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 by美岱
美岱  发于:2023年10月18日

关灯
护眼

“你是说亨利对他的态度?”
“没错,亨利似乎对他了如指掌,看起来对他毫不在意,实则从未放松过对他的警惕。罗伯特是斯拉夫人,你知道的,就和亨利一样,是目前在CIA当中不那么受待见的血统。但罗伯特比亨利要受欢迎,他甚至在情报工作能力上要比亨利强很多,可他太单纯,对政治斗争一窍不通,也太过于理想主义。亨利爬上这个位置不容易,这个位置之前的提名是罗伯特。”
“你似乎很能体谅罗伯特?”
“也许吧。”南希轻轻叹了口气,感伤地说:“他是个很好的人,至少对我如此,他也是个有理想的人。”
我想起了埃里克的话,于是问,“什么理想呢?”
南希笑了笑,“他的理想就是,让情报工作也有见光的一天。”
“见光了还叫情报工作吗?”
“是,可他总是说,战斗是不分明面暗面的,即使是间谍,也得有和军人一样,站在光明中迎接荣誉的时刻。”南希眼里亮晶晶的,显然,她早已接受了罗伯特的理想,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继续说:“和平要在对立当中谋求,而在此种对立之中,情报人员就是一种无声的抗衡,比起全面地发动战争,间谍们所起到的斡旋作用,或许更有助于和平。你明白吗?他的终极目标是和平,就如他的性格,一直让人宽慰。”
“可亨利厌恶这种浪漫的理想,亨利是绝对的现实主义者,只有局势动荡才能让他更加高升,他可不会在意普通人的死活。”南希垂下眼睫,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
“罗伯特也不会。”我冷冷地说,“他也会为了自己的理想而伤害普通人,即使是他从未见过的一名无辜的女孩儿。所谓的理想,看似普惠,他在这种实现普惠的伟大过程中找寻到了快感,所以终究是私人化的,是利己的。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高低之分。”
“你这么想吗?”南希有点讶异地看向我。
“没错,如果实现一个有利于绝大多数人的理想需要牺牲一小部分无辜人类的话,我认为这种理想和为了权势不择手段向上爬而牺牲他人的行为并没有很大的区别,毕竟,在灵魂层面上,那些被牺牲的人毫无选择,他们被视作了‘非人’,能把人不当人的,无论多么伟大的理想都是扯淡。”
“你很有自己的看法,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从功利的角度来看,取舍在所难免。”
我笑了,说:“那么,看来我们普通人的理想,就得努力去做不被‘舍’的那一部分咯?”
“可以这么说,阿尔,我一直是如此想法。”
对此我不置可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对这个世界,对某个人。正因为有各种个样不同的想法和思考这个世界才得以维持生命力,我始终对此保持尊重且敬畏。在一阵沉默后我又问起了埃里克,南希表示她对埃里克一无所知,并且十分惊讶于埃里克和罗伯特之间的关系。
我心下了然,小心隐瞒下了萨连科所调查的埃里克和某位西方人的交集,在猜测没有得到证实前我并不想让南希忧心。从医院出来后,我站在车水马龙的德累斯顿街头,举目望天。冬日天气晴朗,阳光清澈,不带丝毫温度。冷风朔朔,路旁的一棵菩提树被吹断了枯枝,死气沉沉地受着伤。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忧郁,也许多少是被罗伯特所谓的“理想”而有所打动。可我又深知,世界是荒谬的,只能对抗,不能憧憬。这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他人的最好的方式。
信步走在泥泞的道路上,路过一处建筑的遗址,不知为何,我能感受到埃里克从某个残垣断壁后投来的目光。
我知道,他一直都在附近,从未离开。

===========================
然而第二天,当临近午时的咖啡渣行将消失香气时,某人的现身让我大吃一惊。
亨利·赫克谢尔——我的上司,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我的餐厅。
他身穿灰色大衣,肩上落着些零碎的小雪,戴着一顶做工考究的羊毛呢的灰色圆顶礼帽,颈肩是条灰蓝色格纹英伦围巾,长裤边线规整得犹如大多数人枯燥无聊的命运,脚上锃亮的牛津鞋沾染上了德累斯顿街上的灰尘与淤泥,他在门口轻轻跺了跺脚,将鞋后跟的泥巴留在了店外,举手投足间十足的贵族派头。两年没见,他看起来老了一些,脸色发黄,似乎有肝病,不过四十三岁,两鬓居然有微白的趋势。
“怎么,很惊讶吗?”亨利环视一圈,目光轻轻扫过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打了个响指。
“你怎么来了?”我连忙拿着菜单走上前去,递给了他,“很危险的。”
“哪里危险了?你不是潜伏得很好吗?”他似笑非笑地说,翻看着菜单,“真令人怀念的萨克森菜,我小时候常来德累斯顿呢。”
我抿了抿嘴,说:“如果罗伯特那件事你心里有数的话,我想他并不会向你隐瞒我和某个人的关系。”
“哦?”他绕有意味地抬眼,“哪个人?”
