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 by美岱
美岱  发于:2023年10月18日

关灯
护眼

他们有说有笑地朝咖啡厅旁的旅馆走去,经过咖啡厅时我瞬间的反应却是蹲下身,卑微地藏在桌子下,直到他们走过了咖啡厅,我才愣愣地从桌下钻出来。
他结婚了?他有孩子了?
是的,没错,那孩子的长相,必定是流淌他的血液的结果。
他有了孩子。
一道闪电般的痛在心里劈过,我扯开嘴角,想必笑得十分丑陋。将近一千个日夜的千万次的想念,却没想到过这样一层。我以为他会等我,就像多年前那样等我一般,可是,他又凭什么要一等再等呢?
是的,他没必要。哈哈,我笑着,只觉得呼吸困难。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的公寓,想把自己扔进被窝里用睡眠来逃避这可怕的现实。就在这时,监听设备里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是萨连科!
我要监听的人,居然是萨连科!
这时,我突然想到南希的那句,她的爱更多。
可是南希——这是你的安排吗?可是他,他不要我了。
你知道吗?
我泣不成声地拿起耳机,近乎贪恋地倾听萨连科的声音,我很少听到他说俄语,这话语在他嘴里是多么动听,和女人的对话、欢笑、夹杂几句孩子的咿咿呀呀……我就像个可耻的小偷,卑微地窃取他的那丝和我毫无关系的幸福,丝毫没有注意到,在某一时刻,萨连科的声音消弭,只剩下了女人和孩子发出的轻微的、细碎的笑声。
砰的一声巨响,将我从巨大的悲伤中惊醒。
公寓大门被一脚破开,我本能地站起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柄枪,再是一张冰冷的面庞。这道阴鸷的目光扫过桌面上的窃听设备,毫无温度地落在我身上。我在震惊和悲痛、以及对现实的恐惧中无言地后退,居然做出如多年前那般的逃避行为。
日夜思念的人就在面前,我却扔掉耳机,转身朝窗户跑去,丝毫没考虑到高度,预备一跃而下。
刚迈出脚步,我被瞬间而至的一招格斗术从后擒住,随着萨连科一记肘击击在我的后颈,我两眼一黑,就此晕了过去。

===========================
夜里下起了小雨,雨声淅淅沥沥的,萨连科在我耳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气息暧昧,如久远的往昔。我在他怀里转身,用手抚平了他紧皱的眉心。
“睡不着吗?”他醒了,惺忪地问我。暗夜里柔和的光轻轻地铺在他脸上。
“你老了。”我调侃他,“有皱纹了。”
他扬起嘴角,“我是个军人,风吹雨晒的很正常。不过,你还是那么漂亮。”他抬起手,拨开过我总是忘记修剪、垂落在前额的长发,“你看起来很健康。”
隐痛浮现于心,我让手向下,抚摸他腹部的伤疤,“我记得我避开了要害,可你……你看起来状况很不好。”
“是我自己的原因。”他握住我的手,“不怪你。”
“很伤心了吗?”
“没有,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理由,只是我很难接受你的离开。”他垂下眼睫,轻声说:“是我自己太傻,跟在你的车后跑了一段路,失血太多。后来接受调查,情况也总是不明朗。”
我咬住唇,遏制住哽咽,想起自己当初决绝的不回头,眼泪直往下淌。隐伏的悔意连绵不绝地从心底升起,可分明也知道当时别无选择。
“别哭,我可不是想让你感到愧疚而说这些的。”他抱住我,温度和声音让我如坠梦中,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或许我没有以前那么强大了。”
“我不需要你强大,我只需要你的存在。”我难过地啜泣。
“但保护你还是足够的。”他轻声笑着,“真幸福,阿尔,能再次和你睡觉,我真幸福。”
你能想象一个人一生的光阴都蹉跎在另一个人身上吗?萨连科后来在我怀里睡着了,从他二十一岁开始,他的心就放在了我这样一个人的身上,如今十四年过去,我们的面容都失去了少年气,带上了中年人的疲惫。可在彼此相拥时,这爱情却如初次发生般那样新鲜、那样浓烈,简直叫人在这种环境下不知怎么办才好。我自诩有信心面对将来,可并代表自身具备相应的能力。
经过上一次,我愈发意识到了个人的渺小,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如果还年少,尚可壮志凌云般地对未来发出挑战,可如今只敢守着当下,逃离现实般地将其延伸为永恒。可这永恒,能有真实的意味吗?
