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沈星河还未发觉,云舒月伸手在那漆黑的石头表面轻轻划过,“星儿看这里。”
沈星河立刻看过去,在看到师尊所指之处那条肉眼几不可见的轻微划痕后,沈星河立刻接过那块石头,缓缓摩挲了片刻,而后皱眉道,“师尊,这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摩擦后留下的痕迹。”
云舒月颔首,指尖复又抚上那株营养不良的细弱小草。与此同时,沈星河左耳上那枚雪银耳饰也无风自动,微微舒展开枝叶。
沈星河只觉得眼前一花,视角忽然变换——罡风猛烈,乌云蔽日,有什么正簌簌发抖艰难攀附于绝壁之中。
心中微惊,还不待沈星河细看,耳畔忽然传来师尊的声音,“这是这株草的记忆。”
师尊不会无的放矢。
明白师尊定是发现了什么,沈星河连忙专心看去。
“沙沙……”
寒风烈烈,无尽绝壁之下,不知从何时起,隐约响起阵阵遥远细碎的声响。
沈星河对这声音并不陌生,因为他曾亲眼见过许多次藤蔓攀爬穿行的场景,自然听得出这是什么植物在迅速移动的声音。
那东西的生长速度很快,不过片刻,沈星河便看到无数漆黑的藤蔓海浪般自绝壁之下潮涌而上,又急速向上攀爬。
眼前一片黑暗,最后的光也被那黑色枝条所掩盖,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星河忽然听到一阵骇人的惨叫,而后是一声熟悉的闷哼。
心神一震,沈星河立刻认出那是夜枭叔叔的声音,睁大眼睛努力想要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直到那海浪般的黑色藤蔓退走,再次看到森冷的石壁,沈星河也还是没看到夜枭叔叔的身影。
猛地自那小草的记忆中抽身而出,沈星河急切地抓住云舒月袖口,“师尊,我听到了夜枭叔叔的声音,他好似被那藤蔓带走了!”
“那的确是夜枭的声音,”云舒月颔首,“星儿想怎么做?”
既已有线索……回头看向身后仿佛能把一切吞噬的黑色浓云,虽不知那云中究竟有什么,沈星河还是目光坚定道,“我想去那浓云中一探究竟。”
云舒月自然不会反驳他。
“沈小友,”把这师徒二人的互动看在眼中,眼见沈星河和云舒月已做下决定,要去到那黑云之中,沈若水忽然开口叫住沈星河,并把一枚玉简递给他,“这玉简中刻有魔域地图,尤其是幽冥鬼域的部分。”
他顿了顿,看着沈星河的目光越发温和,“此去魔域不知会发生什么,若我意外与两位失散,这地图或许能派上些用场。”
“届时还望沈小友和仙尊见谅……不必寻我。”
自沈若水手中接过那玉简,在听到他说“不必寻我”后,沈星河忍不住抿了抿唇,忽而抬头看向沈若水。
离开万剑宗的护山大阵后,即便有师尊赠与的水晶吊坠防护,沈若水的面色还是肉眼可见苍白许多,几近透明。
寒风吹起他雪白的发,即便身着优雅宽泛的玄色羽衣,依旧难掩他一身瘦骨伶仃。
他明明是崇光界成名已久的化神大能,如今却羸弱得仿佛会被一阵风吹散。
但他的眼神却明亮坚定,深藏义无反顾的决绝。
决绝到沈星河说不出一句劝解阻止的话。
最后,也只喑哑地低低道了句“好”。
见他神色低落,似有些难过,沈若水顿了顿,忍不住想摸摸这孩子的脑袋。
但他很快看到了沈星河身后那抹身披月辉的雪色身影,还有那人垂眸专注望着沈星河的模样。
沈若水便明了,安慰沈星河的事自有人做,根本轮不到他。
不过他刚才叫住沈星河,其实还有另一件事,“沈小友,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应下沈若水的请求后,直到他们三人自悬崖而下,闯进那片未知的浓云,沈星河依旧心事重重。
