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 by美岱
美岱  发于:2023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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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st night......you......cute......do not......cry......”
我惊讶地抬头,他结结巴巴地说出一段英文后突然双颊绯红,收起口琴,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将目光落在闪闪发光的河面上。
“谢谢……哦不,我不是因为丢脸才哭的,我可没那么傻,老兄,我根本不在意。”我耸了耸肩,他微笑不变,我知道他没有听懂。
“I……”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Cry for friend……die……”
我费劲儿地解释,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抬起手在他身上拍了拍,露出友好的笑容。他瞅了我一眼,若有所思。
“Friend。”走了几步,他又突然说,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他,说:“friend。”
“Yeah!friend!Freund!”
我说了句德语,他突然双眼明亮起来,和德国佬打仗这么久,或多或少都会几句,他激动地扬起双手,点头笑道:“Ja!Freund!”
我挑了挑眉,心想总算找到个能沟通的方式了,俄语我可一丁点儿都不会,老实说,这辈子我都还没想过可以和苏联人有半分交情。
可后来,我发现他的德语也是有限得很,说来说去不过那几句,比如“举起手来!”“投降!”等等这些根本就不会用在我身上的词儿,于是我们就只能再次回归沉默。不过,即使后来我们能够无障碍得交流,我们却也总是沉默。
也许沉默就是我们早已注定的命运,不过,在这个时候——年轻如我,行走在易北河畔,憧憬着即将到来的胜利,却也忧伤和感概易逝的生命。即使我在迈克尔阵亡后曾下定决定除却艾文不再在意任何人,不再结交任何朋友。可是此刻,想要获得友谊的心却蠢蠢欲动。
我知道,我们所有的不开口都只是因为语言问题,可即使如此,那交流的渴望却在我们这两颗年轻的心中暗流涌动。
他很害羞,走在我身边,半分没提到他的军大衣,只是一个劲儿地红着脸。侧脸刻在易北河的光晕里,我不知道该如何描绘……也许你可以想象修道院的阿辽沙,或者火车上的梅什金,英挺的线条下却透着股柔和的气息,就像秋天的高加索山脉,在落入余晖中静默无声。
“萨连科……”我尝试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这对我来说很困难。
“罗曼,”他说,“Roman。”
我笑了,“Roman。”
他吸了吸鼻子,说:“罗曼·亚历山德罗维奇·萨连科。“
我咧开嘴笑,跟着他念了一遍,我想我的发音没有很标准,但已经足够让他再次脸红。
我们朝前走,天色晴朗,我摘了朵花在手里把玩,没过多久,我听见飞机掠过头顶的声音。
“低空,美国飞机……”我眯起眼睛,心想这该是昨天他们提到的要来会师地点补拍照片的记者团队。
我看了一眼他,他快速收起警惕的表情。
“Friend。”我说,朝快要降落的飞机努嘴,他瞅了一眼我,点头低声说:“Yes,friend。”
拍照,按理说也有我和他的份儿,但听上面说,要找几个最先接触到的老兵——面容要沧桑和淳朴的、有军人气概的,而不是我们这样二十岁出头的愣头青。于是某种玄学意味又莫名其妙地浮现,为隐而未现的将来打下伏笔。
我并不在意,我知道他也不在意,很快我们又走在这条春意盎然的巡逻道路上,那道彩虹架在河流的尽头,正在逐渐变得稀薄,我突然生出一种念头:跑到彩虹下面去!
我为这个念头兴奋不已,我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人,我转身兴高采烈地望向他,指了指彩虹,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我们来比赛,看谁先跑到彩虹下面去!瞧,它要消失了!”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雀跃却又难为情,他从我的语气里听出了邀约,却没能听出具体内容,于是他为难地瞅着我,脸上挂着让人愉悦的傻笑,蓝眼睛闪得恨不得掉出水晶来。
就在我手舞足蹈妄图解释清楚的为难之际,我们亲爱的翻译员小姐(之后我会详细介绍她)又带着某种使命般的巧合和一群护士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她们手里捧着船形帽,帽子里全是新鲜的野花和浆果。
“萨连科同志!中士要和你比赛呢!”翻译员小姐笑得比手中的野花还要鲜艳,周围的护士们就更不用说了。女人的笑声可真让人愉悦。
“正好!我们给你们当裁判呀!彩虹可远呢,我们就在这儿仔细地瞧着你们!”又是笑声连片。
我听不懂,待站在原地,萨连科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看了我一眼,又对翻译员小姐说了一段话。
“他说他很乐意和您一起比赛,可输赢有什么讲究?”翻译员小姐兴致盎然地问我。
“输赢?”我嘟囔:“我可没想过这个问题。”
“萨连科同志说,要是你输了,以后可得答应他一个要求,不过他还没想好,要是他输了,他就把他的军大衣送给你,天气还冷着呢!”
