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在下面怎么啦?女人一直在下面,不在下面能有你?见鬼,德米特里,我要你好看。”汉娜扬起小拳头就跑过去和德米特里闹在了一起,我和萨连科相视一笑。
“喂,什么时候配合我在下面一次?”我捏了捏他的屁股。
“不可能。”出乎我的意料,萨连科拒绝得干脆。
“什么意思?”我不悦地眯起眼睛。
“因为那样你并不会很爽。”萨连科微笑着说:“我很了解你的,你只是嘴上说说,你希望的是被彻底占有,而不是去占有别人。”
“那可不一定。”我忍住笑,说:“你看错我了。”
“那要不今晚试试?”他在我耳边低声说:“我躺好,接下来就是你的事儿了。”
我扬起下巴,“说话算话。”
(在此我不愿意去叙述晚宴结束后的令人尴尬的夜晚,因为事实证明,到了床上我有多如饥似渴地厮磨他要求他进来,因为即使这个人躺好了,我摆弄了半天就算/硬/起来了也一万个不愿意进入他,好像有什么心理屏障在进行阻挡,甚至让我不自觉地软掉。而只有被他反过来压住占有的那瞬间,欲望才会攀升到顶峰,进入到彼此的大和谐状态。)
薇罗奇卡招呼我们入座,在丰盛的菜品中,我们举杯相庆。烛光摇晃,作为这里的主人,我很矫情地念了一首抒情诗赠予南希。而萨连科,则在众人的欢呼下被拥到餐厅中央为我们演奏口琴。
“《乌拉尔的花楸树》!好极了罗曼!”薇罗奇卡拉起南希,说:“来跳舞吧,亲爱的们,来跳舞!”
米嘉搂住了汉娜的腰,劳拉则带着笨拙的弗兰克踩舞步,而我最幸运,我左手拥着薇罗奇卡,右手抱着南希,在轻快的曲子中旋转,拿出我过去在纽约的看家本事,把两位小姐引得翩翩飞舞,当薇罗奇卡旋转到萨连科的怀里时,我将唱片机的唱针落在了新买的舞曲唱片上。
“肖斯塔科维奇。”我搂住南希的腰,踩起了圆舞曲的舞步,“我一直认为这是最好听的圆舞曲。”
“因为它属于世界!”南希在我手中旋转,说:“我们都属于世界!”
不知挑了多久,年轻的劳拉和汉娜说继续跳舞就太无趣了,她们提议蒙上眼睛玩捉迷藏,这是年轻人爱在酒吧里玩的游戏。
“抓到谁,就要亲谁!”
“你一定要抓到我哦,老板。”劳拉在我耳边说,给我灌了一杯酒,用领带蒙住了我的眼睛,在我看不见的最后一刻,我看到汉娜坏笑着蒙上了萨连科的眼睛。
“我们都看不见啦!”女孩儿们快乐地叫出声。
这时,音乐声起,我听过这音乐,东德的国家电台里放过的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不知为何,我想起萨连科害羞时的耳垂,像花楸树的果实,像熟透了的红莓。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在一片黑暗中,我弯身向前。
我伸出了手,同时也确信萨连科也伸出手,或许所有人都在摸索,都在黑暗中向前探寻,可不是所有人都有目的。我一会儿在原地旋转,一会跌跌撞撞向前,醉意让我站不稳,我张嘴笑着,想必有些傻模傻样。一会儿有人撞了我,一会儿有人推了我,一会儿又是我自己撞在了窗台上,碎掉了一盆枯萎的雏菊……谁知道呢?黑暗的视野里逐渐侵入了灯光的粉橘色,我凭借这欢笑当中最熟悉、最眷恋的那一道,向前走。
向前走,向前走,不要停,不要停。
在这混沌中寻觅他,寻觅自己。
要一醉,再醉;要一爱,再爱。
直到撞进那宿命般炽热的怀里。
甚至没有解开蒙眼的领带,踮脚——
