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弱点?”流明立即问。
“拥有绝对力量和繁育能力的东西往往智力很低。”靳旭炎说着转身离开,只淡笑着一瞥屏幕上尚在蠕动的黑云肉块,“走吧,去看看那迷雾深处。”
流明留意到了那抹不同寻常的淡笑。
他加入尖塔时间不长,但自从他来了,靳旭炎每个任务都会带着他。他了解任务中的靳旭炎,这个男人傲慢到了骨子里,对敌人永远都只有冷淡的一瞥,甚至不屑动手,最终的杀戮往往都是交给手下人来做的。而这次,这抹淡笑却让他觉得靳旭炎开始正视对手,他感知到了那个东西的危险,当然,也表露了极度的杀欲。
一踏入迷雾,流明就开始头痛。
沼泽黑泥几乎已经覆盖了每一寸地表,出发前,任务资料中的雨林生态丰富斑斓,但此刻,遍地动植物都覆着黑泥,那些黑泥尚在肆无忌惮地喷涌和蔓延,发出的粘稠的流淌声正是让他头痛的根源。
靳旭炎留意着他的精神力,一片暗红发黑的玫瑰花瓣忽然在空中打了几个转,贴在流明的唇上。
流明愕然间,靳旭炎沉声道:“看来它是通过声音扩散精神感染,含着,能让你清醒得久一点。”
流明迟疑了一会儿才缓缓把那片花瓣含进了嘴里,意外地,那片玫瑰花瓣并没有玫瑰的香甜,而是苦辣,像一杯醇厚的龙舌兰。味蕾上剧烈的刺激确实让他头脑清明了一点,但他在清明之中忽又陷入恍惚,看着不知何时已经到他身前开路的那个高大的背影,无端地想起小时候上的花卉课。
黑蔷薇的花语是,绝望的爱。
那么他口中含着的,也是绝望的滋味吗。
“你的伤——”他停顿了下,还不及说完,就被靳旭炎冷淡地打断,“专注一些,不要被与任务无关的事分心。”
话音刚落,靳旭炎回身挥臂挡住流明侧脸,一条锋利的玫瑰荆棘从袖中飞出,像一道毒辣的鞭子,狠狠抽碎了突然从远处袭来的一道黑影。
黑影散落在地,转瞬便冒着滚烫的泡沫融回沼泽里了。
“是淤泥。”流明讶异道:“它攻击的武器就是这些淤泥编织的触手么。”
靳旭炎“嗯”了一声,“小心不知什么时候会从天上地下钻出的触手,别被打到,也不要触碰到沼泽。”
机械装置帮助他们还算平稳地贴着沼泽上方前进,流明越看越心惊,雨林里的泥浆正爬过每一个生命,凡沾染过的地方就会被同化成沼泽,整座森林都在迅速地沼泽化,越往迷雾深处去,空气湿度越大,他的衣服不知何时也蒙了一层灰度,四周、地下,无数绝望的声音在黑泥深处挣扎嘶吼,仿佛整个世界最终都会变成一滩混乱绝望的泥潭。
“鞭打,精神控制,它的能耐倒和我很类似。”流明听到靳旭炎低声似在自言自语,“不过,它也有我的利爪吗。”
不知为何,流明进入迷雾后总有一种不安定感,这种感觉并不完全来自眼前诡谲的景象,更多却来自靳旭炎。
“是否要申请增援?”他还是问出了那句话。
靳旭炎回头瞥了他一眼,“你是觉得它的孩子还不够多?”
