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河风很快就使这种味道弥散开来,渐趋于无。我在帐篷里睁开眼,伸了个懒腰。透过帐篷的缝隙,可瞥见一列军用卡车从河岸边的公路嗡鸣而过,满载物资朝托尔高城内驶去。货箱上是质量不算好但至少充足的建筑板材,还有一些医疗物资。城东的临时医院就快启用了,但病床的铺设还没有完成。昨天我和艾文他们刚铺设了电线线路,今天等着我们的仍旧是苦力活。
“柏林那边还在打呢!”醉醺醺的上尉说:“你们就想偷懒啦?”
“那边是苏联人在打嘛。”艾文系着鞋带,嘟嘟囔囔着,“我们是没机会,谁不想去干他几炮?在这里修医院,见鬼……”
我朝上尉耸肩,说:“我更愿意在这边修医院。”
“那是你小子吃得开,俄国佬叽里哇啦说的一句我都听不懂。”艾文冲我吼。
“有会英文的。”我辩解道。
“没招儿,他们脑子笨,学不会,也不愿学。”
“脑子笨打到这里?”
“堆人数嘛,谁不会,朱可夫……”
“该死的崽子!”上尉一巴掌拍在艾文脑袋上,“别瞎说,现在咱们是朋友呢!我看你才脑子笨,这个鞋带系得跟你脑子一样一团浆糊,滚远点,快去列队,今天必须得把病床都架设好。咱们可不能比苏联人干得差,昨天你看到他们糊墙没?”
上尉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说,“他妈的人人都是顶级的粉刷匠,刷得跟他妈卢浮宫似的。你们呢?铺个电线还触电,抖得他妈的像个筛子!”
“你又没去过卢浮宫!”艾文愤愤不平。
“滚!”
我拉着艾文跑了,艾文不耐烦地甩手,说这地儿他呆不下去,他想去柏林来场狠的。
“我可不怕死,你知道吗?我可不怕,阿尔,我跟你说实话,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什么保家卫国,不是为了什么复仇,我只是为了做点什么有意思的、有价值的,你懂吗?不,你不懂的,你小子对什么都无所谓。不过,你尝试去想想,这种战争,这种胜利,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多少回?咱们距离这历史性的胜利太近了,却没有真实地在里面,什么叫做真实?真枪实弹就是真实,没错,我们是挺过诺曼底了,可人们会说那是运气,而直捣柏林,把希特勒给干趴下,那才叫实力!阿尔,你明白吗?你在听我说吗?”
“我在听。”我回答,但心里却在想另外一回事——有人专门为我学英语,或者说,有人专门学说给我听的英语。
“你小子是个怪人。”艾文嘟囔了一句,他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
胜利?我似乎没有那种需求,迄今为止二十一岁的生命,属于我的大大小小的胜利有很多,帮黑手党倒卖走私甚至街头火拼都安然无恙是一种胜利,在一众街头地痞中考入纽约大学是一种胜利,面临牢底坐穿的困境还能顺利从牢里出来成为一名军人迈上保家卫国的道路更是一种想不到的胜利……更别提要了迈克尔命的诺曼底和欧洲大陆上多次战役……但我知道,这些都不足以挂齿,因为那不独属于我,只有那么一个——那是我绝顶的胜利,但同样又是绝顶的失败,我永生无法摆脱,我永生困于其中。
在列队走向医院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艾文的脚后跟,我让思绪放空,但却是徒劳。我很愿意去修医院,因为这所医院是为盟军所准备的,这意味着苏联人也要参与修建。没错,也就是说,萨连科也在修医院,巧合又并不巧合,干苦力是年轻人的活儿。我们都是年轻人。
年轻人——年轻人的心灵,我瞧见着这心灵显现在迈克尔胖乎乎的圆脸上,在艾文无惧生死的激情上,在萨连科柔和而羞涩的蓝色河流上……我呢?我很少照镜子,无论是物理意义上的镜子还是灵魂上的投影,我很少向内去窥探,我说过,那里一片混乱。但我想——我清楚的是,我把自己从年轻人当中放逐了。在这具年轻的身躯下,住着一个孩子和一个老人,没有中间地带,没有灰色区域。他时而从这一端跑到另一端,又从另一端跑回来,不作停留。
但我无所谓,我知道这是勋章。独属于我的成功和失败所赋予我的勋章。
