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里,有一些是日月宫的人,有一些不是,但他们都有亲友死在玄渚手上。无法想象这些满含仇恨的人是以怎样的破釜沉舟来围截叶悬止和叶掩。
周子墨躺在地上,眼前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层血红。
叶悬止的长剑对着他,一滴粘腻的血落在周子墨脸上。
“为什么我的师兄死了,叶掩还活着。”周子墨艰难地转过脑袋,看向叶悬止。
叶悬止一身的白衣裳几乎被血浸透,已经干涸变成黑褐色,周子墨看不清他的神色,他用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质问叶悬止,“为什么你们明明可以杀了祸星,却袖手旁观。”
叶悬止大约也受了一些伤,因为他觉得自己身上都是冷的,深入骨髓的冷,令他几乎忍不住颤抖。
徐借月赶到,现场的惨状让很多人都掩面。徐借月皱着眉,命人将还活着的周子墨带走,将其余人的尸身收敛。
走到叶悬止面前,拿下他的剑,“悬止?”
叶悬止神情有些恍惚,他放下剑,身影踉跄了一下。
徐借月去扶他,却被叶悬止拂开。
靠近的时候,徐借月才看清叶悬止,他的脸上有一些脏污,一双眼睛红的能滴血。
“叶掩呢?”徐借月问道。
“被日月宫的人带走了。”叶悬止声音沙哑。
徐借月沉默片刻,道:“先回昆仑,再想办法。”
叶悬止摇头,他咳了两声,只觉胸腔里淤堵着,让他几乎窒息。
“告诉屏妃,我去杀玄渚,别碰我徒弟。”叶悬止低了低头,看见地上的泥泞里有个陶土动物,已经碎成了几瓣,沾着血污。
“我要叶掩完好无损地回到昆仑,”叶悬止通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泥泞中的陶土碎片,“我已经杀了很多人,无所谓再杀一个玄渚,或者屏妃。”
叶悬止推开徐借月,转身离开,他只身走进浓密的树林,夕阳惨淡的落在他身上,林木的阴影慢慢将他笼罩。
一个四面都是黑石的山洞里水汽氤氲,散发着寒气的池水中央,有一座寒玉床,床上躺着一个人,腰腹处一大片血迹,已经变成了深褐色。
屏妃从洞口走进来,站在岸边看着寒玉床上的叶掩。
“这就是盘古玉璧?”她身边的女弟子道:“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屏妃道:“怎么伤的这么重?”
女弟子道:“周子墨对他们师徒有恨,下手没有轻重。”
“太冲动了。”屏妃摇头。
女弟子道:“但是叶悬止妥协了。”
夏月站在屏妃另一边,看着寒玉床上的叶掩,“师父,你为什么非逼着叶悬止去杀祸星呢?”
“祸星必须死,是叶悬止杀的更好。”屏妃道:“不然有朝一日他们两个人联手,日月宫要怎么办?”
说着,屏妃微微叹气,“怪只怪叶掩伤的这么重,这下我与叶悬止,都没有回头路了。”
寒玉床缓慢修复叶掩的伤势,等他伤好的差不多了的时候,屏妃亲自将叶掩送回了昆仑。
来接叶掩的人里没有叶悬止,屏妃扫过一圈,问道:“他的师父不来接他吗?”