我确信自己吻到了要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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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有一个作家,很有名的作家,叫作“鲁迅”,日本在1930年代出版过他的书,作为文学教授的外祖父收藏过一套他的全集。有一回,年幼的我指着一串像密码的日本文字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外祖父很喜欢我问他关于文学的知识,他拿起放大镜和词典,研究后用德文和英文对我做出了翻译。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很长的一段话,前面的我不能理解,但最后一句却印象深刻。就如同此时,当我从萨连科的亲吻当中结束不经意地向窗外一瞥时,在冬日的雪夜中,似乎看到了一个默然伫立的身影。那身影形销骨立,被灯光照映出的泪水噙在眼底,他茫然地注视着屋内的快乐,与他毫无关系的幸福,也许在那里站了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又或是整整好几个小时。我从萨连科怀里挣脱,冲出门外。
“埃里克!”我呼唤着,说:“你出来,你出来,我没有怪你,没有……”
没有回应,只剩风雪肆虐的声音,一串脚印消失在路边,证明他的出现并不是我的幻觉。所以说,也许很不可思议,他伤害过我,杀了莉莉,我却从来恨不起来他。直到多年后,当一切真相大白时,我又会对他产生无限的怜悯,永远忘不了他在雪夜中的孤单身影,以及留下的这一串逐渐湮灭在雪中的脚印。
回到餐厅内,萨连科扫落我肩上的雪,贴心地给我披上温暖的披肩,我有点心不在焉,勉强朝他笑了笑,“亲爱的,让我和南希聊一会儿,你去跳舞吧,薇罗奇卡在等你。”
萨连科吻了吻我,我转身朝桌边正在为自己斟酒的南希走去。
“亨利有撤离的想法,是吗?”
南希抬眼,猩红的酒液在她杯中摇晃,“没错,他希望我们在四月份时撤离。”
“他要放弃德累斯顿了?”
“不,也许是别人来接手。”
“是因为我和萨连科的关系?”我坐下,急切地追问:“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抱歉,阿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这不是我能掌控的。”南希难过地低下了头,再次抬头时,她漂亮的眼眸里映出那对跳舞的姐弟。
“我不走。”我直起身,向后靠在椅背上,故作轻松地笑道:“我不会走的,你心里很清楚。”
“你拿什么去抗衡?萨连科?你会把他也拖下水的!”
我用食指敲了敲桌子,思索之后,问:“如果,如果亨利会主动放弃我呢?”
“什么意思?”南希双眸骤然睁大。
“罗伯特的死,怎么向上面报的,死在苏联人手上?”
“见鬼,你是想要威胁他!你会惹恼他的。”南希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拖到她面前,哽咽着说:“阿尔,你不了解亨利,如果他不是对我们俩还有点感情,稍有不慎他就会全然放弃我们,这回我们已经踩在他的红线上了。听话,我们可以先走,以后在东德哪里见不到他?只要你们还相爱,又何必在乎这离别的几个月?不,也许几周后就见面了!”
“你心里很清楚,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离别几乎就是永别。”我冷淡地笑,撇开了南希的手,“就在这一点上,我不会答应你,南希,无论是否采取极端的威胁方式,我都会留在德累斯顿,和他在一起。”
我站起身,第一次这么决然地拒绝南希,我知道她会把我的意思带给亨利,也许的确会惹恼他,但总比什么都不做任人宰割要好。至于埃里克,就在第二天,我走访了他在德累斯顿乡下的双亲。
“他说要考大学,很久都没有回来,我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知道他在一家餐厅打工,还是史塔西告诉我们的。”穿着件钩花毛衣、正坐在壁炉前做手工活儿的格策太太说道。
我捧着杯热咖啡,环视这栋乡间屋舍,说实话,称之为一栋小型度假别墅也不为过,可见埃里克的家庭情况称不上寒酸,甚至超过了大多数东德人。
“史塔西来过吗?”