【星儿可是担心沈若水?】云舒月很快传音于他。
沈星河闻言顿了顿,并不意外师尊看出自己的情绪,只叹息道,【师尊,沈若水跟我要了青鸾圣火。】
是的,这便是沈若水的那个“不情之请。”
进入黑雾前,沈若水曾请求沈星河分一簇火焰与他。
沈星河并没有拒绝。
【师尊,您是不是也猜到沈若水想做什么了?】他低声问云舒月,眉间隐约有一丝不忍。
云舒月轻轻应了一声。
先是以病弱之躯坚定要求与他们同行,再是把魔域地图赠与沈星河,最后又自沈星河处求得能焚毁鬼槐的青鸾圣火。
不说他们,恐怕连柳狂澜和摇光都看得出来,沈若水此行其实抱了必死的决心。
不过沈若水本就油尽灯枯,早已是强弩之末,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凭的恐怕就是那最后一口气。
他会在寿数终结前做出这样的选择,不说云舒月,就连沈星河都并不怎么意外。
虽不意外,也虽然满打满算他与沈若水真正相识也还不足两天,沈星河心中却还是生出许多不忍与叹息。
不过那到底是沈若水自己的选择,即便沈若水待沈星河十分宽容,甚至隐隐有些纵容,沈星河却知道,在这件事上,任何人都无法再阻止他。
云层浓沉如墨,不知尽头,似能吞噬世间万物。
自悬崖而下,沈星河三人一开始尚能御风而行。
但没过多久,那浓云便似有了实体一般,似水般缠绕在三人周身,无限延缓他们下落的速度。
脚下空荡荡的,一直探不到底,但他们下落的速度却渐渐停滞,仿佛被什么强行滞留在了这不上不下的极暗极寒之地。
不仅如此,那乌云的温度也开始急剧下降,沈星河甚至能听到云层中黑雾凝结发出的细小噼啪声。
【就只是这样?】
虽又冷又暗,但对沈星河这样的化神境来说,这种温度与毛毛雨无异,根本伤不到他分毫。
师尊更是不用说。
至于沈若水……下来前沈星河已在他身边设下防护结界,沈若水身上也不缺顶级防御法宝,想来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才……
侧身猛地看向一路过分安静的沈若水,沈星河倏然攥紧师尊的衣袖,复又紧紧抓住师尊的手臂,“师尊!”
“为师无事。”站在沈星河身旁,云舒月安抚地拍拍青年肩膀,与他一同看向沈若水的方向。
乌云之中虽伸手不见五指,但沈星河自带青鸾圣火,云舒月更是如明月般皎洁无暇,即便身处黑暗,这师徒二人仍像发光体般清晰可见。
沈若水此时却已被那如墨的浓云遮掩大半,原本清亮如水的眼眸也失却高光,但他的眉心却无限舒展,显出几分罕见的愉悦之色。
【他这是……陷入幻境了?】沈星河不确定地传音给师尊。
云舒月应了一声,指尖捏过一团过分冰冷的黑云垂眸打量,片刻后肯定了沈星河的猜测,【这乌云有致幻的功效。】
沈星河顿时有些紧张,【那我们会不会也中招?】
毕竟连沈若水这个化神都神不知鬼不觉地沦陷了,沈星河与他同境界,自然也有些担忧。
云舒月闻言沉默一瞬,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从未告诉过沈星河一件事,【望月峰天池之水不但能让人百毒不侵,亦可使人神思清明,破世间一切虚妄。】
沈星河顿时震惊,张口结舌问道,【师尊的意思是说,只要泡过那天池水,这辈子就再不会再被任何幻境幻觉所扰???】
云舒月肯定了他的猜测。
沈星河顿时一阵心痛,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天池水竟比他原本所知的更加珍贵和宝贝!
但整个望月峰都被沈卓七杀毁了,如今早已连渣都不剩,更遑论那一汪天池水?