临时医院建在城东地区,依河畔而建。原址是一栋三层建筑,屋顶被炮火掀翻,地基也被炸损。即使它饱经摧残,但相对完整,只需经过修葺和翻新就能重新投入使用。相比于城内的残垣断壁,它已经幸运太多。另外,这里地形平坦,视野开阔,有充足的物资堆放与转运地点。更前方则是绵延的草地,在风中犹如绿丝绒地毯,直直蔓延到易北河畔,叫人移不开目光。
原先我们打算在这里驻扎,但想来开阔的地区不易防守,于是选择了森林边缘。现在这里已经没有德国人了,危险的俄国佬也成为了朋友,可再想来驻扎,也没机会了。
我们这支小队有十五人,踩着凌乱的步伐、排着散乱的队形朝城内走去。建筑前墨绿的军服来回穿梭在卡车间,我抬起头,在四月底的阳光中看到萨连科的身影出现在三楼的某个窗户前。远远地,我们对上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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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在Weibo上说过,这篇文将涉及大量心理描写,大家酌情观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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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架床的油漆是新刷的,为了掩盖它们早已生锈的斑驳身躯。油漆的味道我很喜欢,纽约街头时常漂浮这种味道,当然,还混杂沥青。通常来说,我认为此味道存在某种“开始”的意味,不论是第一次还是重新开始,粉刷这项动作,本质上就是改头换面。
分明是破烂却在光亮的白色油漆下焕发新生的铁架床,被我扛在肩上。走在我前面的是艾文,我们各自扛着的铁架床时不时来个碰面,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咧开嘴笑,白牙在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还是很卖力嘛。”我放下铁架床,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一名苏联士兵从我身旁拉走铁架床,摆在既定位置。
“瞧,”艾文朝我努努嘴,“那边全是漂亮的俄国妞儿!”
我朝他视线看去,三楼靠墙处在安装药剂置物架,护士们拥在一起正叽叽喳喳地出谋划策,在人群中我看到了拿着锤子将木板钉到墙上的萨连科和另外三名苏联士兵。一会儿要往左边,一会要往右边,一会儿这里斜了,一会儿那里又歪了……这几个年轻人被指挥得不知道该怎么好,护士小姐见他们左右为难,脸红得发烫,笑得更欢了。
原来,他是对谁都会脸红的。想到这里,我竟然觉得松了口气。是的,我不需要对他来说存在什么特殊的意义,所谓的意义只会徒添负担。
他举起锤子,扬起双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在护士小姐们的逗弄下,另外几个人撂挑子不干了,顶着张红脸气冲冲嘟嘟囔囔地下了楼。萨连科无奈摇头,只能自己继续。他总是这么好脾气,我内心暗笑。
“其实我没告诉你,阿尔,原先我可干过木匠的活儿!”艾文朝我挑眉。
我耸肩,“其实我也是。”
“好啊你小子,原来你还是喜欢女人的!”
“我可不是雏儿。”
“你要是雏儿就见鬼了,虽然你个性怪得很,长得倒是不错。不过,就看苏联小姐们喜不喜欢你的红头发啦!”
“女人都爱恶魔。”我眨了眨眼,坏笑着和艾文朝护士小姐们走去。还没走到艾文就开始吹口哨,用手势比划他对这置物架的宏伟构想,嘴里连声不停,引得所有人都纷纷回头。于是当萨连科也闻声转头时,他手中的锤子发出被忽视的不满的抗议,碰的一声,钉子钉在了他的手上。
“萨连科同志!”护士小姐们吓了一跳,我也吓了一跳。他只是紧紧掐住流血的大拇指,憋足了劲儿不吭一声。
“罗曼!”我听见一股陌生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涌出,我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这声音的来处就已经站到了萨连科面前,甚至握住了他的手。
“疼吗?”我问——奇怪,我为什么要问?