“叶悬止没有回昆仑。”江白之道:“现在你满意了。”
屏妃眸光微闪,“祸星一日不死,这样的事情就一日不会结束,今日是周子墨寻仇,来日也会有别人。叶掩今日是重伤,来日就有可能是身死。叶悬止是看透了这一点才选择去杀玄渚的。细究下来,与我无关。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祸星死了,叶掩的事情到此为止,叶掩是人是鬼还是盘古玉璧,日月宫都不会再说半个字。”
江白之接过昏睡的叶掩,命人将他送去岐白峰。屏妃还送上了许多丹药和天材地宝,但是江白之没有接受。
“屏妃,”江白之看着她,“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不义?”屏妃笑道:“你出去问问,现在不义的是你们昆仑。”
叶悬止睁开眼,眼前是水红色的纱帐,甜腻的香味弥漫在房间里,窗外就是闹市的喧嚣。
他眨了眨眼,从床上坐起来,原先染血的衣服都被换掉了,此刻他只着中衣,长剑就放在桌上。
房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挽着双环髻的姑娘,她捧着衣服,请叶悬止更衣。
那是件黛紫色的长衫,绣着繁复的兰花纹样,这样华美的衣服,却依然掩饰不住叶悬止的清冷。
叶悬止走出房门,才知道这里是个花楼,因为是白天,花楼里没有客人,楼上楼下都是凑在一块说话的女孩子。
叶悬止随侍女走向二楼尽头的一间屋子,据她所说,叶悬止昏倒在溪边,她家主人正好踏青路过,顺便将他捡了回来。
侍女推开门,迎面是一架十二扇平金绣的屏风,上绣着各色春宫,就这么大喇喇地摆放在这里。
叶悬止目光划过,神色平静。
“贵客请进。”
叶悬止绕过屏风,里面的美人榻上坐着一个穿着红色纱衣的女子。她像是刚刚起床,不施脂粉,不饰簪环,鬓发堆在脑后,蓬松如云。
她手中拿着一个金镶玉的烟杆,烟味散在空气中,清甜又靡丽。
叶悬止看着她,“合欢宗,燕黛长老。”
燕黛敲了敲烟杆,“我也认得你,昆仑叶悬止。”
她勾人的目光在叶悬止身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昆仑昭告天下,替你跟祸星下了战书,你不在昆仑准备会战祸星,怎么会昏倒在城外溪边?”
叶悬止不答,只道:“多谢燕黛长老出手搭救。”
“小事罢了,”燕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奇地问,“你真的要去杀祸星,他不是你的旧情人吗?”
叶悬止不说话,他对于任何与祸星有关的话题都没有反应。
燕黛有些失望,她年轻的时候见过叶悬止,那时候叶悬止多么意气风发,哪像现在这样,沉默地像一块冰。
“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叶悬止道:“可否请燕黛长老收留我几日?”
“这里是花楼,你不嫌坏了你的名声就尽管留下。”
叶悬止敛眉,“多谢。”
叶悬止就在花楼里住下了。燕黛观察他的日常,花楼里白日安静夜里吵闹,叶悬止也随着这里的作息,白天睡觉的时候多。偶尔他会走出门,花楼里的姑娘喜欢他容貌清俊,他对那些姑娘们也十分和善,会帮那些姑娘们出门买东西,或者陪她们吃酒聊天。
晚上的时候这里客似云来,燕黛总会在这个时候叫他出门,他什么都不必做,走出那间屋子,在花楼里走上一圈,就吸引了不知道多少人的目光。花楼的生意因而格外的好。
有表演的时候,叶悬止充当琴师,他穿着朱红黛紫的衣服,色彩明艳刺绣华丽,几乎要盖过表演者的风头。在那些晦暗粘腻不堪的目光中,叶悬止不动如山,是高不可攀的月亮。
二楼的包厢里,燕黛倚着凭几装烟,面前有个人站着,看着楼下的活色生香。
“好看吗?”燕黛道:“这可是我这里最漂亮的姑娘。”
“多少钱?”那个人道。
燕黛敲了敲烟杆,“十万中品灵石。”
“琴师呢,琴师卖不卖?”
燕黛笑出声,“他?值一条命吧。”
那个人就笑,“刚好我就有一条命。”
燕黛眯了眯眼,看着眼前的男人。
叶悬止陪姑娘们弹了一晚上的琴,天将明的时候他便回房间睡觉。天气热了,暖洋洋的光透过珠帘洒在叶悬止身上,将他整个人照的形影朦胧。
床上铺着席子,他手边放着一把团扇,太阳将他晒出了汗,发丝黏在肌肤上生痒。
叶悬止在做梦,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眉头紧皱着。他因为热,翻身的时候扯开了领口,露出一片细腻带着水光的皮肤。
有人撩开珠帘走进来,珠帘落下时碰撞的声音清脆。玄渚拿起扇子轻轻扇,伸手为他收拢散乱的头发。
叶悬止从梦中惊醒,一把抓住了玄渚的手。
玄渚歪了歪头,“阿止,你做噩梦了吗?”