【若沈卓还没死透,早晚有一天,我定把他碎尸万段!】
咬牙切齿对君伏诅咒完沈卓,沈星河很快又看向浓云中若隐若现的沈若水。
【师尊,沈前辈会不会有事?】
修真界的幻境远不止看到幻觉那么简单,十个有九个都暗藏杀机,甚至有可能令深陷幻境之人困死一生。
虽然看沈若水的神情,他看到的幻觉似乎并不怎么糟糕,甚至让他有些开心,深知幻境不是善茬的沈星河还是难免担忧。
云舒月:【不必担忧,这幻境并未叠加杀阵,似乎只为把人困在此处。】
沈星河闻言这才安下心来,不过这么说来,这有致幻作用的黑云作风倒是远不如那些魔修狠辣,甚至与整个魔域都有些格格不入,也不知这黑云是如何出现在此地的。
深陷幻境者并不能被外界强行唤醒,只能等其自行挣脱,不然恐对其神魂有损。
沈星河一时间进退两难。
不过他很快想到自那崖边小草记忆中看到的藤蔓,还有夜枭叔叔那一声闷哼。
快速向四周看了看,沈星河不确定地对云舒月道,【师尊,夜枭叔叔有没有可能也被困在这乌云之中?】
若夜枭叔叔真被那些黑色藤蔓带走,这片乌云定是其必经之地。
想到此,沈星河也不用师尊回答,立刻又拿出夜枭叔叔的黑翎羽,在此地施展起寻人术法。
指尖掐诀尚未念出心法,刚刚亮起的灵力忽而又暗淡下去。
沈星河见状微微蹙眉,终于确定,这云层的确有吞噬灵力的作用。
即便他已是化神境,依旧无法在此地用出一个完整的法术。
正思忖接下来该怎么办,沈星河眼前忽然一亮,竟像是于转瞬间换了个世界。
心脏骤然紧缩一阵,沈星河立时攥紧掌心,向身边看去,在看到师尊仍在自己身边,手中也依旧握着师尊的衣袖后,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警惕看向这倏然变换的场景。
这显然是一处蔚为繁盛的密林,此时已是深夜,明月高悬于天际,林中鸟雀鱼虫也早已酣睡,只有风吹动树林时叶片轻轻摇曳的声响。
“咕……”
他很快听到一阵低低的鸟叫声,近在咫尺。
那似乎是一只猛禽,受了重伤,于濒死之际艰难呼吸时无意识发出断断续续的鸣响。
“咔嚓……咔嚓……”
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和着落叶被踩碎的细碎声响,那受伤猛禽闻声呼吸一屏,浑身的羽毛都险些炸起来,喉中发出警告地“吓吓”声。
那脚步的主人显然听到了这猛禽发出的威胁,微微顿了一瞬,紧接却以更快的速度向此处行来。
别说那受伤的猛禽,就连沈星河一时间都忍不住提起了心,定睛向那正自密林阴影下缓缓走出的人看去。
首先现于月光下的,是一双极为精致的天青色长靴,其上绣有祥云鹤羽,镶嵌明珠宝石。
那鞋的样式实在太过熟悉,以至于沈星河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很快,他便看到了那长靴的主人。
那是一个身姿颀长的男人,生着张过分雅致且俊秀的脸,桃花眼中时时含笑,眉骨精致,鼻梁挺直,形状完美的唇不点而朱,像含着瓣牡丹。
他身着一身青白相间的流云飞鹤衣,手中轻摇一把闲云孤影扇,乌黑长发被一根红宝石发簪高高挽起,于满天月华下缓步走出时,身后百鸟齐飞。
那一瞬,沈星河只觉得如遭雷击,眼中酸热难当,喉中也仿佛哽了坨厚厚的棉花,却还是抽了抽鼻子,小小唤了声,“……爹。”
沈星河已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久没见过沈轻舟了。
自上一世他于沈家大比中落败, 经脉俱断,被迫逃离沈家时起,直到今日, 即便是在幻境中,他都再未见过父亲一面。
只偶尔于梦中能看到父亲模糊的身影, 梦醒后又是一场空。
所以,虽然明知道眼前的一切皆为虚妄,他还是忍不住唤了沈轻舟一声。
若是以往,听到沈星河的声音, 沈轻舟一定会第一时间回应。
他真的是一个极好的父亲,也给了沈星河极温暖且安全的童年。
他还给了沈星河许许多多的爱, 教会沈星河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热爱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他简直像太阳一样,照耀着沈星河的幼年与少年。
每当忆及年少的岁月, 沈星河都会被满满的幸福感包围。
但其实他有时候也会想,若不曾经历过那样的幸福, 不曾被父亲给予那样安稳纯净的少年时光, 像这肮脏世间拼命挣扎的所有人一样扭曲着长大, 他或许便不会对这世界那么厌恶, 厌恶到时常会生出些过于危险的想法来。
沈星河那一声呼唤虽不大,但他与沈轻舟的距离不过几尺,身为修士沈轻舟不可能听不到。
但他却并未像以往那样回应沈星河, 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瞥过来。
即便早知道眼前这一幕是假的, 不可能是真正的沈轻舟, 沈星河还是垂下湿漉漉的眼睛, 掩去眸底深深的失落。
“师尊,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云舒月。
片刻前师尊曾说过, 因泡过望月峰天池之水,这辈子沈星河都不会被任何幻境幻觉所扰。
沈星河向来无条件相信师尊的话,事实也证明,师尊所言的确从无虚假。
可若不是幻觉,眼前的沈轻舟又是什么呢?
