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 by美岱
美岱  发于:2023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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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农民打扮,我徘徊在巴士车站,以防被跟踪,我没有开车。隐匿在人群中,我小口喝着一杯提神的咖啡,耐心地等待车的到来。正当我准备进入检票站时,一股大力突然从后抓住了我的手。还没反应过来,耳畔传来萨连科低沉的声音。
“是我。”
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瞬间放松,我僵硬地点了点头。背贴在他的怀里,我们跟随人群走向检票站,坐上了一辆老旧的、座椅嘎吱嘎吱直响的巴士,在浓郁的汽油味儿中,于暗紫色的夜幕中,巴士驶出了海牙。一路上,我们并肩而坐,紧握着彼此的手,却一句话也没说。
下车时,天已经完全暗了,黑色连绵不绝地从四方袭来。没有星辰,没有月光,一片哑然的、沉寂的黑。从主干道走到我们的家还需要十几分钟,需要路过一片宽阔的农场,绕过好几道篱笆墙,萨连科紧紧握住我的手,行走在泥泞的小路中,在前方为我提前踩好每一步。
脚步沉稳,却一言不发。
他的打扮很朴素,比我还像农民。他甚至没有剃胡子,下巴上生出了胡茬,青色的,方才在白色的路灯掠过时我看得很分明。
几乎就是在关门的那一刹那,我被狠狠摁在了门上,那双往日里温柔的双眼里,生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怒火。
可比这怒火还要分明的,是恐惧,以及……悲伤。
摁在我双肩的手在颤抖,他发烧般地颤抖着干枯的嘴唇,凌乱的金发,苦涩的面容,他竟以为我要再次抛弃他。
“抱歉,罗曼,我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我低声地抱歉,老实说,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心底很害怕,却又很喜欢。
是的,非常非常喜欢。
他的神色悉数变幻,最终落在往日的温柔当中,一只手捧住了我的脸,轻柔地抚摸,接着,他轻轻把头伏在了我的颈畔。
“你让我……怎么办。”
“对不起。”很沉重的难过从心底升起,我搂住了他的腰。
滚烫的泪水淌进衬衣,在锁骨上留下了悲伤的印迹。我抚摸他的头发,叫他抬起脸来看我。
“局里在做背调,我被临时带走了。亲爱的,吓坏你了吗?”
萨连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摇头说:“我只是很生气。”
“生气我彻夜未归?”
“不,生气你累,你一天一夜都没有休息,是吗?”他拨开我额前的长发,“你看起来很虚弱,我不喜欢你这副模样。”
我笑了,抱住他说:“差点累晕了,你呢?怎么也是这个样子?像从战场上下来的。”
“就差把海牙掘地三尺了。”
“一直在找我吗?”
他不回答,只是红着眼睛伸手解开我的衬衫领口。
“喂,不是心疼我吗?现在就要?”我坏笑着打趣他。
“要什么?”他抓住我的下巴摇了摇,“我要你去泡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明天起床吃我给你泡的酸奶麦片,喝上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当然,你还得吃点药。”
“然后整夜睡在我的怀里,哪里也不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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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我的照料简直小心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除了本身工作之外,他几乎病态般执着地看顾我的身体。不让我累,也不让我受冻,我拒绝吃药,却受不了他的软磨硬泡不得不服用那种会让我间歇性阳/痿的治疗癫痫的药——librium。(一种近期才在英国上市的新药品,后来在我的人生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因为到后来我竟离不开它。)
“可医生说没有别的副作用。”他忧心地注意到了我在床上的疲软表现。
“也许是我本身就不行。”
“怎么不行,你很有感觉。”
也许这是个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的时刻,我坐起身,和他赤裸相对。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罗曼,我很健康。如果你还怀有往日的歉疚,那根本没必要,我不想被你看作一个病人。”
出乎我的意料,萨连科竟躲闪起目光,我注意到了他的反常,捏住了他的下巴叫他看我。
“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没……没有。”
“你真不会说谎。”冷冰冰地甩出一句话,我置气地背对着他躺下,把自己裹紧被窝里。他用手轻轻掰了掰我,我没理他。
“我只是…… 很害怕。”他开了口,嗓音很低沉。
“找到你之前,我和南希见过面。她说……你的情况比你想得要糟糕。”他顿了顿,似乎讲述下去需要莫大的勇气,我睁着无神的双眼,凝视前方深沉的黑夜。
“他们没有告诉你真实情况,因为所有的检查报告都被扣留了下来。你…… 你有癫痫,你的骨头也不好,密度很低,你的胃…… 他们说你在迈阿密时经常呕血。”
“没有的事。”我摇头,其实那段记忆很模糊,因为躲避忧伤而沉迷的酒精让我早已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你总是头痛,脸色惨白,可你自己完全不知道。你总说是我夜里折腾了你第二天才腿软,可你忘记了很多次,你会在路边莫名其妙地摔倒。”
他突然凑上前来,声音也大了一度,“南希说,你很容易生病,你们这样的……生病了不容易好,有时候一个感冒就可以带走你,她说她见过一个和你一样的,咳嗽了几声后就咽了气!”
