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体检已经被打断了。
一排光着身子的小孩正站在扫描镜前,麻木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安隅踏进去的一瞬,他们集体朝他看去。猝不及防地,他与镜中那一双双空茫的眼眸对视。
刹那间,各种混乱的声音在脑海中炸响。
“没有畸变,下一个!”
“……”
“你还没畸变啊。”
“嗯……这都多久了,我还没听说谁查出畸变的。我们……真的还有希望吗?”
“只能祈祷。我真的不想再这样被管着了。”
“哪来的镜裂声?是不是又有人死了?”
“受罚的那个吧,谁让他在背后议论监管大人。”
“监管大人们都是高级生物,还在意我们这些低级东西怎么看它们吗?”
“也分是谁,有几个还是很在意的。”
“还好我们的监管大人不喜欢打人。”
“是啊,它瞧不上人类,反而不为难我们。真是感恩分到它这边。”
“是的,感恩……”
“哎哎,听说了吗?脸上有胎记的那个女孩昨天半夜死了。”
“不知道她从哪听说的,被监管大人刺破心脏就能畸变,她去求它们了。”
“原来那个法子行不通啊!”
“当然行不通,我听到的另一种说法是,要吃掉监管大人才能像它们一样畸变。”
“哥,这场雪下多久了?”
“从我们停止长大的那天起,它就再没停过。”
“其实我们都出不去了吧。你说外面的世界现在是什么样?”
“外面的监管者应该可能更残忍。我其实已经不想出去了。”
“我也是,现在这样挺好的。”
“那些人竟然还在折腾着各种法子想畸变,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我们永远畸变不了的……”
各种诡谲的畸种嘶叫声与那些对话交织在一起,响彻这十年来的每一个夜晚。
有小孩亲眼目睹这些“监管大人”半夜从睡巢抓人类出去吃掉,但却无动于衷地走开。也有小孩主动担任了它们在人类中的监视者,偷偷向它们打小报告。
甚至有小孩自相残杀,杀掉人类同伴,吃下人肉人骨,试图以此开启畸变。
无数沉重而破碎的记忆冲刷着安隅的脑海。
但,他没有在任何一段记忆中看到人类还保有尊严。
安隅猛地从记忆中挣脱出来时,屋子里已经空了。
他独自站在那面巨大的镜子前,镜中是孩子们的背影——那些小孩来不及穿上衣服就跑出去了,正趴在地上争抢着舔舐破碎一地的尸块。
安隅怔然间,手腕被一只手捏住。
“不要沉湎于他人的过往,慈悲应当留给值得拯救之人。”
秦知律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外头趴在地上舔舐畸种尸块的小孩。
黑眸中只有审视,不掺杂一丝多余的情绪。“不必怜悯,一旦时间恢复,他们必将畸变。”
安隅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长官,我很抱歉……我好像还不能像您说的那样,完全控制记忆回溯。”
秦知律语气笃定,“既然如此,就先闭上眼。过多的信息只会干扰你的判断。”
他说着将安隅腕上的绷带拆下来,站到他背后,一圈一圈地替他蒙在眼前。
外面的光线和人影透过绷带,在视野中朦朦胧胧地闪烁。
或许因为视力受阻,其他感官变强了——突然拆掉绷带的手腕上凉嗖嗖的。安隅正要触碰,就再一次被捉住了手腕。
“长官?”
秦知律淡声道:“暂时领着你。”
“千万别拒绝大人物莫名其妙的好意, 不然准没好果子吃。”
彼时,只有八岁的小安隅刚从一大觉中醒来,虽然已经来53区快一年了, 但由于嗜睡,他和凌秋没见过几面,因此对眼前这个鼻青脸肿的人有些陌生。
凌秋把一张废报纸撕碎, 堵进鼻孔里止血,嘟囔道:“我就说了一句不要而已, 再说这些面包都长毛了。”
小安隅终于认出了他是谁, 沉默片刻,视线看向床上丢着的粗麦面包。
“你不要?”他小声问。
“长毛了啊, 哪还能……唉你!”