发觉沈星河神色失落,云舒月安抚地摸了摸小孩的头,转而看向不远处的沈轻舟,沉吟道,“这应是一段真实存在过的记忆。”
沈星河微怔,真实存在过的记忆?
那这会是谁的记忆?
心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名字,沈星河连忙抬头看去,想要确定心中所想。
这次他观察得要比之前细致很多,仔细一看,沈星河才发觉,几尺外的父亲,竟比他印象中的沈轻舟更年轻稚嫩些。
“唳——!”
随着沈轻舟的靠近,那重伤伏地的猛禽终于凶狠地尖啸出声,试图吓住靠近的男人。
沈轻舟却脚步不停,甚至还扭头对肩膀上那只金红的鸟儿笑道,“看来它没什么事,叫声还这么精神。”
再一眨眼,沈轻舟已在那猛禽跟前站定,一把按住那蓄势暴起的大鸟,笑吟吟道,“想要命的话就别乱动。”
沈轻舟肩头那只金红色的鸟儿华丽异常,像个发光体般照亮了这处阴暗的林地,也照亮了那只重伤的猛禽。
那是一只体长近一人高的大鸟,墨喙金瞳,浑身被黑金二色所覆,受惊展开的乌黑双翼内有一圈雪白的羽毛,头顶则是黑白二色的圆形羽冠。
——这显然是一只蛇雕。
还是沈星河十分熟悉的那只。
“是夜枭叔叔。”他低声对师尊说道。
刚重生的时候,沈星河还趴在夜枭叔叔背上过,根本不可能认错。
所以……这难道是夜枭叔叔与父亲初见时的记忆?
他就那样沉默地与师尊一同看完了父亲救治夜枭叔叔的全过程。
不过与沈星河所想不同,在帮夜枭叔叔疗伤后,父亲竟然就那么走了。
画面一转,深林变作湖泊。
湖畔有一男子正狼狈地委顿于地。
青丝散落,衣衫凌乱,双目赤红,几欲滴血——竟是沈若水。
这是沈星河从未见过的沈若水。
在沈星河的印象中,沈若水无论何时都大方得体,哪怕经历过那么多可怕的事,依旧能有那样温润柔和的笑容。
但面前的沈若水却显然不是那样。
他似乎刚经历过什么极糟糕的事。
目光在沈若水堪堪蔽体的水蓝羽衣上扫过,即便不仔细看,沈星河依旧能看到他胸前、肩头、脖颈上密密麻麻的吻痕和抓痕,肋骨下方甚至还有伤口在不停滴血。
想到这两日花自栖和沈若水的话,沈星河立时猜出,这应该是沈若水刚被取走肋骨,又被宇文珏定下去主仆契约,下了丝丝入骨的时间。
所以……这是沈若水的记忆?
还没想明白怎么忽然从夜枭叔叔的记忆变成了沈若水的,眼前的画面中又多了一个人——又是沈轻舟。
此时的沈轻舟比之前夜枭叔叔记忆中的更年轻些,似乎还是个少年。
在看到狼狈异常的沈若水时,沈轻舟也十分意外,却也似乎于转瞬间敏锐察觉到沈若水身上曾发生了什么。
这两人显然并不熟悉,沈星河甚至怀疑他们之前或许并不相识,以沈轻舟的性格,按理说应该退走把此地留给沈若水一人才对。
沈轻舟却并没有走,反而在沈若水几步外的湖畔坐了下来。
坐下后,沈轻舟开始说话。
他说了很多话。
从终年飘雪的十万大山说到炎炎烈日的金乌大漠。
从人迹罕至的霜天秘境说到人声鼎沸的丹枫流火城。
他还说隐仙山脉有一种鲜美异常却特别稀有的小银鱼,每年他都会专门抽出一月时间去蹲守那难得的天地灵物,如今也才攒了一小碟。
他还说……
天南海北,秘境宝藏,美食美酒,风物异志。
他说了很多这世上新奇美好的事物,沈若水却没有丝毫反应。
就连沈星河都看得出,他爹其实一直在做无用功,因为这时的沈若水,显然已心存死志。
沈轻舟说的这些,对此时的沈若水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沈轻舟显然也明白这件事。
在静静看了面前的湖泊许久后,沈轻舟忽然再次开口,“传说这世界由三千小世界构成。”
“在崇光界之外,还有更多更加广阔的世界。”
僵坐在原地的沈若水似乎微微动了下。
沈轻舟却仿佛并未注意到,依旧看着面前明镜般的湖面。
“据说其中有一名为千羽的世界,为百鸟之乐土。”
“那里是所有鸟儿的天堂,从出生到死亡,鸟儿们担心最多的事情就是每天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
“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终日唱歌跳舞,种植采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而且大家长得都很好看。”
说这话时,沈轻舟的神情很温柔,还隐约有一丝怀念和伤感。
他侧过脸颊贴了贴肩头那只金红色的鸟儿,那金红的鸟儿同样温柔地在他脸上蹭了蹭,缱绻异常。
“你说的……可是真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响起沈若水喑哑至极的声音。
沈星河看着他的眼睛,蓦然发现,沈若水原本死寂的眼底不知何时竟隐约有了丝光亮。
“当然是真的,”沈轻舟的语气异常笃定,“所以,你要不要亲眼去看看?”