“喂……”我无奈地看他,他依旧人畜无害地笑,尽管对于这个一时兴起所带来的意想不到的后果心有不满,但这不满稍纵即逝,毕竟我根本不在意结果,只在意奔跑的过程。
我耸肩,挑眉说:“没问题。”
他孩子气地欢呼一声,叫了声“乌拉”,我们就站在护士小姐用树枝画出来的起跑线上,泥泞的道路可真算不得跑道,四处都是杂草,不到一米的距离就是堤岸,稍不注意还会滚到河里去。可当他侧脸的剪影出现在我右侧的余光中时,我望着远处那道对这个世界恋恋不舍的彩虹,将自己全心全意地扔在了这一场所谓的“比赛”当中。
可我真的不在意输赢吗?当翻译员小姐的手臂挥下来时,我的双腿就像接受到了不属于我的命令般用尽了全力朝前奔跑,这具身体所仰仗的大脑在思考军大衣的价值,它分明知道这件破烂的苏联制式军服对他没有任何意义,那它为何命令这双腿,以它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朝前奔跑呢?这双腿在极速的前进中,感受到了肌肉撕扯的疼痛,它不以这疼痛为然反而从中摄取更深层次的疼痛,刺激它更快,以一种病态的欲求与对手,或者本质上是自己进行争战。可就它尽了全力又如何?彩虹近了,我离他却远了。我的目光被他的背影所牵引,就好像,我不是朝彩虹跑去,而是朝他跑去似的。他是那么快,就像一阵从西伯利亚猛刮来的风。当他最终站在彩虹下,也便是彩虹失去最后一抹颜色的时候,他转身面向我,我看不到别的,只看到自己朝他跑去的模样。
“我输了。”我说。
累得直喘,心脏猛跳,我弯身双手撑在膝盖上,望着他那双破旧的军鞋,我突然很想笑,大声地笑,输了也笑,我俯视的视野里逐渐出现他蹲下来瞧我的面容,也许是剧烈运动让他的双颊绯红,他纯情得像一只林中小鹿。眼含笑意,端详我片刻,突然,他朝我伸出手,将我揽在怀里,在我左脸右脸各吻了一下,最后,在我尚未反应过来的震惊中,他那两片湿润滚烫的唇,覆盖在了我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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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惊?的确震惊,毕竟对我来说这是第一个来自于男人的吻。过于突然,来不及弄清这吻的含义,但我很喜欢他唇上的味道,淡淡的甜,生命的气息,于是我没有推开他——按照他后来说,是我让他震惊了,因为我搂住他的腰,含住他的下唇,狠狠咬了一下。
他迅速松开我,不解地注视我。
这时苏联小姐们跑了过来,我确信她们看到了我们两个男人之间这奇怪的吻,这足以在美国军队把我们送上军事法庭的吻,可她们却丝毫不在意,甚至没表现出任何不自然。这时我才明白,也许这个吻是属于某种斯拉夫的礼节。我承认,在刚才的那一瞬,某种新奇的想法从我脑海里掠过了。
“您输了!”翻译员小姐说。
“您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叫娜斯塔霞·伊万诺夫娜,她是热尼娅,瞧,那位红着脸的是索菲亚,还有玛特廖娜……”“好啦好啦,我又输了,我可记不住这么多人。”我举双手投降,“我叫阿尔弗雷德·莱利。”
“我知道,你的枪上有写,今早萨连科同志还问过我你的名字怎么读呢!”
