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苍凉的笑意从流明眸中划过,他的双唇却更迅速地开合,像是催促,也仿佛只是在一股脑地倾诉什么。很快,那株花枝延伸得越来越长,它上面的花苞格外密集,连上面的荆刺都要被花苞压弯了腰。向外伸展时,其他同样纤细的枝桠都纷纷被黑山羊演化过几轮,唯独它的形态却十分稳定。
流明忽然停了下来。
“狡猾的叛徒。”他低声说着。
周围的空气正徐徐波动,安隅金眸凝聚,转瞬就要利用空间将那东西扯碎。
可当他刚要对空间动手,那根花枝骤然回缩了一大截。
“别动。”秦知律又攥了他一把,低声道:“它对杀意非常敏感。”
流明又重新开始诉说,许久,那根花枝才又试探地向他延伸回来。
它很信任流明,但又十分警惕,这一次,它延伸到流明面前数米处就不动了,流明加强声波干扰,它却隐隐又有回缩的意思。
流明忽然笑了笑。
他彻底不再言语,又将衣领拉高,遮住那两瓣红唇,而后伸出双手,手腕相并,朝花枝伸了出去。
安隅错愕间,却见花枝终于重新动了起来,它迅速地盘旋环绕,延伸到流明面前,转瞬便攀附住了他的手腕,绕着那对纤细的腕子一圈又一圈地缠紧,而后猛地一扬,将流明拉到高空。
安隅突然有种极不好的预感,他欲上前,却再一次被秦知律拉住。
“帮不了的。”秦知律低声道:“我们注定只能是沼泽里的观众。”
安隅不懂长官的话,他只见流明被越吊越高,花枝还在一圈一圈地绞紧,荆棘深深刺透了那对手腕,淋淋漓漓的鲜血从高空洒下。黑蔷薇的基因似乎已经感染了流明,细碎的蔷薇花苞沿着他的颈子从皮肤下绽放,只是那些蔷薇花苞是明媚的红,就像那身风中摇曳的衣服一样。
流明应该很疼,安隅心想。
可被高吊的那人姿态却是平静的,花枝绞得越紧,他的呼吸越艰难虚弱,空中的肢体却也越发松弛而优雅。
直到少年一动不动,只有红衣还在高空中摇曳。
从高空中淋漓滴落的,不仅是鲜血,还有鲜血中混入的那丝丝的黑泥。
一片薄而锋利的刀刃从流明合拢的掌心中滑下,一同跌落的,还有一枚小小的黑蔷薇花苞。
坠地后,它彻底演化成了一团肉块般的黑泥。
那是黑山羊选择的叛徒花苞,在最后那一刻,终于不设防地被割下。
而割下它的红衣少年,已经带着微笑被绞死于高空。
蔷薇高傲浓郁的花香笼罩沼泽,盖过了淡淡缭绕的睡莲气味,也让人再也回忆不起这里从前的湿涩。
安隅在阵阵花香中垂眸默哀。
“长官,我从未想过流明会主动伸出双腕。”
秦知律低沉地“嗯”了一声,将他的手攥得更紧。
“就像我也从未想过,有人会举枪抵上自己的额头。
“监管对象的成长,往往会超越长官的期许,高层总是自以为足够了解他们,所以一次又一次被震撼。
“只是,这样的成长,或许也并非他们愿意看到的吧。”
话音落,安隅还来不及反应,熟悉的巨翅砰然展开,强烈的气流中,秦知律带着他骤然向后退开。
那株黑蔷薇开始自我环绕,它切断了与地下根脉的连接,自体正逐渐盘旋收敛,直到枝桠与花苞的形态不再分明,收敛成一团模糊的黑色云团。
“我们还没见过受到控制的混乱反应要如何收场。”秦知律在呼啸的气流声中对安隅说道:“炎大概会把自毁的影响降到最低,但还是小心些。”
黑色云团持续自旋,越来越快,直到某一瞬间,它忽然静了下来。
仿佛时空凝固在一点,而后,剧烈的强光几乎让安隅瞬间失明,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再找回视线时,面前已空无一物。
通天的黑蔷薇不复存在,也再难觅黑山羊的踪影,只余下高空中波动的混沌红光。
热寂发生的一瞬,只有刺眼的强光,却没有如想象中伴随爆炸的声浪与燃烧,它发生得如此静谧,甚至就连那道强光,都仿佛只是为了遮住旁人的眼,让他们看不见他走向陨灭。
秦知律缓缓收了双翼,黑眸注视着沼泽中心。
“谢谢。”他合眼低头,向沼泽中心致哀,“辛苦了,旭炎。”
“长官——”安隅迟疑着拉了一下他的手指。