“可所谓的真实,又是什么呢?”第二天一早,我和萨连科挤在公寓里的浴缸里一起泡澡,“就是一只蚂蚁,也有心有所属的意愿。”
他捧起一汪水,浇在我头上,冲掉洗发水的泡沫,“也有活下去的权利。”
“患得患失没有意义。”
“你这么坚强了?”我笑着问他。
他耸了耸肩,朝水里躺下,将自己淹没在热水中。大约两分钟后,他从水中坐起,向后顺了一把他湿淋淋的发,大口呼吸着。
“只是我不敢奢求了。”
他笑着站起身,拿来浴巾擦拭身体,我抱着双腿坐在浴缸里注视他。
“现在的军衔是?”
“少校。”他把浴巾扔到一边,佯装轻松地对我眨了眨眼,说:“看来一辈子都是少校了。”
我沉默,他走出浴室穿上衬衫,说:“我要回旅馆,阿尔最近总是咳嗽,这次是借着出任务带他来西柏林见医生的。”
“薇罗奇卡还好吗?”
“很好,她一直挂念你。”
“没有怪我?”
萨连科套上毛衣,转身凝望我,“阿尔,没有任何人怪你,我们都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不禁有几分恍惚,收回了目光,看向浴缸中平静的淡蓝色水面。隐隐约约的我的影像在其上荡漾,我突然有点不认识这个自己。
“你要跟我去见阿尔吗?”他接着走进浴室,蹲下身捧住我的脸,“他也叫阿尔弗雷德,多好听的名字。”
“他姓萨连科。”我抓住他的手,借力从浴缸里站起身,“你是故意的。”
“不是我,是薇罗奇卡。这个孩子见不了光,连父名都是用的我们的父名。亲爱的,有段时间我根本不敢提起你的名字,我少有对这个世界产生恨意。是薇罗奇卡用这种方式治愈了我。”
“你可以放心地叫我的名字了。”我走出浴缸。萨连科贴心地为我递上浴巾时,目光如触手般上下扫视我。
“别耍流氓。”我红着眼睛,故意推开了他。
“你得知道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三年不开荤是件多么残忍的事。”
“我怎么不知道?”我把浴巾扔给他,低下头:“我也一样。”
他眼里掠过一抹欣喜,不禁红了脸,“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这,这意味着忠诚。”
“看来你对我也没有信心。”
“别生气,我只是知道你很受欢迎。”他搂住我的腰,“三年,亲爱的,永远不许你再离开我三年。”
“一年,不,一天,一分钟都不离开。”
我在他唇上咬了咬,回到卧室穿衣服。天气放晴了,昨夜的雨洗去这几年的阴霾,叫世界都变得亮堂了。拉开窗帘,我站在窗前伸了个懒腰。萨连科自后为我披上大衣。天空飘浮蓝云,身后的人散发松木燃烧油脂的清香。我的往昔、现在和将来,全部回来了。
当我来到马路对面萨连科的旅馆时,娜斯塔霞抱着孩子在房内踱步,悄声哄着这个脸颊苍白的孩子。见到我的出现,她先是露出疑惑,最后却落在一道绵长的怀念中。
“哦,十四年了,莱利先生,十四年了。”她怜爱地望了一眼萨连科,用流利的英文对我说:“你们还是走到了一起,你有给他写信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萨连科抢白道:“写了,那封信我一直随身携带。”
“真好,少校同志,您得偿所愿了。”
“娜娜,谢谢你。”萨连科走过去拥抱她,从她怀里接过孩子,又悄声在耳畔说了几句,娜斯塔霞神情凝重地点头,这期间,我识趣地转过了身。
娜斯塔霞不久后就从旅馆的后门离开,她隶属于格鲁乌,这次和萨连科配合执行一项任务。两人的确扮演成一对夫妻,孩子的存在让两人的演绎更加逼真。萨连科说,他是从东柏林那边将阿尔接过来的。
“他有哮喘。”他说,“听说这边的医生好。”
我凑前,孩子惺忪着睡眼,就像清晨的萨连科一样。他完美地继承了母亲柔和的气质,蓝眼睛里流淌着独属于萨连科这个姓氏的温和。我用手碰了碰他的脸,他砸吧砸吧嘴,懒洋洋地瞅了我一眼。
“你好,阿尔弗雷德。”我轻声向他打招呼。在片刻的疑惑后,孩子咧开嘴笑了。
“他很喜欢你。”萨连科说。
“当然,我很讨人喜欢的。”
“你可不能最喜欢他。”
萨连科把孩子送到我的臂弯里,我紧张地接过后,就像被定住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生怕稍有一个细微的动作就打扰到了这份绽放在最纯真的面孔上的笑容。萨连科踱步至阳台上,在近乎于白色的日光下点起了一根烟,背对着我,仿佛要消失在这个客观的物质世界里。
“过几天,跟我去海牙吧。”他的声音远远地散开在烟雾中。
“我需要见一下南希。”
“不用见,你跟我走就行。”
“你和她联系过了?”