安隅已经迅速在掌心搓掉了面包上的绿毛, 狠狠一口咬进嘴里。
干硬的面包扎破嘴角,面粉香混着血腥味蔓延开,他抻着脖子使劲往下咽。
凌秋一脸复杂地看着他,眼神逐渐柔和。
“别吃啦。”他拉住安隅的手腕,“像头小狼一样。”
八岁小孩的手腕,细得一手都握不满,他掂着那根细细的腕子, 无可奈何道:“我给你留了面包的,等我啊。”
“手腕太细了。”
秦知律略带嫌弃的声音打断了安隅的回忆。
隔着绷带, 安隅看不清长官的表情, 只能茫然地盯着那个方向。
秦知律接着说道:“练了这么久,身体还是毫无长进,看来你的体训老师很不称职, 回去重新物色一位。”
蒋枭立即辩解道:“安隅的训练量并不小, 只是他……”
“只是他需要一位真正的引导老师, 而不是崇拜者。”秦知律打断他,又捏了捏安隅的手腕,“我和羲德说一声,让他带你训练。虽然畸变成鸟,但羲德一直对锻炼人体肌肉很有热情。”
安隅不敢拒绝长官的好意,点点头“嗯”了一声。
秦知律拿上体检仓里的文件资料,拎着他的手腕往外走。
其实绷带并不完全遮光,安隅自己能大致看清路和障碍物,但想到凌秋当年的提醒,他默默接受了这份来自上位者莫名其妙的善行。
蒋枭跟在后面,不放弃地劝他道:“您的攻击技能需要被动触发,空间系能力和刚才展示出苗头的时间系能力都更符合一个控制系辅助的定位,您并不需要像羲德大人那样锻炼大块的肌肉……”
“你果然不适合做他的老师。”秦知律又一次打断他,“角落的定位不是辅助。”
蒋枭愣了下,“那是?”
安隅也忍不住好奇,“您对我有明确的能力定位吗?”
他问完又有点后悔,因为想起小时候问过很多次凌秋类似的问题,凌秋有时说是白眼狼,有时说是废物。
他预感,长官很有可能给出差不多的答案。
但秦知律却没正面回答,他只是扫了蒋枭一眼,随意地道:“你觉得他的定位是辅助,只不过是因为他一直都没学会该怎么正确地运用能力。”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安隅越想越觉得不对。
怎么最后就怪到他头上来了?
“长官,您……”
“嘘——好像有脏东西追过来了。”斯莱德忽然出声提醒,他仔细感受了一会儿,凝重地重复道:“还不止一只,是很多脏东西。”
刚才拿完资料从体检仓出来时,外面的孩子已经四散开去。那些满是伤痕和脏污的小身体很快就没入漫天风雪,再难寻觅。
不知是他们的通风报信,还是风雪将特殊的气味传得太远,熟悉的诡谲感正从四面八方朝安隅包围过来。
众人又恢复了刚才的备战站位,斯莱德哑声道:“虽然我一点也不想再多得罪您,但还是得说,您对脏东西的吸引力似乎有些夸张了。”
安隅平静反问,“脏东西包括什么,你算吗?”
“……很抱歉之前对您的冒犯,我确实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人,但也请原谅我无法接下脏东西这个称呼。”斯莱德说着顿了下,“只有永恒沦丧的畸种才是。”
话音落,透过绷带的遮挡,安隅看见了远处那群逐渐迫近的庞大身影。
大地开始颤栗,嗡鸣声纷乱。朦胧中,风雪也好似染上了荒诞的杂色。
直觉告诉他,至少有十几只基因熵惊人的玩意正在压过来,那些家伙的饥渴程度比53区的故人们还要夸张。
安隅沉默片刻,“有可能让它们忽视我吗?”