我的眼睛遽然睁大,起身一把推开了萨连科。张嘴就想骂他,可大喘了几口气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这是事实。
嗜睡、头晕、四肢发软、间歇性的狂躁和亢奋……不是没有注意到身体发出的警报,而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太幸福,这幸福需要完满,容不得一点瑕疵。困难足够多了,可以忽视的便视而不见。我是个胆小鬼,不敢面对,但萨连科不一样,他非得在这幸福上如履薄冰。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双手,几乎仇恨般地死死盯住我。
“你要是有什么事,我也不独活。”
我抄起枕头砸向他,“你对得起薇罗奇卡吗?!”
他从床下爬上来,咬着牙关挤出一句,“对不起,可我无法做到,失去你。”
“你咒我,你咒我!”我眼泪直淌,“我还要活很多很多年,把你缠到老,缠到死,我要这么打你一辈子!”
还记得吗?很久之前我说过,阿尔弗雷德的人生只有两个点——是一个惶惑的人奔跑在时间的两端,一端是孩子,一端老人。他从不在中间停留。
而最近这段日子,他完全变成了孩子。
枕头一下一下打在萨连科身上,他一开始举起胳膊抵挡,到最后面对我的发疯干脆定在原处,用近乎审视的目光静静地注视我,这目光化为千百双手,抚摸我,剥开我,直到我渐渐平静,扔掉了枕头,用自己的身体把他扑倒。
在这双柔和的蓝眸里,我看到了自己灵魂的悸动化为沉静的水流,顺面颊而下。
“还有很多年。”我捧住他的脸,说:“在你身边,还有很多很多年。”
“健康,平安,幸福,很多很多年。”
也许吧,你会觉得,作为故事的主角总该有什么清晰的计划、目标、动机,然后行动,完成,结局。没错,故事就是从一道道个人意志开始的。以此开始却不一定得也此结束。尤其是在客观环境诡谲多变、主体无法完全掌控方向的情况下。黑格尔不是说过吗?历史有自己的理性,每一刻都是历史,尽管这个词语带上了点“过去”的意味,可无论是现在发生的还是即将到来的每一秒都是历史,由此也都有其理性。那么在如此宏大的意志之下,个人那涓涓细流般的意志是多么不堪一击。想象一下洪水倒灌,便是这么个道理。
于是,在这里,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具体的目标——“健康,平安,幸福,很多很多年。”这样一句话便是所有行动的解释了(如果非得有解释的话)。不过,即使相爱的两个人也有不同,甚至很大的不同。刚才所说的那一通神神叨叨的话,可以用在我身上,因为阿尔弗雷德是个没那么有追求、有想法的人,至少目前如此,所做的不过就是和萨连科相守。可萨连科不一样,他还有回归的意愿,他一直在等待回到祖国真正的怀抱。尽管他从那一回之后再也不提了,可我比谁都要看得清。
我甚至希望他能早日离开荷兰,回到东德,哪怕是西德,至少在德国境内,在所谓的核心圈子里。但是,这里需要说明的一点是,这绝对不是所谓的自尊心作怪。我的萨连科,他只是一腔热血地爱着罢了,就像爱我一样。这爱看起来很矛盾,因为我是个美国人,但究其本质,这是很和谐的爱,也是一种很高尚的爱。美国人在美国这个定语之前首先是个人,他爱的不过是个人。人和自己的祖国为何会冲突?
