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待归人—— by小霄
小霄  发于:2023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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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忽然觉得这应该是个大人物。
但又不太确定,因为大人物穿得太寒酸,体格即便是在孤儿院的普通孩子里也算不上健壮。
过了一会儿,那双金眸的瞳心忽然缩紧。
下一瞬,阿月惊讶地发现原本腹背受敌的一位守序者毫无预兆地消失了一刹那,在那瞬息间,两个畸种扑倒彼此,立即狂躁地向对方大打出手。
不到一分钟,胜负已决。其中一个死亡的瞬间,阿月余光里的身影忽然僵硬。
他偏过头,看着安隅闭眼蹙眉忍耐,而就在同时,近处一只重伤的畸种突然像是被人补了一枪,伤口爆出血花,迅速血竭死去了。
阿月怔怔地看着安隅。
明明这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但却好像一切都受他的操控。
“您——”
安隅喃喃自语道:“效果很小了……”
秦知律切入频道,“和53区情况类似,相同的刺激效应会递减,你不要插手这场战斗了,留存体力吧。”
“是。”安隅深呼吸平复心率,“您还好吗?”
“嗯,陪失眠的孩子聊聊天。”
“聊天……”
长官越是轻描淡写,安隅越觉得后背发凉,他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是枪顶在脑袋上的那种聊天吗?”
秦知律沉默片刻,“把失眠的孩子吓到昏睡吗?确实可以尝试,虽然我本来没想到这个法子。”
安隅:“……”
“自畸变之后,这灯光一直亮着,见星说他也不知道要如何控制。”
杀死见星,灯光一定会熄灭。但熄灭灯光本身就是为了安全地杀死见星,这是一个死循环。
“我想尝试让他睡着,我会暂时关闭你接入私人频道的权限。”秦知律语气平静地扔下一句交代,而后立即切断了频道。
安隅听着耳机里的忙音怔了一会儿。
他以为自己见过长官做的“不爱惜羽毛”的事已经够多了,但没想到长官竟然还有想避开他的东西。
他忍不住开始担心长官是真的想掏枪把见星吓晕——如果是那样,他会很愧疚。
“您怎么了?”阿月探寻地看着他,“见星他……还好吗?”
安隅闻言回过神,有些困惑地看着阿月。
这段时间以来,身边的每个人都说他的社会性有进步,有时甚至觉得他会认真考虑别人的感受,虽然不一定考虑得对。
但这一刻他仍捉摸不透阿月的心思,明明已经决定要杀死见星,却还会担心见星好不好。
安隅从口袋里摸出第一层的碎镜片,将黑镜翻转过去,白镜那面朝上,放在阿月和自己中间。
阿月愣了下,“这是……”
“看看镜子。”安隅轻声道:“也让我看看你。”
他们的目光在镜中交汇,一瞬的恍惚后,周遭的空气忽然变得潮湿,雨声填充了世界。
灰白的体检仓外,小阿月蹲在房檐下看着线状的雨帘,每隔一会儿就要往门里张望一眼。
今天是他从D区转入B区的第二天,协管的李音老师拜托他主动和一个叫见星的男孩多说说话,老师说他总是睡不着,也没有朋友,很可怜。
刚好今天是身体检查的日子,阿月远远地看到了见星——身材小小的,排在队伍里。前后左右的人刻意地和他隔开了距离,但他好似已经习惯了。他安静地通过一道道程序,被勒令脱衣服时,神色丝毫不变,温顺地把自己脱得赤裸。
那布满瘢痕的身体把阿月吓呆了。
一个小孩在阿月耳边道:“离他远点,他是个高风险。看到那些伤了吗,整整半年的风险基因测试呢。”
见星刚好回过头,相隔甚远,阿月与他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那个被其他孩子描述为活鬼一样空洞的眼神,却让阿月觉得心脏针扎似的疼了半天。
阿月做完检查后,按照流程排在他前面的见星却还没做完。
他打听了一圈,才知道见星虽然不用再接受风险基因测试了,但他的身体检查比其他孩子更严苛,涉及到多项腔内探查,那些冰冷的钳子管子会伸入他的身体,每次都要比别人多花上两个小时。
阿月只好蹲在房檐下等,等到天快黑了,他小跑去食堂领了饼干,又小跑回来继续等。
直到那个虚弱的脚步声终于从身后响起,他精神一振,跳起来回头看去,“见星!”
