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镜……第四块?”风间两眼发空,“出镜爆伤80%,可角落的上限现在只有70%。”
秦知律只道:“再等等。”
一直沉默的蒋枭忽然睁大双眼,“安隅不会还要……”
话还没说完,30%的生存值再次迅速下降,这一次似乎比回收前两块时伤得更重,风间的蒲公英竭力拉着,仍旧眼看着数字掉到12%才勉强缓住跌势。
众人屏息死盯着屏幕,快要忘记上一次喘气是什么时候。
唯有秦知律平静,他看着数字从12%极缓慢地下降到11%,紧接着,又在小蒲公英的努力下回到12%。
数字开始一点点回升,才刚回了几个点,又忽然一跳,终于再次回到100%。
万籁俱寂,秦知律低笑一声,“真够疯的。”
他看向仍似在沉睡的安隅,声音不自觉地柔了些许,“被第三块碎片封存的上限……”
伫立在风雪中的人手攥三块碎镜片,每一块都染透了鲜血。
风拉扯着衣衫上凌乱的破口,但那人身上却并无伤痕,仿佛一地的鲜血都与他无关。
许久,他轻轻抬眼,红瞳决绝。
“回收,完毕。”
三枚碎镜片还在手中,但当安隅再照之时,那种和另一个人凝视的感觉终于消失了。
他已经身处第四块碎镜中,空旷的雪原迅速被填满,孤儿院灰白的建筑重新浮现。
天地昏暗,路的两侧尽是怪诞的畸种,那些曾经笑着的孩子们长出古怪的爪牙,皮肤爆裂,骨骼扭曲,在不知含义的嘶叫中与彼此厮杀。
到处都是污血和畸种鲜艳的□□,喷溅在孤儿院的建筑上,像诅咒的涂鸦,写遍罪恶。
如人间炼狱。
安隅行走在这条熟悉而陌生的长街上,视线缓缓巡视着每一伙厮打在一起的畸种。
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挤进脑海——他突然知道了视野内每一只畸种的人类名字,知道他们曾经的喜好,谁和谁是朋友,又有谁马上就要结束观察期,离开孤儿院。
他看着它们撕裂曾经的伙伴,趴在地上狼吞虎咽地捞着那些畸形的骨肉,抬起头朝他看过来时,浑浊的眼中只有原始的欲望。
路的尽头,地上流着一滩血,一具小小的尸体漂浮在里面。
那是一个本来要蝶化的小女孩,但和很多普通人一样,身体无法承受畸变,在变异过程中死去了。
她变得很小,只有两个巴掌合起来那么大,萎缩的身体还保留着一部分人类体征,只是双腿已经并拢长死,胳膊上结出蝉翼般的透明翅膀,明明泡在血中,可那对翅膀却仿佛已经干枯了。
几乎不经思考地,安隅弯下腰捞起她,用衣角擦去脏污,放在一旁的围栏上。
她的身体还在持续萎缩,一阵阵风吹过,她终于被风卷起,在空中轻飘飘地打了两个转,不知被带去何处了。
安隅突然意识到自己心中生出的那一丝悲悯有点不对劲。
他望向那滩血,光滑的液面上倒映出的是白荆的脸。
这是2138年12月25日,白荆刚完成和镜子的交易,藏好沉睡的阿棘,身上还穿着那件协管老师的制服。
安隅跟随记忆的驱使,来到孤儿院的最中心。
那里曾经有一块镶嵌在地面的屏幕,播放着外墙监控,用来防范畸种入侵。
但如今那块屏幕消失了,当他站到地面凹陷时,头顶突然出现一面镜子,镜子不断向外扩张,直到完全遮住孤儿院的天空。
孤儿院的各个区域,全部的畸种和人类都被映在镜子中。
七排七列,一共四层,从外向内,监控上顺次映出被守护之人。
第一层,陈念横抱着沉睡的思思,安静地打开了通往地下的门。朦胧的白色烟气后,少年的眼眸沉静而坚决。
第二层,见星恶狠狠地推开阿月,带着刺眼的光亮,独自踏上那条漆黑的长街,像一盏孤独难眠的灯。
第三层,阿棘安静沉睡,瑰色的脓疮停止涌动,小小的身体像是要在镜棺中消失一般,只剩胸口微弱的起伏。
最中央,镜子核心,只映着白荆一个人的影子。
他仰头看着监控,像在照镜子,也像在和另一半已经与镜子融合的自己对峙。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轻声对头顶的镜子说道:“一旦守护失约,你会在我醒来关闭你之前就开启自毁,让孤儿院覆灭。”
“但即便那样,我也会醒来。纵然罪恶难洗,犯错之人也当直面过错。”
躺倒的时刻,一阵剧痛炸裂在安隅的意识深处,他猛地睁开眼,看见了熟悉的队友们。
雪沙狂啸,孤儿院第三层的空茫迅速消散,头顶重新浮现镜子监控。
三层镜面已裂,只余镜子核心。
终端正在疯狂报警。
第四块碎镜片没有再封存安隅的生存上限,但在出镜时,他仍受到了爆伤。
他的生存值却并没有停留在爆伤结束后的20%——伴随着意识深处空前的剧痛,那个数值仍在迅速下降。
四块碎镜片都在安隅手中,白镜尽碎,刻着“嘈杂”二字的黑镜却澄亮如洗,映着他此刻的身影。
他痛得几乎站立不住,眸中似有烈火流窜,终端上的生存值迅速跌破10%!
