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知律向前走着, 语气平静,“我希望天梯高位的守序者保有基本的任务素养, 局势复杂时, 不要把心思消耗在内斗上。尤其是当——明显自不量力时。”
安隅本来要出口的话被堵了回去,正再欲开口,又被他伸手轻扶了下头,被迫转回去继续往前走。
秦知律继续道:“我的监管对象确实不是很温和的人,一句忠告,管好你的爪子。”
斯莱德低下头,“是。”
安隅摸了摸被手套触碰得有些痒的眼睛, 他怀疑秦知律误解了他的意思,他回头只是想问斯莱德要点吃的, 毕竟斯莱德背着一大包物资。
他并没忘了那句“利用优先于惩罚”的教导, 长官对他不听管教的印象似乎已经到了偏见的程度,这让他有些焦虑。
快走到通往地面的楼梯时,秦知律让斯莱德先上去, 等只剩他和安隅两人, 他才开口问道:“记忆回溯的触发方式是与你对视吗?”
安隅摇头, 实话道:“是在自我审视时与我对视。比如,透过我的眼睛观察自己,或是在照镜子时与我在镜中对视。”
秦知律闻言蹙眉,“我不记得自己做过类似的事。”
“您似乎是例外。”安隅说,“我回溯您的记忆好像并不需要额外的条件,对视时,只要我想——”
他突然住了口,因为他陡然意识到这可能会让长官不悦。
秦知律盯着他,“你在我的记忆中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安隅立刻道:“我没有说谎,真的什么都没有。”
那里是极致的黑暗与死寂,只矗立着一座冷酷高塔。
许久,秦知律才终于“嗯”了一声,淡声道:“我相信。”
安隅跟在他后面,轻声嘀咕道:“您仿佛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凌秋说过,人性的光辉常常交织在怀念过往和思量未来中。这样看来,其实您也没什么人性。”
秦知律的回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有没有人性,取决于和谁相比。”
安隅不作声,他想,即便是和自己比,长官也要更没人性一点。因为他自认为是有记忆的,从前他确实很少回忆过去,但自从凌秋走了,他就常常不经意地发呆,想起很多细碎的过往。很多早就被他忘记的凌秋说过的话,最近总是不经意地钻进脑子里,赶也赶不走。
但回忆了这么多,他唯独没有想起凌秋最后那句话——“你曾让我提醒你,敢赌上最后一线生机的人不会输”到底源于何时何地,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安隅跟在秦知律的身后,片刻后轻声道:“其实我不太能理解。陈念居然会为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煎熬十年,熬到油尽灯枯后,又坚决赴死。在他的记忆中,一切的源头都只是因为他姐姐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思字。”
“不可能。”秦知律笃定道:“他的记忆里一定还有被你忽视的东西,他们两个之间,你再想想。”
安隅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您指的是思思曾经亲过他吗?凌秋倒确实说过,男人有时会为女人给的一点小甜头得意忘形,恨不得把裤子都当了,可我总觉得陈念不像那么冲动的人。”
“……”
秦知律回身看着他,眉头紧锁——安隅从没见他眉头皱得这么紧过,哪怕是在53区看着满城乌央乌央的畸种,也好像比此刻的心情要好一些。
“我要收回我曾经的话。”秦知律冷道:“你还是忘掉凌秋对你的教导吧,他都教了你什么乱七八糟的?”