叶悬止躺在床上,仰面看着玄渚,还抓着他的手。玄渚身后是刺眼的阳光,他歪着头,含笑看着叶悬止。
叶悬止有一瞬间的恍惚。
玄渚自顾自地合衣躺在叶悬止身边,手上拿着扇子轻轻摇。床榻因为两个人的依偎而变得更热,叶悬止闻到了热气氤氲出的甜香。
日光悠然而漫长,叶悬止昏昏欲睡,陷入莫名的疲累。
玄渚摇了一会儿扇子,忍不住亲了亲叶悬止的嘴角。叶悬止偏过头,露出修长的脖颈,玄渚湿热的吻顺着脖颈往下,顺理成章地剥开了叶悬止的衣裳。
叶悬止扶着他的肩膀,神情隐忍,气息微颤。
灿烂的日光毫不遮掩地照着床上的两个人,叶悬止半阖着眼,眼前是一片晃动着的温暖的光。
傍晚华灯初上,玄渚端着饭食回来,房间里面已经人去楼空。桌子上,茶杯压着一张纸,那是由昆仑出面对玄渚下的战贴。叶悬止补全了时间和地点,在最后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燕黛:合欢宗独家代理,精选插图,《决战前的那一夜》
昆仑议事厅里,怀箐等人挨个回报事情。
叶悬止与玄渚的对战消息顷刻间传遍了大江南北,不多散修当即动身赶往昆仑,一些门派虽然按兵不动,但是暗地里都觑着昆仑的一举一动。
叶悬止失踪了,昆仑找不到他的踪迹,一些人担心叶悬止会临阵脱逃,但是江白之很笃定他的师兄会回来。
叶悬止如果要做某件事,那么剔骨剜肉他也会去做。
叶悬止踏着呼啸的风走进议事厅,雪青色的衣摆飘飘摇摇,莲花玉冠束起长发,一张脸淡漠的没有任何情绪。
怀箐止住话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叶悬止身上。江白之深深呼出一口气,“师兄,你回来了。”
叶悬止点头,他走到怀箐身边,在摊开的地图上点了点。
“我将决战地点定在了残阳峰,时间在三天之后。”叶悬止神色如常,一开口就冷静地分析利弊,“残阳峰往西七十里就是日月宫的势力范围,相当于是日月宫和昆仑的分界点,日月宫必定会安排人在此设伏,我们也一样。”
“这一站,如果我赢了,那么玄渚会死在我手上。”叶悬止道:“昆仑派出的弟子要防备日月宫的偷袭,以及魔修趁机生乱。”
江白之点头赞同,“我收到消息,魔域几位魔君都有动静,无定城也一样。”
叶悬止继续道:“如果我输了,我也会尽力重创玄渚,这个时候日月宫的人会趁机围杀玄渚,昆仑弟子的目的也是一样。”
他说着杀玄渚,神色出奇的冷静。
江白之神色有些复杂,但尽力不在叶悬止面前显露出来。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与日月宫签订条约,”叶悬止道:“决战之后,不论输赢,日月宫都不得越过残阳峰,踏入昆仑地界。”
怀箐道:“如此,就算和日月宫撕破脸了。”
江白之冷笑,“这脸早就该撕破了。”
叶悬止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道:“日月宫的野心几乎不掩饰,签订这个条约一是保护昆仑,二来也可以限制日月宫的扩张。”
他思索着,看向江白之,“天悲寺的态度保持中立,你如果想争取他们,可以从屏妃的弟子夏月入手。但是注意方式,不要像日月宫对叶掩那样对她。”
江白之点头,“我知道了。”
决战定在三日之后,江白之忙着去安排了。整个修真界像是被震荡了一下似的,从各地涌向残阳峰,行迹都来不及掩饰。
在所有人都忙碌的时候,叶悬止倒是十分的清闲,那天昆仑山罕见的下起了小雨,雨丝细细的,比拂面的风温柔。
徐借月找叶悬止,找了一圈在洞天镜前发现了他。这样的细雨都让叶悬止湿了衣裳,可想而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我有点想我师父了。”叶悬止道:“你呢,你想不想他?”
徐借月揣着手,看着平静的洞天镜,“很想。”
叶悬止点点头,没再说话。
徐借月看着叶悬止,“我不想以后像想念师兄那样想念你。”
叶悬止笑了,“你觉得我必死无疑吗?”
“我不知道你是真的要去杀玄渚,还是一心赴死想扔下这个烂摊子一了百了。”徐借月笑道:“如果是后者,那你也太不负责任了,如果是前者......”