“来过,还是前年年底,说是……”
“餐厅里有人贩卖情报。”
“对,是您这边的问题,好在埃里克没事儿,当时可把我们吓坏了。”
“抱歉,格策太太。”
“没什么可抱歉的,您也是被陷害的,不是吗?”在一旁做木雕的格策先生说道,“埃里克是有想法的孩子,虽然他什么都不说。但我们知道,这里留不住他,他可不会满足于做一辈子的木雕,有的人,生来就是要往大地方去的。那么受点挫折也在所难免。”
“您对他很有信心。”
“当然。”格策先生温柔地笑了笑,“他一直是个好孩子,从未让我们操心。”
接着闲聊了几句,我告别格策夫妇。在回程的路上,我不禁心事重重,这么幸福而健全的家庭,对于战后的德国人来说有多么不容易。埃里克太过年轻,尚且不能意识到,比起所谓的空泛的理想,往往切实的幸福更重要。
并且,我能感受到,埃里克一边在躲我,一边由用偶尔的现身吊着我。也许他在等待一个时机,但我尚且不清楚,这个时机为何,且为了什么。
在我拼命在全城搜查埃里克的消息时,萨连科最近也忙得够呛。整个三月份我们都只能在为数不多的晚上幽会,萨连科说,因为克格勃的中央委员会将派遣访问团来德累斯顿,视察这边的克格勃工作,当然,史塔西也得考虑进去。是以整个城内要以焕然一新的“干净”面貌来面对访问团。
“那也是克格勃的事。”我不满地说,“你是军部的。”
“我们主要进行配合。另外,军部更得干净,否则被抓住了把柄,又是一场下不来台的恶斗。”
苏联内部的政治斗争来源于其官僚体制的复杂和庞大,权力的角逐在53年斯大林逝世后愈演愈烈,赫鲁晓夫如今当政也不能算完全坐稳了位置。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要在其中站住和站稳时刻都不能掉以轻心,我问萨连科要不要这段日子先别见面,可萨连科不乐意,他说我这边可是他唯一的捕逃薮。
“反倒是你这边,还很为难吗?”他问,我并没有告诉他亨利想让我撤离的事,我怀揣天真的自信认为自己一定可以搞定。
我在他怀里摇头,说:“不为难,只要埃里克那件事搞定了,一切就过去了。”
“我会提供你任何帮助,如果你需要的话。”
“我只需要一个帮助。”我抬头在他唇上厮磨,坏笑着咬他。
“这方面我随时都很乐意。”
而离开了他独处时,南希的话又会反复萦绕在我心间,我该拿什么对抗这撤令?CIA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死了都不顶用,除非上级帮忙隐瞒,可是我违抗命令后所遭受的第一枪就会来自于亨利。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给他的履历上带来污点。
这也是他要我杀了埃里克的原因,埃里克不仅背叛了他,还引起我这个下属对他的猜忌。上下级之间不说百分百的信任,明面上的信任要做到,这样才称得上为一支队伍,才有人心甘情愿为他做事,为他卖命。
南希不断向我施压,告诉我亨利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叫我完成任务准备撤离。南希已经从德累斯顿军区退出,薇罗奇卡已经看到了她要离开的端倪,于是告诉了萨连科。萨连科虽然什么都不说,他不想要我为难,可有时夜里我醒来,看见这个人一动不动地在黑暗中凝望我时,我就知道他在忧心我的离开。
“我发过誓的,这地狱可不能白下。”我开着玩笑,抚摸他紧皱的眉头。萨连科只是抿了抿嘴,好似把所有苦涩都咽回了肚子里,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绵长的压力让我倍感煎熬,埃里克这方面的确进展缓慢,原因之一是我没能想出来具体的应对措施。依亨利而言杀了他?我深知自己做不到。那么就算找到他了能如何呢?可在莉莉这件事上,他欠我我一个交代。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终于,在四月的一个阳光温暖的日子里,我在每日必看的《萨克森日报》上看到了一则讣告,地点在市政厅附近的一条尚在修复过程中的街区,讣告内容为“理想者之死”,署名为“E·G”。非常明显的暗示,合上报纸,我点起了一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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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厅上方象征良善的雕塑俯瞰着城市南部,被雨水冲刷掉硝烟痕迹的它仿佛在向每一个路过市政厅的人那岌岌可危的良心招手。德累斯顿南部作为曾经被轰炸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修复工作一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随处都飘扬着铁锤锤打在钢筋和水泥上的叮当声、工人们的吆喝声、起吊车的轰鸣声,活似一场城市的打击乐。当演奏于一天的傍晚趋于结束时,我在良善雕塑的注视下走过市政厅,侧身拐进一条安静的街道。
我还记得,当太阳落山后城市是怎样沦陷在一片泛蓝的紫色中,梦幻般残破的街景,被夜空染色的古老墙壁,流窜在空气中的肉汤的味道……我信步而走,来到讣告上刊登的地址——一栋街边的老旧建筑。当我仰起头观察这栋修复到一半阒无一人的建筑时,埃里克从街道的另一侧走来。
“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的兄长就住在这里,他在这里求学,很幸运,腿脚不便的他没能上战场。”
我转头看向他,他仰着头,年轻的面庞上浮现苍老的怀念,有那么一刻,在那温柔的双眸中,我竟看到了罗伯特。
抽出腰间的枪,我将枪口对准了他,“我来是做这个的。”
“我知道,老板,我知道。”他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我身上,“可没有我的指引,你找不到我。”
“这么有自信?”