流明一时语塞,又听靳旭炎低语道:“还好阻止了黑塔直接热武器打击,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家伙初始时还能被热武器消灭,但现在,大概只会欢快地吸纳下那些爆炸的能量吧。”
流明越听越心惊,按照靳旭炎的猜测,他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方法能消灭迷雾深处的超畸体。
深入的一路上,他发现靳旭炎除了警惕那些流弹般的泥浆和触手外,还时不时看着自己的手——他的右手已经开始表达黑虎基因,嚣张的肌肉块撑爆了衣服布料,五指化为利爪,爪刃比尖塔研发的任何科技都要锋利,折射的寒芒在淤泥上染出一道道锋利的银色。
靳旭炎左臂化成无数缕玫瑰花枝拖在空中,黑蔷薇花苞结满,张牙舞爪的荆棘在花苞下伸展,残忍的美丽。
其实流明一直没有否认,靳旭炎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他的家世,他的暴力和残忍,他身上同时存在的黑虎和黑蔷薇基因,都让他成为难以被忽视的存在。
“还记得出去的路吗?”靳旭炎忽然回头问他。
那双鹰眸沉而犀利,尖塔里多数守序者都很害怕和他对视,但流明不过嘲讽地勾了勾唇角,“当然。如果要撤退,你说一声就好。”
他语气停顿,目光落在靳旭炎左臂若干玫瑰花枝其中一根上——上个任务里胸和背阔受的伤都在左侧,也波及到了左大臂,基因化形后,有一根玫瑰花枝看起来格外脆弱,那些张牙舞爪的刺上有破口,汁液悬在破口处,附近玫瑰花叶在迷雾中颤颤地摇晃,好像很疼痛。
流明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什么时,已经朝那花瓣张开了嘴。
他唇瓣轻动,像在诉说着什么,唇边镶嵌的金属纹饰将那些声波传向花瓣,花瓣好似有感知般,竟安静了下来。
靳旭炎皱眉,看着他的神情忽然有些怪异。
“你竟然胆敢对长官使用能力。”
“这是在安抚您伤口的情绪。”流明恹恹地收回视线,“我也是最近才发现,我也能当半个辅助用用。”
靳旭炎看了他好半天,而后哼笑一声,转回头去。
他转回去时,流明听他低声说了一句,“骄傲的小鸟。”
流明皱眉,他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一直对这个人兼有着欣赏和厌恶的复杂情绪——靳旭炎太强大了,以至于他会藐视别人的强大。譬如自己明明也是一只豹,靳旭炎却偏偏只把他看成一只鸟。
“请您不要忘记,除了血雀之外,我还有一半花豹的基因。”流明冷笑,“您有的利爪,我也有。”
靳旭炎顿了顿,却没再回过头来。
他只冷淡地说了一句,“把你看成什么,不是因为你的能力如何。”
流明没听懂他的意思,也懒得再纠缠,地下和身侧同时有两道泥鞭偷袭,地下那根想要缠住他脚踝把他拖入沼泽,空中那根则直接朝着他的脖子抽来。
他瞬间化出豹爪,一爪粉碎空中的泥鞭,手中利刃割断了地上的黑手。
“不开枪很聪明。”靳旭炎评价道:“不要用能量把它喂得更肥。”
“你已经说过一遍了。”流明冷道。
他和靳旭炎如常冷嘲热讽着彼此,但两人的表情都越来越凝重。
迷雾中的可见度还在降低,泥鞭的偷袭愈发难以招架。整个世界笼罩在模糊和肮脏之中,他们在前行中渐渐失去了方向,体力和精神力都在承受着持续的冲击。
终于摸到沼泽中心时,流明感到强烈的窒息——仿佛生吞了一整座雨林的沼泽,沤在胸腔,让他浑身皮肤木然发麻,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流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狭窄的禁闭室被机械墙壁和地板包围,就连床桌椅都是冰冷的金属,放在桌上的盒饭早已凝固。
他低声道:“饵城人没有画出那个东西的庞大,那些蠕动的黑泥肉块向上已经通了天,下面就像古树的根一样,数不清的触手扎在地表,大地震颤,地壳都随着它的呼吸而一次次开裂又闭合——每当地面裂开,沼泽深处吞噬的东西就暴露出来……”
他的喉结急促地滑动着,不自觉地抱住屈起的膝盖,低声道:“房屋,植物,仰着头被淤泥填塞双眸的蜂鸟,人类的尸块,还有一些人已经被淤泥吞得不成人形,剩下的肉块还在神经的作用下向上挣扎。可已经被同化的肉块变成污泥,转头又去吞噬自己剩下的部分……”
他说完,很久都没再出声,安隅在旁边地上坐着看着他,看着那双紧闭的眼睛在颤抖。
安隅叹了口气,“混乱反应。”
流明一动不动,就像已经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泪忽然从紧闭的眼皮下坠落,紧接着,泪水连成了线,划过惨白的脸颊。
“它想要吞掉我,太多触手了,太多了,那是绝对的数量和力量,我逃不掉。我已经陷入一半,地下森冷胶着,像有无数只钢铁的手在拉扯我向下。他用黑蔷薇的精神干扰和黑山羊硬碰,他竟然真的干扰了那个东西的意志,身下的淤泥放开我时,我还在想,他的精神控制力简直强大得可怕,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不对——”
他说不下去了。
安隅凝视着他,那双金眸宁静如旧,他叹息了一声,“炎长官他,大概只是在和那个东西交流吧。他们做了个交易,是吗?”