“没可能。”蒋枭诚实道:“毕竟现在这些玩意眼里,我们是一群没见过的畸变者,围着一个人类瞎子。”
斯莱德补充道:“这个人类好像还在散发着一些奇怪的信息素,让它们快要馋疯了。”
安隅:“……”
在风将畸种的腥臭送到面前之际,一声果断的枪响提前拉开了这场战斗。
枪声让安隅瞬间紧绷,捏着他的那只手随之握紧了一下,秦知律轻声提醒道:“是帕特开了枪,他射下来一只鸟。”
安隅恍然想起,帕特带的两样武器分别是重枪械和巨型砍刀。枪械只为摧毁鸟类畸种的空中行动能力,毕竟小队里没有会飞的。
隔着绷带,身边队友的身影已经敏捷地闪了出去。善用冷兵器的帕特保持着人类躯体,敏捷地冲进那群庞然大物中,蒋枭和斯莱德则将畸变体征拉到顶,用粗大的肢体和那群畸种直接肉搏。
安隅看不清每个人的动作,甚至看不清那些畸种都长什么样子,只能大致分辨出几个队友的方向。但他知道远处至少有十几种不同的畸变类型——不是因为终端的报警,而是无数荒诞的声音正猖狂地挑拨着他的耐心:黏糊糊的体液翻搅声,通电般失真的喘鸣,翅膀高速扇动的嗡扰,如入兽群的咆哮……远远地,他听见蒋枭的终端又在提示精神值迅速下降了,他自己虽然不会受到精神冲击,但那些混乱的声音和气味让他的太阳穴跳得像要炸裂。
“想办法帮帮忙。”秦知律忽然在他耳边很近的地方道:“别光站着。”
安隅闻言下意识抬手伸向绷带,但秦知律却紧接着托住了他的后脑,也遮住了打在脑后的绷带结。
“不要看,也不要听,过多信息只会干扰你的感知。”秦知律语气很轻,但那些引导般的指令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十年前,有人告诉过我,时间与空间自有它们独特的编译方式。与听觉和视觉都无关,你要学会感受那种编译,才能真正自如地运用能力。”
他停顿了下,又道:“如果你要干等着队友来杀死这些畸种,就白白浪费了触发死亡镜裂的机会。”
安隅呼吸一滞,绷带后,那双金眸中的瞳孔瞬间缩紧。
他确实不需要完全用眼睛来观察,仔细感受之下,空间的波动足以将一切都展示在他面前。
一只高大的畸种朝帕特张开血盆大口,要从他头顶直接吞下来,而帕特身后,长着尖锐口器的家伙正跃跃欲试地打算刺透他的后心。
帕特肩上有一道被挠破见骨的血痕,风间的蒲公英落在那些伤口上,正缓缓帮他止血。
而他全然不顾痛苦,将砍刀横在头顶,下蹲蓄势躲闪并寻找机会反杀。
秦知律忽然叩了下安隅的手腕。
“就是现在。”
仿佛心有灵犀般,安隅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就突然感到了空间的瞬间折叠。
——来自他自己的指令。
顷刻间,帕特向一旁微妙地闪现了半人宽的距离,一声细微的穿透声后,背后那条尖细的口器擦着他的脸颊,狠狠地刺穿了面前畸种的喉咙!
腥臭的脓血喷溅而出,他茫然了一瞬,而后猛地回头看去——
远处,那个蒙着眼的人类少年还老老实实地站在秦知律身边,仿佛什么也没做。
但风卷过他的额发,那绷带后仿佛有一道注视,如看穿万物之眼,洞察着战场上的一切。
片刻的延迟后,那只最庞大的畸种才缓缓倒地,紧接着,帕特听到了一声微弱的镜裂声响。
远处的身影忽然一僵。
剧烈的嘈杂声翻搅着脑海,安隅有如瞬息间感受脑浆迸溅,他下意识伸手捂向耳朵,可紧接着,他的两只手腕都被禁锢住,拉回身侧。
“烦躁的话不必忍耐,爆发出来,你不会失控的。”秦知律在他耳边沉声提醒道:“帕特受了很重的伤,风间的治疗很慢,如果……”
如果帕特的时间也能加速就好了。
这个念头浮现在安隅心中时,镜裂的嘈杂声突然中止了一瞬。
而后,更汹涌的崩裂声碾过脑海,可他已经顾不上那些——难遏的烦躁唤醒了一些东西,让他在绷带营造的那片朦胧的视野中,精准地感知到了帕特肩上的伤。
空中的蒲公英种子无辜地飘散开,远处,风间天宇看着帕特飞快止血愈合的伤口,陷入呆滞。
直至裂镜声消失。
“做得很好。”秦知律说,“如果你能操控时空一次,就可以尝试第二次。像在53区一样,能力的控制需要反复摸索,尽管这过程充满痛苦。但,走向高处总要忍受痛苦。”
他又一次握住安隅的手腕,在脉搏处摩挲,轻声道:“还有二十只畸种,你还有二十次利用痛苦的机会。”
风雪让那道小小的人类身影几乎隐匿。
如果不是身边还站着一位一身黑色的高大男人,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从记录仪的视频画面中看,这仅仅是一场守序者与畸种混战的寻常记录,虽然阵仗大了些,但也算是司空见惯。
如果不反复回看,很难发觉那些诡异的现象。
所有人的动作仿佛都会在关键时刻发生变化。
他们的位置会移动,攻击的对象会转换,甚至会有人突然消失,十几秒后才又突然出现。