“不是对我自己,而是罗伯特,毕竟他传授给我了他的一切。”埃里克垂下眼眸,和煦地微笑起来,这种神情我几乎从未在他过去那张冷峻的脸上见过,他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随他进入建筑后的一处花园。
花园人迹罕至,杂草丛生。尽头的围墙上爬满了枯萎的青苔。夜色下,静谧蔓延,月光如流水倾泻在我们身上。
“很多时候,几乎是每周,我都去去他那里。起初是为了监视他,我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行动,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报告给赫克谢尔先生,就像我对你和南希·略萨所做的那样。”埃里克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自顾自地点燃,下巴上的胡渣让他此时的回忆平添深情。
我默默地走在他身边。
“可有一天,当我正躲在一棵云杉后看他驱赶那些不听话的獾时,他突然说‘獾会咬人的,你要注意,能爬树的话最好待在树上。’我手中的笔记本和望远镜就那样掉在了地上。”埃里克幸福地笑了笑,“也是,他是……多么好的人。在观察你们三个人的时候,我对他的仰慕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你——老板,其实你算不上一个间谍,你只是把情报工作当成游戏,忘却你自己的游戏,至于忠心,更谈不上,你对美国几乎没有感情,对人类也没有。南希·略萨,那个女人把情报工作看作一项功利性的事业,就和赫克谢尔先生一样,他们俩是一类人,至少略萨接受赫克谢尔先生踩着尸体往上爬的权势之心。可罗伯特不一样,他视情报工作为一项神圣的、有价值的、值得为之献身的事业。他有理想,有美好的远景,可当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在战争时期的德累斯顿仰望天空许愿和平却迎来轰炸机时,我就知道,理想是可怕的,是会带来灭顶之灾的。”
“但你仍旧接受了他的理想。”我说。
“是啊,老板,你没见到过轰炸,那炸弹跟雨一样密集地从天上落下来,避无可避,那时我才十岁左右,被我的哥哥曼努拉着四处寻找掩体。我们像无头苍蝇一般乱窜,身边都是爆炸声、倒塌声,惨叫声……地狱也不过如此。我记得是一堵墙,就那样成块地倒了下来,压在了曼努身上,他在最后一刻推开了我,我甚至都没能来得及去拉一把他就被一位逃跑的先生拦腰抱起带到了最近的地下掩体。”
埃里克笑着摇了摇头,眼角泛着光,“你以为我会挣扎吗?像电影和小说里演绎的那样,要哭着回去找哥哥吗?不,我躲在掩体里,躲在一个陌生人的怀抱里,除了害怕就只有害怕。这是真的,老板,曼努绝望的眼神、朝我伸出的手就只在我脑海里浅浅地掠过,就被恐惧所淹没了。第二天,轰炸结束,我茫然地走在废墟里,压死曼努的那堵墙又被无数道墙重新压住,我站在原来的那个地方——也就是这里,老板,我们俩现在所站的这处花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一滴眼泪都没流,我就去找了盖世太保,联系了我乡下的父母。”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埃里克看了我一眼,问:“觉得我扯远了?”