流明倏然睁开眼,那双美丽的眸满是惶然,“你怎么知道?”
安隅垂眸不语。他只是在这长达两个月的沉眠中忽然想清楚,在99区时间重置前,自己为什么会被困在安全屋里。卡奥斯可以有无数种不通过吞噬而杀死他的方法——用朴素的方法杀死神明,他早就布置好了一切。而最终他却选择把他困在安全屋里,和战场隔绝开,或许,那是和秦知律彼此心知肚明的交易。
高层们是进化链顶端的守序者,而能主导混乱反应的也只有顶端的超畸体,他们之间总是能够平视和对话。
流明没有等到回复,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他拿自己喂了它,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在最后,我只看到在黑山羊的肉块里,从地底向上生长出一根通天的黑蔷薇,黑蔷薇的荆棘不断蔓延,但蔷薇也被污泥裹满了,每一根荆棘下都鼓动着蠕动的泥囊,它生长出的枝蔓和那些泥鞭越来越难分辨,它……完全被同化了。”
“你是怎么出来的?”安隅轻声问。
流明沉默半晌,轻轻拉开了上衣拉链。
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从颈侧一直蔓延到小腹,像是被鞭挞出来的。
“有两根枝蔓还没被污泥覆盖,一根狠狠把我抽飞了,太痛了,我几乎失去意识了一段时间,清醒过来时视线内已经没有黑山羊的影子,只剩下另一根,箍着我的手腕,它疯狂地生长蔓延,一直把我送出了迷雾。”
他越说声音越轻,仿佛回到了那个绝望心碎的夜晚。
那根送他出来的枝蔓他认得,是靳旭炎受伤的那根。
它原本生长不了那么长,所以在他视野内,那根枝蔓的近端正不断泥化,源源不断的枝桠分化出来,深入沼泽,和黑山羊抢夺着被吞噬的食物,大概就是靠那些逐渐获取的能量,它才能一直延伸,直到把他送出沼泽。
他还记得他最终落地时,那根枝蔓几乎在松开他的瞬间,就彻底覆盖了泥浆。
但在它扎回沼泽前,他却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
“平安。”
靳旭炎最后只对他说了这两个字。
禁闭室里死寂了许久,安隅从没见流明如此憔悴,那个明艳高傲不可一世的巨星——即使流明已经加入尖塔,他仍然一直忘不了流明是个明星,毕竟凌秋也曾盛赞他的光芒——就这样在他眼前,无措地蜷缩在地上,像个一无所有的孩子。
“我没有给黑塔交报告,因为我不敢回忆,或许只有面对你——你对所有人和事都漠不关心,我才能回想那天的事。”流明终于睁开了眼,对安隅虚弱地勾了勾唇角,“谢谢,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安隅摇头喃喃道:“或许我也不再那么没人性了吧。”
虽然长官早在53区时就说过,人性是不必要的东西,但他还是逐渐地生长出了一些。
“如果能让你好过……”安隅低声解释着,“这是混乱反应,95区和99区也都经历了一样的事。超畸体只是一个触发点,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混乱反应的本质都是生命与物质无差别的融合,世界就像被投入巨大的绞肉机,天空、陆地、这之间的一切都搅在一起,彻底混乱后,再投入熔炉——长官说,那就是宇宙热寂,是熵增的终局。在科学构想中,原本这应该在亿万年之后发生,但一切都被加速了。每一个混乱反应走向热寂前,反应都被超畸体的意志控制着,炎长官……或者说,顶端的守序者有能力和超畸体争夺反应核心,控制反应方向,也许炎长官也悟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拿自己喂黑山羊是唯一的方法。”
安隅话音落,低声道:“我很抱歉。”
“抱歉什么?”流明苍白地笑了笑,“你又没有做错。”
安隅没有吭声,他没有说自己可以破掉这一切的混乱。他忽然有些茫然,他只有一个人,如果全世界同时出现无数个混乱反应,那么他也分身乏术。
只有当那些混乱反应聚合在一起,或许他才有可能将一切终结掉——但那时又有什么意义呢,世界已经被搅碎了。
流明放空了好一会儿,喃喃道:“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我只是他的一枚棋子,他明明应该先拿我去喂它……”
“既然想不通,就再去一次沼泽找答案吧。”
锐利沉稳的声音从门口响起,秦知律大步而入。
他身后跟着一个有着银白色卷曲长发的女人,流明蹙眉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是谁。
沈澈,代号眠,炎的另一位监管对象。
眠太成熟干练,总是独自在外任务,很少出现在尖塔,流明也只有在尖塔试炼的第一个任务里和她同行过。
安隅也从地上起身,站在了秦知律的身侧,和他一起凝视着流明。
秦知律果决道:“你不用再一次次逃跑要独自回到沼泽了,我刚刚和黑塔一起看了你回来之后的一个多月里沼泽地区发生的怪象。我们整合了目前的认知,决定重启战场。”
流明立即问道:“沼泽发生了什么?”