“面包,慈悲,勇气与爱。”安隅回答得很顺畅,“凌秋说,让我理解这四大人生主题是他一辈子的追求,可惜我只来得及学会面包。”
秦知律面无表情,“真是遗憾。”
安隅轻声道:“如果他活得久一点,也许我能多学会一点。”
“不太可能。”秦知律冷漠地迈上楼梯,“我现在觉得你亲手杀死他也不算什么,反正早死晚死,他都会死在你手上。”
安隅困惑地琢磨了好一会儿,没太理解长官的意思。
但他隐约感觉自己被骂了。
回到地面上,关门前,秦知律凝视着下面的黑暗,沉声道:“人类之间的情感从来不会被灾厄掩埋。甚至,越是在灾厄中,那些情感便越纯粹。”
安隅怔道:“抱歉长官,我不太懂。”
秦知律收回视线,“你只要记住,我们会把这个女孩完好地带回主城。”
赶到坐标点时天已经亮了,镜子监控的最外面一圈已经熄灭,里面再也映不出任何建筑或人影。
帕特捡到的碎镜片有手掌大小,分黑白两面——白色刻着“守护”二字,漆黑则刻着“嘈杂”二字,均光可鉴人。
帕特把镜子握在手里,“你们看,黑色这面尤其邪门。”
黑镜中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那是一个接近高空俯瞰的视角,镜面中的他手握镜子站着,周围人却都消失无踪。无论他怎么调整手持镜片的姿势,镜面成像都一动不动。
帕特将镜子递给蒋枭,镜面中的人影便换成了蒋枭。
“谁拿着,谁的影子就会被黑镜完全捕获。但如果没有人拿着它——”蒋枭把碎镜片放在地上,黑压压的人影立即塞满了整个镜面。
安隅在其中辨认出了皮肤像树皮一样的男孩,还有另一个在食堂遇到的人类少年。
秦知律思忖道:“如果没人拿着,黑镜就会捕获孤儿院最外圈里所有人的影子。”
风间瞪着那双猫科动物般的大眼睛,“这可不像什么吉利玩意,就差把诅咒写在镜面上了。”
“已经写了。”安隅指着镜面的字,“嘈杂。”
他语气停顿,忽然意识到其他人应该都只能听到轻微的镜裂声,只有他知道那是怎样剧烈的吵闹和痛苦。
蒋枭弯腰重新捡起镜子,“我已经觉醒了治疗系能力,能打能奶,就放在我身上吧。”
安隅伸手,“给我。”
蒋枭错愕,“嗯?这东西很危险。”
安隅解释道:“极端的嘈杂声或许会让精神力下降,你的精神稳定性太差了。”
万一蒋枭突然崩了,他不仅要在孤儿院里少一个奶妈,回主城后还将痛失面包店的宣传资源,亏大了。
安隅直接伸手拿过镜子,一抬头,却撞进一对波光闪烁的红眸。
“……”他毛骨悚然道:“呃,我有我的考虑,请不要多……”
蒋枭朝他鞠半躬,坚定道:“感谢您的悲悯。但紧急关头还请不要怜惜我,我愿为您献上精神与生命。”
“……那就一言为定。”安隅僵硬地挪开了视线。
对比碎镜片的两面,白镜似乎比黑镜要安全很多。但当安隅对着白镜照时,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
不同于在洗手间的镜子前,这一次感觉更强烈,强烈到他甚至怀疑看到了镜面后人脸的轮廓。
这个轮廓,他在陈念的记忆中见过——白荆。
安隅与白镜注视着,不知时间流淌了多久,一种似曾相识的错位感不断地拉扯着他的神经。
镜裂的嘈杂在意识深处再次响起,这次似乎温吞了一些。安隅闭眼,眼前突然闪过无数只时钟,那些指针无序地拨动着,滴滴答答的走字声交织在一起,他的心脏搏动声在其中愈发清晰,清晰到令人惊悚,仿佛下一秒,那些鲜红的肌肉就要在剧烈的收缩后炸裂开——
时钟声停歇的刹那,安隅猛地睁开眼。
阳光温暖和煦,洒在阅读室前的水泥台上。
“荆哥,我先走了啊,思思等我呢。”
他寻着声音转过头,看到了陈念。
陈念套着孤儿院发的薄棉服,手里抓着一份报纸,一边倒退着小跑一边冲他挥手,“协管老师,上任一百天快乐!”