“不,我只是知道你在想念他们。想念你的兄长,想念罗伯特。”
埃里克扬起嘴角,“罗伯特可跟曼努不一样,他年纪都足够当我的父亲了。可是,我知道是曼努指引我走向了他。因为…… 他们都有很美好的愿景,也许这么说会显得矫情、天真,但这是真的,老板,我渴望一种人类的和谐,这种和谐,就像巴赫的曲子,是一种宇宙的谐音。我不知道您能否明白,间谍,不是蛆虫一样的角色,他们可以充当世界的协调者,因为他们处于对立的交锋中,他们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去塑造,我想要成为的就是这样的人。”
埃里克哽咽了,他颤抖地吸了一口烟,激动地说:“可在这过程中,第一个就是要牺牲自己,第二个则是牺牲这条路上的阻碍者。要狠得下心,才能获取更多资源,才能掌控更多。”
“所以你牺牲了莉莉。”我冷冰冰地说。
“她无意间听到了我和亨利的电话,知道了你进史塔西是我的手笔,也就是说,她知道了我是美国的间谍。”
“所以你拜托罗伯特杀了她?”
“我请求她辞职,可她却不听,甚至还要来见你。老板,我要是暴露了,赫克谢尔先生会放弃我的。他放弃了我,我还怎么帮罗伯特去打败他?这都是为了理想,你能理解吗?”
我难以置信地笑,“你还想渴求我的理解吗?”
“不,”埃里克摇头,否认道:“我不希求,因为这对我来说不重要。在很多个夜晚,罗伯特教我格斗术,教我在丛林里隐匿自己,教我间谍所该具备的一切,我就知道,他把理想的重担交给了我 ……因为我见过纳粹残忍的一面也见过盟军残忍的一面,深知人类的凶残是无法消弭的,这个世界需要我们这样的人…… ”
突然,埃里克扔掉了烟,快速向前走了几步,背对着我低声啜泣起来。
“是亨利逼你来的吧?”他转身,泪眼里全是遗憾,“以你的性格,你根本没心思来找我,除了莉莉那件事或许让你如鲠在喉,但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有什么秘密,你一概不会关心,即使我窃听你多时,把萨连科最大的秘密告诉了罗伯特,离间了你们。”
“没错,我的确对很多事情都心不在焉,但也许你不会相信,我是关心你的。”我凝望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他,“你还很年轻,很多事情都没能思考清楚,这并不是一条不归路,也许我们可以想想办法,伪造你的死亡,你就此消失,让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埃里克·格策。”
埃里克双眸颤动,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苦笑着咀嚼这个词,无奈道:“这世界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当初莉莉死了你的痛哭是全然的伪装吗?你难道真的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心吗?可是埃里克,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莉莉是死在家里?那个时候她本该如她应允的那般在餐厅帮忙,可她却换好了衣服并不出门,难道你想不出来是为什么吗?”
“不……”埃里克后退着,泪水纵横在他忧伤的面庞上。我步步紧逼。
“因为她在我们俩当中选择了你,她选择了帮你欺瞒我。而你,却借罗伯特的手杀了她,怎么?你这么聪明,难道听到她是死在家里时的没有想到这一层上来吗?不,你想到了,可就如你躲避你哥哥的死亡一样,你躲避她对你的爱。是的,没错,人类是残忍的,是暴虐的,甚至是无可救药的,可也有这样的人,怀揣着爱人的心、良善的心行走于世界上,这样的人很多,就在你我的身边,他们才是世界的希望。所以,根本就用不到你们这样的人,你们所谓的伟大理想,不过就是自我感动!”
“哦,不!”埃里克跪倒在地,捂住脸痛苦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不想伤害她的,我不想的……”
“一切都完了,老板,一切都完了,可是我该后悔吗?”他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我,说:“我没有选择了。”
“见鬼!”我愤怒地揪住他的衣领,低声吼道:“我说了,你可以消失,离开德国,我会上报说我亲手解决了你!想想你的父母,他们还在等你考上大学,你有光明的未来,只要我们好好谋划,只要我们……”
说不清我是真的为埃里克着想,还是在实现不能在自己身上实现的愿景。但的确出于真心,我甚至哽咽了。
“父母?”埃里克突然打了个冷噤,跪倒在地。茫然的泪眼里透出一股深入骨髓的痛楚,随即化为令人不解的冰冷,“他们根本不明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不明白,哦,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我到底是谁呢?”