不远处,那双金眸被他吓得一哆嗦。
“嗨!”阿月立即掏出口袋里的饼干,“那个,我叫阿月,是D区来的。我在这边还没有认识的朋友,刚看你好像性格很好,认识一下?”
见星愣了好半天,才迟疑着伸手接过那块饼干。
“给我的?”他眼中写满了茫然。
“嗯!”
“你在这里……是等我?”
“嗯嗯。”阿月猛点头,“食堂关门了,我陪你回活动室吧。”
他以为见星会很难接近,会想一万个理由拒绝他,但见星几乎没等他说完就用力点了点头。
他们淋着雨从食堂走到活动室,路上见星把压缩饼干掰成两半,一人一半就着雨水啃,到活动室门口刚好啃完。
很久之后的某天夜里,见星又从梦魇中醒来,阿月习惯地翻个身搂住他,在他耳边哄着他继续睡。
见星却忽然道:“谢谢。”
他从来没说过这两个字。
原本困得迷迷糊糊的阿月打了个激灵,彻底醒了过来。
月光透过窗子打在见星的脸上,那双金眸中逐渐蓄起泪意。
“你不是常问我,接受风险基因测试是什么感觉吗。”
“嗯。”
“其实次数多了,就不那么疼了。但做得越多,每次从体检仓里出来,就越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很想要……杀死自己。”
“我一直都希望,从体检仓出来时,能有人在外面等我。”见星低头轻轻地拨着指甲,“接我回去,无论去哪。”
那是阿月记忆中,见星出事前的最后一次梦魇。
那晚他忍不住吻了见星的泪,又吻了他的唇,然后拥抱着睡去。
临睡前,见星近乎虔诚地跪坐在他身边,轻轻哀求道:“阿月,永远别离开我。”
记忆纷飞,场景迅速切换,活动室外宁静柔和的月光消失,被漆黑的夜取代。
外面到处都是畸种们惊恐疯狂的嘶叫。
那是2138年12月25日。
阿月疯跑过狭长的走廊,终于一把推开活动室的门。
李音躺在血泊里,一把尖刀插在胸口,人早已断气。
墙角亮着诡异的惨白灯光,见星抱膝坐在那光晕里,整个人都在发抖。
“对、对不起……对不起……”他拼命地在地上蹭着闪躲,想要躲开那道光,仿佛没有意识到光源就是他自己。
“我,我刚才好像失去意识了一会儿,我……”
阿月立即上前,蹲下死死地抱住了他。
在他抱住他的那一刹那,见星终于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那声尖叫让阿月聋了几天,等他终于恢复听力时,精神力已经恢复稳定的见星却对他说道:“离我远点。”
安隅正想继续看下去,但突然而起的琴声却让他的意识浮沉了一下。
他一直在顺着阿月最初的记忆往后看,在这条时间线上,李音应该已经死了,琴声哪来的?
错愕间,他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
这个声音与那无数个记忆碎片里李音的吹奏都不同,这是……
思绪一沉,他猛地从阿月的记忆中挣脱而出。
阿月还在对着镜子发呆,不远处的畸潮已经被消灭得差不多了,频道里是大家错落的气喘声。
天色更加昏黑,一道惨白的光从身后的窗子里投射出来,光源是见星。
琴声也是从那道窗子里传来。
木吉他的音色朴素而柔和,那些弦很旧了,被拨响时有些钝钝的杂音。
但却错觉般地温柔,让人心沉。
安隅在从前的人生里几乎没有听过音乐,进入主城后,也不能理解守序者们戴着耳机沉浸于电子摇滚的爱好。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真实的世界里,认真倾听一首用乐器演奏的曲子。
一支单薄的旋律,却穿过了呼啸的风雪。
磨砂的窗面模糊了里面的景象,窗里透出来的光正逐渐变弱。
阿月小心翼翼地问,“您怎……”
安隅突然转身大步往楼里走,他脑子有些空白,不知道在追赶什么,只觉得越走越快。
终于推开活动室门的那一刹那,门中灯光彻底熄灭。
活动室归于一片昏暗,只余下从外面透进来的微弱月光。
音乐已经停了,但秦知律的手还按在弦上。
他抱着琴坐在地上,脊背依旧那么挺直,但却又仿佛笼罩在一层苍凉之中,是安隅从未见过,也读不懂的氛围。
“长官……”
秦知律微一颔首,“见星睡着了。”
睡着了,灯光就暂时熄灭了。
频道里忽然滋啦啦地响了一会儿,蒋枭略带气喘道:“你们已经杀了见星?”