徐借月笑意渐渐收敛,“那对你来说,是不是太过残忍。”
叶悬止默了默,他开口说起了别的事情。
“景湖沉默寡言,又太孤僻,山上妖修很少,很少有人理解他。他受了欺负总会锱铢必较地报复回去,赢不了也不会示弱,弄的一身伤。我想请你以后多照拂他,不要让他太受欺负。”
徐借月皱着眉,“这就开始交代遗言了。”
“算是吧。”叶悬止继续道:“苏锦,他的天分不如他的师兄们,但是性子没心没肺,过的很快活,我希望他以后还是这样快活。你知道的,他总会下意识讨好别人,顺着别人,不然也不会喜欢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的闻人萦,这是我做师父的,没有给他足够的关爱。他以后如果再喜欢这样会让自己受伤的人,希望你能陪陪他,开解开解他。”
徐借月神色收敛,没有说话。
“闻人萦,我其实很担心他。”叶悬止道:“他有自己的主张和想法,但是行事太过极端,他待在魔域,不免被魔域的行事作风影响。若有机会,我希望你能时时规劝他,不要让他走上歧路。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变成了嗜杀残暴的魔修,我希望你能替我清理门户。”
徐借月沉默地听着,“那叶掩呢?”
“叶掩......”叶悬止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叶悬止是叶掩的师父,玄渚是叶掩唯一的同族,难以想象,当叶掩醒过来的那一刻,他该如何接受这个结局。
“我相信叶掩,”叶悬止最后只是道:“人人都有自己的坎儿,掩儿可以过去的。”
临行前的午后,叶悬止去看了叶掩。
屋子里苏锦守在床前,叶掩面色还好,但是一直在睡,没有醒来。
“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叶悬止拿手背贴了贴叶掩的面颊,“是我跟三长老说,让他继续睡。”
苏锦皱眉,“为什么不让大师兄醒过来呢,他是局中的人,他应该有发言权的。”
叶悬止摇头,“跟他没有关系,这都是我们的事情。”
苏锦撇撇嘴,“师父,你也变得专制了。”
叶悬止琢磨他这个“也”字,将叶掩腰上系的那块石头摘了下来。
窗边传来响动,一只白猫扫着尾巴,金色的眼睛盯着叶悬止。
“景湖也在。”叶悬止冲他招了招手。
景湖跑到叶悬止面前,罕见地贴着叶悬止的手。
叶悬止摸了摸景湖,又看向苏锦,“照顾好大师兄,照顾好自己。”
苏锦点头。
叶悬止走出门,走下台阶,他走了几步,身后忽然传来苏锦的叫声。
“师父——”
苏锦站在上面的台阶上,噙着泪看向叶悬止,他不知道叶悬止还能不能回来。
叶悬止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决战前夜,日月宫,天悲寺和昆仑都安排了精英弟子,闻人萦则带着魔修驻扎在另一边,整个修真界最优秀地那部分人几乎都在这里了。
人太多,大家藏也没地儿藏,干脆驻扎在一起,喝酒聊天。
他们来自不同的门派,朱云宗的弟子们都穿着银红色的弟子服,他们出门在外居然带了很多腊鸡,这个时候给大家分一分,实在是美味的下酒菜。
有个散修慢吞吞地在营地里转来转去,朱云宗的弟子便把他叫过来一块喝酒。
他们谈论很多东西,从手里的酒肉到故乡的美食,从北方的雪聊到南方的花,看到哪个不顺眼的人,就骂他也配出现在这里。偶尔喝大零,就豪情壮志地喊一句,他们也是围杀过祸星的人了。
话题最后落在叶悬止和祸星身上,有人问,如果明天叶悬止失败了,我们会怎么样呢?