协管老师是孤儿院冰冷的规则与那些鲜活的孩子之间的一座桥梁,负责向上协调资源,帮孩子解决细碎小事,也要随时洞察大家的身体变化,及时反映异常。
安隅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协管老师制服。
墙上挂着的时钟映出他的脸——他的长相没有变,但却代入了白荆的身份。
现在是2138年12月25日,白荆观察期满后主动留下担任协管老师的第100天,也是孤儿院出事的前一天。
他手里拿着一块压缩饼干,饼干上用蒸豌豆嵌着“荆哥”两个字和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那是陈念刚才送给他的上任百天礼物。
白荆和陈念其实没有太深的渊源,一起吃过几顿饭而已。但陈念是个有着旧派的仪式感的家伙——虽然平时话不多,但在白荆转入D区后,常常收到别人替他捎来的字条,有时随便写着几句心情,有时抄几句报纸,还有时只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日子久了,白荆就把A区那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男孩看成亲弟弟,是他在孤儿院的第一个亲人。
陈念跑进了阅读室,安隅捏着手里那块饼干,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这种感觉他从未体验过,也不属于他,而属于白荆。
那是一种看着想要守护的人过得幸福的满足。
这一刻他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是,哪怕要为此错过今年军部的选拔考试,只要能看着陈念和思思顺利出院,也很知足了。
当晚,厄运降临。
院里大批孩子突然开启畸变,白荆套着防护服冲进A区睡巢没找到人,又一路狂奔到阅读室里,直到看见陈念和思思一起趴在桌上熟睡着,才算是松了口气。
可紧接着,他就感到不妙——思思脸色惨白得像鬼,而陈念则在睡梦中露出平和得近乎诡异的微笑,他攥着一支蜡烛,从窗外打进来的风吹得烛焰疯狂乱跳,但却就是熄不灭,燃烧了半夜的蜡烛上没有一滴烛泪,也仿佛从未缩短半分。
“陈念!”他吼着陈念的名字想把蜡烛从他手中拿出来,但戴着防护手套的手还没碰到那根蜡烛,终端就开始疯狂报警。
“警告!前方畸种基因熵8429、1016,持续上升中!”
外面突然响起一串脚步,另一个管理老师喊道:“白荆!这边有没有发现畸变者?”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白荆关掉了终端的声音。
门被推开时,他正攥着陈念手中的蜡烛,从门口的角度看去,就像是他拿着蜡烛在观察桌上的人。
他扭过头压低声道:“这两个没事,只是睡着了。”
同事问,“终端没有报警吧?”
“没有。”白荆扬了扬终端,“但是机器不一定准,我刚才肉眼观察了半天,也没发现畸变特征。”
“那就好,跟我再去活动室看看。”
“走。”
远去的嘈杂声一点点重新灌回耳朵,伴随着心脏的抽搐感,安隅一下子睁开了眼。
意识从白镜中抽脱之际,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悲凉道:“谎言出口的一瞬间,我的人类信仰万劫不复。可决心要守护之人,又怎能轻易抛下。”
“安隅!”
“安隅!”
安隅猛地睁开眼,风间天宇和蒋枭正大喊着他的名字。
脑袋里传来碾碎般的剧痛,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他下意识看向终端——生命值54%。
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我走神了多久?”
秦知律站在面前凝视着他,“只有几秒钟。”
风间天宇周身缭绕着一团团圆形的光点,那些光点毛茸茸的,像一株株迎风飘扬的蒲公英种子,正源源不断地涌入安隅的身体。
终端上,生命值从54%缓缓回升到56%。
“刚才你的生命值瞬间跳到50%警戒线,还好风间反应快。”蒋枭担忧地看着他,“你怎么了?头疼?”
安隅一手摁着耳朵,“吵。”
醒来后,嘈杂声迅速减弱,但却没有彻底消失,就像一个极小分贝的背景音,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
终端显示精神力未曾波动,但他此刻被吵得很烦躁,在看到生命值数字后,那种烦躁又混上了不安。
安隅盯着缓缓上升的生命值,心里突然钻出了一丝不耐烦。
在那一瞬间,脑海中突然又响起指针错乱走字的声音,在众人的注视下,生命值从56%直接跳到了80%,停顿片刻,才又恢复了之前的速度。
蒋枭愣住,难以置信地看向风间,“你们纯治疗系竟然能控制能力到这种地步?”
风间也愣着,“不是我……”
秦知律忽然开口,“时间加速了。”
他的声音平静而笃定,凝视着安隅道:“一瞬间的自我时间加速,本来正在恢复的生命也因此加快了被治愈的进度。在活动室听到镜裂声时,你手背的伤口也立即愈合了一段,看来嘈杂声果然能刺激你觉醒新的能力。”
安隅疲惫地点头。
尽管验证有效,但他快被烦死了。
完全想不通,他明明已经从白镜封存的记忆里出来了,但就像是不小心留了一些听觉神经在镜子里似的,脑中永久地留下了微弱的声响。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只好盯着屏幕上的生命值缓慢回升。
82%、84%、86%、88%——89%、90%——
90%——
90%。
风间天宇忽然皱起眉,安隅也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几分钟后,风间停下了,对着终端上的90%怔然道:“为什么我觉得……已经到顶了……?”