我瞅了一眼萨连科,他含着股尚未从惊讶中恢复的出神的笑,沉默不语地盯着我们。护士小姐们开始和他说话,他柔和地回应,接过了递给他的一簇野花。
“娜娜……”我听见萨连科口中突然蹦出“NANA”这两个简单的音节。
“嗯?”娜斯塔霞转身看他。他抿了抿嘴,郑重的神色攀上了他的面颊。他说了一段话,娜斯塔霞一边点头,一边看我。
“他说你输了,你得把军大衣还给他,还有,你要记着,你欠他一个要求。”
“好啊,我记着!”我拍胸脯保证,朝他挑眉,我以为他会露出满意的笑,可他没有,他只是凝视我,用一种想要剥开我的目光,试探我。
我在这目光中突然感到不快,倒不是因为他,而是刚才自己过火的举动,我咬了他,天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这是奇怪的冲动,绝无戏弄的成分,更无存心在他心中留下特殊印象的嫌疑。我只是这么做了,如同我对待世界一如既往的荒诞态度一般,我在他唇上留下了荒唐的齿印。
他在控制自己尽量不要去触碰嘴唇,我能看出来,可那两片可怜的嘴唇依旧在不自觉地蠕动,好像被什么给粘上万分不舒服似的,也许是恼火的阴霾,我想。可这种动作他做出来却拘谨得可爱,仿佛发出无声的邀约诱惑我再去咬上一口,尤其在他不自觉地轻咬下唇的时候,我难以抑制地脸红了。
后来我们和小姐们一同朝营地走去,他没有再同我说上一句话,并且,他的目光在躲闪我,当我将军大衣递到他的手上时,金色的眼睫毛垂落,他低声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听懂,我笑着,等待娜斯塔霞的解释。娜斯塔霞看了我一眼,说:“他今晚在断桥巡逻。”
“什么?”
娜娜露出微笑,说:“他只说了这么句话,还要我进一步解释吗?”
“不用。”我耸肩,满不在乎地说:“谁关心他在哪里巡逻。”
娜娜撇了撇嘴,挽起萨连科的胳膊,在萨连科耳边说了些什么,萨连科若有所思地瞟着我,一言不发,在思绪万千的神情中转身和娜娜朝苏军的营地走去。他们离开的方向,目光所及之处,是托尔高城东南边正在筹备搭建的临时医院,美苏双方将在那里对伤员进行就地医治,另外,城内的德国人——如果有需要的话,老弱妇孺可以在这里讨上一点食物和药片。这是我们的主意,苏联人没这么好心,他们恨德国人。但美国人的参战,老实说,我认为是本性难移。我们爱打仗,打完仗后当好人,过救世主的瘾。
城内一片混乱,比起在残垣断壁当中“探险”,我更愿意在河畔的营地,看易北河平静无澜、缓慢流淌的模样。吃过午饭后,我躺在河边的草地假寐,听周围美国人和苏联人费力交谈时所发出的哄笑,偶尔也会有枪声,他们在打水鸟。狙击美国人不是苏联人的对手,可狙击枪,苏联人的莫辛纳甘美国人可看不上。总之,这是一种交融,两个国家的历史性的交融,毫无隔阂,在上层将领的号召下,恨不得给对方掏心窝子。这是即将到来的胜利的喜悦所带来的短暂的真诚,经历过地狱般死亡的幸存者总是容易对对方敞开心扉,就像热恋中失智的情侣。我猜测萨连科对我也是这样。不需要娜斯塔霞解释,我知道,他在对我发出邀约。
他想和我做朋友,就像此际很多苏联人对美国人所做的那样,也如同美国人对待苏联人,每个人都会找上一两个聊得来的,就像配对。一个螺丝栓拧上了螺丝帽。他亲我也是因为斯拉夫人惯有的习俗,发出邀约是因为他看出来我也有对他交流的欲望,更何况昨晚和今早我们已经成为了朋友。没错,我坐起身,吐出嘴里的干草根——可问题是,当我咬过他之后,我的那股想要靠近他的欲望,消弭了。
很奇怪,我知道,但人有时候就是如此。就像某人很期待圣诞节,却在买回圣诞树挂上最后一颗星星后突然失去了兴趣,在地毯上抽上一根烟后,把这棵无辜的圣诞树给扔出了家门。不过,与其说是失去了兴趣,还不如说是畏惧满足之后的空虚。
可是,当日暮西沉时,易北河流淌黄金时,我在经过一个下午的放空后,最终听从双脚的命令,在例行点名后背起枪,来到了断桥。
这桥并不美丽,无论是从建筑学还是从直观角度来看,它就是一座普通的钢架式的桥梁,何况还被炸成了歪斜扭曲的模样。两岸边的桥墩依旧稳固,河面上却被炸成了三段,一端落在水里,一端高高翘起,中央的桥墩托起它的躯体,就像一个居中折断的人。它不平衡,摆出颓丧、不顾一切的姿态来,灰尘遍布,锈迹斑斑,踩上去摇摇晃晃。然而,易北河的波光、桥墩下柔软的绿草地,却如它的安眠曲,让人舍不得怪罪它。它只是睡着了,在硝烟过后,遍体鳞伤地睡着了。