在仪器捕捉到的那一声又一声轻微的玻璃碎裂声中,畸种们的伤口肆意地绽放着大团大团的血花,而守序者们受到的每一道伤,都仿佛只是镜头捕捉错误。
有人的死亡被加速,而有人却受时间青睐,伤痛迅速获得抚平。
那些不可思议的战斗细节在静默中扭转着一切,但如果不仔细推敲,就一定会忽略。
仿佛只是风雪中发生的一幕幕幻觉。
前后不过片刻,世界重归宁静,只剩撒落一地的脏污。
四位守序者站在雪地中,如蒙入一场大梦,梦境苏醒时分,难以完整回忆起自己都做了什么。
全队最后一道伤在蒋枭的蛇尾上。
大家呆愣愣地看着那道伤口自动愈合,但它愈合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几秒种后,悬浮在空中的蒲公英种子迟疑着围上去,在旁边徘徊观察了片刻,确定那道伤口已经停止愈合,才又慢吞吞地开始干活。
不远处,秦知律无比自然地在安隅身子软下去时一把揽住了他的腰。
冷风透过宽大的下摆灌进去,安隅的腰很凉,隔着手套都能感知到皮肤的寒意。
黑色的风衣下滑出两根触手,又缠回了老地方。
“睡着了。”秦知律淡定地对跑过来的蒋枭等人道:“能力使用过度,就会睡着。”
风间第一次见到这场面,倍感新奇地看着歪倒在秦知律肩上的安隅。
那头几乎能融入风雪的白发乱蓬蓬地铺在尖塔最高长官的风衣上,绷带遮住了睡颜,但像小兽一样平稳的呼呼声又展示出那个人真的睡得很沉很香。
记录仪从空中降下,被风间揣回口袋。
他努力忍住了拍照的冲动,压低声音问道:“角落大人要睡多久啊?”
“不用小声,真能吵醒他的话你就厉害了。”秦知律瞥了一眼倒在自己肩头的人,迟疑了一下,“可能我的引导有些过度,上一次他透支后睡了八天。”
众人:“……”
蒋枭沉默片刻,“我不得不提醒您,从基因和生物结构上来讲,安隅只是一个弱小的人类。”
“弱小。”秦知律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你不是说,你有幸见过他狩猎吗?”
“快速成长起来,对他自己、对人类,都有好处。”
缠在安隅腰上的触手又紧了些,秦知律偏头看着他,许久,抬手捂上他在风雪中冻得有些发红的耳朵。
指尖擦过耳后的疤痕,停顿了一瞬,又帮他拨了拨头发盖住。
“只能在极限中获得成长,这是他的宿命。”
秦知律低声说着,许久后才重新抬起头,视线平静地扫过蒋枭和其余人。
“他绝对不会仅仅是个辅助。”他隔着手套摩挲着安隅毛绒绒的脑袋,“他是个指挥家——他要操控的,也远不止一两场混战而已。”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26 面包屑
无论神明还是蝼蚁,在宇宙中都一样。
渺小。茫然。
常常在无意义地原地打转。
很偶然时,宇宙会抛下一些面包屑。
以此把下一个出口指引给迷茫的家伙。
所以神与人一样,都会对宇宙的面包屑无比珍视。
美妙的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次会在何时收到新的面包屑。
也猜不透,会是谁路过你身边,随手将它们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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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雪片】风间天宇(1/3)毛球状物体
我有一双大而圆的眼睛,只有眼头勾起一个小尖尖。
他们说我像一只猫科动物,被我盯久了会害怕。
但其实我的畸变型是蒲公英,传递治愈力的也是那一颗颗纷飞的种子。
它们圆滚滚,毛绒绒,在空中忽闪。
我的眼神确实凶了点,但对毛球状物体没什么抵抗力。
第一次在战场上见识角落的能力时,我空白了许久。
或许因为隔着绷带,看不见他的眼睛,使得那些神秘的能力更让人心神颤栗。
朝他跑过去时,我刻意落后了几步。
原本野心勃勃想做他的绑定奶妈,但那时我有些退缩。
可靠近后,那种如临深渊的畏惧感又消失了。
他倒在律的肩膀上。
圆圆一颗脑袋,毛茸茸,就像一颗雪白的蒲公英。
蒲公英睡着了,还发出呼呼呼的动静。
窗外风雪未歇, 阳光穿越那些雪沙,投在活动室的旧地板上。
颈下传来很有弹性的触感——他正枕着一条浑圆的章鱼触手,触手另一端弯下来, 被他搂在怀里。
安隅猛地坐起。
秦知律坐在他身边的地上,屈着一条腿,活动室的木吉他被随意地搭在腿上。
“这么快就醒了?”他有些惊讶, “你才睡了两个小时。”
“唔……”安隅搂着那条触手,发了一会儿呆才道:“好像每次在任务中, 我都不会睡很久。”
“看来你的昏睡病有自己的原则, 只在安全的环境下发作。”
“也许吧……”
虽然睡得不久,但安隅脑子里有些浑浆浆的。他回忆起昏睡前的战场, “他们呢?”