萨连科转头,朝我微笑了一下,“是她先联系上的我,阿尔,如果说你也在找我的话,那么我们俩的水平在她面前实在太不够看了。”
我想起战时独自走进敌营不惜以自己身体为代价带回情报的接线员,想起从带着降落伞从天上飞下来的女特工,走向墨西哥湾的忏悔的母亲……突然意识到,每一个都是她,无数个瞬间组成的完整的她。
而面前这个快湮灭在日光中的人,我只见到这一瞬间的他,过去的三年,在黑暗中坚守和挣扎,眼见梦想出现裂痕一点一点碎掉的他,我没有看见。然而他身上残留着绝望过后的痕迹,如此分明,如虬曲的伤疤,叫人不能移开视线。
他朝我笑,等我回答。
见他扔掉烟,我抱着一条初识的生命,朝他走去。
“好,我跟你去荷兰,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这时,云遮住了阳光,将他投身于阴影之下,就像拉高了鲜明度,曝光的减少让他变得清晰、分明。我知道,因为我的应允,他重新又回到了这个世界,我的身边。

===========================
在经过西柏林的医生的诊疗后小阿尔被送回了东柏林,临走前萨连科依依不舍,在车前握着小阿尔的手吻了又吻才把他交给即将启程回东柏林的娜斯塔霞。车开后他站在路边目送,直至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我笑称他有几分父亲的模样了,他在短暂的沉默后,说:“我从未因什么别的而恨过热尼亚,可因为这个孩子无法得到父爱,我恨过他。”
“但他拥有你的爱,你的爱不比父爱差。”
他回头朝我微笑,顺势握住了我的手,“可怎么办,我的爱全给你了。”
我低下头笑,无论什么时候,听到如此话语总会心痒难耐,像蚂蚁窸窸窣窣地在心脏上爬动,爬出一片热恋时的悸动。可我们分明已经走过这么远的路了。
第二天,经过乔装打扮,时隔三年我再度坐上了萨连科的副驾驶,还是原来的那辆吉普车,副驾驶靠背的抓痕犹在。我想起几年前我们去托尔高时他把我包在毛毯中时的模样,那时我将自己全然地交托于他了——可现在难道不是吗?
我抬起手挑起他的金发在手指里转圈,他向我投来海一样沉静、柔和的目光。
“很多时候,我得将功赎罪。”他调皮地朝我眨眼,“我大概已经不好看了吧。”
“你很好看,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好看。现在多男人,像好莱坞的男明星。”
他扭转方向盘,说:“只要在你心中好看。因为你总是很漂亮。”
我瞥了一眼后视镜,看到自己那头垂至肩头的红发。
“到了地方,你给我剪头发,好吗?”
“为什么?你的头发很有光泽。我喜欢你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很温柔,虽然有时候很暴躁,还是爱打人。”
“那是因为你惹我不开心。”我不满地道。
萨连科耸了耸肩,说:“以后再也不会让你不开心。”
“所以,你的打算是?”
萨连科望了一眼我,抿了抿嘴,“也不用对你隐瞒,格鲁乌在海牙那边的站点上个月被荷兰政府一锅端,现在我得过去重组。“
“这需要你亲自去?”在我的认知中,那里是斗争的边缘,派一个尉官过去绰绰有余。
萨连科苦涩地笑了笑,“当然,我得亲自过去。我得做很多很多别人都不愿做的事,才能重获上面的信任。如今,在东德这边格鲁乌高层和克格勃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将军和热尼亚谁都不肯退步。隐隐有什么发生了,可是我并不被允许知晓。”
“放走我和南希,让你这么难过么?”