“若有朝一日我们都能飞升,没准还能一起在那世界唱歌跳舞。”
眼前的沈轻舟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像是覆上了一层水光。
那水光越来越汹涌,滴滴答答落在湖畔的草丛中。
沈星河听到一声颤抖而又模糊的“……好”。
这一刻,沈星河似乎隐约明白了,沈若水为何会因他是沈轻舟之子而对他抱有那样厚重到沉甸甸的善意。
对曾经心生死志的沈若水来说,父亲那番话或许给了他继续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再睁开眼时,沈轻舟和那一汪湖水都已消失无踪。
眼前仍旧只余铺天盖地的黑色浓雾。
沈若水的记忆结束了。
再见不到父亲,沈星河心中顿时一阵失落。
他忍不住看向身侧的师尊,在看到师尊仍站在那里,从未离开过自己后,这才强压下心中感伤,看向不远处的沈若水。
这一看,沈星河才发现沈若水不知何时竟已清醒了过来。
他的眼眶红红的,眼中也仍有泪意残留,却还是勉强对沈星河云舒月扯出一丝笑容,低声说道,“劳二位久候。”
沈星河摇了摇头,并未提及自己和师尊刚才看到了沈若水的记忆片段。
不过,先是夜枭叔叔的记忆,又是沈若水的,也不知这分隔天屿大陆和魔域的乌云究竟想做什么。
若非自己和师尊并不会受幻境影响,沈星河怀疑,自己和师尊或许也会被回溯某些印象深刻的记忆。
令沈星河意外的是,在那之后,直到他们彻底破出黑雾,脚踏实地,这一路竟再未发生什么特殊的事。
“我们这是到魔域了吗?”甫一落地,沈星河立刻看向四周。
因曾在“七杀”体内潜伏许久,对于魔域,沈星河其实并不陌生。
与世人所想不同,魔域虽被称作穷凶极恶的不毛之地,却并非真的寸草不生。
与此相反,在沈星河看来,魔域其实十分原生态,山川河流森林草原皆十分广阔。
不过这里并没有太阳,灵气也相对稀薄,所以为了活下去,这里从人到动植物都异常凶残,杀戮冲突时时上演,大大小小的战争也一触即发。
但现在,这里却寂静得过分。
确切地说,是死寂——在沈星河能感知到的方圆数千里之内,竟没有任何活着的生命。
“情况不太对,”抓紧胸口厚重的布料,自落地起便心悸不停的沈若水神情凝重地道,“这里确实是魔域,但我上次离开时,这里还不是这样。”
“此地生机断绝,似是被什么强行抽走了生命力。”云舒月忽然道。
沈星河闻言不知为何心中一慌,立刻取出夜枭叔叔的黑翎羽,再次施展起寻人术法。
与之前在黑雾中不同,这次沈星河灵力运转得十分顺畅,那黑翎羽很快飘了起来,向某个方向飞快掠去。
寻人术法既然起了作用,便说明所寻之人还活着!
眼底瞬间亮了起来,沈星河立刻对师尊和沈若水道,“找到了!”