“你知道的,亨利。”我拉开椅子,坐到了他面前,如果他想跟我玩什么哑谜的话,我也不会客气。
“阿尔,别忘了我现在是顾客。”
“我有服务员的。”我招了招手,新来的女服务员汉娜便为我们端上两杯柠檬水。
“不错,生意如何?”亨利抿了一口,我发现他的唇角发青,眼角的皱纹尽是疲倦。
“挺好,没想到我还挺有生意头脑的。”我耸耸肩,“选好菜了吗?你看起来很累。”
“事情总是做不完的。就这些,小姐,辛苦了。”他把菜单递给汉娜,然后将目光懒洋洋地挪移到了我身上,双肘支撑在桌面上,绕有意味地打量我。
“你变了很多,阿尔。”
“毕竟快两年了。”
“听南希说你生了病,癫痫——是吗?真可怕的病,不过对你这种人来说,大概也不算很严重。”他弯起眼睛微笑,用温柔的口吻说出恶毒的话语。他之前从来不会这样的,至少明面上的尊重他会给我。
于是我也探身向前,双肘同他一样撑在桌面上,“真不够意思,亨利,我为你解决了这么大一个麻烦,你还诅咒我,癫痫已经很严重了,真的,发起病来会死人的。”
“我可没诅咒你,我不敢,南希会生气的。”
“哦?所以说你是看在她的面子上?”
“得了,阿尔,别跟我阴阳怪气。”
“你先开始的。”我阴沉地注视他,“我还有好多事想问你呢。”
“你现在可没资格。”他笑吟吟地说:“在有些事上,我没对你追责已经是很大的仁慈了。”
这时汉娜端着餐盘走了过来,亨利朝我扬了扬下巴,说:“好了阿尔,我很累,让我先吃饭。我很想念萨克森。”
“你过来做什么的?”
“她……不是受伤了吗?”亨利喝了口柠檬水,望向窗外的易北河,“我是来看她的。”
亨利居然还会关心南希,甚至不惜亲自来东德看她?我不禁觉得好笑,如果心里真有这个女人的话,会把她派到这么远、这么危险的地方,甚至让她以自身为筹码和别的男人打交道套情报?在亨利身上,从头到尾我只看到了虚伪和危险两词,可不容忽视的是,他说要去探望南希时,眼底深处所浮现的那一抹真挚。
“当然,我还有别的事要办。”吃完饭后他起身,优雅地穿上他的高级定制大衣,戴上了礼帽,“你陪我去医院吧。”
“亲爱的,我已经暴露了,这么大摇大摆的,咱们要在东德坐一辈子的牢的。”
“我可不是你的亲爱的。”亨利冷冷地斜了我一眼,“现在就带我去医院。”
我不置可否,朝厨房里的弗兰克打了声招呼,穿上大衣随他出了餐厅。本来我打算开车,而亨利想要步行去街边乘坐电车。我只好陪他在河边走,雪越下越大,我有点后悔没带帽子和围巾。
泥泞的路面上留下两串缓慢的脚印,在不远处泛着光的马路上,汽车留下交错的、绵长的轮胎印记,没有断裂,延续到看不见的远处。亨利很沉默,双手插在兜里,目光穿过风雪落在朦胧的易北河上,从他那张略显严肃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感伤的情愫。但从他留念的步伐中,我仿佛能够看到日耳曼血液在他体内的兴风作浪,掀起模糊却深刻的怀念。
到了车站,我打着哆嗦,亨利看了我一眼,说:“我认为现在不是很冷。”
“零下十度。”我说。
“你很怕冷。”
我瞥了他一眼,说:“怕冷不是罪过。”
亨利扬起嘴角笑了,他取下他的围巾,扔给了我,“戴上吧,我可不想南希看到你冻成这副鬼模样。”
我耸耸肩,戴上了他的高级克什米尔围巾,这种货色在如今的社会主义德国可不容易弄到,看来亨利压根不在意自己的身份被史塔西或者克格勃所知,又或许他一开始就是在暴露中前来。谁知道呢?他们这些大人物似乎和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毕竟我们死了也就死了,引起不了外交上的关注,而像到了亨利这个位置,要是平白无故地丢了性命,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掩盖过去的。
在电车上他也一直很沉默,注视窗外,后来在市立医院,在推开南希病房前,他抬起的手有片刻凝滞。
“你说,我突然出现会不会吓到她?”
