,秦知律确实承受了这个世界最大的悲哀——他,永远无法获得救赎。”
“闭嘴。”
金眸瞳心倒竖,凝缩成一丝细线,紧绷欲断。
安隅冰冷地凝视着着诗人逐渐暗淡的眼睛,“你只需要告诉我,怎么让我体内的东西彻底苏醒。”
“金色齿轮。”诗人望着苍穹呢喃道:“红光外围已经被五枚金色齿轮包裹,可混乱仍然蠢蠢欲动。还有一枚中心齿轮没有出现,那才是让所有齿轮协作运转的关键。”
他的声音逐渐破碎,消失在忽然呼啸而起的风雪声中。
安隅瞳心凝缩,风雪在刹那间静止。
诗人望着漫天凝固的风雪,怔了一瞬,视线缓缓看向安隅,呢喃道:“你竟然已经能随心操控这些破碎的时空了……”
安隅只冷淡地瞥着他,“中心齿轮,是什么?”
“祂终将回归高维……”诗人的声音终于一字一字消无,“在无尽的时空中自由来去。”
诗人死未瞑目,尽管詹雪的诡眼已经被书本收容,但他自己那双眼睛一直凝视着苍穹,仿佛要亲眼看见这个世界最终的结局。
安隅把融合了眼的书重新捧入怀中时,依稀听到脑海中闪过诗人的声音,虽然只有一句话。
【安隅,希望你和典没有赌错。】
他垂下眼,让风雪重新降下,覆盖住14区降临的灾厄。
——原来你也会骗人。
典的声音响起。
【抱歉,安隅。融合之后,碎片就不复存在,我们三个确实都会消亡。】
——你们和祂的碎片不能分离吗?
【我们都曾是碎片寄生的壳子,寄生得久了,自己那一部分就被挤压成很小一点,难以分离,注定随之一起毁灭。】
——那我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原本就是空壳,你的人类意志是后生长出来的,与祂并立。你与我们刚好相反,我们被祂吞噬时,你却与祂逐渐分割。而且祂将从你身上完整复苏,然后离开。像我说过的,摔倒的人类爬起来,会直接走掉,不会再回头多踩蚂蚁一脚。】
安隅垂眸不语。
他的人类意志确实是后生长出来的,来自凌秋,长官,羲德,葡萄,搏与典。甚至也有严希,比利,许珊珊……
【回去吧。直面命运。】
“可长官说过,不能被命运推着一步一步往前走。”
【是的,但他也一定告诉你,直面命运并非为了接受命运,而是——】
“而是要告诉它,我们想要去往何处。”
安隅抬眸看向脚下漆黑的山谷,那双有些涣散的金眸中,眸光逐渐凝聚。
黑塔的紧急通报突兀地从终端上弹出。
“穹顶已破,畸潮正在靠近主城!”
“全城即将切断能源与通讯,尽最大程度保持静默!”
“秦知律精神力失守,骤降至20!”
“更新——秦知律精神力10!”
安隅接起顶峰的来电。
“回来吧,角落。”顶峰沉声道:“只有你能杀死秦知律。”
安隅捏紧终端,应了一声。
“好。”
返航的飞机上, 安隅没有入睡。
他很困很倦,世界这辆失控列车已无限逼近悬崖边,混乱碎片在每一个角落里活动, 秩序体即将彻底苏醒,风雪甚至远超当年尤格雪原的特级规格,让他也招架不住。
但他只是有气无力地撑靠在墙上, 捧着终端始终没有合眼。
他不舍得睡。
一切都在超速演绎,一觉醒来, 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
那个人还在不在。
【休息一会儿吧, 安隅。】
典吸纳了眼之后,说的话在他脑海中不再具有声音, 而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分离出的意识。
安隅没有回应, 垂下眼看着屏幕。
终端正在静音模式下播放《超畸幼儿园》,由于全世界都已在混乱中浮沉,《超畸幼儿园》也暂停了更新,最新一集还是两周前的内容,兔子安和小情侣章鱼人来到了章鱼人的家乡,小小一块海上陆地,吸附着数不清的章鱼, 慵懒而傲慢地蠕动着。
安隅心不在焉地看着那一只只章鱼,看了一会儿后忽然皱眉, 坐直身子。
他戳了下屏幕上的小章鱼人。
小章鱼人放下钢笔, 一如既往地高冷。
-有事?
安隅犹豫着打字。
-我在看《超畸幼儿园》。
-嗯,我注意到你又在看那个山寨动画片了。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你从前说的,动画片中兔子安的CP章鱼侵犯了你的肖像权。
-是啊, 原画师在设计那只章鱼时一定抄袭了我的脸。但你不肯相信, 你说全世界的章鱼都长一个样。
小章鱼人冷漠地直视屏幕, 片刻后又弹了一条。
-算了,AI和脸盲的人类没什么好说的。
安隅又赶紧连着戳了它好几下。
-你等等!