沼泽中央,热寂发生过的地方,泥浆已经干涸。
但那里却留下了一堆枯萎焦黑的蔷薇花叶,本该随着热寂一同走向消亡的,却反常地保留了下来。
花叶高高堆起,像一座微隆的小山。安隅走上前,轻轻将上面那层拂去。
流明安静地睡在焦黑的蔷薇花叶下,面色惨白,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血痕,两只手腕已经被洞穿得血肉模糊。
但他胸口还有起伏,如同陷入漫长的沉睡。
“他——”
“他回来了。”秦知律说。
安隅点点头,“混乱反应竟然能被控制到这种程度……”
他话音未落,秦知律却将终端递了过来,说道:“我是说,他回来了。流明——不,照然,人类照然回来了。”
安隅愣怔之时,心尖忽地一颤——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终端上的基因熵检测,流明此刻的基因熵只有6.2,回归了人类范畴。
“这是熵减?”他怔道。
“是,但也不是。”秦知律缓缓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高空中波动坍缩的那些红光,“这是同类吸纳,他吸纳了照然身上的混乱。”
话音刚落,那一簇红光忽地划过,像一枚流星般,朝着他们,转瞬便消散。
安隅正要说什么,拿在手中的终端却再次震动了一下。
【基因熵已触达测量上限!】
“什么上限?”安隅皱眉,“它自动测了您?”
秦知律视线垂下,瞟了屏幕一眼,“嗯。”
“这不是您的终端吗。”安隅皱眉把终端还给秦知律,“我的终端通常不会自动测我。”
“是的,通常不会。”秦知律手指摩挲着终端的外壳,许久才将它揣回口袋,黑眸沉沉地向高空中一瞥,低声道:“终端通常只在一种情况下会自动测量所有者的基因熵——那就是在感知到对方基因熵有变化时,会触发刷新。”
“可您不是一直都——”安隅幡然醒悟,难以置信地抬头。
苍穹干干净净,那抹黑蔷薇热寂留下的混沌红光仿佛从未存在过。
“走吧。”秦知律平淡地收回视线,“带照然回主城。”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照然(3/5)向你,献上我
降临沼泽从前没有这株遮天蔽日的黑蔷薇。
直到它留下了你。
那些花藤迅速朝我蛇行而来,我却毫不恐惧。
因为我看见了,荆刺在无声息地缩回,又绽放。
那是你和黑山羊的斗争。
我一直很讨厌你的捆缚。
因此从没想过,会在这一刻如此欣喜。
花藤紧紧勒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到高空,又缠绞上颈、腰、腿根。
它缓缓收紧,把仅存的氧气从我胸腔中挤出。
而我没有挣扎。
我如此放松和喜悦。
仰视着遮天蔽日的蔷薇花。
这一次,驯顺地。
向你献上我。
“我并没有预想过要为了救他而献上自己。”
“也许是黑蔷薇的喘息太痛苦, 让我一时冲动了吧。”
照然很虚弱,但声音却出人意料地平静。
“所以,我真的没有说谎。选择自我牺牲是当下的冲动, 靳旭炎已经永远离开,无论我对他的情感该如何定义,我都不会再做无谓的自我虐待。”
秦知律关掉了录音, “他太平静,太理性了, 这反而让大脑非常不安, 认为他需要心理干预。”
安隅轻声问道:“那您怎么想呢?”
“我相信他。”
秦知律的回答风轻云淡,他揭起椅子上的风衣往外走, “有些决定一直在那里, 但它和人之间隔了一面脆弱而昂贵的纱纸。如果没有一阵风将纸吹破,人永远也迈不出那一步,终其一生,只能隔着纸望着那个本想做出的决定。黑蔷薇的痛苦就是当时帮照然做出决定的风——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遇见那阵风,而他刚好遇见了,仅此而已。”
安隅安静不语,金眸中似乎有些困惑, 但片刻后他忽然问道:“就像那天雪停后,忽然又下起的那场大雪, 是吗?”