谁也说不好,那是祸星,他兴风作浪了一百年,天命好像都在眷顾他。
有个人道,那我得赶紧再喝一口酒。
大家就笑,笑过之后又有些沉重。
天快亮了,大家越来越沉默,最后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等待着清晨的来临。
第一缕阳光落在残阳峰上的时候,叶悬止拿着剑,走上峰顶。他穿着墨青色的长袍,长发被风吹起,神情宁静而庄重。
人群里站起来一个人,他穿着雪白的衣服,起身的时候还施施然拂了拂衣上的尘土,吓坏了跟他坐在一起说笑的人。
玄渚走上峰顶,在叶悬止的目光中站定。
“今日天气很好,”叶悬止平静地看着玄渚,声音甚至是温和的,“会是个晴天。”
玄渚看着太阳眯了眯眼,道:“我喜欢晴天,很暖和。”
“我也是。”叶悬止说着,抽出剑。
后来有很多人试图描绘那场对战,可是文字在此刻显得过于苍白,每个观看过那场大战的人终其一生都难以忘记那样天地变色的情景。如果说玄渚是神族,他的能力得天独厚。那么叶悬止就是在痛苦中蜕变的那个人,他大概不止一次地准备过与玄渚的这场对战,因为他看上去竟然也不落下风。
在最后那阵刺眼的白光散去之后,叶悬止的长剑穿透了玄渚的心口,鲜红的血在他雪白的衣衫上是那样刺眼。
“你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杀我是不是?”玄渚咳出一口血,看着叶悬止笑,“你准备了一百年,却一次都不肯杀我。”
叶悬止握着剑,声音轻的几乎听不到,“我在杀你。”
玄渚依旧在笑,“你在爱我。”
叶悬止的手开始颤抖,玄渚一步一步走到叶悬止面前,长剑一寸一寸穿过玄渚的心口。
“阿止,我对你不起,毁你一世清名。”玄渚眷恋地看着叶悬止,“拿我去立功吧,你少年天才的美名,你昆仑首徒的前程,我都还给你。”
有风吹过来,玄渚的身影随风散去,在叶悬止眼中一寸一寸消失不见。长剑掉落在地上,叶悬止踉跄了一下,眼前的景物慢慢褪色,随后陷入浓重的黑暗里。
第53章
那是叶悬止还很年幼的时候,小手一点点,用力地握着笔杆。他尽力坐端正,小心掖起了袖口,但每每放下笔,手上还是会沾上两三点墨迹。
宗让月将他叫到跟前,帕子沾了水,一点点擦拭干净。
叶悬止小声跟宗让月道:“师父,我的字写的没有小师叔好看。”
“你小师叔多大,你才多大。”宗让月笑道:“你力气没有他大,写不出来那样地字是正常的。”
他拿过叶悬止的纸笔,在上面写下毫无笔锋笔势可言的一横一竖。“横平竖直,你就先这么练着。”
宗让月摸了摸叶悬止的脑袋,“阿止,做人和写字一样,都在这一平一直之间。”
叶悬止仰头看着宗让月,宗让月看着他笑,往他嘴里塞了个樱桃,“甜甜嘴,以后不许跟你小师叔瞎混。”
叶悬止噙着樱桃,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师父,我记得有个人也很喜欢吃樱桃。”
宗让月问道:“谁呀?是你的朋友吗。他喜欢吃樱桃,你就带一点给他。”
叶悬止想不起来喜欢吃樱桃的是谁了,他摸着胸口,那里闷闷的透不过气。
“他是......”叶悬止盯着樱桃,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想求助宗让月,一抬眼,就看见宗让月的眼中浸满了悲哀。
“他是,”叶悬止流下泪来,“我的仇人。他害死了你。”
叶悬止想起来了。
“所以我杀了他,师父,我杀了玄渚,我为你报仇了。”叶悬止跪在宗让月面前,哭的满脸都是泪,“你是不是可以原谅我了。”
宗让月难过地看着叶悬止,“孩子,我从没有怪过你。”
叶悬止哭的声嘶力竭,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和难过都宣泄出去。
宗让月半抱着叶悬止,一遍遍抚摸他的额头,手心的茧子划过皮肤,是叶悬止熟悉的触觉。
“我做过大师兄,你也做过大师兄,所以我知道你的心情。”宗让月道:“现在你也做了师父了,你会因此而责怪你的徒弟吗?阿止,我没有怪你,我很高兴我还能替你收拾残局。”
“没有师父在,你过得真不好。”宗让月心疼地看着叶悬止,“可是你还是长大了,阿止,从前种种已经问心无愧。之后,师父希望你快乐一点。”
宗让月坐在书房的景象渐渐淡去,叶悬止耳边响起了藏经楼的铃声,他慢慢睁开眼,阳光和煦,鸟语花香。
叶掩见他醒了,立刻扑到床边,却不敢碰他,只手足无措地看着叶悬止。
“你醒了,师父,你终于醒了。”叶掩颤着嗓子,“师父,已经睡了足足一个月了,我以为你不想醒过来了。”
叶悬止眨了眨眼,看着叶掩,“我杀了玄渚,你难过吗?”