“没人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但我们的无人机确实在周围勘探到一种已知的畸变能量频率——来自靳旭炎。那个频率时强时弱,但一直存在。无人机还透过迷雾拍到了一些非常模糊的画面,黑山羊的肉块似乎频频出现裂痕,有些泥鞭还在自我攻击和绞断,我想,炎和黑山羊共生后开启了自噬,就像……”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身旁的安隅,发现安隅只是平和坚定地看着流明,于是继续道:“就像曾经在53区,安隅的哥哥被一只章鱼畸种吞噬后,保留了自己的意志,并在关键时刻绞杀了母体。”
流明骤然起身,眸中的茫然无措褪去。
秦知律欣赏他散发的战意,“所以我想,炎的意志还没有完全消亡。”
“去救他。”流明立即道。
“不。我必须要和你坦诚,搅入混乱反应的人是回不来的,但他的意志还在战斗,需要我们的帮助。”秦知律顿了顿,注视着他沉声道:“唯有意志坚决的殉道者,才能获得献身的奖赏。”
流明闻言嘲讽地勾了勾唇,“这是您的想法,不符合他的价值观……”
“你真的了解他吗?”秦知律说道:“炎曾和我闲聊,说你被强迫来尖塔时质问他,守序者和超畸体究竟有什么区别,我想,他那时应该就回答过你,只是你没放在心上而已。”
流明怔住。
他记得那时,那个男人沉默片刻后轻忽地一笑,吸了好几口雪茄,却一字一字道:“超畸体永恒失序,守序者以身证道。”
那个他一直以为不屑战斗,只把守序者身份当成欣赏自己异能的高高在上的男人,其实一直在厮杀。
与这场浩大的灾厄厮杀,用生命相搏。
“今天是冬至,下了两个月的世界大雪,终于有停的意思了。”
秦知律转身离开,说道:“雪停,我们出发。”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靳旭炎(6/6)祝平安
走……照然,快走……
离开这里,告诉安隅和秦知律——
这个世界熵增的轨迹已经变化,不再是简单的生物交融和物质交融。
大气、陆地、海洋、沼泽……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沙盘。但那个东西并不是想玩沙,恰恰相反,祂想要做的是掀翻沙盘。
走,照然。
即便我找不到生路,你也一定要离开。
希望你能明白,把你看做什么,不是因为你像什么,而是希望你成为什么。
与浴血战场的豹相比,我情愿你是自由的雀,向上飞,飞出灾厄。
抱歉,不该强迫你成为守序者。
虽然自由终不可得,但你要走,别回头。
祝平安。
第96章 世界线·96
安隅从禁闭室出来后一路无言, 垂眸跟着秦知律走入电梯,秦知律问道:“有心事?”
“嗯?”安隅抬起头,眼神有些空茫, 过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按楼层,一边说着“没有”一边伸手去按199,秦知律的手却越过他按下1层, 说道:“有话跟你说,到外面去。”
临近午饭, 尖塔一层空旷无人, 秦知律走在前面,路过守序者誓言, 停住脚步。他注视着父亲的雕像和那几行誓言文字, 看了一会儿才继续向外走。
尖塔背靠主城,远处则是一片空旷的雪原。
安隅冷不丁想起,其实当初秦知律假意要枪毙他的地方就离这儿不远,只是那时他对主城一无所知,脚下踏出的每一步都是那样陌生而庞大,让他忍不住在惊惧中瑟缩。
安隅抬头看着干净肃杀的天空,“雪停了, 长官。”
秦知律低沉地“嗯”了声,“消失得干干净净。”
“它真的下了将近两个月吗?”