原本已经要拉开门的秦知律脚下一顿, 回过头来看着他。
“去沼泽前,您忽然回头,决定吻我。”安隅认真地凝视着他, “是那场雪带给您的冲动, 是吗?”
秦知律目光坦然, “暴雪去又复返时,我决定不顾一切要吻你,一秒钟都不想多等。但让我决定回头的不是雪,是……是你哭了。”
安隅怔了下,“可那不是您第一次见我哭。”
“但那次是被我弄哭的。”秦知律声音低了下去,深吸一口气又叹出,走回来按住了安隅的头,“所以以后不许乱哭,撒娇也要适可而止。”
安隅想说自己没撒娇,但这个话题无论争论多少次他都吵不赢,只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我尽量吧。”
秦知律用力揉了两把他的头,转过身道:“我要和黑塔开会,决定照然的去留和198层之后的安排,顺路送你去面包店?”
安隅往秦知律书桌后的窗外看了一眼,“我能在这里再待一会儿吗?”
“随你。”秦知律点头,“要睡觉的话别忘了先吃饱肚子,以免你不知不觉又睡很久。”
等那道雷厉风行的身影消失,安隅走回书桌前,翻开了桌面上扣着的两张占卜牌。
那是两个月前秦知律从99区带回来的,一张是千疮百孔的大地,牌名“破碎与吸纳”,另一张是刺眼的苍白十字架,牌名“清白刑架”。
在那个昏暗的安全屋里,秦知律随手把玩着这两张牌,好似毫不经意,但却把它们带回了主城。
安隅抬头看向窗外——云层之下的人类主城肃穆安定,雪停之后,好像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他看向远处高耸的教堂,钟楼塔尖周围飞着几只漆黑的乌鸦,安隅从前从没在教堂附近见过乌鸦。
久违的光线穿透空气中厚重的灰尘,教堂像一只昏忪之中被叫醒的狮子。
安隅踏进空荡的大殿,脚步声却逐渐迟疑着停了下来。
整座教堂,从地面到塔尖,墙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满诡异的字符,一眼望去像是源于东方的方块字,但每个字他都不认识,看得久了才惊觉那些拆分开的笔画弯弯绕绕,更像西方的拉丁字母。诡异的字符彼此勾连拉扯,它们编织成一张抽象而沉重的大网,网着整座教堂,让人触目生寒。
“如果感到不舒服,就不要看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安隅回头看着典,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一直在。”典从他身后走到他前头,抬头仰望着这座恢弘建筑里贯天通地的字符,“眼失踪后,我常来这里,后来干脆搬过来住了。也许因为我和他同源又互补,在这里住着能让我的认知更快速地生长。”
“这是他留下的文字?”安隅犹豫了下,“是诅咒吗?”
典摇头,“不是诅咒,是他想要告诉人类的事情。”
“二十多年来,人类太天真了。混乱绝非仅仅是基因层面,还有生物与物质,物质与精神,甚至这些——文字是文化的载体,连文字都在无差别无规律地交融。人类觉得面临的一切都是扭曲的,那是因为人类深陷其中。当你站在教堂里,无论如何旋转视角,这些扭曲的文字都会让你心生惊惧,因为你已经被它的混乱吞没了。”
安隅消化了一会儿,“抱歉,我好像听懂了,但还是很困惑。是眼写了这些字,所以在我们看来混乱扭曲的字符,在他视角里一定是有章法的。”
典笑着回头看他,“安隅,你很聪明,有人说过吗?”
安隅点头,“大脑的人……还有,长官。”
“因为你很完整。”典打量着他,低声像在自言自语地感叹。
“什么?”
“从95区回来后,律找我聊了一次,我们对寓言达成了共识。2122年降临的那个存在,毁灭性地被割裂成了三个部分。秩序体,混沌体,认知体。秩序体与混沌体的分离导致了这一切的灾厄,而认知体的割裂让它们两个都失去了获取真相的途径。律说,但凡有畸种想要染指你,就会被爆体,就连可怕的混乱反应都会被你终结。我想那是因为它们都是非常细小的混沌体碎片,只有完整的混沌体才能和你制衡,因为你是唯一完整的秩序体。”
安隅静默了一会儿,“你是说,长官也不完整。”
“他应该是混沌体的主体吧,最大的一片,其次——我猜是西耶那,至于其他的,就如同被打碎的尘屑,散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典顿了下,“刚才你说,在眼的视角里这个世界是有章法的,其实并不,这个世界确实存在一个完美视角,能看到一切真相与终局,但那个完美视角已经被割裂了。”
“你和他。”
典轻轻点头,举头环视教堂内壁扭曲的字网,“所以眼留下这个也是想对我说,完美视角已经不再可得,他在劝我放弃,不要执迷于看不清的东西。”
安隅思索了很久,“如果那个存在恢复如旧,这场灾厄就会迎来终结,是吗?”