他微微有些讶异地看我,“可是阿尔,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和你们有关系,却也没关系,这是斗争。我是热尼亚的人,谁都知道了。”
“阿兹雷尔将军也知道了?”
“知道了,但他向我保证,不会因为我的立场而忽略我的才能。”
“那他还派你来这边?见鬼,这是一种边缘化,他在削弱你,在通过你打击你那位克格勃上校!他们在东德看似和气一团,实则分庭抗礼,谁都不服谁!”
我愤愤不平地握住了拳头,谁都知道苏联内部的斗争空前惨烈,却没想到就连一个普通军官都逃脱不了,尽管他毫无参与斗争的意愿。比没有权力更可怕的是得到权力后再失去,这种失去不同于别的,它会反噬,会向曾经所有者挥刀相向。
可就只有苏联如此么?不需要很长时间,天真的、活在自己世界当中阿尔弗雷德就会知道自身所在的中情局也丝毫不亚于苏联内部,只要有权力存在的地方,就是一个实打实的擂台,拳拳到肉,生死只在一瞬间。
席凡宁根海滩边,我们的双脚陷入柔软的沙滩,安置好居住点后,我和萨连科就像普通的游客来到这片热闹的海域。四月的阳光灿烂,气温依旧很低,咸涩的海风带有大西洋的独特味道。我们分别租住了一间公寓,装作分开行动毫无牵连。
每次我走在他身边都很紧张,时刻提防来自暗处的目光,可萨连科总是安抚我,说他在边缘也好,这意味着人们不会将目光投向他,他可以稍微安心地和我在一起。
“我也被遗忘了,我甚至希望自己被永远地遗忘。”望着眼前碧蓝的海,我紧握他的手,“就像一滴水,淹没在大海里。”
萨连科无声地微笑着,海风吹拂下我有点冷,他脱下围巾披在我身上。
“可是,被遗忘是件很可怕的事。”
“我并不在意,只要你——还有南希,记得我就好。”
“你知道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
每天我们都会在海滩边散步,将自己隐匿在喧闹的人群中,在渐晚的黄昏中喝汽水,踩着朝我们涌来的白色浪花。遮阳棚下,不被人所注目的时候,我们还会偷偷接吻,到了晚上,我们会跑回他的、或者是我的公寓,在床上无休止地做爱,直到天明。
除此之外,他忙于他的站点的组建工作,一天当中总有那么几个小时,他会消失在我的世界里,化身暗夜里的一阵风,穿梭在海牙这座小城的街巷处。然而,每天——只要我想的时候,转身总能看到他站在不远处朝我微笑。
我会走向他,脱下他的风衣、衬衫、捋顺他的金发,亲吻他疲惫的眼角、下颌的伤疤。
“如果,如果就这样,也很不错。”
在风车转动叶片的巨大阴影之下,他坐在海牙郊区的某条河边为我吹奏口琴。那柄失去了光泽却在时光中变得温润的口琴,用韵律诉说我们这十多年来相伴、相守、相望、相知的路。
四月阳光下,风车叶片的阴影从我们身上掠过,我们的动作化为一帧一帧,像老电影里画面的切换。仲春来临的脚印在草地里浮现,让郁金香不情不愿睁开了睡眼。远处的奶牛富有节奏地啃噬桔梗,运河的河堤上飘着几只风筝。
我半躺在草地上,看他的背影镌刻在宁静的天地中。风声、琴声、呼吸声、远处传来的孩童的笑声。我确信这不是梦,却感到不真实的幸福。
是第一次,一曲落罢后我从草地上爬起,坐到他身边,跟他说教我吹口琴。
“三十五六岁才开始学,会不会太晚?”我轻轻抚摸他最珍贵的宝物,他却用指尖轻触我的脸。
“不晚,任何时候开始,都不晚。”
我抬眼看他,他依旧那么沉静,那么温柔。惯有的笑容中褪去了腼腆、害羞,总有几分悲伤和忧愁,不甚分明,却若薄雾笼罩。在这其中,可见年岁和苦难的痕迹,来自于国家的猜忌和爱人的子弹,来自于规则的挑战……我的萨连科,那个在河边吹口琴流着眼泪的年轻士兵,那个在阳光下志得意满、金发飘扬的军官,如今已经不再闪闪发光,不再意气风发。
可我依然爱他,比爱之前的他,更爱他。

被遗忘的好处就是,再也不用在意其余人的目光。
萨连科说,东德这边出事儿了,克格勃们忙成一团,就连他这个在边缘待命的格鲁乌都收到了来自上级随时做好出任务准备的命令。大约是在1959年的秋天,我还记得海牙站点建立起来了,中情局这边由于被古巴这个新生的国家转移了注意力,我们俩在东躲西藏五个多月后我们搬到了乡下,那季节,农场的母牛下着崽,奶香肆意在泛黄的牧场上。风车不动时,一切都沉静安详,如同酣睡的少女。