安隅愣了愣,“还没,怎……”
他话没说完,突然明白了过来。
“没杀?”蒋枭惊讶道:“可是空气墙已经掉落了第二块碎镜片。”
秦知律了然道:“白荆不认识见星,只是受了李音的嘱托。也许从最开始,李音就没有求白荆保护见星的安全,而是希望见星能每晚好好地入睡吧。”
错乱的脚步声从身后迫近,安隅被推了个踉跄,阿月冲进房间站在见星前,似乎是想蹲下抱住他,但听着那道清浅的熟睡声,又猛地站住了脚。
他用手死死捂住嘴,泪如雨下。
秦知律放下吉他,起身看着见星的睡颜。
白发乱蓬蓬地遮下来,遮住了多年难眠留在眼下的乌青,也藏起了那对似曾相识的金眸。
“睡吧。”秦知律轻声说,“看来,很多人都希望你能好好睡觉。”
他说完便放轻脚步离开了房间。
安隅追上去,“长官……”
秦知律淡道:“看来这次我们没有犯罪的机会了。”
是开玩笑的话,但安隅却觉得他的心情并不轻松。
他从一旁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问,“长官弹一首曲子,就哄他睡着了吗?”
秦知律平静道:“我陪他回忆了一些往事。”
“什么往事?”
“基因风险试验,还有杀死李音。”秦知律的语气一如既往冷静,“失眠不过是一种病,孤儿没见识,我教了他一些睡着的方法,仅此而已。”
安隅沉默了片刻,“在53区,您提醒我诱导试验后可能会失眠和梦魇,我问您该怎么办,您却说只是提醒我,让我自己想办法处理。”
秦知律步伐停顿。
他回头看着安隅,目光深邃难辨,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垂眸勾了勾嘴角。
走廊幽暗,安隅努力用视线描摹着长官的神情。
那种苍凉感好像散去了一些。
秦知律点头承认,“是这样。不高兴了?”
“没有。”安隅执着地盯着他,“只是觉得您区别对待。”
“当时,你只是一个要被我考察的人。”秦知律抬脚继续往前走,“但见星不同。”
安隅皱眉跟上,“哪里不同?”
“他和我现在的监管对象有点像,所以确实想给一些格外的关照。”秦知律随意似地回答道,“有什么意见么。”
安隅脚步一顿。
他微微发怔,看着那道挺拔的身影向前走。
恍惚间,这条狭长的走廊让他想起不久之前在大脑接受典的基因注射测试——虽然那时黑塔和大脑的人都已经对他毕恭毕敬,试验痛苦可以忽略不计,但当他走出那一道道金属门时,还是被熟悉的不安全感笼罩着,只能努力放空思绪,一边机械地往外走一边往嘴里塞着糯米团子。
那日踏出最后一道隔离门时,就是面前的这道身影,在走廊上等着他。
记忆中的那个轮廓与眼前的影子逐渐重叠。
安隅耳边忽然回响起刚才阿月的记忆,在很久前的那个夜晚,见星对阿月轻声说:“我一直都希望从体检仓出来时,能有人在外面等我。接我回去,无论去哪。”
秦知律再次停步,回头有些无奈地看过来。
“真不高兴了?”他叹了口气,“异能还没觉醒多少,脾气倒越来越大了。你想……”
“没有,长官。”安隅轻轻摇头,快走两步到他身边,温顺道:“抱歉让您等我。我只是走了个神,忽然有种没有过的感觉。”
秦知律点点头,随口问道:“什么感觉?”