一片雪沙忽然裹挟着罂粟花籽环绕上来,几步之外,蒋枭掌心的罂粟在风中妖冶绽放,安隅的数值忽然稳在了5%,但随之而来的,是蒋枭精神力迅速跌下50%的警报声。
警报声交织,不过瞬息间,安隅的5%还是再次跳动,变成4%。
蒋枭眉心紧蹙,掌中绽放第二朵罂粟,花枝摇曳着攀上安隅的掌心,然后是手腕、手臂。它虚拢着安隅的身体,散发出无尽的花籽。
他的精神力掉得更让人心惊胆战,在跌至33%时,安隅下降到3%的生存值终于停顿了一瞬,而后迟疑般地跳回4%。
钻心剜脑的疼痛让安隅已经失去了对周遭的感知。嘈杂剧烈,反而让世界仿佛陷入永恒死寂。
他只是在朦胧中,安静地注视着蒋枭。
在53区,精神力濒临35%时,蒋枭就已经目光涣散。可此刻那双红瞳却愈发坚决,直到他的精神力报警至31%,而安隅的生存值再次跌回3%,他才终于撑不住般地跪倒在安隅脚下。
但他仍未屈服,仰起头逼视着那几根花枝,又一捧罂粟花籽散出,那双眸红得像要炸裂。
“疯了!快停下!”
“你要失控了!”
斯莱德和帕特惊慌地去拉他,蒋枭却纹丝不动,仿佛入魔般仰着头,视线顺着花蔓向上,直至望入那双冷酷红瞳。
精神力30%。
他轻声道:“我的荣幸。”
意识触碰到深渊前,一只手忽然从身后死死地攥住了蒋枭的脖子,像要将他的筋骨都捏断。
濒死感翻涌,罂粟花枝尽断,精神力在30%闪烁片刻后,终于没有再下降。
蒋枭在强烈的窒息中难以回头,看不见是什么扼住了自己,但却能感受到那股冷肃的气息。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不甘地看着终端上安隅的生存值——
2.5%。
他凝视着安隅,恍惚间像是回到了53区。
活下去。他用口型说道。
蒋枭的身体坠地,秦知律只是瞟了滚落在地的终端一眼,确认他没死,便不再理会。
他大步来到安隅面前,掰开安隅的手,从他掌心中一块一块地将四块碎镜片接过去。
安隅意识中的噪音随之减弱,直至消失,生存值也终于在2%停了下来。
世界静谧到他的大脑像被人挖空了一瞬,但紧接着,就见长官眉头紧皱,将那四块碎镜片扔在了地上。
守护失约,黑色嘈杂之镜生效,执镜之人将承受极致的噪音干扰。
旁人执镜,精神力会受到极大冲击,如果是安隅,则是生命迅速消耗。
秦知律将碎镜片扔在地上的瞬间,四枚黑镜中同时映出密密麻麻的人影,那都是孤儿院剩余的孩子,无论是人类还是畸变者,都被镜子收容。
——无人执镜,则所有人共同承担。
斯莱德挑眉道:“看来我们别无选择。”
“噪声的威力不同。”安隅指了一下第一块镜子,“前面掉落的碎镜片噪声很小,最吵的是第四块。”
“那就按照各位的精神稳定性来执镜吧。”秦知律扫了一眼已经彻底昏睡的蒋枭,“斯莱德拿第一块,帕特第二块,风间第三块,角落第四块。”
风间犹豫道:“噪音会吞噬角落的生命,他已经是濒死状态,我的能力恐怕无法——”
“他还有治疗系辅助在。”秦知律淡声道,“不必担心。”
风间愣了好一会,像是想到了什么,但又似难以置信,只是怔怔地看着秦知律。
三人各自执镜后,镜子核心中浮现了白荆沉睡的面庞。他的眼皮轻轻颤抖,已隐隐露出苏醒的迹象。
而就在同时,外圈的镜面上同步开启倒计时。
“自毁倒计时。”安隅望着那些镜子道:“这是他们的约定。一旦三位被守护者死亡,镜子就会开启自毁倒计时,倒计时结束,整座孤儿院都将覆灭。”
秦知律与他并肩,“怎么关闭?”