很天真,是吗?也许你会这么说,但我是以一种实用主义在解释这码事——Der Wille zur Macht,权力意志中有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点。当然,强者为自己立法,用在此处的我身上似乎有了自欺欺人的嫌疑,但从实用主义角度来看,或者说——赫拉克利特的实用观上,我只是以我的生命需要为基础,来解释所有的认识。肯定谎言的价值,模糊真理与谎言的边界,真理与谬误的区别……我只要对我有用的,须臾之间可以给予我力量的。套用那位被肉*困住的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的话来说——“一场暴雨自天而降,对我来说,那是一场瘟疫,我染上以后直到现在不能自拔。我知道什么都完了,而且我将永世不得翻身。所谓在劫难逃——这便是我的态度。”
听见没?在劫难逃,一样的,我们是彼此的瘟疫,染上了一辈子都如影随形。我不会逃。在其中寻找合理性,寻找支撑点,一切都讲得明白,一切都还可以是一条坦途般地通向光明的前方。只要情况允许,我期待萨连科会回到曾经的位置,哪怕这分明与我的存在有所矛盾,但我视而不见,且会找出让彼此都心安理得的理由。
这就是我的态度,且坚定不移的态度,比起卡拉马佐夫老大的自暴自弃,我是否还更积极一些?
所以,我没有很惊讶。当1960年的秋天我接到前往柏林地区进行长期任务的指令却还没想好怎么向萨连科坦白这件事时,多年未见的米嘉突然来到了我们这幢位于海牙乡下的木屋。他无声息地推开门,站在沙发上半睡半醒的我面前打量许久,叹了口气后走向了他的长官。
“中校”他站在厨房门口朝萨连科敬礼,而我的萨连科,正在碾碎为我特制的奶油土豆泥。
“米嘉。”余光中,萨连科对于下属的突然造访惊讶得定在原地。
“接上级指令,请您尽快回到东柏林驻德军团总部进行述职,以及军衔晋升的授勋仪式。”
咣当一声,金属的波纹压泥器落在厨房的绿格纹瓷砖上。
奶油土豆泥飞溅,像透明的蚕蛹。
我听到了心底深处,海浪拍打崖壁时所发出的,绵延不绝的啸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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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那个药就是后来的“安定”。
der Wille zur Macht,尼采的权力意志理论。
卡拉马佐夫的那段话出自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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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嘉留下来吃晚餐,他始终用一种痛心疾首的目光来回扫在坐在他对面的我和萨连科身上,如果被允许,我想他一定会唉声叹气,或者干脆闹起脾气,指着我痛骂一顿。
可是这几年过后,他也成长了,也许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米嘉——这位始终被我认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俄国年轻人终于开了窍,知道了世界的无奈之处超乎想象。比外界更难战胜的,从来都只是自己。
他的长官可以战胜外界的困难,却战胜不了自己。
“您身体好些了吗?”米嘉抬眼看我,这是他主动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好多了,多亏有他。”
我看了一眼低着头专心切牛排、脸上难以掩饰喜悦的萨连科,笑眯眯地为米嘉倒上了一杯香槟。气泡于澄澈的酒液中上升,像极了我爱人雀跃的心情。
“你呢?这几年还好吗?”
“我很好。”米嘉顿了顿,说:“只是不能时常跟在长官身边。”
“你在总部会发展得更好。”萨连科微笑着说,把切好的牛排放到了我面前。
米嘉移开了目光,望向窗外的夜色,“那里并不是心之所向。”
“好啦!”我举起酒杯,缓和气氛:“别不开心了米嘉,等他回去了,你们俩又可以在一起工作了,真叫人羡慕!”
“我……你……也许……”萨连科转头看我,欲言又止。
“不可能!”米嘉断然的否决撕裂了这片表面上的寂静,“莱利先生,中校不能把您带过去,这对我他来说还是对于您来说都太危险了!请你们理智一点!”
这话分明是说给萨连科听的,米嘉却直勾勾地盯住我。辛辣的愤懑在他心中上升到了一种高度,叫他不吐不快。看来,这怨恨足够深的。
“米嘉。”萨连科低沉地说:“这件事我们从长计议。”
“您居然还在盘算这种异想天开的事儿吗?过去这几年,因为莱利先生您受了多少罪,那么多不公平……”
“够了,米嘉,不要再说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会回去述职,回到总部。”
“您是会回去,那么他呢?”