“去追踪第二层的受保护者了。因为不知道你会昏睡多久, 所以分头行动。”
“哦……”安隅用力揉着酸胀的太阳穴,努力找回昏睡前最后的记忆,“蒋枭怎么样了?”
“他的精神力有些波动。畸种死去的镜裂声会冲击大家的神智,蒋枭的反应比别人强烈,需要冷静一会。”秦知律说,“皮肉伤倒是不用担心,剩一点没愈合, 风间帮他治好了。”
安隅想起那些毛茸茸的蒲公英,叹气道:“风间的疗速有点慢。但他在天梯排名很高, 之前他说自己擅长锁血, 可以设定血线。”
“嗯。”秦知律随意道:“我没和他一起出过任务,但据说他确实能够做到。虽然平时疗速慢,但设定血线后, 一旦生命低于血线, 无论亏空多大, 他都能瞬间拉回血线以上。”
“瞬间?”安隅惊讶道:“怎么做到的?”
秦知律摇头,“很多守序者都有不愿意交代的能力细节,这是他们的个人隐私,黑塔会帮他们保密,我也无权知晓。”
安隅只好愣怔着点点头。
长官似乎总是这样,虽然他是尖塔最高权势者,只要他想知道,压根就不会有秘密。但他却对很多事都漠不关心,比如其他守序者的隐私,以及诗人回避他的原因。
白手套攥在木吉他的弦板上,和前一晚在第一层的活动室时一样,秦知律只是随意地攥着它们,虽然未曾演奏,但那些琴弦在他手中却好似有天然的熟悉感。
鬼使神差地,安隅忽然问道:“您会弹吗?”
秦知律顿了下,“很久没弹过,或许已经忘了吧。”
他随手把吉他放到一边,勾过墙边的背包,“斯莱德为了求得你的宽恕,把带的食物都留给你了。”
安隅闻言一下子精神起来。
尖塔的守序者们喜欢在任务中携带能量棒,虽然本质上仍然是压缩食品,但富含大量糖分和营养元素,口味也还不错。
安隅连续拆开三根,把它们并在一起攥着,像嚼粗面包那样大口咀嚼。
黏腻的甜味在口腔中迸发,让他感到格外安全。
秦知律本来也撕开了一根,见他这个吃法,又沉默地放了回去。
安隅含糊不清道:“您不需要给我留。”
“我只是突然有点没胃口。”秦知律伸手把剩下的十几根能量棒一根接一根撕开向他推过去,“慢点吃,你已经不是孤儿了,没人会朝你收保护粮。”
安隅闻言,咀嚼的动作忽然一顿。
他沉默片刻后,用视线锁定了两支营养棒,决定偷偷把它们留下——长官现在是保护他的人,安全起见,给长官留两根总没错。
这是弱小的家伙的求生本能,哪怕自己吃不饱,身上永远给可能会收取保护粮的人留点吃的。
秦知律全然不知他的脑回路,从旁边的资料中扯出两页纸递过来,“看看这个。”
这是他们刚才从体检仓中带出的文字资料,上面有第二层所有人的体检记录。
“畸种和人类都留有记录。畸种只在镜子降临后测过一次,人类则是每周监测。”秦知律解释道:“粗略翻了翻,只有这两位比较特殊。”
第一页纸上只有几行字。
【编号】21371115
【姓名】见星
【畸变状态】已畸变
【基因类型】拒绝探测
【体表特征】人类躯体,拒绝详细检查。
“其他的畸变者会详细记录每一个不属于人类的体征,还有拍照,只有他敷衍填写。”秦知律顿了下,“下一位更敷衍,而且是个人类。”
【编号】21370226
【姓名】阿月
【畸变状态】未畸变
【周检记录】拒绝参检。
“拒绝参检……”安隅愣了好半天,“那他应该早就被畸种杀掉了吧?”