安隅摇头,“就一瞬间,想不起来了。”
秦知律用气声笑了笑,“你是和葡萄走得太近了,和他学得神神叨叨的。”
安隅不吭声,像是默认了,继续跟在他身边往前走。
那种感觉确实很短暂,但并没有被转瞬就遗忘。
它只是过于抽象而厚重,很难描述清楚。
就像在守护之镜中听到无数时钟滴滴答答走字时一样——刚才那一瞬,安隅仿佛听到了命运交错的声响。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见星(2/2)难得安眠
穿黑衣服的人,冷酷肃穆,让人不敢直视。
我曾坚信他的到来意味着我的生命终于迎来终结。
但我似乎想错了。
就像十几年前,我与阿月在体检仓中遥遥对视,我也以为那只是又一个被我吓到的孩子。
今日错正如当年错。
我似乎永远无法相信上天会突然降临救命稻草。
但我一直被上天这样眷顾着。
他用平和的口吻说着最让人心痛的话。
然后卸下周身的冷肃,拨出一支温柔苍凉的旋律。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
只是入睡时,刺眼的光忽然消失了。
这个世界仿佛在用回归的黑夜拥抱我。
告诉我,我也可以被原谅。
************
【废书散页】27 宇宙镜像
人们偶尔会毫无预兆地遇见和自己很像的人,经历着和自己类似的事情。
虽然他们的行为和结局未必相同。
但那就像平行时空的交汇,是一段被复写的时光。
如同宇宙镜像。
发生在被宇宙珍视,或让宇宙也感到遗憾的人身上。

走出活动室, 安隅脚步一顿。
孩子们包围了这栋小楼。昏沉的夜色下,孤儿院服在风中鼓动着连成片,在那些瘦得塌陷的脸上, 一双双空洞凸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第二层的畸种几乎已经被杀光了。
队友们都已战至力竭。帕特和斯莱德坐在地上休息,几朵蒲公英在边上吃力地漂浮着,风间脸色发白, 用眼神勉强操控着那些蒲公英。
蒋枭连着质问了两遍那些孩子到底要干什么,都没得到回答。
他失去耐心, 转头回到队友身边。一株枝蔓拱破掌心生长而出, 绽出粉艳的罂粟花来,花瓣在风中蜷缩, 很快便结出圆鼓的果实, 果实顶端迎风向外喷射出一颗颗黑色的罂粟籽。
“别。”斯莱德立即现出狼爪,一掌将那些热情奔来的罂粟籽挥开了,说道:“不用你,风间还能挺一挺。”
蒋枭沉默片刻,罂粟果实扭了个方向,对着帕特跃跃欲试。
帕特竖手道:“我宁愿有尊严地死去,也不想拿精神力换命。”
“懦夫。”
蒋枭烦躁地收了掌中花。
风间从仅剩的几颗蒲公英里分出两朵去帮他治疗身上的伤口, 纳闷道:“你怎么不治疗自己?”
蒋枭冷脸沉默了一会,“我精神稳定性差, 做这个置换不划算。”
“噗。”
风间没忍住笑出了声, 又在蒋枭的眼刀下立即憋了回去。
蒋枭挥开那些蒲公英,“走了,去下一层。”
他转身对那些小孩子道:“你们要是只为了挡路, 就别怪我粗鲁了。”
小孩子们依旧不吭声, 空洞的眼珠子盯得他背后发毛。他正欲摆出蛇尾吓吓这帮崽子, 余光里,一道身影从身边迅速擦过。
“我来。”安隅说。
安隅站在那群小孩子面前。
他穿着53区低保服,和孤儿院服很像。在主城住过一阵子,但他身形依旧单薄,使得即便站在守序者这一头,也仿佛随时能一步迈入那群孤儿之中。
安隅轻声道:“主城不久前才发现孤儿院的时间停滞了。很抱歉,我们或许能让时间恢复流淌,但无法弥补你们被封存的这十年。”
人群中寂静了许久,终于有一个怯怯的声音问道:“那我们还能出去吗?”
安隅诚实道:“最近几天与畸种有过血液接触的难说,其余人是可以的。”
有人闻言松了口气,也有人哭。如今的世界形势反转得很快,刚入院时,人人都害怕畸变。后来出了事,最聪明勇敢的那些开始绞尽脑汁想变成畸种,而今秩序突然面临修复,那些人又将为自己的行为买单。
人类如此被动,所有的灾厄都降临得毫无道理,就像随心所欲翻涌的巨浪,从不考虑那些努力在浪中生存的小船是否会因它的扭转而粉身碎骨。
有人畏缩地问道:“出去后会怎样,外面的世界还好吗?”