“没错, 一刻都没停过。”
“难怪这片雪原好像比去年这个时候更厚重了。”安隅跺了跺脚下的积雪, 在一片白亮中回头看着秦知律,“我听说去年冬至也下了好大一场雪,今年到冬至这天却反而雪停了。”
“听说?”秦知律沉吟片刻, 点头想起来了, “去年冬至的雪是下午才开始下的, 那时候你应该已经昏迷了。”
“嗯,我是后来做基因测试时听研究员们聊天才知道的。”安隅抿了下唇,“光顾着流明了,您能被非生物畸变感染的事,舆论平息了吗?”
秦知律淡然摇头,“不重要。”
“那,黑塔是什么态度?”
“黑塔……”秦知律顿了下,“我在99区就把感染源切除干净,没有受到真正影响,黑塔没什么可质疑我的。对了,西耶那的基因试验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她表现出了和我一模一样的稳态特质,黑塔已经高兴疯了,虽然她还不够强大,但他们都期待她或许会成长为第二个我。”
安隅松了口气,“也是,只要您最终没被感染,仍然是所有人最大的倚仗。”
秦知律不再言语,他站在安隅几步之外看着他,黑眸深邃宁和,但却似乎有一些不同往日的情绪在那双眸中明明灭灭。安隅也注视着他,眸光同样有着微妙的闪烁。
雪原太安静了,雪停后,连风声都消寂,让习惯了风雪的人会错觉时间已然凝固于此。
许久,安隅收回视线,垂眸轻声问道:“长官要和我说什么?”
秦知律长吸一口气,从出神里挣脱出来,“炎和黑山羊陷入僵持,我们过去已经是给天平增加砝码,常规作战就够了。”
安隅不确定道:“您的意思是……”
“你不要进入混乱反应,不要暴露出来你能克制一切混乱。99区的寓言我已经如实汇报黑塔,他们或许会怀疑我与混沌红光相关,但没人能猜到金色人形就是你的象征。只要你的能力不外泄,他们永远都不会想到。”秦知律深吸一口气,“蒋枭是你非常可靠的亲信,他对你的忠诚是超乎尖塔上下级之外的。西耶那的意志独立于黑塔,他们都已经答应我绝对保密。”
“好。”安隅立刻点头,他紧接着又张了张嘴,但却欲言又止。
秦知律挑眉,“你好像有话说?”
安隅不吭声了,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地面上的雪,又回到了闷头不给回应的状态。
秦知律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就缩回壳子,他依稀猜到那本来是一句“谢谢您”,但不知道为什么没说出口,又等了一会儿,见安隅还是不吭声,于是笑着转身道:“走了,三小时后出发。”
“长官!”安隅突然开口,“时间重置之后的事——”
秦知律脚步一顿,回过头看着他,“什么事?”
安隅一下子抬起头,皱眉。
他很少对秦知律露出这种近乎指责的表情,秦知律又问一遍,“什么事?”
“您明知故问。”安隅咬了下嘴唇,“凌秋说站在高处的人都一个样。”
秦知律挑眉,彻底转过身来朝着他,“一个样,是什么样?”