这时,不知为何,我心下涌上一股暖流,呼应亨利诚挚的询问,“我想不会的,她一直都很想念你。”
“真的?”
我点头,“真的。”
是的,没错,亨利,南希一直都很想念你。虽然她总是不说,甚至鲜少提及你,但在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无时不刻回荡着你的身影。我能看见,清楚地看见。
亨利露出微笑,朝我点头,轻轻敲了敲门,推门而入。
南希从书本中抬头,在片刻的诧异后,她眼底盛满了柔情的春水。
“哦,亨利……”她朝亨利伸出手,两人拥抱在一起。我与她交换了个眼色,转身出去带上了门。我知道他们有很多要聊。
踱步至天台上,我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抽烟。一年多前我每天傍晚都会上来,看夕阳沉于山峦,等待萨连科每夜的归来。那时我时常能看见母亲,看她那白色的衣摆渗出泛蓝的水渍。而现在,天色阴沉,阳光几乎没有,风雪四作,城市模糊在似是而非当中,我什么都看不见,各种幻觉在那一夜全部离开了,我通过哆嗦、和心底永恒燃烧的那一小撮属于萨连科的蓝色火焰来感受自己的存在。
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他,虽然我们昨晚还睡在一起,不过几个小时没见面,但我就是很想他。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我自言自语地说,“又在开无聊的会了?还是在做什么部署?见鬼,我真是个傻瓜。”
我甜蜜地叹了口气,像个思春的小姑娘靠在掉漆的铁栅门上,暧昧不明地微笑着。烟抽完了,是时候下楼。而当我到了南希的病房时,却只有她一个人。
“亨利呢?”我坐到南希身边,南希嘴角噙着股柔情的笑。
“他走了。”
“这么快?”我语气略带不满。
“够了,阿尔,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可对你来说不够。”我握住南希的手,“不过,这个人还愿意专门来看你,老实说,亨利这回让我很惊讶。”
“要了解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我可没兴趣。”我起身,把亨利的围巾递给南希,“这是他的,另外,等你好了,我们在琴声为你接风。亨利今天这么大摇大摆地过来,想必你也瞒不住了。这边我会叫人盯着的,你放心,我和萨连科不会让你受一点伤害。”
“萨连科会为难的。”南希说。
“才不会,我喂他几条鱼好了。”
“亨利那边呢?”南希问,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说:“是啊,他这么做,就应该会想到你的对策。估计他有饵要放,你注意甄别。”
“我明白。”
离开南希后,我在餐厅工作到晚上,萨连科打了个电话说今晚来不了了,我跟他说最好这几天都不要来,我的上司也不是个善茬儿。果然第二天,亨利不出所料又上了门。
“你的事儿都办好啦?”我旁敲侧击地问。亨利冷淡地微笑着,沉默地凝视我。我对着昨晚的账目,见他久久不回应,疑惑地抬起头。
“送我走吧。”他说。
“这么快?”
“你还想要我在这里多留吗?”
我笑了,起身说:“我开车送你。”
在我老旧的皮卡车中,亨利端坐着凝视前方。他要去火车站,用最普通的方式离开德累斯顿。在等待一个红灯的时候,我思前想后,突然开口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埃里克联系的那个人,是你。”
我的喉咙发紧,不知为何,我感觉到紧张,也许因为这是对峙,但实则真实的紧张原因我也很难说清。
“没错。”亨利一点都没有隐瞒,爽快地承认道:“是我。”
长久的猜想得到验证,我将车停靠在了一边,强忍住怒火,问:“为什么?”