我嚼着一块牛排,满不在乎地看这两个俄国佬儿面红耳赤地一肚子火却找不到输出对象,但这个问题落到我身上时,我在萨连科眼里看到了犹豫。
也许有人会因为这犹豫而感到伤心,来自于没有被坚定地选择,可这就是我的过人之处,毫不夸张的,阿尔弗雷德就这一点还能拿出来称道称道。他深刻地理解着萨连科,甚至比萨连科自己还要了解。
我耸了耸肩,咽下牛排后又喝了口香槟,才悠哉悠哉地说:“问我做什么?我可是个自由人,不是谁想带到这儿就带到这儿,想带到那儿就带到那儿的。”
那漂亮的蓝色瞳孔有片刻颤动,淌出不甚分明的意味。难以抉择的他居然也在等我的回答。
“那么您最好离他远一点!”米嘉实在忍不住了,这话一出口,脾气再好的萨连科也忍不住一掌拍在桌子上。
香槟洒了一桌,极度挣扎的萨连科脸色通红。
“我不允许你,再说这种话。”
他咬牙挤出这一句,我无奈地拉了一把他。
“浪费食物,可耻。”
我依旧笑眯眯的,萨连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他握拳恨恨地锤在自己的额头上,随即卸力般地瘫软在椅子上。低垂头颅,他极力掩饰那发红的双眼。
老实说,这一幕让我很受用(我向来有点变态,就喜欢看他为我眼红的模样。)于是决定不再折磨我这位可怜的苏联宝贝,我笑着抚摸他的后脑勺,就像抚摸心爱的小狗:“可是啊,我到底还有个公职身份,这就意味着我不得不听局里的话,他们叫我去哪儿,我就得去哪儿。可真遗憾,米嘉,真遗憾呐,就在前两天,局里要我去柏林地区,还是长期任务。这可怎么办,我可不能不听招呼,会死人的。”
“柏林?”萨连科惊讶地抬起头,湿润的泪眼里全是难以置信,“你要去柏林?”
“是啊。”
“怎么……怎么没听你说?”
“因为在今天之前,我打算冒着被干掉的风险也要拒绝这个任务。”
“见鬼,你怎么……”萨连科猛地抓住我的手,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玄’,亲爱的,你不懂。”
“是的,我不懂,但这意味着你还在我身边,是吗?”
“当然。”我将目光落在了同样惊诧的米嘉身上,“米嘉,瞧见没,这和他可没关系。我也不打算有任何关系,是我自己要去,我在那边执行我的任务,就像你们执行你们的任务一样。在这期间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哪怕我们还是会见面。可亲爱的米嘉,如果真到了会被发现的那一刻,我会把枪交到你长官的手里,赎我当初在德累斯顿打他的那一枪。”
“你疯了。”米嘉难以置信地道。
“你现在才意识到吗?米嘉,我疯了,早就疯了,又或许不是我疯了,而是这个世界疯了!”
米嘉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拿起还剩半瓶的香槟酒,他对着瓶子一饮而尽。愤懑爬上了他无奈的面容之上,与酒意晕开成一片炽热的红。
收回视线,我让其迎接始终凝视着我的那道目光。
“别害怕。”我知道,现在这个人需要鼓励,“别忘了我也很有水平,绝不会成为你的软肋,也绝不会受伤,无论在哪里,我都在我们的角落等你。永远等着你。”
捧起萨连科湿润的面颊,我笑着在他翕动的眼睫上落上一吻。他握住我的手十分用力,仿佛是某种宣誓,某种契约,某种绵延不绝的永恒,就如我的心如海浪般注定为他涌动成千上万乃至无数次。
这个晚上,米嘉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后,在我们卧室里,萨连科拿出剪刀,把我摁在镜子前。
他俯身,温柔的呼吸拂过耳畔,就像春日里的第一阵风。我转头,扬起下巴吻了吻他。
“虽然很漂亮,但太长了,遮挡视线,还引人注目。”他挑起我胸口的发梢,说:“海牙的克格勃和格鲁乌间都流传着一个红发恶魔的传说。”
“那名恶魔,来去间就像一阵风,看不清面容,就只有这一头红发,越来越引人注目的红发,飘扬在黑夜里,收割人的性命。”
“因为你说过,我长发好看。”看着镜子里的我们,我笑了。
“好看,很好看,好看到我根本舍不得剪下一根。可亲爱的,为了你的安全,我要把你从他们的目光里抹去,让谁也找不到你。”
颤抖的剪刀咔嚓一声,一缕头发落到了地上。我微笑地闭上了眼睛。
长发也好,短发也好,只要他喜欢。
因为金色的天使,拥有对他的恶魔的所有处置权。