典“嗯”了一声,“但在眼看见的终局里——那个存在会因混沌体的一意孤行而无法融合回归,所以灾厄永无止境。不要怪眼悲观,在千千万万条时空中,这确实是统一的终局。”
安隅闻言蹙眉,这听起来似乎要将一切罪责都归到长官头上,但那个人信仰秩序至死不渝,怎么可能阻止灾厄终结?
“别这么苦大仇深。”典回头冲他微笑,“我和你说过,有一条路很模糊,我一直看不清。但最近,我似乎看到了一些转机。”
“是什么?”安隅立即问。
典摇头,“还需要时间,也可能我永远都说不出转机是什么,毕竟我和眼与彼此割裂,我永远无法拥有完美的认知。”
安隅沉默片刻,从口袋里摸出一片面包干拆开塞进了嘴里。
他用力咀嚼,试图以此来平复心里的郁闷,直到把它完全吞下去才说道:“你和眼有时候真的很像。”
典失笑道:“但我不是故弄玄虚,我不会写诗,我只能把目前看见的一切都告诉你。”
安隅敷衍着点点头,忍不住又摸出一片面包干来吃。
他站在诡异的文字中间吃完了所有的面包干,再看下去感觉晚上就要做噩梦了,只好收回视线,从口袋里摸出那两张占卜牌。
“可以帮我看看吗?”他把牌递给典,“在95区的占卜屋拿到的,长官说,无论他洗多少次牌,抽到的永远都是这两张。”
典只扫了一眼就把牌接过来拢在手里,甚至没有翻开,便说道:“他来问过我。”
安隅闻言下意识地看向两张牌的角落——那里已经被捻得有些折角,秦知律大概常常拿起来看。
典说道:“95区确实是个神奇的地方,不仅留下了当年神秘降临的寓言和象征,还揭露了律的宿命。”
安隅心里一紧,“宿命,宿命为什么会有两张牌?”
典翻开第一张,龟裂的大地。
“因为——这一张,是祂给律的宿命。”
他说着翻开第二张,苍白刺目的十字架。
“而这一张,是律给自己的宿命。”
典顿了顿,看着安隅困惑的眼神,笑道:“你受祂的影响最深,甚至,如果没有凌秋,没有律,你就是一个纯粹的秩序体,你没有自我。我和眼也是,我们有自我,但我们的一切自我都源于认知,而认知也来自于祂。四人之中,只有秦知律——只有他……”典喃喃道:“一直在挣扎着被祂施加的宿命。”
安隅离开之前把乌鸦的事情告诉了典,但典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依旧是严希来接安隅回去,安隅随意套了两句话,知道长官在沼泽的作战报告中并没有提到混乱反应最终归于一道混沌红光,也自然没有汇报红光被他吸纳,让他本就高不可测的基因熵又飙升了一次。
严希叹气,“上面的心情现在很复杂——一方面,高级守序者能够终结混乱反应,甚至能吸纳已经畸变的人身上的混乱,这是好事。但每次终结都意味着我们要失去一位守序者,这个世界到底还会有多少次混乱反应,我们又有多少人能失去呢。不说炎本人,他的离开让照然,甚至让整一条动植物双重畸变链条的守序者都陷入悲伤,这样的精神重挫,尖塔受不了几次,主城亦然。”
他通过后视镜见安隅沉默不语,以为安隅还在为照然和炎伤心,于是半开玩笑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把这些小的混乱反应都攒起来,攒成个大的,想办法一次性消灭干净算了,如果可能的话——”
安隅猛地抬起头,“不可能!”