萨连科惊讶地抬头,眼里流露出讶异和害羞的欣喜,然而还不到一瞬,我就被一个护士小姐挤到了一边,只见她嘴里嗔怪地骂骂咧咧,抓住萨连科的手熟稔地为他拔出钉子,抹上碘酒后进行包扎,而另外一名护士小姐则不由分说地解开萨连科胸口的衣扣,在他一脸震惊中扒下了他的上衣,朝他修长而精壮的胳膊上狠狠扎了一针。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萨连科都没反应过来,而我和一旁艾文都看呆了。
“好长的针,好可怕……她们还笑,真不可爱!我们的护士都还给我们唱歌的!”艾文打了个冷噤。
我没心思听他开玩笑,萨连科接连被扎了两针,第一针,由于回头看我——我确信是在看我,就是在那一刻钉子被钉进了他的手,我看得很清楚。而另一针,尽管他被人“操控”毫无还手能力,他的目光却依旧与我缠绕,仿佛打了个死结,直到那一针破伤风,让他没忍住叫了出来。
他感受到了疼痛,针抽离的那一刻,他嘶了一声。那一阵尖锐的气流从他嘴角逃出,他没能忍住。不由得,他眼底浮现出了可爱的懊恼,红着脸穿衣服。
洁白的胸膛再次掩盖在深绿色的军服下,他固执地垂眸,孩子般赌气似的不看我。想必他认为自己出了丑,可他又怎么会知道,某个人在这一刻再次对他心动。
“我想,你该休息一会儿了。”我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金色的柔软的头发,在我手心里如春天的嫩草。他坐在凳子上,抬起头一脸困惑地看我。
“这里有我的朋友艾文,他做过木匠,他能安装一切,瞧,他多么有想法——艾文,是吧?”
“是,阿尔,可是你……你不参加吗?”
“不,我想我的苏联朋友需要休息。”我朝艾文摇头,“我也需要休息,我们搬了一个早上。”
艾文不解地看我,随后耸了耸肩,复又嬉皮笑脸与苏联小姐们打成一团。我想我应该是牵起了萨连科的手,但应该又没牵。想与做没做是两码事,尽管我很想,但我没做。我只是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窗外的易北河。
“天气很好,幸运的是,到了午休时间。”
萨连科意会,他露出些微腼腆的笑容,扣好最后一个扣子,跟着我离开了医院大楼。
阳光很盛,光晕让视线变得模糊,整个世界都在这泛着波浪的阳光中流转,我想,假使有位画家在此,一定会因为失去了透视的基本概念惊诧到呆滞,然后发出难以置信的哭声。可是我,我不是画家,我不会描摹,我只看这个世界以我的心境变幻莫测,呈现出诡谲多变的模样。瞧,河对岸的树林里有个女人,她坐在树桠上,身穿白纱,裙摆如银河般从树上倾泄而下,她生着双洁白而透明的翅膀,这羽翼在光晕中缓慢地煽动,引起习习和风,让易北河波光粼粼,让我们脚下的绿草地抚摸那两双在战火中变得坚硬的脚踝。我又看见,那个女人在朝我们微笑,亲切而安详地微笑,于是我也微笑——大概是天使,我想,大概是因为走在他身边的缘故,我感到似是而非的真实。
临界点,我相信我又来到了这个临界点,第一回是我和他初次握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从天上掉了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而这一回,我却徘徊在真实与虚妄的边界,游离其中,不属于任何一边,束缚和桎梏如烟而去,自由和幸福充盈我心。享有此刻静谧的一切。
无声踱步,我和萨连科走过绿茸茸的草地,站在了河边。
他没有戴军帽,我也没戴,他的金发在阳光下几近透明,我想我的红发此刻定如火焰般熊熊燃烧。他看了我一眼,见我直勾勾地望着他。
“Why?”他突然说。
问原因吗?什么原因?在你受伤时握住你的手,与你单独散步度过午休,还是此刻凝视你的原因?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面向易北河大大伸了个懒腰。
双臂落下来的那刻,他的右手突然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疼……”他说,捏住我肩膀的肌肉,用力地摁了下去。我不禁发出一声要命般的“哎哟”,又瞬间因为酸痛得到按摩而舒爽地喟叹。他见我享受得飘飘欲仙,笑着把手挪到了我的脖颈上。
该怎么去形容狙击手的手指与手掌心的触感?虽然这只手曾被我握住,用自己的手去体验,可脖颈后的皮肤到底是不一样的。食指的第一指节,因为长时间保持警戒摁在扳机护圈上,经年累月磨出厚茧,弯曲时就像一颗硬石子硌在我皮肤上,而那靠近枪体的掌心,粗糙如磨砂,刮得我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噤,侧身望他,他却笑着凑近,手依旧摁着我的脖子。
他要吻我了吗?我看到他光亮的皮肤在阳光下泛起象牙的色泽,温润如旧时的梦。他是喜欢用亲吻来表达感情的,这是一种童真的行为,尤其是在语言匮乏的时候,亲吻胜过千言万语。他像一个孩子,眼底流淌出纯真和不谙世事,噙着笑容向我靠近。我不打算躲避,而是打算迎接,这吻是无害的,是礼仪性的,是不包含爱情的喜欢的,于是我喜欢,可就在我预备闭上眼睛时,他抬起受伤的右手,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捻起了我的一缕头发。
一片小小的干油漆碎片被他摘下。
他弯起眼睛笑了,我不解地瞪大眼睛,注视他。
他打碎了我的期待——没错,是期待,我已经做好被他亲吻的准备了,他却没有吻我,这让人产生一种尴尬的懊恼。他就要松开我,我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阿尔?”萨连科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我不耐地问。
“什么?”他更加不解。
“你……”我吸了口气,让自己恢复冷静,转移话题道:“你的手还疼不疼?”