一行三人很快随那黑翎羽而去。
与骤然兴奋起来的沈星河不同,这一路云舒月和沈若水都在默默观察路过的一切。
越看,沈若水脸色便越苍白。
身为合体期大能,云舒月能感知到的范围比沈星河更深也更远,所以早在他们刚刚抵达魔域时,云舒月便已大致知晓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此刻见沈星河神情期待,眼底明亮有光,云舒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告诉沈星河魔域的情况,更不忍提醒沈星河不要报太大期望。
他们所落之处是一片望不到头的黑色石林,不过片刻,三人便已飞出了那石林,抵达最近的城池。
“这里曾是戎狄所掌控的墉城,人口众多,终日热闹非凡。”远远地沈若水便开口说了那座城的情况。
但与沈若水所说不同,耳聪目明的三人都已清楚看到,那座昔日繁华至极的墉城,如今已破败不堪,满城死寂,不见人声。
黑翎羽还在往前飞,沈星河顿了顿,还是跟了上去。
在路过那仿佛被某种庞然大物暴力摧毁的城门时,沈星河眼中终于现出一丝凝重,唇角也紧绷成一条直线,心脏也渐渐紧缩起来。
放开化神神识,这座城池的情况立刻被沈星河全数感知。
在看到散落满城的白骨、飞禽走兽的皮囊、干瘪到只剩下空壳的虫尸以及无数枯死的植物后,沈星河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对师尊和沈若水道,“这座城的生机也都被吸干了!”
至于是被什么吸干的,沈星河目前还不得而知。
但从某些白骨的情况来看,即便是出窍后期在那东西面前也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而夜枭叔叔,正是出窍后期。
这个发现简直让沈星河眼前一黑,但黑翎羽还在飞,沈星河只能强压下心慌,抱着微薄的希望继续跟着那黑翎羽。
那羽毛很快飞入一间占地颇广的豪宅。
那豪宅坐落在墉城正中央,似乎是曾经的城主府。
乍一进到那大门洞开的豪宅,鼎沸的人声扑面而来。
浑身的寒毛险些炸了起来,沈星河立时攥紧师尊的衣袖,下意识向师尊身边靠了靠,心底一时警惕到了极点。
沈星河很确定,在此之前,哪怕是在这城主府的门外,他都不曾听到一丝人声!
眼前的一切却颠覆了沈星河所想。
这也不可能是幻觉,因为师尊曾说过他此生不会被任何幻觉所扰。
所以,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这个发现简直让沈星河毛骨悚然——
要知道他如今已是化神,能在化神面前悄无声息做到如此,那幕后之人的修为显然比沈星河更高深!
【莫慌。】
正惊疑不定犹豫是否该继续向内探究,沈星河的手背忽然一热,被师尊拍了拍,脑中也响起师尊温和沉稳的劝慰。
被收回手中的黑翎羽正在簌簌转动,想要飞出沈星河掌心,从那转动的力度和频率看,夜枭叔叔应该就在这座豪宅中。
既然师尊说“莫慌”,那他便相信师尊。
再次深呼出一口气,沈星河这才提步向豪宅内走去。
刚迈出几步,沈星河便被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拦住。
还不待沈星河开口试探,那一脸青白的管家便僵硬地扯开嘴角,声音嘶哑地道,“今日乃是我城主大喜之日,府内正大摆宴席,来者不问出处皆是我墉城的客人,几位便随我进来喝杯酒水罢!”
说完那人也不管沈星河三人是否答应,转身便往宴客厅去了。
沈星河蹙眉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黑翎羽,说来也怪,在那管家出现的时候,黑翎羽竟然立刻便安静了下来——那明明是只有在寻到主人后才会有的反应。
还有,那管家看模样早已是个死人,更与夜枭叔叔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心头又是一阵紧缩,沈星河的睫毛颤了颤。
担心寻人术法是否出现了问题,沈星河沉吟一瞬,复又施展起寻人术法。
黑翎羽果然再次飞了起来,却是追着那管家的方向去了。
再次把黑翎羽收回手中,虽然眼前的情况十分诡异,但好不容易黑翎羽有了反应,沈星河最终还是跟着黑翎羽去了宴客厅。
越靠近宴客厅,人声便越是鼎沸,推杯换盏之声不绝。
待沈星河三人踏入宴客厅,原本热闹非凡的众人骤然一静,继而一同扭头看向刚刚到来的三人,直勾勾的目光诡异又死寂,沈星河甚至看到有不少人扭断了脖子,脸上的腐肉和浑浊的眼珠也掉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