“为了监视你们。”
“你这么不相信我们?!”
亨利缓慢地移动目光,转头看向了我,“你觉得呢?”
他的声音极冰,“你昨天不是说了吗?你和那个某某谁,搞在了一起。可是,你在对我隐瞒呐。”
我一时语塞,说:“至少你应该相信南希。”
“可是,你的这件事,她并没有告诉我。”亨利拢了拢大衣,轻笑一声,“你们三个,我很看重,几乎是我手下的全部力量所在,也许在业务上的确有所建树,可信任,远远达不到。别说罗伯特了,你,南希,在原则上的问题选择对我进行隐瞒,若不是看在多年的交情上,我应该解决了你,然后撤回南希,免得被你们这种行为拉下水。可是阿尔,我到底对你们是有感情的。”
“在这件事上,我的确无话可说,你若有什么要求,我会努力去办。只希望你不要为难南希。”
亨利看了我一眼,“你觉得我在为难她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南希知道了你的不信任,她真的会很伤心。”
“那么你就把这个隐患彻底解决吧。埃里克背叛了我,本该监视罗伯特的他却投向了罗伯特。你知道吗?有时候人的转变会表现得非常明显,自身却根本难以发现。从埃里克给我的有关于你们三个人的常规报告中,他的态度由措辞当中都得以体现,他还是太年轻,又或者说,他太过于自信。”亨利冷冷地笑了笑,“至于罗伯特,他想扳倒我,真奇怪,那又如何呢?一个人最伟大之处,不过就是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对此我不置可否,只是说:“我看不出来他是想通过什么方式来扳倒你,亨利,我和萨连科是他的靶子,这不正常。”
瞬间,我看到有什么东西从亨利眼中一闪而过,但很快消失,他甚至显露出温柔的神色来进行掩盖,“你瞧,我对你足够坦白了,不过也是因为你聪明,自己看出了端倪。很多年前我就是看中了你这一点,战力上没什么出色的,倒是有个好脑子。但你也不能指望我什么都告诉你,阿尔,有时候糊涂地活着会更好,我想你应该对此很有经验。”
“别说这种伤人的话,我才对你产生点感情。”
“请原谅,我不是故意的。”亨利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至少我把你当弟弟。”
“然后把弟弟当刀。”
“一样的。”
“对我怎么样无所谓,我不允许你利用南希。”我一字一句地说,“否则我真的会跟你翻脸的。”
“我可比你更在乎她。”亨利指了指方向盘叫我开车,“别让我赶不上火车,亲爱的,另外,那个隐患,尽快解决掉——作为你欺骗我的补偿。”

===========================
“那么最后再问一句——”亨利下车时我拉住了他,他回头露出无奈而又有些怜爱的目光。
“你的问题太多了。”
“最后,就最后一句。因为这真的很重要。”我抿了抿嘴,问:“我被史塔西提审的那一回,也就是那个什么支票事件,是不是你的手笔?”
“我要说是的,你会伤心吗?”一阵沉默后,亨利甩开我的手,反而轻柔地抚摸上了我的脸,似乎带上了点愧疚,“很抱歉让你在那里受了那么多苦,我没想到埃里克找的那个捷克酒贩子犯的罪有那么重。我本不想让你受折磨,只是想试探一下,看看你的那位少校对你有多么上心。不过他的确不辜负我的期待,把你弄了出来。”
“所以呢?很多时候,是你通过埃里克在喂他情报吗?”
“偶尔吧,偶尔,不算频繁。他有他自己的想法,那种人,不好驾驭的。”亨利笑了笑,说:“也就是说,你还是很有用的,少校这个军衔,不低了。”
“可有人也许是知道了这个秘密而无辜身亡。”我冷冰冰地说:“她本该有很好的未来。”
“那不能怪我,亲爱的,是埃里克的业务能力太差。好了,最后一个问题也结束了,也许——我想我们不久之后就要在美国见面,你提前做点安排。”
“什么意思?我不走!德累斯顿这边我已经得心应手了!”