我朝桥墩走去,脚步很慢,故意留在夕阳的身后。人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水鸟在金色的河面荡起潋滟的涟漪。桥墩下我看到了一块没能熬过冬天的苔藓,枯黄色的,没有浸着水的绿茸茸的表面。我靠着桥墩坐下来,于阴影处等待周遭的声音消弭。易北河从金色变为浓厚的墨紫,闪耀银白的月光,我坐着,什么也不想,直到听见悠扬的口琴声,随河风向我涌来。
我从桥下走出,朝他抬头,他站在桥上,垂首看我。吹完一首曲子,朦胧月光中,他对我露出分明的微笑。
十米开外有脚手架,我顺其而上。当我的手可以够到桥面时,他已经在上方等我,就像初次见面我将手放在他手心那样,我抓住了他朝我伸过来的手。最后一级台阶,他突然很用力,我整个儿的生命重量,仿佛都被他拉进了怀里。
不,是我的确撞进了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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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得很稳,一步都没有后退,他的右脚支撑住我们两人的重量,我闻到了他颈肩的松木燃烧后的油脂味道。
很独特,在我裤子上留着这种味道。后来娜娜告诉我,那一晚这条可怜的裤子被缝好后是被一双年轻的手在河里洗掉了灰尘,在篝火边烤了一夜。我能想象火焰燃烧在那双沉静如海的眼眸中的绚烂画面,仿若注视尘世的加百列。
站稳后,我说:“谢谢。”
快速离开了他的怀抱,同时也挣脱了手。他点头,没有开口,露出喜悦而满足的微笑。他知道我会来。
此时桥上有不少士兵,毕竟没有道理这里独属于我们两人,有人路过时会和他打招呼,也会和我打招呼,我们靠着栏杆站在倾斜的桥上,一句话都没说。我们不觉得自己奇怪,别人也不会觉得我们奇怪。我很爱这个时候的沉默,看月亮逐渐远离河面,朝浩瀚的苍穹攀去。看漆黑的水面像融化的水晶,倒映月色的皎洁。托尔高城内稀疏的灯光掩映在残缺的墙壁后,河堤上有人点起赭石色的篝火,围着朦胧的火光,跳着我看不懂但却很美丽的舞蹈。
一只掉漆的白色木船从我们脚下经过,船上载满了女士兵们嘹亮的歌声。树林在远方如同墨绿的帘幕,蒸腾起普蓝色的夜雾。静谧,空气里都是易北河所散发出来的甜蜜,我出神地微笑,心安地任河风吹拂我的面庞,余光中他的身影岿然不动,像雕塑,却是世界上最柔和的雕塑。
我知道他警惕的目光没有片刻放松。是的,他在巡逻,在站岗,他会在这里待上整整一夜,我呢?我不知道,我抬起眼睛,想看他侧脸在黑夜中的剪影,却没曾想看到了一片蓝色中倒映着的自己。
他在笑,笑着看我。金色的眼睫上落满了银白的光。
“很好听。”我冷不丁地开了口,指向他放在军衣口袋里的口琴,“我喜欢。”
他拿起口琴,递给我,脸上浮现期待。
“不,我不会,我只是觉得你吹的很好听。”我连忙解释,“像流淌的河水,像此际的月光。”
我说出了优美的语言,擅长却从不说的语言。阿尔弗雷德很有文化,可以说博览群书,但他却是个地痞,因为他抵触他曾学到的一切。可这时——凝视他时,我突然感谢起那些漂亮的词句。因为这是衬他的——所以我觉得我还能说很多,对一个认识不到两天,沉默地看我,吻过我的人,说。
“你的眼睛,我很喜欢,这里面有蔚蓝的天空,有神圣的纯洁,有胜利的喜悦,有流淌的易北河,还有一个……望着你的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种矫揉造作的话,似乎不需要理由,又似乎是因为某种蠢蠢欲动的倾诉。若非得纠结原因,我归因于他注视我的神情。并且,我怀着歹心肠,分明知道他听不懂,所以更加肆无忌惮。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迷茫,我就越开心。为把他放到一个疑惑而混沌的困境中而开心。
没注意到周遭的人声逐渐远去,桥上只剩了我们两人,更不曾察觉月亮已经当空,在我和他的脸上直直投下一片暧昧的阴翳。我直勾勾地望着他,他也直勾勾地盯着我,当我说出最后一句话后,他终于落下眼睫,湮灭了我的倒影。
“I ……like……you……eye……too……”他艰难地却坚定地、磕磕巴巴地说,黑夜让我忽略了他早已发烫的脸颊,我吓了一跳。
“你都听得懂?!”我几乎是质问。
“No……”他一脸无辜辩解似的摇头,从我的讶异中猜出了质问的含义,他的手不自觉地在军服口袋里紧紧攥着什么,紧张兮兮地闪躲目光让我生起非得一看究竟的好奇心。我走上去要掏他的口袋,他慌张地朝后躲,我紧追不舍,他连连后退。我们朝桥心跑去,他敏捷地跳到一根断樑上,转头露出孩子气的挑衅的笑容。