“睡过就算。”——凌秋曾经这样感慨:“尝了滋味就收手,哪里会在某处彻底满足呢。”
虽然这话并不完全匹配当时发生的事,但安隅看着秦知律理直气壮的样子,仍然觉得有点气恼。
“我吻了你。”秦知律忽然说,“我知道你根本不懂这些,甚至大概率会惧怕这种复杂的人际牵绊,所以别想了。当时我只是……”他顿了下,黑眸幽幽地看着安隅,“我只是太震惊了,至今我都想不通你的脑回路是怎么转的,会朝自己开枪来赌我的命。”
他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从安隅脸上收回视线,眼眸扫过地面,一如既往冷淡,但却又似乎有些低落。
秦知律又转回身往门口走,“抱歉,为我当时的失控和……”
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开枪或许是因为,我爱您。”
秦知律的脚尖硬生生顿在了雪地上。
身后那个声音太轻了,哪怕此刻明明没有风,却好像仍然只是某种虚无缥缈的错觉。
但紧接着,那个轻飘飘的声音再次响起。
“凌秋说,爱是愿意为另一个人做自己绝不可能做的事。他那时举了个例子说——”
“比如你这个惜命鬼,愿意为另一个人身赴死地,愿意把面包分享给那个人,那就是爱了。”
彼时的凌秋笑呵呵地对安隅这样解释。
安隅困惑地看着他,“第一条我能明白,但第二条……我也愿意把面包分享给你啊。”
“这难道不是因为我们两个的面包都是我赚来的吗?你搞清楚点,是我把我的面包分给了你,不是你分给了我。”凌秋气得打他,但过一会儿又垂眸淡笑着说,“那或许还要加上,格外理解和心疼那个人。”
安隅还没来得及把这个例子说出口,秦知律就回头打断了他,“不要用别人的理论给自己的情感下定义。”
“我没有。”安隅小声辩解。
他用脚尖轻轻搓着地上的雪,低声说着,“我很难理解任何人,包括走得近的祝萄和典。即使是凌秋,我熟知他的一切,但他仍然总得亲口告诉我他的理念和做事的原因,那些解释总是会有一些让我想不到的部分。”
“可我却能理解您,长官。”安隅又抬起头,金眸坦然地注视着秦知律,“别人都说您最难测,可我偏偏理解您的一切,我知道别人对您的哪一句认知是错的,知道您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但也知道您并不在意被误解,甚至理解您为什么不在意。虽然……我自己反而会有点在意,替您在意。”安隅抿了下唇,声音又低下去,“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做到了这点。”
“我从来没有替别人难过,长官,连我自己的难过都很少。除了面对您之外,我一直停在原地,我的社会化从来没有过长进。”
秦知律喉结动了动,“所以呢?”
安隅觉得那几个字已经在嘴边,“所以我觉得我爱——”
“你不能对我有个人情感。”秦知律断然打断了他。
安隅茫然了一会儿,“为什么?”
“你知道监管对象存在的意义是什么?”秦知律面色似乎依旧平静,“你是高层预备役,是我这个位置的预备役。”
安隅喃喃道:“这和爱上您矛盾吗?”
“当然矛盾。”秦知律声调一下子扬了起来,“因为你这个位置原本就是我挑选出来,在未来必须要……”
他猛地顿住,没有把话说完。
安隅这才发现他的胸口在剧烈起伏,那双眼眸中好似有激烈的挣扎,只是被他那冷沉的目光和风衣遮掩了。
“在未来要什么?”安隅追问。
秦知律没有回答,安隅等了好一会儿后低声说,“无论在未来要什么都可以,但我绝不会做您的预备役,在99区我就说过,会永恒不动摇地与您站在一端。”
秦知律的笑有些动容,却更落寞,“可那时我也已经回答过你,这是个很天真的承诺。”
他摊开掌心朝着天空,“比如这场雪,疯狂呼啸了两个月,你以为风雪是这个灾厄时代的永恒,可它终于也停下了。”
秦知律语落,却见安隅肩膀轻轻瑟缩了一下,就像雪原初见那天。
只是那天他是因为恐惧,而此刻,那双躲闪的金眸已经掩不住失落。
秦知律声音低哑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那天在那个场景下的失控确实并非偶然,安隅,我很爱你,或许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我很想吻你,想了很久,克制了很久,但是我们不能相爱,或者至少,你绝不该爱上我,你……”
秦知律到这里又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安隅眼中的困惑越来越浓,与之相伴的还有悲伤,和那双澄澈的眼睛一样,纯粹的悲伤。
他喉结翻动许久,才终于把当时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安隅,世界上是没有永恒的。”
秦知律知道自己解释得很糟糕,但他没办法说更多,只能丢下一句“走吧”便转身想要大步回到尖塔里,可转身的瞬间,却看见一滴泪从安隅的眸中夺眶而出,虽然安隅立刻抬手把它抹去了。
这不是秦知律第一次见安隅哭。
他见过很多次他因疼痛而涌出泪水,见过他故意抽泣着撒娇,见过他为凌秋落泪,也见过他在遇见凌秋AI后潮红的眼眶。
但都不如这一滴泪冲击他。
因为不仅是悲伤,那个人太难过太委屈了,站在雪地上,憔悴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