“不可能永远在这边的,别忘了,你可是个美国人。”亨利露出不明意味的哂笑,转身朝火车站走去,朝我摆了摆手,“好好活着,阿尔,好好照顾南希。”
亨利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我茫然地注视他离去的方向,心中突然空落落的,就像一颗石子被砸进了平静的湖中央,不断下沉、下沉,来到不见光的黑暗深处。又或是站在一方高海拔的洞穴口,其间寒风呼呼作响,吹得人思绪凝滞,浑身僵硬。
我咽了口口水,强忍着升腾起来的情绪开车回餐厅,给萨连科打了个电话。
“现在,我想见你。”我说。
“我马上来。”他以坚决的口吻应允,却叫我不好意思,我想说别着急,可他已经挂了电话。没过多久,在渐晚的墨蓝天色间,他穿越风雪而来。当他推开琴声大门后,我便径直步入楼梯,他不动声色地穿过用餐的客人们,来到二楼与我相会。我迫不及待地抱住了他。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将脸埋在他的胸口,我不出声地摇头。他笑了,大概被我弄得很痒,他双手扶在我的肩膀上,“发生什么了吗?”
“没有。”我说。
“别骗我,你有心事。”
我勉强挤出笑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心里闷闷的,像被压了块石头,不算重,但的确影响呼吸。就像在这炉灶里不断添加干柴,一小撮火焰细细煎熬着情绪。
“别吊我胃口了,你不知道我放着好大一个间谍没抓专门来看你的。”他捏了捏我的脸,像在哄小孩。
“看来我排在苏维埃前面了。”
萨连科耸耸肩,不承认但也不否认,我叹息一声,低沉地说:“如果我们不是这种身份就好了。”
“哪种身份,情报人员?”
“不,苏联人和美国人。”我苦笑着,避开他的目光:“虽然我一直觉得这种对立荒唐透顶,对我们俩来说什么都不算,可客观困难的确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的,不容忽视,这其中还牵扯到了多少别人,我不敢想象,为什么感情总是被利用,信任总是被浪费……”
“你有困难了吗?”萨连科捧起我的脸,凝视我,“是不是上面不好交差?虽然有违我的原则,但,但是如果你需要,我会给你一点情报,让你在德累斯顿扎稳脚跟……”
“不!我不要你这么做!我不愿意你违背原则,你对我和南希的真实意图足够把你送上军事法庭了,况且,这样会让你难过,我明白,你是有信仰的,你和我不一样。”
我难过地转身,极力忍住被情绪冲上来的眼泪,说:“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一个长久之计,我不会离开德累斯顿,坚决不会,即使是中情局,也别妄想掌控我,我一定,一定……”
我捏紧了双拳,指甲钳进肉里的疼痛很分明,我忿忿地转身,望着我此生的挚爱,我的苏联爱人,近乎仇恨般地把他推着按在墙上,踮脚狠狠地吻了上去。
“我一定会在你身边,永远不会离开,永远!”
后来萨连科说,要不是因为我的眼泪,我那样“粗鲁”地对待他只会招致一个结局,那就是被扔在床上干开花。可他太心疼,心疼得压抑住了最本能的性冲动。他只是搂住我的腰,向我允诺,我所为之而努力的,也是他倾尽全力之所在。
“你只是害怕了,害怕会影响信心,我们已经坚持了一年多,那边有第二个一年多,还有第三个,第四个……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等我退役了,我们就去托尔高买栋房子,你开餐厅,我给你打下手,负责进货送货……要是我当了将军退不下来的话,我就给你弄个身份,保护好你,让你一直在我身边,安全、自在地活着,中情局找不到你,克格勃可无法拿你说事,而格鲁乌更不会。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到老,成为一个爱哭鼻子的小老头,就像现在一样。”
“你比我更爱哭。”我说。
“我只对你这样的。”
不知道是萨连科是真的如此天真,还是他只是为了让我安心而编造着精美而虚幻的未来图景。这种绝望被年轻的我们长久压抑在心底,直到直面时刻才知道是多么无助。萨连科不会离开他的祖国,这不啻要他的性命。而我的背叛,不仅会让南希受罪,我也将终生受到中情局的追杀。论起残忍,美国丝毫不逊于苏联。