“白荆苏醒,可以关闭。”安隅看向高处沉睡的白荆,“但在镜的部署下,倒计时会先于白荆醒来而结束。”
唯一的破局方式,就是为白荆开启时间加速。
安隅垂眸看向地上最后一块碎镜片。
第四块黑镜,整座孤儿院最嘈杂的一块,刚才他承受的痛苦绝大多数都来自这一块。
但在前所未有的痛苦中,他也空前地感知到了对时间的掌控——仿佛只要用意念拨动,就能轻而易举地推动它超速流淌。
无论是一个人的时间,还是所有人的时间,那个被认为是人类创造的概念,已经可以由他操控。
这或许就是宿命,每一次的觉悟,都必将诞育自莫大的痛苦。
安隅走向那枚黑镜,镜中此刻映着孤儿们的身影。那些身影在扭曲,无声地尖叫。
无论是人类还是畸种,都难以承受这灭顶般的噪声。
他抬眸看向长官,“我还有治疗系?”
“有的。”秦知律平和道:“你还有一个辅助,一个几乎满状态的辅助。”
秦知律摘下手套,两手十指交叠,掌心并拢,放在胸前。
那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手势。
一支白烛被捧在掌心,烛光跳跃,缕缕白烟安静地缭绕开,比为陈念燃烧时更浓郁。
它们磅礴而温柔,霎时便将秦知律和安隅拢在其中。
风间怔道:“律……”
秦知律黑眸低垂,注视着自己的掌心,两枝藤蔓从掌心拱出,漆黑的藤蔓上瞬间开出罂粟,那些花瓣红得近乎深黑,无尽的藤蔓轻柔地缠绕上安隅的手腕,四肢,腰腹,一圈一圈向上,直至将他完全拥抱。
安隅站在他对面,安静地凝望着那双黑眸,就像进入第三块碎镜前一样。
他不知道秦知律是什么时候主动获取了陈念和蒋枭的基因,但他知道这绝非偶然的策略——也许早在刚刚踏入孤儿院,大家走散,长官莫名其妙地要求他多去接触一些畸变儿童时,就已经在寻找可用的奶妈基因了。
终端上,他的生存值迅速回升,已接近满状态。
秦知律看着地上的黑镜,“把它捡起来。”
“不要在痛苦面前畏缩,哪怕不见终点,也要背负着痛苦走下去。为身后之人,开辟前路。”
那个声音严肃而温柔,“我承诺过,不会让你有事。”
安隅安静地看着面前的长官。
蜡烛燃烧着长官的生命。
枝蔓中流淌着长官的意志。
但那个眼神却告诉他,这不是在担任什么辅助,而是用自己的全部,守护和拥抱他。
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生命都如此无力,自保尚难,更不必谈及保护他人。
就像白荆没有能力护住想守护的一切,他的执念只会让灾厄降临在更多人头上。
但好在,秦知律还可以。
无论世界的车轮滑向何等深重的黑暗,他的承诺似乎永远都有效。
安隅站在缭绕的白烟中恍惚了一会儿。
有那么一瞬,他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那神秘难辨的“状态”中,还是短暂地回到了自己的意识。
许久,他弯腰捡起第四枚黑镜。
想不清楚的东西太多了,就像在53区,直到贫民窟在火光中殒没,他也没能看透和读懂一些事情。
但这一次,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将不再独自走向生死边缘。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28 最后的防线
在尖塔久了,仰仗着芯片和终端科技,好像所有的东西都能被定义和量化。
基因熵,生存值,精神力,异能,定位……
久而久之,这群守序者就像在玩什么沉浸式网络游戏,也由此被困在很多思维定式中。
这是事实,没有说他们蠢的意思。
就像哪怕律本人从未认可过自己的任何定位,他们仍本能地认为他就是最强输出。
直到律做了自己监管对象的奶妈。
那一天,守序者们才终于意识到,顶端之人,无所谓定位。
指挥家也好,决策者也罢。
无所谓冲锋陷阵,亦或是背后相守。