叶掩一霎那眼圈就红了,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整个人都在发颤,“你还活着就好。”
叶悬止轻轻抓着叶掩的手,叶掩趴在床边,嚎啕大哭。
这是神初一百零四年的秋天,叶悬止诛杀祸星,一战成名。
神初一百二十四年,祸星死后的二十年里,修真界发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无定城的新魔君在这二十年里站稳了脚跟,与日月宫爆发过冲突,慈悲放弃了主持之位,离开了天悲寺。昆仑出了一位符箓大师,是昔年斩杀祸星的叶悬止的徒弟。苏锦的名声越过他盘古玉璧的大师兄和叛道修魔的小师弟,成为叶悬止最出名的弟子。
还有些外人不知道的,譬如玄渚死后,为叶悬止的徒弟们留下了很多东西。他将自己记忆有关神族的所有东西,功法,珍宝,传承和历史都留给了叶掩,叶掩成为继他之后这世上最后一个神族。玄渚入梦的能力,他留给了苏锦。苏锦下山后,凭借这个窥探到了很多人的秘密,也得到了自己的机缘。留给景湖的,是玄渚捏土塑魂的能力,这项能力玄渚还未参得很透,景湖是在叶悬止的指导下慢慢学会的。
至于闻人萦,叶悬止不知道玄渚跟他有没有联系,也不知道玄渚留给了他什么。
二十年里,叶悬止经常下山云游四方,他与合欢宗的燕黛长老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花楼上,叶悬止一身雪青长衫,衣带飘荡着,他手中拿着酒杯,就着楼下的喧嚣,自斟自酌。
燕黛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穿着单薄的红色纱衣,雪白细腻的皮肤若隐若现。她在刺绣,面前的绣架上放着一大匹绢布。
燕黛在绣春宫,细细的针一下一下勾勒出人影交叠的轮廓。
“男人对好女人的评判标准里,有一项很重要的就是女红。”燕黛道:“你看我的女红怎么样,绣出来的人是不是栩栩如生?”
叶悬止抿了口酒,道:“确实栩栩如生。”
燕黛挑眉,“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这么香艳的春宫,你就这个表情。”
叶悬止只是笑,举手投足间自在从容。
楼梯上走上来一个白衣少年,他走到燕黛面前,叫了声师父,狭长的凤眼却落在叶悬止身上。
燕黛嘴角勾起一抹笑,道:“鄢陵来了,正好叶长老的酒也喝完了,去给他重新倒上。”
鄢陵端着琉璃盏,走到叶悬止面前,一双凤眼自带三分风流,实实在在的潇洒美少年。
叶悬止接过鄢陵的琉璃盏,道声多谢。
鄢陵微微低头,左边眉边的红痣恰到好处地显露在叶悬止眼前。
叶悬止的酒喝不下去了,他放下酒杯,道:“今日就到这里吧,我的徒弟给我传了信,让我回去一趟。”
燕黛含笑,并不拦着,只道:“我有三百年的竹叶青,年底开窖,记得来找我喝酒。”
叶悬止笑着道谢,“劳你惦记了。”
叶悬止走了,鄢陵的神色瞬间阴沉了下来,愤愤不平地坐在燕黛对面。
燕黛撇他一眼,“今日的装扮不错,谁告诉你的?”
鄢陵道:“我花了大价钱买到了一幅画,画里的人只有一个侧脸,眉边就有一枚红痣。”
他问燕黛:“我这副装扮与祸星相比如何?”
燕黛继续刺绣,眼也不抬,“东施效颦。”
鄢陵眉头拧起来,“那祸星真有你说的那样不凡?”
燕黛只见过他一次,到现在也还记得,她感叹:“风华绝代。”
鄢陵冷哼一声,“死了的人,再风华绝代又如何?”
“他是怎么死的?”燕黛道:“他是叶悬止杀死的,叶悬止不可能忘得了他。你要真的想勾引叶悬止,不应该学祸星。”
“那该怎么办?”鄢陵问道。
“你想想自己跟祸星相比,可有什么优点。”
鄢陵想了想,“祸星死了,但我还活着。”
“这不是你的优点,”燕黛道:“这是他的优点。”
鄢陵眉头紧皱,试探道:“我比他年轻?”
燕黛含笑点头,“你不该学祸星,你该学叶悬止的徒弟叶掩,他对小辈是很宽容的。”
鄢陵一脸受教。
白云峰,竹楼边的石阶上,苏锦怀抱着白猫,焦虑地咬着指甲,“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跟师父说呢?”
他抓疼了白猫,景湖翻了个身,开口道:“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可是我答应了掌门,”苏锦道:“而且师父这么多年都形单影只的,找个人陪陪他也是我做徒弟的孝心。”
这些年里,苏锦时常下山,是白云峰的几个弟子里最入世的那个。几年前,江白之把苏锦叫过去,言语里想要苏锦给叶悬止找个伴。苏锦寻访各大门派,对他师父心怀向往的男人女人都很多,可是每一个他师父都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