第二层的人类小孩早已失去尊严,不服从管制,毫无疑问只有一个下场。
秦知律却摇了摇头,“镜子刚降临时,确实曾有过几十个不肯屈服的孩子,都被畸种处决了。被处决的人类资料页会用画叉标注,而且单独分摞。但这位阿月却混在其他孩子的资料中,应该还活着。”
见星、阿月。
一个是基因型不明的神秘畸种,另一个是拒绝屈服但却在畸种监管下平安无恙的普通人类。
安隅对着两页纸仔细看了片刻,轻声道:“白荆要保护的是三个特殊的畸变者,只要在头顶这面镜子监控下生存,无论人类还是畸种,都不敢招惹被他保护的孩子。”
“所以,见星很可能就是这一层的关键。”秦知律指向另一张纸,“而他,或许是被见星保护的人,就像思思之于陈念。”
耳机里忽然响起斯莱德的声音,“我找到了。见星住在一间上锁的储藏室,阿月就住普通的睡巢,根据他们的日常行踪,见星很少出门,几乎只在储藏室、活动室和食堂三个地点出现。”
安隅惊讶道:“活动室?”
“是的。很巧,就是您和律现在身处的位置。”斯莱德顿了下,“根据时间推算,他应该正在食堂吃午饭,我们赶过去可能来不及,但您离食堂很近。”
秦知律挂断通讯,“我们过去。”
“只有我们吗?”安隅犹豫了一下,“午饭时间,所有畸种们应该也都在食堂里。”
他的出现必然又会引起一轮混战。
秦知律闻言停顿思考了片刻,“没关系,不一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不会吗?”安隅茫然,“这一层遇到过的畸种无一例外。”
秦知律没有回答,他打量着安隅,忽然问道:“吃饱了,可以使用能力了吗?”
“应该吧,其实没有完全吃饱。”安隅小声嘀咕着,“在53区时您怪我试探能力不知收敛,可刚才您似乎更没底线。”
秦知律闻言轻笑一声,将最后一根被安隅搁在腿上的章鱼触手缩回去,彻底变回人类形态。
“我只是不想再看你乱用能力了,把长官叠进绷带里什么的……”他顿了顿,又正色道:“既然有力气了,现在,把我叠进绷带里。”
正将散落在地上的绷带缠回手腕的安隅一懵。
他沉默片刻,“抱歉,我的耳朵好像出了问题,您可以重复一遍吗?”
秦知律没忍住勾了勾唇角,催促道:“快点。”
“……”
一路上,安隅都在思考人生。
凌秋确实说过,大人物可以出尔反尔、为所欲为,但长官的前后矛盾到来得太快,让他觉得有些……屈辱。
“您需要给我一个理由。”安隅闷声道。
耳机里,秦知律的声音含笑,“为什么?”
“葡萄说,监管对象和监管长官在人格上是平等的。”安隅顿了下,“虽然您是高贵有权势的主城人,而我只是个饵城来的贱民,但我们现在已经缔结了这种人格平等的关系,您就要对我有基本的尊重。”
秦知律语气惊艳道:“很有道理,葡萄竟然会教你这些。”
他似乎只是随口敷衍一句。安隅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后续的解释,只能无奈地继续独自走在风雪中。
人格平等关系果然是不存在的。
然而走了几步后,耳机里忽然又响起秦知律的声音。
这一次他的语气很严肃,“我只是想试一试,当我们离彼此足够近时,那些畸种还能不能被你吸引。或者说,它们那时感知到的究竟是你,还是陈念说的令人惊惧的存在。”
安隅脚下倏然一顿。
陈念有感知的时刻是在食堂、睡巢旁、以及刚到地下时。在那些时刻,长官无一例外地都被他折叠在贴着身体的小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