说得太快,他没有听懂,于是我举起他的左手,朝他缠满了绷带的大拇指使了个眼色。他当即明白我的意思,摇了摇头,突然,他向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疼……”他说,连说了好几句,“好疼。”
所以说,当后来有人说我的萨连科是个榆木脑袋的老实人时,我是万分不能苟同的。多想让那些人也瞧一瞧他这耍小心思的模样,一边拧着眉头用拙劣的演技喊疼,一边又心虚地偷偷抬眼看我,因为害羞脸和耳朵根都渗出了水红,却又不好意思停下来承认自己的某种心思……上帝,这可不能怪我,我向来铁石心肠,却在他这里不堪一击,于是这是顺理成章的,也是如他心愿的——我凑上前,在他受伤的拇指上落下了一道亲吻。
我亲吻了他受伤的手指,所以说,他得亲吻我受伤的灵魂。这是命运的交易——而此刻,他颤抖了一下,惊诧地谛视我,手僵硬在半空。
我毫不畏缩地迎接他的目光。
我能感受到,树上的女人在注视我们,我能感受到,她对我说,向萨连科靠近,向他靠近。
于是我听从指挥,凑近他,预备在这尊雕塑的唇上留下我的印记时——女人突然消失了,林叶簌簌,周围猛地刮起了风,带来了艾文的呼声。循声望去,他从医院大楼朝我们跑来,手里举着油津津的培根面包,年轻的脸上挂满笑容,兴奋不已地大叫大嚷朝我们跑来——
“阿尔,是培根!你最喜欢的培根!”
我清楚地记得,是在距离我们十米左右的地方——足够近,近到我能偶闻到培根的香气,近到我能看到最后定格在艾文脸上的表情——全是诧异,全是不甘。
“哦,见鬼。”
艾文猛地停下,张了张嘴,脚下爆开的地雷瞬间吞没了他,火焰升腾足有十多米,滚滚气浪将我和萨连科掀翻出去。爆炸的那一刻,萨连科抱住了我,我却从他的耳际注视艾文的那块培根面包,高高地飞向天空,划出美妙的弧线,与四散的鲜血,如雨般落下。
我闭上了眼睛。
就如同我一样,忘记了战争并未结束,忘记了危机依旧伺服?