只是必须作为最后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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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雪片】蒋枭(1/1)无处可诉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要对安隅讲,但似乎一直没有机会。
我想告诉他,当一个人的意念足够坚决,便不会在意周遭的审视。
因为他人的困惑和不理解终会随风雪而去。
我的双眼从来只看得见自己的信仰。
不是逢迎,也并非受蛊。
就像他曾承认我的价值,我亦能分辨他的意义。
是心甘情愿。
让我,为他沉睡。
四枚黑镜, 映出四位守序者的身影。
在安隅的意识深处,似有熔浆炸裂了无数面镜子,瞬间沸响后, 万籁俱寂,仿佛再也不会有声音了。
他像回到了大脑的基因诱导试验台上——诡秘絮语流窜全身,意识深处蔓延开难以言喻的痛, 足以让人心神毁灭。
终端上的生存值骤降至80%,又瞬间被拉满, 百分比在两个数字之间疯狂切换, 仿佛有两股磅礴的力在撕扯他,余光里, 秦知律安静地拢着白烛, 黑眸沉决,没有丝毫的犹豫或怯意。
高空的镜子核心中,白荆苍白的眼皮上逐渐浮现青紫血管,血液加速流动,他的眼珠也开始缓慢地转动。
外层碎镜上的自毁倒计时120秒时,白荆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安隅仰头直视沉睡之人,红瞳淬火, 无尽的时间和生命在那双眼眸中流淌。伫立在他身后的身影沉然如海,将整个孤儿院的诡谲都压制在深黑的暗涌之下。
风雪忽然肆虐, 狂风一瞬便将笼罩在安隅周身的烟雾吹散了。
终端报警声中, 秦知律抬眸扫过自己的生存值,仅瞬息间,缭绕的白烟再次将安隅包裹, 好似无论风雪如何呼啸也难以驱散。
全队的精神力都在嘈杂之镜的干扰下迅速降低, 斯莱德咬牙道:“律能撑住角落吗?”
风间没有回答, 只是盯着终端上安隅反复回弹的生存值喃喃自语般道:“好强大的生命力……”
如果他没有看错,那些缠绕着安隅的罂粟还没真正起作用。到目前为止,秦知律仍在以命换命,似乎不愿轻易伤及自己的精神力。
他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秦知律亲自出过很多恐怖的任务,据说还常独自前往平等区,但尖塔那么多治疗系守序者,他却未曾绑定任何一人。只有高层的祝萄和安曾在任务中为他治疗过,但也只是在他受到肉眼可见的外伤时进行常规治疗辅助,从未获取权限查看他的生存值。
那是一具能包容无上限混乱基因的身体,不知受过怎样的历练,强大到从没让人听到他的终端报警。
直到他将自己的生命与安隅连通。
自毁倒计时80秒。
黑镜已经疯狂,极致的嘈杂反而散去了,只剩下绵延无穷的痛苦。
强烈的痛楚让安隅已经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但意识却变得空前敏锐,仿佛能轻而易举触碰到孤儿院的一切——他感受到那些灰灰白白的建筑在风雪中沉寂,那些被藏匿的空间在镜中畸形地折叠,时间如一汪死水,数不清的生命凝固在水中,还维持着十年前灾厄降临的惊惶。
意识在流逝的边缘徘徊,但在昏沉之中,时间的河流却愈发清晰。他凝神注视着那条死去的河流,盼望它重新奔流。
高处镜核之中,白荆眼皮下的眼球转动越来越快,指尖轻颤,很快就要彻底苏醒。
安隅的耳机里忽然响起一个急促的机械女声,“警报!您的监管长官生存值20%!系统已自动为您开启长官指标获取权限,请及时关注!”
自毁倒计时40秒。
“警报!您的监管长官生存值10%!系统联络黑塔失败,请您立即查看长官情况!”