结束后,他抱起我,清理掉身上的所有碎发,亲吻我从齐耳短发后露出来的耳垂。
“以后再为我蓄起来。”
他咬着我的耳垂,解开了我的衣扣。
与他紧贴,我将用我所有的忠诚来迎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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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萨连科叫醒了睡在沙发上的米嘉,在和我依依不舍的告别后驱车离去。实在不想讲述他离开时那种悲戚的模样,好像这又是某种分别,而我分明向他保证等我去一趟海牙城内和南希见面后就去柏林找他。
“不过一个礼拜而已。”我拍了拍他的屁股,说:“去吧,我的中校,现在要当大官儿了。”
他不舍地在我嘴唇上啄了啄,我笑眯眯地推开了他。
“米嘉已经受不了了,真的,别气他,他是为你好。”
“知道。”披上大衣,我的萨连科中校帅的一塌糊涂,三步一回首,直到坐上了他那辆老旧的吉普。
目送这辆车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从四面八方袭来。尽管那些理由在我心中都堆砌得仿佛高楼大厦,但凭借理性依旧是摇摇欲坠。虽然不至于是一个纯粹的经验主义者,但理性的力量在我这里实在是微乎其微,比如说,用理性推导出来的无需担心和害怕的事情难道就真的可以不害怕、不担心了吗?扪心自问,不可以,理性不能给予我力量,认识论上我是个感性的人,于是我将自己彻底投入“玄”的怀抱。
打扫好房间,收拾好行李,把所有关于这数百个日夜的回忆封存于心,于当天傍晚,结清了所有租金后我驱车离开了这栋木屋。
临走前在我准备拔掉电话线的那一瞬间,铃声突兀地响起,接听后传来了南希的声音。
清清浅浅的女音,伴随着海浪,咸涩的气息仿佛通过电话线徘徊在耳畔。
“来海边见我。”
怀揣莫名其妙的激动和雀跃的心,我单手掌住方向盘,潇洒地开着车。清爽的短发让我的视线不受干扰,往昔的世界从磨砂玻璃质感的朦胧中走出,清晰度提高了好几分。让人想起昨晚游走于头上的那双颤抖的手。
我没有回头,但从车的后视镜里,目光竟久久离不开那栋篱笆粉刷成白色的、充满回忆的不再有炊烟袅袅升起的木屋。
粗粝的沙滩,浓厚的雾气,冷色调的海洋在稀薄的阳光下掀起层层叠叠的泡沫。这些泡沫堆砌在岸边犹如固态的云朵,风一吹便四散在空中,仿佛留念在世间的那些不甘的灵魂。拢紧大衣似乎也不能抵抗这秋日里的朔朔寒风,我抽着烟,如鳌虾般佝偻着身子,目光落向海岬尽头的灯塔。
吸了吸鼻子,在瞧见灯塔前台阶上面朝大海默然而坐的那道身影后,我扔掉了抽了一半的烟,清了清嗓子,从被冻僵的脸上挤出笑容后朝前走去。
“你会感冒的。”我坐到南希身边,取下围巾披在她愈发消瘦的肩上。
她转头对我亲切地微笑,“他走了?”
“走了。”我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不过我们很快就会见面。”
“没错,你要柏林了……”
我笑了笑,将目光移向灰色的海,雾蒙蒙一片,没什么好看的,回头看向海岸,却被巨大的灯塔挡住了视线。
“为什么要在这里见面?”我问。灯塔红白的外漆在海风中脱落,斑驳得像个皮肤病人,敦实的柱体,上窄下宽,规规矩矩的造型不存在任何美感。
“只是……走到这边来了而已。”南希依旧望着海,声音轻轻的,像海风,“前几天市政厅发布公告,这一带在未来几年内可能会重建,像这样古老的灯塔,不再适应城市的发展需要了。你瞧,从那边开始。“
南希手指向远方的海岸线。
“那还早着呢,何必这么早就开始伤感。”
“我可没有伤感。莫非你认为我自我譬喻了?我可没有灯塔那么高尚。”
“我可没这个意思。”我竖起大衣衣领,南希取下围巾的一半绕在我的脖子上,我们依偎着,相视一笑,就像两只海鸟。
“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是间谍的,这种放逐总该有尽头。”南希突然说,话锋瞬间转了一个弯儿。
“你不想干啦?”我打趣她。
“你瞧,就跟这灯塔一样,辛辛苦苦一生,最后还是被推倒的命运,不,至少这灯塔带给人希望和方向,你说我们在做什么?有什么意义?”