火焰烧灼的痛楚让这个紧紧护住我的人颤抖了几下,发出几声低沉的呻吟后便晕在了我身上。我呢?被他抱在怀里,免去灼烧之痛,却直面最亲近的战友变成无数团零碎的血肉。砰砰砰,于火焰中砸下的是泥土,是草皮,还是艾文的肉?该怎么说呢?感谢热浪,感谢被推出去时摔倒在地的撞击,感谢杀伤性武器远距离仍不舍攻击我的威力,来不急流下一滴眼泪,我便沉入了长久的黑暗,晕死过去。
这大概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我迷迷糊糊中醒过来一次,守在我身边的是一位年轻的美国女护士,卷卷的金发,眼睛很蓝。她为我的脑袋缠绕着纱布,对我说我只是脑震荡了,后脑勺磕破了,只需要休息就可康复。由于艾文这档子事,全城都在排查地雷的埋伏情况,收获很明朗,也让人心惊,原来托尔高内隐藏着如此多的危险。
我艰难地理清思绪,想开口问一问那个人——对,萨连科的情况,可护士听到医生的呼喊,为我掖了掖被子起身离开了。我只能再度听从本能,沉入梦乡。梦里,梦里当然都是艾文,他对我说医院的架子都安装好了,他得到了一位苏联女护士的青睐,他们预备在晚上约会。另外,培根上面有黑胡椒,这可不容易,他说,主要的是黑胡椒,这种香料在弥漫着死气的战败国可不容易弄到。
战败了吗?我皱起眉头,柏林战役不还是在如火如荼地打着吗?没错,艾文,我说——战势的确是朝盟军这边倾斜的,可你也不能打包票希特勒不会来个绝地反击,要知道我们日耳曼血液里流淌的都是不要命的劲儿,我以前在纽约……好啦,艾文拍了拍我的肩,突然朝我俯下身,用他冰凉的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
“你知道你是个怪人吧。”他笑着说,“但怪人总能活到最后,真的,你会健康,幸福,那个人会爱你的,因为我看到了,他抱住了你,在你人生中他将这样抱住你很多次,没错,我可以看见,清楚无误地看见……好啦阿尔,我要走了,再见,我亲爱的朋友。”
我听到了哭声,不知道是谁的。可当我醒来时,我又听到了笑声,分明的、兴高采烈的笑声。
“胜利了!胜利了!柏林战役胜利了!德国投降了!”
在我昏迷了两日后,1945年5月9号,德国无条件投降,盟军迎来了彻底的胜利。
人们欢呼,人们庆祝,篝火即将点燃,晚会又将开始。大家多开心呀,笑声简直震耳欲聋,上尉又喝了个醉醺醺,说大话的声音我在病房里都听得见。整个世界都充盈着胜利的喜悦,胀满了兴奋的汁水。我那在胜利前夕死于一颗地雷的艾文,此刻不能再他们心中留下丝毫的痕迹了。
想到这里,我的身体连同灵魂都颤抖了几下,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从病床艰难地爬起来,我扯掉了手上的输液针,呆愣愣地坐着。这时,护士小姐在营房门口将她的目光从手中的小圆镜上移动到了我身上,她扬起方被口红润泽过的红唇,慷慨地给予我一道笑容。
“你要一起去吗?中士。”她扯了扯腿上的丝袜,“我看起来怎么样?”
“很美。”我说。
“你不去?”
我摇头,“我要去河边走一走。”
“这回可以放心了,全面排查过了。”
“我从来没有担心过。”
护士无所谓地耸肩,转身留下一道倩影。
“啊,对了,那个苏联人,他来过,和你一起被炸伤的那个,他比你严重,可比你醒得快。”
我稍稍抬了抬眼皮,她已经走到营地外,和女护士们爬上了一辆军车,在欢声笑语中驶向托尔高城内。我安静地坐着,没有任何想法,这并非大脑遭受撞击的缘故,我只是在想,以后得戒掉一个不好的习惯。
过往,尽管我表面佯装孑然,但心底到底装着一些人。倒也不是说非得去在乎什么人,只是感情有时候需要挂在什么地方。这是我在战场上学来的道理,我以前挂在迈克尔身上,后来挂在艾文身上,这本质上是一种“活”的欲望,对战士来说很重要。可现在战争结束了,迈克尔和艾文都死了,那么,我也得改掉了个习惯了。
我不知道自己坐在床上多长时间,久到我感觉到有点冷,我披上外套,从营地外出去。这里是我们原先的驻扎点,如今空无一人,只剩河风不知疲倦地吹拂着。大家都去城里庆祝了,城内亮起星辰般地火光。我靠坐在一根木桩上,将目光投向安静无声的易北河。
没过多久,我听到了熟悉的琴声。
也许分明知道这琴声是会如期而至的,所以我选择了等待。可我没有起身,只是在这悠扬的琴声中逐渐湿了眼眶,直到这一曲落罢,他踩着月光,于夜色中朝我走来。
“阿尔……”他朝我俯身,这时,我能看到他敞开的领口下被纱布缠过的胸膛。
我抬头,把自己映在他墨蓝的双眸里。
“不要哭……”他伸出手,轻轻地撇去我眼角的泪水,说:“不要哭。”
他的手上有斑驳的割伤,带有滚烫的温度,不知为何,我温存地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了他的手心。
“我不哭,可是哭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总得有人为他哭一哭,是的,胜利了,我的朋友,我们胜利了,你大概很开心吧?可我该何去何从呢?”