“警报!您的监管长官生存值5%!系统……”
警报声戛然而止。
秦知律的终端被踩碎在他自己的脚下,他声音极弱,但语气仍沉稳如山。
“专注。”他说。
但安隅仍走神了一瞬。
他的视线扫过自己的终端,刚好瞟到生存值再次弹回满状态,而临时显示在屏幕上的长官生存值几乎只剩一线。
自毁倒计时20秒。
缭绕的烟雾终是被风吹散了。
安隅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叹。
随即,虚拢着他的那些罂粟藤蔓骤然收紧,沿着肌肉和骨骼紧紧缠绕,心跳的撞击感在每一根血管的呼应下变得很强烈,一下一下,藤蔓的收紧与终端数字回弹的频率完全一致,让他一时间竟难辨血管中搏动的究竟是自己的心跳,还是长官的心跳。
“你能做到。”秦知律忽而再次开口,“让时间再度奔流。”
愈发剧烈的痛楚翻搅着安隅的意识,可他恍若无觉,再一次用意识催动白荆加速醒来。
风雪如崩,他迎着狂烈的风上前两步,身上捆缚着的那些藤蔓像紧紧拴住小船的绳索,恍惚中,他竟觉得又重新找回了深海下那根牵扯着他的木桩。
然而此刻,他没有再想起那个陪他长大的哥哥。
即便没有回头,脑海中仍清晰地浮现着沉默伫立在身后的身影。
自毁倒计时5秒。
孤儿院全局时间重启的那一瞬,像一道脆弱的阳光悄然劈开冰川。
小小的缝隙浮现,转瞬即是山崩。
天地缓缓,然时间又复奔流。
安隅忽然闭上了眼,剧痛从意识中迅速剥离之时,他的心跳变得很沉,恍惚间,他好像感受到了陈念说的那个沉默而庞大的存在。
在53区,降临态到来时,他曾用意识触碰过一个巨大的金色人形剪影,但这次不同——祂没有形状,却更具存在感。虽不可见,但安隅却仿佛能隔着遥遥宇宙与祂对视,他在祂的面前谦卑而安宁,看着祂,就像不久前在这座孤儿院里透过镜子看着另一个自己。
但照镜子时,是他在审视一个碎片,而此刻,他却隐隐觉得自己才是被切下的一片。
是孤寂的一部分。
捆缚在他身上的罂粟枝蔓中,长官的意志安静地流淌。倒计时最后3秒仿佛被无限拉长,他远隔虚空宇宙,与祂对视良久。
耳机中忽然炸开的警报声将安隅拉回现实!
“警报!您的监管长官生存值1%,精神力31%,请……”
藤蔓忽然离他而去。
镜子核心之上,白荆骤然开眼,高空庞大的镜面悉数炸裂,那些交错盘桓的裂沟转瞬又变成密仄的裂纹,倒计时熄灭,镜子从表层向深处层层破碎。孤儿院无数的人影在镜中演变,孩童的身体迅速抽长,一些人转眼便发生了畸变,畸种生长出更悚人的体征,还有一些悄然死去。
无数人的狂欢与哀忡在那条重新流淌的河中上演,它们喧嚣鼎沸,但又转瞬平息。停滞的十年转眼而过,天地间,最终只剩河流的冲淌。
是时间的声音。
高空之上,白荆睁眼,与安隅安静对视。
那双眼并无沉睡十年的空茫,只有厚重的悲伤。
四面黑镜同时浮现裂痕,安隅这才听见此起彼伏的终端警报。
除他之外,每一个执镜的守序者都被耗在了失智的死线上,他们扔掉镜子呆坐在地,双目空洞。
安隅看向身后。
秦知律还站在原地,白烛已快要熄灭,罂粟花正缓缓缩回掌心,那些干枯的花枝一边缩短,一边寸寸碎落,令人心惊。
黑眸沉静如旧,只是好似比从前多了一丝孤寂。
“长……”
官字尚未出口,头顶的镜子核心骤然碎裂,高空之上的白荆闭目坠落在一地的碎镜片中,在那一瞬,世界如同拉闸一般陷入无尽漆黑。
只剩下被秦知律托在掌心的,那一星将熄未熄的光亮。
鲜血的味道在风中弥漫,秦知律手执白烛向安隅走来,但视线却看向他身后血泊中的少年。
路过安隅,他朝安隅的腰侧虚伸了一下手,似是想抽出那把刀,但手搭在刀把上,停顿片刻,又放开了。
这是安隅第一次感受到长官的虚弱。
尽管那双黑眸依旧坚定。
秦知律不等他开口,就改拿过他手中的第四块碎镜片,将镜片反握在手,尖锐的一端朝外。
在最终的时刻,哪怕即将被耗竭,秦知律仍要做那个按下按钮的人。
“长官。”
安隅拉住他的胳膊。
秦知律停顿了片刻才偏过头看着他。
那一星微弱的烛光在他们身体之间,似乎随时要被风带走。
诡谲的赤色正从安隅的眼中迅速消散,秦知律凝视着他,似乎罕见地走神了一瞬。
一个恍惚间,安隅的意识猛地一沉。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错乱的警报随之而来。
“警报!被试者生存指标骤降!请立即切断诱导进程!”