“不要讲意义,亲爱的,意义都是人类自己赋予的,是借口的高级形式,而往往人们的行动是不需要理由的。”
“这么说你打算当一辈子的间谍咯?”
“谁知道呢?总之有这个身份在这边,能和萨连科待在一块儿,我就很满足了。喂,可别对我抱太大希望,要是有一天萨连科说要代表苏联招安我,我可是拍拍屁股就走了,跟谁干不是干?”
南希被我逗笑了,几乎欢畅地笑出了声,她狠狠在我脑袋上锤了一记,说这种话以后不能再说,如果不想蹲大牢的话。我耸耸肩,表示并不在意。
“总之,你记着这座灯塔好不好?想一想它的命运,再想一想我们的,好吗?”
有时候重要的话总是在这样不经意间说出,叫人在当时猜不透这只言片语的重量。我只是傻乎乎地点点头,在瑟瑟寒风中把她更搂紧了些,说:“好啊,记住,记住这灯塔,还有这片灰色的海洋,此际的料峭寒风,还有你现在微笑时眼睛完成新月的模样。”
她抿嘴笑了,在我怀里缓缓垂下眼睫,露出少女般的羞涩与恬静,良久的沉默后,她突然抬头,伸手捋顺我那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温柔地微笑着。
“阿尔,这段日子你幸福吗?”
“幸福,从来没有如此幸福过,以至于像是在做梦。”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
“这不是梦,因为梦是会结束的。但你的幸福是没有尽头的。”
“南希,那么你呢?最近都在做什么?为什么给我的任务越来越少,你一个人扛下了吗?”
这时,在她怅然的眼眸深处,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忧伤,还有让人无法忽视的疲惫。可南希却只是摇了摇头,以一种轻松的口吻说:“海牙这边本来就没什么事,我们是边缘人物。”
“亨利被排挤了?”我想起了伍德对我的那次问询。
“也许吧。”
“你可别担心,也许上面只是在等待时机,你瞧,我们不是要去柏林了吗?在那个地区我们大展身手,帮亨利好好扳回一局。杜勒斯先生年纪大了,退位就是一两年的事。亨利要的就是这个,我知道,我可以……”
“不,阿尔。”打断我,双眼里掠过一抹落寞的神色,说:“只有你去,你去柏林。”
“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搭档吗?”
“这回不是了。”南希轻声说。
“见鬼!这怎么能轻易说换就换,那你呢?你去哪里?”在片刻惊诧后,我平复下心情,近乎冷冰冰地问:“难道我调去柏林,是你的安排?你知道萨连科要被调回柏林?”
南希萧瑟地笑,“我哪有那个能力。”
“那是亨利?”
南希耸了耸肩,表现出一种默认的态度。我皱起了眉,“你对我隐瞒了太多。”
“可我并不是无所不知。”
我像个孩子般讪讪地低下了头,“我只是不愿意在你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你很悲伤,亲爱的,这悲伤已经不能被你强装的笑容所掩盖了。你和亨利发生什么了吗?还是他出了什么事,之前有人来调查过他,你知道吗?”
“哦,我亲爱的阿尔,我为什么一定要为别人伤心,我可不可以为了自己伤心。”
“当然可以!只是……最好不要伤心。”
这时,一阵彻骨的海风吹来,说不清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什么别的,我们同时打了个冷噤,牙关顿时磕碜起来。南希突然像个小女孩般笑了,童真而多情。她移开自己噙泪的亮晶晶的双眼,将视线落在大西洋灰蓝色的海面。远处铁灰色的云层密不透光,从雾里传来海鸥凄彻的鸣叫。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彼此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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