小章鱼人烦不胜烦,拧着眉头瞪着他。
像极了秦知律。
安隅又仔细看了看正在播放的动画片。
-我好像突然不脸盲了。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能看出每一只章鱼的面部差异,当他再审视兔子安身边的情侣章鱼时,不禁觉得毛骨悚然——在千奇百怪的章鱼中,那家伙确实和他捏的AI长得一模一样!
-怎么?终于意识到我被抄袭了?
-嗯……
-现在想起诉?晚了吧,人类还有精力处理这种纠纷吗?
安隅没顾上回答,他抬起头愣怔地看着飞机窗外的云层,许久才又回复了一句:
-不对劲。
-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
如果没记错,当初是他先捏了小章鱼人AI,隔了一段时间,《超畸幼儿园》里才出现了这个情侣角色。
可他的终端有顶级防护,小章鱼人的数据绝不可能外泄,而且当时莫梨也还在正常运行,不可能有权限盗取他的数据转卖给一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动画公司。
在能辨别出章鱼群体长相差异后,安隅绝对不相信会有这种程度的巧合出现。
他想让严希去询问福犀公司的相关人员,但犹豫之后又放弃了。
这个节骨眼上,似乎不该在这种小事上浪费任何人力。
虽然这个小事让他有些微妙的在意。
安隅关掉动画片,长叹一口气。
一直安静驾驶飞机的比利忽然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发烧了?没精打采的,脸发红,嘴唇倒一点血色都没有。”
比利说着伸手过来在他脑门上摸了一把,皱眉道:“估计感冒了。我的药箱在座位下面,你翻出来。”
安隅迟钝了几秒才想起他还是个野路子大夫,敷衍着应了句“没事”,但一开口却把自己吓一跳。
喉咙又肿又痛,发音都不太利落,嗓音也嘶哑得厉害。
比利当即把飞行速度调到最高档,拧着眉头嘟囔道:“你准是累病了。黑塔真够不是人的,逮着救命稻草就往死里用,当年对他……”
他顿了下,没有说出秦知律的名字,哂笑了两声又继续道:“如今对你也一样。也是,黑塔某种意义上确实不是人。”
安隅似乎捕捉到一丝什么,“不是人?”
“你从来没发现顶峰很奇怪吗?”比利看了他一眼,耸耸肩,“这事只有黑塔初建时的上峰和尖塔高层知道,但那些人中的大多数都在后来的一次次灾难里离开了,现在全世界知情的活人似乎只剩下黑塔和大脑不超过十位元老级人物、秦知律、唐风、我和平等区的弥斯。当年律在大脑的那段日子里,只有我频繁去探望他,无意中听到了些不该听到的。”
“顶峰确实不是人类。”比利语气平静地说道:“他是一个集成的决策型AI,你可以把他看做是另一个莫梨,只是莫梨的思想完全从学习与进化中自我生成,而顶峰却有封闭的学习对象。他学习了灾厄降临之初的十几名核心决策者和初代守序者的思想,那时大家就意识到,应对灾厄,每一个理智决策者都会有自己的私心,都有可能向人性的弱点屈服,所以干脆搞了这样一个集成型AI出来,代表绝对理性。”
安隅惊愕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所以莫梨刚出现时,哪怕已经有人质疑AI的安全性,黑塔和大脑也压根没当回事——人类应对灾厄的最高决策者都是AI,一个商业娱乐性质的AI还有什么可担心呢。”
安隅讷讷道:“是啊,人类应对灾厄的最高决策者竟然是个AI……”
“别小看了这个AI,他的运行相当稳固,多年迭代演化只让他的言谈越来越接近自然人,但在决策上却从未出现任何主观偏差。他是真正意义上为人类存续而诞生的AI,甚至不需任何底层协议约束,他才是最完美的杰作。”比利顿了顿,“莫梨出事后,他立即退出相关决策,改由秦知律全权接手——就连这个决定,都是他自己做出的。”
安隅愣了好一会儿,“仅仅十几名初代的思想,就能达成100%理性吗?”
比利像是被问住了,他思考了好一会儿后忽然笑了笑。
“也许因为这十几个人中有一个特殊的存在吧。”
“谁?”