他语气一顿,从后视镜里看到僵住的严希,只得和缓下口吻又说道:“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别再幻想了,没用的。”
严希宽慰地笑笑,“我知道。大家现在精神都很紧绷,没事的。”
他收回视线继续开车,叹道:“没有人能完美地应对伤痛,每个人都在咬牙忍痛前行。”
安隅又低下头,捻开了那张握在手心里的命运牌。
龟裂的大地——破碎与吸纳。
晚饭后,安隅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上床,而是一直在秦知律的房间等他回来——他急不可耐地想和长官聊一聊,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要聊什么,他脑子也很乱,但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他必须知道长官现在究竟在做什么打算。
零点过,秦知律回来了,但却满面凝重。
安隅到嘴边的问话又吞了回去,凝视着秦知律难看的脸色——就连当时介绍沼泽战场的消息时他都没这么凝重过,于是问道:“怎么了?”
“出事了。”秦知律语气沉重,“极地苍穹出事了。”
安隅愣了下,“羲德长官那边?不是说两个月前,苍穹的混乱反应还没开始就终止了吗?他和安、宁只是在清理残余的畸潮——”
“截止到冬至那天,确实如此。”秦知律皱眉道:“但极地苍穹又突然发作起来,混乱反应已经开始,极地失联,黑塔今天收到了破碎的求救信号,解析之后发现那是昨天发出来的。”
安隅心头一颤,“我们立刻出发。”
“不行——”秦知律深吸一口气,“海洋也出事了,卫星影像上显示,有一座饵城消失了一大半,突然出现在海洋上,与洋流凝固,卷成了庞大的漩涡。深仰已经决定带着整个海洋系守序者前往,但这一链没有多少人,深仰在高层中相对弱势,如果是和沼泽一样的混乱反应,她根本应对不来。”
“沼泽,天空,海洋……”安隅心底生寒,但那对金眸却愈加凝聚冷静。
秦知律忽然看向他,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你很成熟了。”秦知律说,“在沼泽里,毫无通讯时就能通过预判为流明和眠打好辅助,你已经——”
安隅没有等他说完,便点头道:“明白了,我和您分头行动。我——”他顿了下,“我去苍穹,羲德是我的训教老师,安和宁是我的辅助,我去把他们带回来。”
秦知律点头,“好。”
“但是您,长官。”安隅抿了下唇,凝视着那双黑眸,“也请您,早些从海洋回来。”
他语气轻下去,低声道:“我会等您的。等您回来,我希望和您聊聊。”
第100章 世界线·100
掠吻之海曾是一片海盗出没的公海, 因海峡形状像两片嘴唇而得名。灾厄到来后,那里再无人迹,直到十几年前, 人类偶然在海底探测到一座残破的神殿遗址,像是已经存在了千百年。
海洋混乱反应凝成的漩涡就在神殿上方,被卷入的饵城此前与之相距数百公里, 没人知道城市是怎么瞬间出现在海面上的,那里没有探测到任何畸变信号, 与其说有超畸体在操控混乱反应, 那更像一起纯粹的神秘事件。
简短的任务资料让安隅更加心头不安,他决定去教堂问问典的预感, 但刚推开房门, 却见典正站在走廊的窗前。
安隅惊讶地打了个招呼,“你已经预感到我要找你了吗?”
“嗯?”典回头朝他微笑,“没有,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等飞机准备好我就要去极地了,羲德需要支援。”安隅说着顿了下,“看我?”
典没有回话,午夜光线暗淡, 他站在窗前阴影里安静地凝视着安隅,手上捧着那本厚厚的手札。
安隅忽然意识到, 其实从见的第一面起, 他就一直在不自觉地比较着典和诗人。诗人总是带着悲观和神秘色彩,可典却温柔坦诚。他的温和让他淡淡生辉,让靠近他的人感到被抚慰, 仿佛被温柔的光线包围。
鬼使神差地, 他忽然轻声唤道:“水谷默。”
典恍神了一瞬, 垂眸淡笑,“很久没听人喊我的名字了,你竟然还记得。”
“我记忆一直很好,或许这也是——那个东西,为了求生而赋予我的吧。”安隅说,“你说得没错,我没有自我,我的一切都来自祂的干预,我的求生欲,胆小畏惧,我所有生存的本领,都来自祂……”
典打断了他,“但是你现在已经有自我了,安隅。神寄居于人太久,神性之上就生长出了人性。你要找我什么事?”