安隅认真想了一会,“不算很好,但我认识的人都还算有所期待。你们会被随机安排入饵城,饵城之间的贫富差距比较大,但即使分去了最穷的区域,也总有人能靠自己去更光明的地方。或者留下,上进的努力找点营生干,不上进的——”
他像是忽然走神了一会儿,回神后垂眸勾了勾唇,“就混一份低保粮,也许能碰到有趣的邻居,那样的日子也很好。”
一个只有两三岁的小姑娘问,“低保粮是什么?”
安隅朝她努力扬起一个微笑,就像当年凌秋对他展露的第一个笑容一样,“是面包。不久前主城才刚下达了新的条例,对贫民窟的低保面包供应不再限量。只要是努力活着的人类,就会一直有面包吃。”
“不限量?”孩子堆里立刻涌起讨论,“那好像还不错。”
“看来外面世界变化很大了,我入院前,低保面包是限量的。”
“你吃过低保面包?”
“嗯,比压缩饼干好吃多了。”
“真的啊?!”
安隅回头,视线穿越昏暗的风雪,与身后那对黑眸对视。
秦知律冲他微微颔首。
新的低保面包不限量条例,是长官的手笔。
经费由三方分摊,秦知律自己、黑塔、还有主城第一豪门靳家——靳家现任家主靳旭炎,正是198层的炎长官。在当日53区的夜祷会上,秦知律在教堂的人群中看到了他,便去和他商量了这件事。
这些都是后来葡萄告诉安隅的,秦知律自己却从未提起过,如今在53区新建的贫民窟中,低保户们早就过上了新的生活。
小队来到了第二层与第三层之间的空气墙前。
蒋枭掏出第二块碎镜片,“和你们会和之前,我尝试触碰了白镜,好像也能钻进去。但我还没来得及看到什么,就听到了终端的精神力报警,差点没挣出来。”
他叹了口气,把碎镜片递给秦知律,“这东西对精神力冲击很大,抱歉,律,我无法替安隅分担……”
安隅视线落到他小臂那道深而崎岖的血沟上。
他沉默地注视着那道伤,于是在众人眼前,血沟一点点填平,裂开的皮肤逐渐对齐。
“谢谢您……”蒋枭红瞳波动,“只是小伤,不必浪费……”
“我只是试一下能力。”安隅收回视线,扫到他身上另一处还在渗血的伤,皱了下眉。
秦知律问道:“没有进步?”
“嗯。”
截止到目前为止,时间加速这项能力还只能用来加速伤口的恶化或痊愈,影响范围小到只能作用在一个伤口上,连想让蒋枭全身所有伤口同时加速痊愈都做不到。
可婴儿时期,安隅曾让自己和另一个人完整地向前穿越了八年,与如今的表现天壤之别。
秦知律掂了掂第二块碎镜片,镜片落回掌心之时,被安隅从空中抓走。
秦知律注视着他,提醒道:“一旦进去,10%。”
“我记得。”安隅将黑镜翻转过去,直面白镜,轻声道:“但我好像没有其他选择。”
他与镜中对视的刹那,听见秦知律在一旁轻嗤了一声,“小狼一样。”
很多年前,凌秋也曾这样评价他。
但凌秋评价的是他的吃相,长官似乎不是。
安隅正怔忡间,手腕再次被捉住,白镜中闯入了长官的面庞。
那双黑眸沉静如旧,“确实没有其他选择,但可以陪你一起进去看看。”
他来不及做出反应,意识深处那层朦胧的嘈杂声忽然变得真切,无数时钟滴滴答答地转动,他猛地低下头,再一次看到了白荆的身体。
2138年12月20日。
白荆迎着风雪跑得要飞起来了。他从D区一直向外,穿过C区、B区,跑尽了孤儿院大半条对角线,直到终于冲入档案室。
“是真的吗!”他对着电脑前噼里啪啦写档案的收容员瞪大眼,“人呢?人在哪?人——”
话音猛地止住。
他已经看到了,正低头站在档案架前那个小姑娘。
白荆记事没多久时父母就分开了。
乱世之中,贫贱夫妻并没有什么爱恨情仇,只是父亲总不听劝地去野外接活,好几次都在畸种袭击下侥幸逃生。母亲逐渐难以忍受那些惊吓,在一个难得的晴天选择了离开。
事实证明母亲是对的,父亲没多久就在野外受了一道小伤,他隐瞒了伤口,结果就是将畸变基因带回饵城。被击毙时,他已经又感染了一户邻居,也导致白荆被塞入高风险畸变孤儿院。
白荆严格意义上不算是孤儿,他还有个母亲,只是失去音讯多年,他以为母亲早就死了。
因此当同事告诉他——“有个新收容的小姑娘,基因测出来好像和你是同母异父,叫阿棘”,他头皮都炸了,一路狂奔到这里。
“阿棘?”他试探地叫那个小姑娘的名字。
许久,小姑娘才怯怯地抬起头,白荆差点当场落泪。
阿棘和妈妈长得很像,和他也几乎有着同一个轮廓,比他晚了整整七年出生。
根据收容员的记录,他的母亲在半月前畸变死亡,阿棘成了他目前在世上唯一的血亲。
哪怕只有一半血缘,但也是千真万确的妹妹。
白荆试探地朝阿棘伸出手,“我是你……之后的协管老师,别害怕,跟我走,好不好?”