他迟疑着闭眼感受了下,匪夷所思道:“从这个数字达到90%后,我的能力就没有再被消耗。”
终端上只显示着生命值90%,但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提示剩余的亏损原因为何。
安隅茫然地看向秦知律,“这意味什么?我的生命上限被强制压低了吗?”
“各位。”不远处的斯莱德忽然开口道:“空气墙破了。”
他伸手向原本空气墙的边界探去,毫无阻拦地,那只手穿越了之前的界限。
他看着安隅说,“就在角落从走神里醒来时,第一层和第二层之间的空气墙消失了。”
周遭寂静许久,秦知律走过来,隔着手套在安隅肩上一握。
“看来这就是陈念不知道的事情之一。”他沉声道:“进入下一层的条件不仅是让前一层被关照的孩子死亡,还要倾听白色守护之镜中的记忆。代价是,倾听者要留下一部分的自己,一起封存在镜中。”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白荆(1/4)第一步
为了保护陈念和思思而向人类撒谎。
那是我迈向深渊的第一步。
那一步踏出,酿造了后面更多无辜的死亡。
但那一刻我没有犹豫。
如若醒来知晓,也不会后悔。
灾厄之中,人做其所能做罢了。
又有谁能真的双手不沾罪恶呢。
生命上限被砍触发了安隅极端的恐惧。
如果碎镜片只有他能进入, 那意味着他的生命上限会不断降低,到第四层时或许只剩下70%。
安隅从背后看着两位治疗系队友——蒋枭是个随时精神失常的半路奶妈,能力如何还不得而知。风间的治疗速度似乎很慢, 很难应对碎镜片的瞬间重创。
手背的伤此刻已经彻底消失,那块皮肤平整得就像从来没有被割破过。
或许,自我时间加速能弥补风间的不足。
秦知律忽然提醒道:“时间加速要谨慎使用。”
安隅抬眸, “为什么?”
秦知律洞察一切般地看了他一眼,“它既能在你被治疗时加速, 也能在你被伤害时加速, 小心,别把自己玩死了。”
安隅倏然一僵。
“记着, 任何能力的关键都在于控制。要学会让它完全为你所用。”秦知律隔着手套摩挲陈念留下的蜡烛, 缓了缓又似是安慰般地道:“带你出这个任务,就一定会把你好好带回去,奶妈够用的。”
或许是清晨的缘故,这里的路上更空空荡荡,一行人走了很久也没撞见什么人影。
蒋枭问道:“那个嘈杂的声音还在困扰您吗?”
“嗯。”安隅轻轻碰了碰耳后。
那个声音其实不是从耳朵传进去的,而是种在了意识深处,但噪声会让耳后有些异样感, 他手指触碰上去才恍然意识到,异样感来自那道从小就有的疤痕。
秦知律往他耳后瞥了一眼, “试着用意念忽视噪声。”
“不用了, 长官。”安隅低声说,“如果它能刺激新的能力,忍一忍也无妨。”
陈念说越往后越危险, 他想早点把能力养起来。
秦知律问道:“人死的镜裂声要更吵吗?”
安隅想了一会儿, “是的, 但能力的触发似乎和声音大小无关,更取决于面临多大的生命威胁。人死的镜裂声很大,但生命值不怎么下降,能力觉醒也很轻微。镜中的嘈杂声虽然小,但对能力的触发很强。”
秦知律轻声道:“代价是,瞬间暴伤。”
安隅点头,“所以稳妥点,我们还是想办法多弄死几个畸变者吧。”
“确定么,声音大时你看起来格外痛苦。”
“我又不怕疼的。”安隅轻声说,“您不是知道的吗?”
周围的队友微妙地交换了视线。
秦知律“嗯”了一声,“但貌似我们杀人没用,得想办法诱导孤儿院的畸种们自相残杀。”
安隅立即补充道:“最好分成几伙打起来,同归于尽,一个别活。”
秦知律思忖着道:“不知道这一层的畸变者够不够多。”
队友们:“……”
其实安隅还有一个困惑。
他吸引畸种的特质似乎在孤儿院失灵了,在第一层徘徊这么久也没有畸种额外关注他。只有陈念提到他身上有种令人颤栗的存在感。
可陈念的感觉也时有时无,在食堂和睡巢大楼外有,在阅读室外无,在地下最初有,可当秦知律要杀死陈念前又消失了。
安隅陷入沉思,第无数次琢磨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秦知律忽然凑近,在他耳边低声道:“等会让我进去。”
“嗯……嗯?”