我之前并不怕死,可现在怕了,因为我是为了眼前这个人而存在的,为了他,我不能死。这是我的抗争之路。
抱住他,我让呼吸绵长,尽管生命强壮而有力,在这两具年轻的身体里訇然作响,而希望却有衰退的迹象,精神似乎从长久的紧绷中回过头来,叹了口气,说自己累了。我们咀嚼着彼此的恐惧、忧心,深知也许应对客观现实并无绝对的完美方案,但此际的拥抱、呼吸和亲吻,只要沉溺,那便是永恒。
半月后,1956年的二月,在一个小雪天气,我们为南希办了一场小小的晚宴,庆祝她出院。据萨连科说,克格勃那边很大程度上知晓了南希的真实身份,毕竟亨利如此不加遮掩地探望她。但奇怪的是,无论是克格勃和格鲁乌都没有动作,只有萨连科遭了几句埋怨,说为什么通过我没能早点把南希挖出来。
“她可以扮演和阿尔弗雷德一样的角色。”萨连科抱歉地对他的长官说,“如果现在我们不方便对她动手的话。”
其中一定有什么交易存在,但萨连科还不够知情权。长官只是要求萨连科看好我们,争取在我们身上谋求到“最大利益”。
萨连科当然老老实实跟我坦白了一切,但我却隐瞒了我进史塔西的局子是亨利为了试探他。这种过去了的伤害,再次提起只会让他难受。
那天琴声歇业,薇罗奇卡早早地就乘坐米嘉的车来到了琴声,她说要做几道正宗的彼得堡菜,弗兰克在一旁饶有兴趣,两人从午后就开始在厨房里忙活。而米嘉,站在院子里,沉默地伫立着,仿佛还没能摆脱曾经的失意。
“和埃里克有交集的那位,就是在中情局里能力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如果有他的教授,你打不过埃里克很正常。”我走过去安慰他,“况且,你没想下杀手,是吗?”
“他虽然性格沉闷了点,但还是很讨人喜欢的。”米嘉说,“再加上,那天我的确没想到会是他,我承认有一刻我慌了神。”
米嘉转身看我,问:“还没有他的消息?”
“估计他知道我在找他,藏得很好,我也不愿意弄出很大的阵仗,你明白,我不想让你的长官受累。”
“但愿如此,莱利先生。”
“好久没人这么称呼我了。”我弯起眼睛笑,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拍了拍,米嘉略腼腆地挤出笑容。
“过来帮我搬桌子吧,我想把餐厅中央清空,晚上我们可以跳会舞。”
“汉娜也在吗?”米嘉边走边问,我想起了被萨连科做过完整背调且签署了保密协议的那两位新来的小姐,汉娜与劳拉,挑了挑眉,坏笑着说:“当然。”
当我的挚爱领着我的另一位挚爱在夜晚到来时,风铃摇晃出我此生最美好的夜晚的铃声,轻盈悠远,不似在人间。萨连科——我的罗曼,短促的金发、硬挺的眉眼和高大的身躯,在我心中就是赫拉克勒斯都会相形见绌,而我的“母亲”,我的缪斯——南希,挽着罗曼的胳膊,穿着安茹羊毛针织长裙和巴洛克雕花式样的羊皮高跟鞋,随他一同进入了琴声,进入了我的领域,我的心里。
满满当当地,我确信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以爱人、孩子、朋友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走过去拥抱了他们,南希吻了吻我的面颊,抓住萨连科的手,就像婚礼父亲将女儿交托于丈夫的手一样,将萨连科的手放在了我的手心。我不禁笑了,自然而然吻上了我脸红的爱人。
“呀!”身后两只小云雀羞得红了脸。
“你们才知道吗?”我听见米嘉在后面夸张的声音,“要保密,别忘了你们签署的保密协议!”
“知道了知道了!在这里又不犯法。”汉娜和劳拉异口同声地道,很显然,她们并不知道萨连科的军人身份。
“德米特里,你的老板长得很帅,今晚尤其帅。可我们老板更漂亮,他身上有种让人怜惜的气质。”这回是汉娜的声音。
“漂亮有什么用,男人要有男人味,我跟你们说,你们老板是下面的那位……”
“米嘉!”萨连科瞪了一眼口无遮拦的米嘉,米嘉耸耸肩,连忙躲到了薇罗奇卡身边帮忙摆盘。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