“秦铮上将,秦知律的父亲,守序者宣言的起草者。”
比利凝视着飞机外阴浓的云层,低声道:“他生前我没有资格和他接触,但我想,以律的克己和绝对理性,不难推测秦铮上将为人。他必然是顶峰AI成功的关键。”
安隅脑子里嗡地一声。
像有一把尖刀生生撕裂了心脏。
他第一反应并非尊崇那位被秦知律亲手杀死的领导者,而是回想起几十分钟前电话里那句沉稳的“只有你能杀死秦知律”。
长官一定会知道——在他父亲的思想里,他亦被判决死亡。
比利没有发现安隅的出神,一边下调飞行高度一边沉声道:“我怎么觉得主城越来越不妙了……这周围探测到的畸种频率已经多到雷达快要失灵了,你看外面的天色,我看人类真要完蛋。”
尖塔199层。
黑塔视讯从墙壁投影上消失,安隅许久才回神起身。
顶峰只对他说了几句话。
“精神力低于10,在人类认知意义上,秦知律已经精神死亡。现在关在白塔地下十层的,是灾厄本源。”
“穹顶一破,已经有少量畸潮漫入主城,每分每秒,人类苦心留守的一切都在被践踏。我们无力分神给秦知律了,也无法救赎或对抗他。”
“安隅,你是人类仅存的一把利刃。”
而他也在安静到最后时才反问道:“您有预想过自己做出杀死秦知律的决定吗?”
顶峰回复道:“能够预想得到,但没有预想过。”
“为什么?”
“因为极致的理性,也往往代表着极致的痛苦。”
“您也会回避痛苦吗?”安隅立即问,“决定杀死他真的会让您痛苦吗?”
顶峰沉默了许久,似乎洞察到安隅已经知道了什么。
直到挂断前,他才终于回答道:“AI学习演化的终极方向一定是情感。”
“只是我和他一样,都逃不出用理性压抑情感的命运。”
电梯从199层快速下落,安隅披着一件秦知律的黑色风衣,转身背对尖塔,看向外面的世界。
主城已经进入全城静默,街道空荡,灯火尽灭,民用网络终止,在顶峰挂断通讯后,尖塔和黑塔的通讯也断了,只有大脑核心机房还在依靠备用能源运转,大脑独立的次级穹顶启动,将里面微弱的电磁场隐匿掉。
即便已有少量畸潮入侵,但主城仍在尽最大可能清除自己的存在感。
困兽的挣扎。
电梯到达1层,安隅一眼就看见了大门之外焦急等着他的严希。可他才走出电梯,又扭头看向另一边。
守序者誓约雕像旁黑压压地站着很多人。
此刻还留在尖塔的守序者们,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这里。
站在最前面的是蒋枭和祝萄。
“安隅。”蒋枭双眸猩红,落在身体两侧的手几乎攥拳要攥破,颤声哀求道:“别杀死他。”
安隅脚步倏然一顿。
在蒋枭身后,那些守序者们都直勾勾地望着他,他抬眼扫过去,这些人对他依旧有本能的恐惧,但此刻却都没有回避审视。
在静默中对峙许久后,安隅才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开口道:“据说他已经精神死亡。白塔地下十层关着的,只是人类无法对抗的灾厄。”
他放下这句话后便转过身,刚要离开,身后忽然有另一个脚步靠近,随后柔和而孤寂的声音响起——
“永远对人类忠诚,无论我以何种形式存在。
“我接受一切有保留的信任。
“我接受一切无底线的利用。
“我接受一切不解释的处决。
“我将永远对人类忠诚,无论我以何种方式毁灭。
“——守序者自我约束。”
照然一字一字读完雕像前的刻文,笑了笑。
“你们还是回去吧。”他背朝安隅,对那些守序者微笑道:“秦知律没有签署过守序者誓约,但他却一直恪守着。哪怕自己已经无力掌控命运,好在他早就为自己培养了继任,替他履行到底。”
照然停顿了下,死寂的大厅里回荡着他的一声轻叹。
“为了这一刻,他痛苦了这么多年。虽然我到现在也无法理解你们这群家伙傻里傻气的牺牲精神,但,不要让他的苦心白费吧。”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安隅回身走到他面前,“你来干什么?”
“来问问你,需不需要我陪你一起?”
安隅怔然间,他温和地笑着,“我只是觉得,再怎么人性缺失,你总是会有点难受的。”
“谢谢你的好意。”安隅摇头,“但是不必了。”
“那好。”照然神情没什么波动,“那就等你回来?”
安隅“嗯”了一声,转身走了两步,又在祝萄身边停顿。
那双深紫色的眼眸安静宁和,祝萄虽然站在众人前列,但却始终未曾言语。
祝萄是安隅认识的第一个也是对他最好的朋友。
安隅垂下眼,有些愧疚。
葡萄和典关系非常好,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所以他到现在都无法对葡萄启齿,典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