运河的堤岸上,成串的脚印里蓄满了水,倒映牛乳般的天空。其中有一串,属于此时站在河边的人。浓雾弥漫,清晨是梦中的蓝紫色。屋内炉子烧得亮堂,火苗似舞动的郁金香。我在窗边,透过灰蒙蒙的玻璃看淡紫色雾气里的他的黑色背影。彼此的思维在一粒一粒极小的水珠中传递,胶质的雾凝结着情绪。推开窗将手伸进这黎明的天光里,能感受到一种似是而非的期待,来源于小心翼翼,来源于不敢承认。
他仍旧期望回到那战场的中心,那斗争的舞台。这并非对权势的痴迷,而来自于那颗从改变的、盛满对这个国家的爱的心。
他有才能,他希望把自己所有的才能都奉献给他的祖国,他那美好的理想主义。
“冲突与和谐此消彼长,我不信世界永远会是这样的格局。”当我来到他身边时,他对我说:“一方必须输,输得彻底才能结束这毫无意义的对立。”
他突然如炬般盯住我,“我会尽自己的全力,只要他们给我这个机会。不仅是理想的实现,还是你……和我的实现。”
“亲爱的,你累了。”
“你不在意美国的输赢是吗?你不在意,因为你身上流淌的是日耳曼血液,尽管你是个美国人,你在那边无法给予纯粹的爱,所以你不在乎……可我,亲爱的,我在乎,因为我爱得深沉,那片辽阔的土地是我死去的父母,是我操劳一生的胞姐,是我从法西斯手里一块土地一块土地抢回来的。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斯拉夫人,没人比我更在意,更忠诚,可是,可是……”
他突然不说话了,极为克制地抿住了嘴。我忍不住把他搂进怀里,让他伏在我的颈窝里。萨连科的身体在微微发抖,绝非因为寒冷。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军人来说,仿佛诉说委屈都是件难堪的事。可分明这委屈与憋闷,在他心中生出了藤蔓,缠裹他的心让他难以呼吸。孤独的叹息,欲望的不安,真实的本性被否认,人和自己产生异化。
那是一个雨水明亮、锦葵色的傍晚,萨连科从城内回来,顺路在农场主那里买来了我爱吃的奶酪。水龙头的声音滴答滴答,寒冷的空气被隔绝在外。在氤氲着火光的壁炉前我半睡半醒,从书房内的一架我从不会触碰的电话机内突然传来声响,正在厨房里切着秋葵的萨连科瞬间定在原地。
“亲爱的,你的电话。”我从沙发上懒洋洋地转头,伸了个懒腰。
“对不起,吵到你了。”他放下刀,还郑重其事地洗了手,走进卧室拿起这意味着一等紧急的听筒,神情肃穆,用俄语向对方致意。
我想,也许过不了一会儿,一个比正午太阳还要灿烂的笑容将会出现在我爱人的脸上。
当听筒啪地一声挂下时,我刚回头,萨连科便兴奋地像个孩子冲过来把我摁回到了沙发上。
“是将军!”他激动地脸颊通红,“紧急任务!作为将军的核心部队!”
他捧住我的脸狠狠嘬了几口,我被他压得喘不过来气,笑着推开他。
“我要是不被你压死,就得饿死。快给我去做晚餐。”
“当然亲爱的,今晚有你爱喝的蘑菇汤,可我做的总是不如弗兰克。”
“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我撇了撇嘴,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萨连科突然又坐下身,两手紧紧箍我的肩膀。
“我会很快就回来,你就在这里,哪都不能去。”
也许是壁炉重新燃起了火光,我在他湛蓝的双眼里看到了火焰。
“答应我,哪里都不能去,否则我一定,一定……”
“一定什么?”我凝望他。
“不会原谅你。”他一字一句地说,令人惊讶的是,在他眼底的深处,除却恐惧外,我甚至看到了一抹隐而未现的恨。可是我知道,爱和恨本来就不是全然的冲突。往往恨,都起源于爱。
我缓缓垂下眼睫,“那样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抓紧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我是因为你而存在的,我就在这里,就在这属于我们的地方等你,日出等你,日落也等你,晴天在外等你,下雨下雪,我就在这窗前等你……”
“绝不会让你等太久!”