“长官即将动身去掠吻之海,我有不太好的预感。”安隅实话实说,“虽然我的预感一直不准,但……”
典点头明白,掌心贴在书札上静思了一会儿,他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说道:“律应该不会在掠吻之海遇到任何危险,至少我没有相关的认知。”
安隅骤然松了口气,但又紧接着问,“你刚才在犹豫什么?”
“不是犹豫,是掠吻之海和他的关联太弱了,弱到我几乎感知不到。所以我想,或许在他抵达之前,那里的风浪就会平息了吧。”典说着侧头往窗外看了一眼,主城正沉默于黑夜,他望着窗外有些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安隅,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和你见面了。”
“最后一次?”安隅一怔,“这样是哪样,你要去哪?”
“我和眼的分离导致我们失去了完美视角,但我总觉得真相已经离我很近,我不能再被动地等待,它不会在等待中降临。”典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回过头来朝安隅微笑,“没关系,我知道你时不时地就会需要我。请记得手札与我是一体,它的每一页都承载着我的精神,所以,你知道该去哪里找我。”
安隅听得一头雾水,待要追问,耳机忽然自动接入黑塔频道。
“角落,去苍穹的飞机已经准备好,羲德依旧失联,请即刻前往。”
“收到。”安隅立即敛了神色,“长官呢?他没有回复我的消息。”
那位上峰让他稍等,片刻后说道:“深仰已经先一步前往,律还在做出发前的准备,掠吻之海的情况更加复杂,他大概顾不上和你道别了。”
“好吧,那请替我转达,要他务必平安归来。”安隅大步踏入电梯,又抬眸朝窗边看了一眼。
典还站在原地,电梯门缓缓关闭,他抚摸着那本手札微笑欠身,用口型说道:早日归来。
安隅轻轻点头,飞速下行的电梯玻璃门上映出那双逐渐凝聚的金眸。
会的。他想。
他会带着羲德、安宁和搏,一起回来。
穿越大厅时,安隅在守序者誓言前稍停留了一会儿,几名穿着大脑防护服的研究员刚好从偏门进入,相隔十数米,他们停下来朝安隅点头致意,安隅也礼貌回应。
这一趟护送安隅去极地的飞行员是比利,由于任务难测,黑塔在一众飞行水平更优秀的守序者中还是选择了安隅的熟人,尽量让他放松一些。
飞机高度攀升时,安隅看着地面上的尖塔说道:“我还是第一次在尖塔看见大脑的人。”
“那群超级脑袋确实不常来,但也不是没来过,有时新加入的守序者会有一个过渡观察期,观察期內,研究员们就有可能上门给守序者做身体检查。”比利嚼着口香糖,“这帮家伙特别害怕被畸变感染,每次来都裹得严严实实,我刚才好像在里面看到了西耶那的研究员,估计西耶那的基因测试要结束了,接下来就会正式加入尖塔。”
安隅点头,“那很好,她会是一位强大的同伴。”
“谁说不是呢,第二个秦知律,啧啧。”比利平稳地拉升飞行高度,直到尖塔再不可见,“说不定她来了会直接顶198层的空缺,198层已经没人了……靳旭炎太可惜了,除了律,他可是最强大可靠的高层。而流明,不,照然,如果他保留了畸变,磨练一番,说不定也真能做个高层呢,不过他好像本来也没多少忠诚?”
安隅没发表意见,他蜷缩在副驾驶的椅子上,感到头脑有些昏沉。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黑塔、大脑、尖塔,这三方表面平静,实际上却暗流涌动。但他毫无依据,这些都是来自他的直觉,就像小动物怀疑周围环境不够安全一样。
“我们快去快回。”安隅说道:“顺利的话,可以去掠吻之海支援长官和深仰。”
比利笑笑,“那就得换羲德大人或者搏来开飞机了,我海飞差极了,你绝对会被我淹死在大海里。”
虽然是一句玩笑,但安隅却没有从那双眼中看到丝毫笑意。仪表板上的指示灯不停闪烁,令人眼花缭乱,他转头看向窗外混沌的云层,沉沉地叹了口气。
秦知律总是叫他在抵达任务地前尽量多睡觉,认为那样能缓解应激反应,虽然安隅觉得这法子根本没用,但还是在和长官一次次出任务中养成了这个习惯。他在飞行途中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时飞机颠簸得厉害,他在天旋地转中努力坐直身子,很突兀地,又想起了典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