档案员一边敲着键盘一边说道:“还得带她去再做一次身体检查。”
阿棘盯着白荆看了很久,低下头不说话。
于是白荆亲自带她到体检仓,帮她把那些要贴在皮肤上的金属器械一个一个地捂热,在测试员勒令她脱掉衣服时,自然地背过了身。
离开体检仓时,他放慢步速在她身边走着,一只冷冰冰的小手忽然钻进了他的掌心。
“协管老师。”她怯生生地仰头看着他,“其实,你长得和我妈妈很像。”
白荆愣了片刻,眼眶湿热地笑道:“是很巧,我觉得我和你也长得很像。”
“对啊。”小姑娘轻轻抠着他的掌心,“因为你和我妈妈像啊。”
2138年12月25日晚上,白荆在去A区找陈念前,先看过阿棘的情况。
当时阿棘什么事都没有,已经在睡巢里乖巧地睡着了。可就在白荆替陈念隐瞒后,失魂落魄地回到A区,想要看一眼妹妹的睡颜缓解焦虑时,他推开睡巢的门,却见阿棘已经昏迷。她眉头紧皱,四肢鼓动着瑰色的脓包,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体内冲破而出。仪器显示她的基因熵正在剧烈上蹿,精神力已经无可挽回地跌破安全值。
脆弱的身体在基因融合的冲击下陷入沉睡,不知道会沉睡多久,但她迟早会醒来——以一个失去人类意志的畸种身份醒来。
孤儿院处理这一类情况的方式是注射一剂安乐死,让这些孩子在睡梦中死去。
最起码,他们至死都不必直面自己畸变的丑陋。
白荆走进了高权限药剂室。
透过药柜后面的玻璃镜子,他注视着自己。不知是不是看得久了,恍惚间他竟觉得镜中有两个自己。
其中一个还因悲伤而剧烈地喘息着,而另一个则仿佛镶嵌在镜子中,冲他微笑。
他听见了微笑的那个心里的声音。
“已经铸下大错,又何妨再入深渊。”
“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真正的亲人啊。”
许久,白荆回过神,平静地从药柜中拿走了针剂。
他拿走的是另一种针剂,会让注射者陷入深度睡眠——那通常是为畸变后陷入昏迷,但精神力很稳定,有极大希望保住人类意志完成畸变的人准备的。
注射这一针后,再将人封入低温环境,就能进入无期限的休眠状态,可以保留生命,也随时能被唤醒。
虽然白荆永远不会唤醒她,但至少这样,他能永远地留住她。
记忆的尽头,安隅出现在一片雪原上。
孤儿院全部的建筑都淹没在暴风雪中,雪的厚度已经没过膝盖,天地之间皆是白茫,四面八方都摆满镜子,强烈的反光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半闭着眼跌跌撞撞地往这片空间的中心走去。
不知穿越了多少风雪,他终于来到那座镜子打造的棺椁前。
镜面上浮现出里面的景象——阿棘安静地躺在碎冰之中,少女纤细的四肢上满是瑰色的鼓包,她闭着眼,面部看起来仍只是一个小女孩,脸色青白,让人心疼。
安隅伸手想要触碰镜棺,然而还未碰到,意识深处嘈杂乍响,让他一瞬间脱离而出。
时钟指针纷乱地走动,他猛地睁开眼。
两道交错的终端警报盖过了脑海中的嘈杂,他一个激灵,彻底醒了过来。
蒲公英和罂粟种子环绕周身,终端上的生命值才刚刚回升到40%,比上次从记忆中醒来还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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