在我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后,这个人消失在次日低地的晨雾里。我没有送他,因为这并非别离。我在我们共枕而眠的床铺上厮磨良久,直到午时才不情不愿地将自己投入到清醒的白日。
几天后,在没有萨连科的陪伴的枯燥日子中,我设法联系上了南希。我知道她在荷兰,也知道她的目光没有离开过我。找到她并不难,那天久违地有了点阳光,尽管天气依旧冷清。凉冰冰的空气中,我驱车前往海牙的市中心。
这是一栋联排红砖房,三层楼高,每一层有三扇白棱窗户。距离其不远处的雕像在枯树的荫翳下沉思,仿佛思索着百年来变而又未变的宇宙。作为一个泛神论者,斯宾诺莎最后几年在这栋不起眼的建筑里度过。玻璃片让他的肺部生出了蛛网,除了他和他的神,他几乎拒绝着一切。
“你是个决定论者吗?”当我站在雕像下,默默瞻仰这位伟人点起一根烟时,身边传来南希的声音。
“悲观点说,我是的。”我吸了口烟,转身冲她微笑。
“我不信。”南希耸了耸肩,她的头发长了些,柔软地披在肩上。
“你比我勇敢。”
“是吗?”南希抬头看向沉思的斯宾诺莎,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着一枝百合花,她把花放在了雕像前的土地上。
“亨利很喜欢他,大概悲剧性的人物总有股特殊的魅力。不过,我想是因为他们都是被驱逐的存在。”
“可我想美国已经接纳了他,如果我猜的没错,明年大选后有些人要重新洗牌了。”我伸出胳膊,南希挽上我的臂弯,我们从斯宾诺莎的故居前走过,踱步至一家路边的咖啡厅。室内播放着巴赫的赋格曲,埃塞俄比亚的古姬豆子散发浓郁的香味,我们坐在窗前的郁金香后细细品尝着。
“你是说肯尼迪会上台?”南希不动声色地问。
“没错,亲爱的,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人,美国人向来喜欢英雄,艾森豪威尔总统也是英雄,可是他已经老了,尼克松?他是个很有力的竞争者,但肯尼迪可是黑白通吃呢。”我悠哉游哉地分析着时局,纯属没话找话,因为我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
“古巴那边有问题了。”
“我知道。那些年轻人不肯听话。”我耸耸肩,前几天我居然还接到了以前在农场的同僚的电话,那个快要消失在记忆中的欧文·林奇,他一直活跃在古巴。
南希沉默着,清浅的日光落在她略有几分苍白的脸颊上,她似乎在思考什么。女人有时候的思想深邃到你根本不敢触碰,那无关于理性,而是一种基于理性却又超脱于理性的形而上,我明白这种感觉。
“我现在有没有让你为难?”我问出了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南希抬起眼睛,眼角多出的几条皱纹让她更添风情。她小口抿下一口咖啡,用雪白的手巾擦了擦涂着绛红色口红的唇角。
“有一点,可是我喜欢。”
“喜欢什么?”
“喜欢这种不确定,亲爱的,阿尔,我不相信没有代价的幸福。”她顿了顿,说:“你能获得幸福,我很开心。”
“可是不该是你付出代价。”
“倘若我说,这是我愿意且乐在其中呢?我们这种人,犯了很多很多罪的人,也该找点意义拴上自己那颗缥缈不定的灵魂呐。”
“南希。”我突然很难过,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
“我曾经对薇拉说过,要为自己活,可现在我越来越觉得,有些人的生命注定是绑在一起的,为了谁,似乎不是一件需要考虑的事。主要是心之所向,亲爱的阿尔,我就是想一想你和他在一起时的微笑,我都觉得幸福。看到你落了地,仿佛自己的罪也消弭了。或许是自欺欺人,但我享受着这一切。”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