“翼序列D1-248畸变基因诱导事故!”
“精神力持续下降!立即中止基因注射!”
安隅的视野逐渐清晰,他正身处一间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全金属封闭试验室中,试验台上好像躺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赤裸的身上连通着无数恐怖的管线,此刻,他身边大大小小的屏幕上都在跳动着红色警报标志,各种生理指标都在迈向生死边缘。
氧气面罩之下,带着哭腔的惊惧的呼吸在试验室里回荡,那是安隅能感同身受的痛苦和无助。
但安隅有些困惑。
他已经看过第四块碎镜片中封存的白荆记忆,白荆也已从高空坠落,镜核破碎,他实在想不通自己是从哪里又一次进入了白荆的记忆。
墙壁上忽然响起一个惊慌的男声。
“0930!0930!你没有出现畸变体征,也没有意志沦丧!重复一遍,你没有畸变,这是能量超负荷的事故!请尽量平复呼吸,抓住意识,不要昏睡!救护人员很快就会帮你恢复正常!”
像一击重拳砸在心上。
安隅仿佛在那一瞬丧失了思考。
但他终于想起来了,虽然设施陈旧些,但这里不是孤儿院的体检屋,而是主城的大脑试验室。
他曾经也躺在那张冷冰冰的金属台上,主城大人透过嵌在墙壁里的对讲系统和他对话,以他生日临时取的代号称呼他——1222。
试验台上,濒死的喘息声久久难平,被监控装置放大,回声一重又一重。
安隅想起不久前,在孤儿院的档案室,他为队友们制作假身份时曾随口问道:“长官,您的生日是几月几号?”
“2122年,9月30日。”秦知律平静地回答。
0930。
金属门在警报声中赫然洞开,十几个穿着防护服的医疗人员冲进来,将试验床完全围住。
“血压30-50!”
“肾上腺素!”
“心率32!电极准备!”
“基因抑制剂!”
“0930!0930!能听见我说话吗!”
“0930!不要睡觉!”
安隅怔了许久。
他只是一抹窥探的意识,存在于这段被意外触发的记忆中。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操纵视角穿过试验台旁的人群,看向屏幕上的指标。
生存值5%,精神力32%。
记忆纷乱,但曾经发生过的那些场景,秦知律和严希对他说过的话,却交错着忽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2122年大灾厄降临,律的母亲于怀孕状态直接暴露。律出生后就被列入首批基因熵测试的名单……送检样本共一万人,他是唯一极度离群样本……”
“我昏睡的那几天,长官好像很疲惫,他到底在干什么?”
“抱歉,无可奉告,你可以直接去问律……53区回来后,上峰希望大脑用真实的畸变基因对您重启测试,看能激发出您的多少种异能。理论上,试验可以完美把握尺度,但律不同意。”
“基因诱导试验是非人道试验,耗费巨大,仅对极个别人启动过……会引发强烈的神经官能后遗症,失眠和梦魇最常见。”
“长官弹一首曲子,就哄见星睡着了吗?”
“我陪他回忆了一些往事……失眠不过是一种病,孤儿没见识,我教了他一些睡着的方法,仅此而已。”
“您怎么不睡?”
“醒了。只睡两小时。”
“从什么时候开始?”
“记事起。”
安隅俯瞰下去,看着试验台上那具单薄的身体。
少年秦知律赤裸地躺在试验台上。
惨白的皮肤下被大片紫红的淤血填满,每一根突起的血管都随着心跳鼓动,那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好似被抽干了灵魂,也好似相隔时空,正与俯瞰着他的安隅对视。
安隅本能地想要伸出手,像长官曾对他做的那样,拥抱住那具小小的身体,摸着他的头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