安隅困惑地看着长官,“进哪里去?”
“绷带的褶皱里,手腕或者喉咙都可以。”
安隅纳闷道:“您为什么突然……”
“不为什么。”秦知律神色淡然,“习惯了,在里面坐着比顶着漫天大雪走路舒服很多。”
安隅眼中浮现一丝困惑。
怎么感觉被当成交通工具了。
秦知律又道:“ 现在先不用,想进去时我告诉你。”
“……”果然。
安隅有点想抗议,但瞟到长官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秦知律语气平常,但神色却很凝重,似是在思度些什么。
斯莱德突然放慢脚步落后到队伍的左后侧,低声道:“我好像闻到了一些不太让人愉悦的味道。”
帕特“嗯”了一声,羚羊属畸变让他的黑眼仁几乎挤满眼眶,那双黑黢黢的眼睛沿路巡视着,“这里的小可爱似乎不像外圈那样单纯。”
原本在安隅前面并肩而行的蒋枭和风间分错开,默契地切换到应变性更强的站位。
安隅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就站到了小团队的中央,是个被一群强大畸变者包围的弱小人类。
虽然没有太多作战经验,但空中浮动着的那股诡谲的波动也在烦扰着他。
他们拐过一条街角,一栋仓储箱式的建筑闯入视野。
——孤儿院的身体检查仓和记忆中没什么两样。由于孩子太多了,每周一次的检查规定使得体检仓几乎没有闲时,无论什么时候路过,门口都排着长队。
孩子们排成一列,手里攥着检查单,病态般地轻轻摇晃着身子,跟着队伍缓慢向前蠕动。
浩浩荡荡的长队中毫无声音。
体检仓另一头,陆续有人从里面出来,他们手腕上打着渗血的绷带,脸上堆满浮夸的笑意。
“好诡异。”风间警惕地看着那条长队,“像恐怖片一样。”
安隅没看过恐怖片,他轻声说,“这里的体检一直如此的。”
在他的记忆里,身体检查会要求脱光衣服,赤裸地通过一道又一道检查关。虽然他自己没什么羞耻感,但别人似乎会不舒服。他曾听人说起,体检就像在反复提醒着自己是一个被人类提防的怪物。
孤儿院的孩子比很多外面的人都活得自由,可唯独无法摆脱这每周一次的体检。久而久之,每当站在体检仓前,他们就仿佛丧失了交谈的欲望,离开时才能恢复正常。每次踏出那道门,他们会刻意地吵闹大笑,佯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从队尾走到队头,终端上的基因熵始终停留在安全区。
第二层的畸变率比上一层低太多了,这与强烈的诡谲感很是矛盾。
冷风中忽然搀上一丝熟悉的腥酸,安隅猝然抬眸向仓门口看去。
一名“工作人员”从里面出来了。
那个东西佝偻着背,两条腿从膝盖处夸张地弯折着,脑袋顶着门框,如果真的站直,至少有三米多高。
它浑身的皮肤都渗着莹绿的粘液,手臂和大腿内侧还蔓延着一道道艳蓝的花纹,像雨林中藏匿在树叶里的毒蜥蜴。虽然脖子以上还算保留了人类特征,但那两只眼囊已经有拳头大,吊在脸颊两边,眼珠像一桶劣质的红油漆。
它吐字很吃力,带着诡异的嗡吟声,“那边,新来吗?谁管?”