“好啊!萨连科!”我被他激起玩心,非得一看究竟,一个跳跃就跳到了他所在的另一根断桥桥梁上,而他,早就移身到了另一边。我不甘心,抓住断樑踩在摇摇欲坠的架子上,伸手去够他。他身手矫捷,快速爬上了另一截断桥,断桥的钢铁结构发出难耐的嘎吱的声音,我全然不顾,猛地向上爬,朝他所在的断面跳了过去。
高估了断桥的承受力,只听见一声滞涩的断裂声,支撑桥面的钢梁咔嚓断成两截,我在光秃秃的桥面无处借力,张开双臂滑稽地摆了几下,整个人跟着桥面向下坠去。我发出一声惊叫,原本向前跑了几步的萨连科止住脚步,几乎是想也未想转身伸手来抓我这个即将跟随断桥落进河水中的倒霉蛋。
他的力气可真大,一手抓着我的衣领,一手抓住身后的钢梁作为支撑,我在半空中吓得紧紧抓住他坚实有力的臂膀,双脚连忙寻找着力点。可他却朝我摇摇头,示意我别动。于是我不动了,看他如何憋足了一股劲儿单臂把我拎上去。
请注意,这说明他在这个时候就是能单臂承受住我的重量的,无需凭借意志而是单纯的力量,所以当这个人用他的这只救过我的手,用绝不更改的决心将我摁住时,我是毫无能力逃脱的。这不是开脱,更不是借口,我是绝无可能逃脱的。
那么——现在,我谛视着他,他的金发飞舞在夜风中,融在月光中,他紧抿的嘴唇里有不可撼动的力量,是承载我生命的重量。他的手臂弯曲,可见青紫色的血管。这个人把我拉上去了,逞能似地展现了他的强壮,可这又如何?在逐渐上升的过程中,卑劣的我意识到他的体力将会耗尽,于是暗暗告诉自己,这是个好机会。
将将站稳,将将松了一口气,萨连科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呼吸,就被我猛地扑倒在地。我用擒拿术压住他,手就探进了他一直小心翼翼守护着的却在现在被我得了空儿的口袋。
我摸到了一张纸条——我拿了出来,月光下,一张皱巴巴的……写满了英文和俄文的旧纸条。
他慌乱地想要夺,我顺势骑在他身上,把累得直喘的他禁锢在地。
“你多大了?”
“你有心上人吗?”
“你喜欢听什么曲子,我吹给你听。”
“你很可爱,我很喜欢你的眼睛。”
“我亲了你,请你别介意。”
“也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
“你喜欢我吗?你想和我做朋友吗?”
无视在我身下低声吐着俄语满脸通红的萨连科,我将这张纸条上的内容悉数念了出来。念到最后一句,萨连科挣扎的动作全部停住,所有羞惭的、气愤的、喜悦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只有一双倒映着月光的眼睛,如易北河般将我刻印在内。
我垂首看去,墨蓝色的涟漪,荡漾的全是温柔,全是渴望。
这个学说英语的苏联人,想听到我的回答。
是的,他在渴望听到我的回答。真奇怪,他知道我会回答。尽管是在这样不合宜的时刻,尽管是用这样奇怪的姿势,但他知道我会回答。
我骑在他身上,向他俯身,大概这一刻只有上帝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双手撑在他的头两侧,我有模有样地学着他下午对我做起的那一套,在他左右脸颊亲吻了一下,再在他唇上亲吻了一下。
“Yes,i like you,i want to be your friend….”我自上而下地凝视他,用我的阴影覆盖他,“Friend……Fore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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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以后我再也不能对任何笑容动心,那定不是我的罪过,但凡见到过如此美丽真挚的笑容,其余的便注定会黯然失色。那抹滚烫从他的双颊流淌,攀附到了我的臂膀上,我感到我也发起了烫,和他一样,就像两块烧红的铁,我们快要彼此焊接。
奇怪,无边的恐惧和安宁的祥和同时而来,前者来源于我理性的对抗,后者则如诱惑的果实。我连忙从他身上下来,动作仓促,甚至慌张。我靠在铁栏杆上,沉默地注视手中的纸条,并没有想要还给他的意思。
他起身在我身旁坐下,与我一同沉默。良久,他指着纸条上的第一句话,朝我投来探寻的目光。
“我二十一岁。”我说,“你呢?”