我胡言乱语着,他温柔地笑,用另一只手在荷包里摸索出来一个温润的小圆片放在了我的手心。
借着月光,我看清楚了这个东西——一枚带有血渍的、美国军服的纽扣——艾文的纽扣。
“抱歉,我只……找到了这个。”他蹲下身,握住我的手,仿佛在说,艾文与我同在,他也与我同在。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难道这个人又折返回去过河畔吗?回去那片地雷区,就为了找点什么留念——比如这颗纽扣带给我?无名的愤懑从心底而起,我挣脱他的手,揪住他的衣领就把他往我身前一带,看也不看就把这枚纽扣扔进了易北河。
“阿尔。”他惊讶地看我,我紧紧抓住他。
“有什么意义呢?”我毫无来由地发起了怒,“人死了就是死了,要是找到一枚纽扣就能代表什么,我口袋里就该有装不完的纽扣。我把你带去那个地方,运气好,没能炸死我们自己,却炸死了他……哦,不,你以为我在愧疚?不,我一点都没有愧疚,这是运气问题,这是运气……”
可我根本无法控制眼泪,几乎泣不成声,抵在他胸口低声说:“你不要这么对我,我受够了去在乎别人,我再也不会在意任何人。”
“不。”他抱住我,惶然地摇头说:“不,不……”
我反应过来,推开了他,快速站起身往回走,他有些着急地蹒跚地跟上来。他的腿受了伤,我不忍心地放慢脚步,战定在原地。
“萨连科,你不懂,你不懂我,你愿意和我做朋友,是我的荣幸,可你所喜欢的美国人不是我这个样子的,你不知道我……其实是个德裔,一个……纯种的日耳曼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你不明白,所有人都不明白,我是个美国人,这没错,但我流淌着日耳曼人的血,还要亲手杀日耳曼人,是的,反正这些法西斯死不足惜,可我杀了太多……包括……哦不,我有很多事情搞不懂,我俩自己都搞不懂了,我总是心不在焉,不,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我絮絮叨叨,头痛欲裂,几乎不能站稳,萨连科露出不甘心的表情,尽管我一再回头冲他吼,叫他不要跟着我,可他听不懂,不过,也许就是他听懂了他也会这么做。
他走上前来,用他受伤的臂膀把我拥在怀里,他什么都不说,就那样紧紧抱着我。我再次闻到了他颈肩的那淡淡的、甜蜜的松脂味道,泪水模糊了视线,叫我本就不清楚的思绪更加混乱,双膝发软,我几乎快跌坐在了地上。
他顺势与我一同坐倒在地,仍不肯松开我,好似一放手我就会飞走似的(不过他的预感是对的,后来我的确“飞”走过)。可现在我望着他那双真挚的、关切的甚至充满爱意的眼睛,我失去了自己所有的思维和理智。这要怪罪于脑震荡,真的,请先怪在病痛上。我再次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往面前拉,可就在我准备吻他时,他却好似扑过来般先吻住了我。
后来萨连科说,这才是我们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接吻,其余的都不能算,因为他在这一刻是满怀着爱情的,尽管这爱情让他在过后的几年里都惶惑不已,痛不欲生。可是在这一刻,年轻而热忱的萨连科,是凭借本能来吻他的阿尔的。他多想用英文说爱他,可又不敢说。因为他的阿尔在悲痛的折磨下眼神已经涣散,失去了神志,他不想在他毫无防备时私心地来换取他的任何承诺。
是的,萨连科,我已经看不清了,但我知道你在吻我,在你吻我之前,其实我也想吻你。可我也说不出来了,我的唇已经属于了你,没有位置能够让给话语。你的嘴唇多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柔软,我确信,于是才那样心安理得地晕在你的怀里,我知道你会守护我,让我安全。你永远会让我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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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萨连科身边,而他双臂环着我,像个孩子说梦话般嗫嚅着嘴唇。阳光从帐篷缝隙里渗透进来,把他的额头照得如蜜色的奶油,金色的睫毛几近透明。我稍微动了动,萨连科就发出一声被惊扰的轻哼,睁开了惺忪的眼睛。似是有点没反应过来,他眨了眨眼,发现和我躺在一起,鼻尖都快相触,他还没来得及送我一道纯情的笑容,瞬间意识到自己躺在美军的帐篷里,还彻夜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