秦知律自言自语般地道:“成熟畸变,已经藏不住体征,人类语言系统快退化光了。如果当年孤儿院的时间没有突然停止,或许已经变成了……”
“摆渡车上的巨螳螂那样。”安隅凝视着那个东西,轻声接道:“完全不再有任何人类特征和思想。”
“嗯。”
根据白荆的记忆,当年混乱发生没多久,孤儿院的时间就陷入了静止。时间静止并非针对一切,而是仅针对孩子们的成长与畸变。在这里,食物放久了仍然会腐败,但畸变进度却永久停在了镜子降临的那一刻——没感染的就永远不会感染。畸变得慢的,进程被强行打断,行为举止仍像个人类小孩。而畸变得快的,就成了眼前这类东西。
第一层的诡异之处在于人类看护一群畸变的小孩,而这一层更离谱——
蒋枭肩膀紧绷,语气森冷,“这是我见过最荒谬的画面。”
畸种监管人类。
人类牺牲了平等与自由,永不向畸种屈服。
而在这家孤儿院,献祭尊严的事已然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十年。
蜥蜴畸种诡声道:“听不懂话吗?”
无人吭声。
一道风卷过,安隅在缥缈的风声中反问,“你在说话吗?”
话音落,帕特和斯莱德立即上前两步,挡在了两位治愈系的前面,也更牢固地将他护在最后方。
沉默的对峙中,斯莱德大臂肌肉再次充血,帕特的腿骨缓缓拉长,蒋枭露在衣袖下的手腕开始浮现红色反光的蛇鳞,风间没有露出体征变化,但他周身的空气中正悄然弥漫开一股淡淡的植物气息。
“原来你们都是。”巨蜥有些惊讶,“没见过,其他区的?”
它说着,视线穿过他们,向秦知律和安隅看来。
秦知律配合地竖起手,面无表情地拽了拽染血的白手套,十几条漆黑的章鱼足从风衣下摆滑出,在空中弹了弹,像一把优雅撑开的伞,环绕在身体周围。
那个畸种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威慑,点点头,又看向安隅。
安隅无辜回望。
他也很想有点表示,尽量显得合群,但这属实有点难为他了。
“混进高级生命里的低贱人类。”蜥蜴畸种冷嘲道:“看来蠢家伙们没有发现你是人。”
帕特没有感情地问道:“谁是蠢家伙?”
蜥蜴畸种忽视了他的提问,手指点了点安隅,朝队尾一指,“你,排进去。”
那只艳丽得刺眼的爪子伸进门口纸箱,抓出一张表格,团成一团朝安隅一扔,“身体检查。”
那个纸团被风卷着向安隅砸来,还未近眼前,就被蒋枭一把攥住了。
猩红的蛇鳞已经覆盖过腕,但那只手仍旧分明,攥握时,突起的关节堪称美丽。
精准地控制畸变体征的表达,是天梯每一位守序者的必修课。虽然蒋枭成为守序者不久,但他一直是佼佼者。
而控制杀意,也是必修课。
他凝视着巨蜥,轻声道:“不用检查了。我是他的体训老师。”
“……”
安隅下意识向身边瞟去。
长官好像蹙了下眉。
“体训老师。”巨蜥嘀咕道:“有这个职位吗。”
“滚回你们区。”它不耐烦地转过身,然而刚迈出半步,一阵风忽然从队伍后面吹过,它脚步一顿,吸了吸鼻子。
那是一个安隅很熟悉的动作。
摆渡车上的巨螳螂和53区的故人们都有过相似的行为。
巨蜥猛地扭过头,“你似乎是个不同的人类。”
油漆样鲜红的眼球迅速旋转,它飞快扫视过斯莱德等人,最终看向秦知律。
秦知律视线还停在蒋枭的背影上,没有与它对视。
巨蜥兀自纠结了一会儿,爪蹼朝安隅一指,对秦知律道:“这个人类归我管了。”
秦知律视线一顿。
他终于抬眸看过去,片刻后,又慢条斯理地把手套拉紧了一些。
“嗯?”
数秒后。
几十根漆黑的章鱼触手从远处优雅地缩回,秦知律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把弄脏的几根握在手里,仔细擦拭。
地上有一滩丑陋的碎尸块,浸泡在几近透明的粘稠体液中。
腥臭被风送到四面八方,久久不散。人类小孩子全都躲到体检仓里去了,扒着门露出一双双惊恐的眼睛,盯着秦知律和地上已经没有人形……不,没有任何形状的东西。
“这一层的畸种还算正常。”秦知律瞟了安隅一眼,“你果然还是很受欢迎。”
安隅“唔”了一声。
他隐约觉得长官似乎心情不是很好,于是谨慎地没有回话,抬脚往体检仓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