他弯起眼睛,说:“Me too。”
他的指尖下移,第二个问题,我无奈地笑了笑。
“没有,”我一边说一边摇头,“你呢?”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懊恼似的拍了拍脑袋,脸红了一片。
真是个有意思的俄国佬,我想,连自己有没有心上人都不知道。
后来顺着他的指尖,我一一回答了他的问题,当他不懂时,我会用手势加上各种杂七杂八的词语来解释。只是后来我想,为什么我们之间说英语是必然?为什么我会认为这理所应当?如果我也想和他交朋友,我也该学习俄语。可那时,我们居然都没有对此提出异议,好像这就是应该的。他应该迁就我,他就是来向我靠近的。
夜色寂静,却飘满了我们的笑声。我教他一句一句地读,我给他一句一句地回复。我们在断桥上了解彼此,走近彼此。在艰难却愉快的交流中,我知道萨连科还有个姐姐,他知道我早就孤身一人。我知道他来自列宁格勒的乡下,他知道我来自世界之都纽约。我知道他刚考入大学就不得不参加战争,而他则知道我用一个刑事犯罪终结了自己的大学之路……
他不解地望着我,仿佛在问,为什么要这样葬送自己光明的前途。
“黑手党,”我比出一个意大利手势,“我给他们做事儿,犯了罪。”
我用一个谎言来打消他的疑惑,其实我很会说谎,只是懒得说。有时候我坦诚得可怕,因为我的剖白通常会吓到对方,看一张期待的面庞上逐渐浮现惊恐和厌恶,让我感到很快乐。而有时候我则十分善于编制精巧的密不透风的谎言,为的就是守护住这个表象上的阿尔弗雷德。就如这时,为了不至于让他对真实的我感到厌恶,我说了谎。
他照例抿了抿嘴,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夜风拂过,我打了个哆嗦,他伸出手来握了握我早就冻得僵硬的手,然后脱下他今晚专门穿来站岗用于御寒的大衣披在了我身上。仿佛感受到被小瞧了似的,我不满地想要将大衣还给他,他却按住我的手,摇了摇头。
“阿尔……”他认真地说,“我的朋友,不要冷,要暖和。”
他帮我拢了拢大衣,笑着说:“要暖和。”
我凝视他,没来由的,突然感到鼻子发酸。
这是我和他单独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值得铭记却又不足一提。要知道等待我们的还有很多个这样的夜晚,每一回美好得都让人黯然神伤。他并非每天都会去断桥边巡逻,我也并非每夜都无所事事。大多数情况下,我在执行完侦察任务后都会回到侦察营里睡觉。
这一天,云层斜斜地从天际铺开,边缘透出阳光的痕迹,一向清冽的河风中,隐约携带上了卡车尾气的味道。这种味道叫人犯恶心,让我在半睡半醒中回到了诺曼底登陆前一个小时的海上时光。那时我很想吐,出于很多原因,但我想并不是因为晕船,老实说,我对那简陋如钢板的登陆艇在英吉利海峡的风浪中的震荡还生出了一种迷恋。我喜欢沉沉浮浮的感觉,这是一种无法掌控的可能性,这一秒在地上,下一秒在天上。就像战争,这一秒活着,下一秒也许就是死亡。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除了海风咸涩的和柴油的臭味,还有从海岸飘过来的死亡的阴翳,好似硝石濡湿在血液中的味道,又像是尸体在低温中无法腐烂却不由自主散发出的朽臭味。我低声问身边的迈克尔有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他发着抖,说没有,那时我就暗想此次我是必死无疑了,可没想到次次子弹与我擦肩而过,没有闻到死亡味道的迈克尔却没能坚持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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