“我是监视的,是传话的,是递刀的,是爱人的,还是害人的?”埃里克喃喃自语,痛苦地摇头,我惊恐地在他身上看到了我自己,不由得松开了他。
“不管你是谁,当间谍的谁还没有几个别的身份,摆脱这一切,走吧!”我近乎颤栗地说。
“那你呢?”埃里克自顾自地笑了,“你难道没有想过你现在的处境吗?克格勃中央委员会可是在德累斯顿啊。”
他突然崩溃地大笑起来,对于他越来越莫名其妙的话,我感到一阵恶寒。
“什么意思?”
“你一无所知,你一无所知!我是自我感动,你也一样,老板!阿尔弗雷德·莱利!你以为我会感谢你的网开一面吗?”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近乎仇恨般地凝视我,“我不会给你这个伪善的机会的,不会!你以为只有雏菊下面的那一个窃听器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萨连科怎么商讨着欺上瞒下吗?他,他想尽办法弄那么多注水了的情报,来换取和你所谓的‘正当’交往,早知南希·略萨的存在却不上报,忽视和你一切相关的信息,那么多…… 阿尔弗雷德,就是证据我就搜集了整整两个牛皮纸袋,甚至还有你们俩通奸的音频……”
一阵嘶吼后,他兀地平息下来,谛视早已呆滞的我,淡淡地说:“这一回就是那位上校都保不了他,史塔西会将证据直接递交给克格勃中央委员会,根本不用去东柏林辗转一圈,那些足够把他送去以叛国罪的罪名枪决了,足够了。”
“不!不,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哦该死!”我反应过来掏出枪,狠狠地抵在埃里克的脑袋上,“你提交了吗?那些证据在哪里,该死,你不能这么做!”
在我绝望的歇斯底里中,埃里克泪眼朦胧,露出残忍却悲哀的笑容。
“史塔西大楼二楼的群众举报资料接收室,你现在去,想必还来得及。”
丝毫没有犹豫,我哆嗦着松开埃里克转身就跑,也许是跑到花园入口处时枪声才响起的,我惊恐的头脑早已记不清,只记得回头望去时,埃里克已经倒在花园中央,手里拿着枪,太阳穴处被开了一个恐怖的黑洞。
地上蔓延的血液倒映玄色的月光,他死在了他兄长死在的那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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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征兆地下起了小雨,让我奔跑的脚步略显慌乱,心中不断有声音告诉自己要冷静,可只要一想到行刑场上的萨连科——就只是这样一副臆想中的画面,就叫我忍不住发颤、反胃。想必某些彳亍于这个夜晚的德累斯顿市民会看见这样一个狼狈的、奔跑在雨中的涕泗横流的男人,他慌乱地就像犯了什么正在被抓捕的罪。
我冲进琴声二楼,先是用冷水浇了自己一头,好让纷繁不堪的思绪能够稍微冷静下来。一定会搞定的,我喃喃自语,哆嗦地走到杂物间收捡装备,然后用紧急线路给南希打了个电话。
“是不是随时能走?”我问。
南希惊讶地问:“你想好了?”
“凌晨五点,你在安吉基里卡大街的格里芬酒馆前接我。”
“阿尔,你要做什么?”南希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地点不对劲,毕竟这里是我们经常监视附近的史塔西大楼的据点之一。
“别问,别问,南希,我可以相信你吗?”
“你永远可以相信我。”
“那么五点见,亲爱的,我跟你走。”
深吸一口气,极力忍住颤抖,我再次转出一串号码,在长时间无人接听的白噪音中,我不禁破开哭声。
“哦上帝求求你,求求你,接电话……”
咔哒一声,电话接通,萨连科疲惫的声音传来,“阿尔?发生什么事了吗?”
如果说是什么让我彻底下了决心的话,就是此刻他这鲜活的、关切地呼唤我的声音,这世界上怎么可以没有这种声音?我强压下哽咽,佯装平静地说:“嗯,有点小麻烦,五点来安吉基里卡大街的格里芬酒馆见我,好吗?”
“当然。”萨连科说:“如果你需要的话。”
“我很需要,非常需要,你一定要准时,我很想你。”
“我会的,我也很想你,一会儿见。”
他语气轻快,怀揣即将与我见面的喜悦挂了电话。很好,他没有起疑心,这缘于此类事件在过往发生过好几次,深夜里我呼唤他,他来见我,他总会在我需要的时候来到我身边,可是萨连科,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