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陛下也不愿受御史百官弹劾,叫史书上多添一笔。”御书房中,气氛又再度沉默下来,贺子裕把玩着这卷圣旨,许久望向桌边烛台,他伸手去,把圣旨放在烛火上,烛火就跳动着吞噬上去。
左相望着瞳孔一缩。
“回去告诉中书门下那帮蟊虫,没秦见祀那般的权势,就别白费功夫学他办事,毕竟——”贺子裕挑衅着看向左相,半残的圣旨凭着狠劲扔在他脚前,火星险些燎着了官袍,“朕也不是对谁都能好脾气。”
先前左相拿迷香算计的账,还未曾真正清算过。
“滚!”
左相的脚往后退了一步,随即眼沉了下来,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俯身拱手间平静退下。
晚间迎接北秦公主的宴席将开的时候,贺子裕还坐在荷花池边剥菱角,咬了半个咯得牙疼。
气急了,菱角扔入荷花池里,噗通一声溅起零星水意,王总管笑着问又是谁惹着陛下了,贺子裕起身来没开口。
秦见祀走之前欺负他的人也就这么一个,秦见祀走了,谁都想来占占便宜。
真当他是好惹的。
他挥手命人都退下,却又想着北秦,太傅让他提防着北秦,这好比是一柄双刃剑,能给他助力,也想着从他借力。两方博弈间最终棋下得如何,还得看下棋人的本事。
太傅又说,在北秦只有女子才能继承皇位。
“景端公主是不是快到了?”
王总管一愣。“是。”
“叫底下宦官引她走这条路来,”贺子裕又吩咐道,“四处派人守着,别透露风声。”
“陛下这是想……”王总管没问出后半句话来,低低头,还是去照办了。
晚风兴起的时候,风吹桂花闲落十里香。贺子裕就拿了柄剑来,在桂树下随意挥舞着,舞了几下剑一脱手,咣当在地上。他心想这不成,还是命人把剑收了起来。
不过要是让秦见祀知道他想“勾引”人家公主,贺子裕莫名想到丁香花开的那会儿,在御花园亭子里的事,身子一紧。
“退下,全给朕都退下。”
直到隐约间,远处有人袅娜过来了,贺子裕踏入回廊中,负手走了过去。
走近了,环佩叮当,带着淡淡香意,拐角处露出一片鹅黄色的裙摆,贺子裕大步走了上去,朗声道:“这位便是景——”
话音未落,脚底不知从哪来的鹅卵石,贺子没注意踩了上去,砰然往前一摔。
“砰”一声,有手伸出一把扶住了他,贺子裕一下撞到那人胸膛上,脑门重重地嗑了上去。
他疼得嗷了一声,痛,这胸是拿石头做的吧。
“噗嗤”,耳边传来人笑声。“大武的皇帝,路也不会走吗?”
贺子裕猛然抬起头来,对上一双戏谑凤目,随即目光下视,竟是个冷艳瘦削的美人,他忙起身后退一步,上下打量,只看见那美人穿着鹅黄色长裙,鬓上插着凤钗。
正是北秦的景端公主。
“是朕失礼了,”贺子裕想抽回手,抽了几下居然抽不动,“……这位便是北秦公主了吧,好大的手劲。”
北秦公主面色僵了几番,这才松开他。“景端参见陛下。”
贺子裕原本的打算与计划这下全都搅乱了,他低咳一番,揉了揉自个儿手腕,又虚扶了公主一把,以示平身。
那公主便起来了,仔细端详着贺子裕,随即笑道:“景端在国中时,听闻陛下年纪尚幼便坐上了皇位,今日一看果真还带着少年气。”
这是说他行事跌撞,没有国君体统。
“听闻公主还年长朕三岁,”贺子裕闻言,随即也笑道,“公主在北秦面首无数,又为何要来我武朝和亲?”
景端面色变了变。
“公主不远万里,来我都城,实是辛苦。”贺子裕抬手道,“宴会将开,不若早些入席吧。”
北秦公主最终走远了,贺子裕站在后边看着,不知为何这位公主身量或是体形都是一等一的好,容貌也美得没话说,但他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北秦的公主,都这么凶悍吗?
贺子裕摇摇头,最终也走了上去,借力扳倒左相一说,怕得再拖拖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我这章章节名,嘿嘿
景端:一个会让秦见祀疯狂吃醋的男人。
和贺子裕没有感情线噢~
宴会上,歌舞不休。
林小侯爷与他新娶的侯夫人在一处,浓情蜜意瞧着煞是相配,左相目光掠向那不争气的孙女,冷哼一声收回了目光。
而应锦面不改色,咬住了林益盛夹来的肉片,后者见状又给她夹了一片。
“多吃点。”
“等下吃得太过丰腴,不好看。”应锦推手道。
“本侯又不嫌你。”
两人又在那低低笑了,贺子裕坐在高位上撑着头,怨气深重地看着林小侯爷。从前见林益盛都是一脸阴贽面相,如今倒好像是被三分春雨化开。
只是这情爱舞到贺子裕跟前,他却不爱看。
若不是秦见祀出征去了,这会儿少说也能眼神交流三四趟,依那厮的性子,见着好吃的何止举筷喂到嘴里,都该把厨子抓来为他做上满汉全席了。
小皇帝悠悠飘了出来,抱胸道:“瞧这时候,也只有朕与你作伴了。”
“你说,我拘个小鬼去看望看望他如何?”贺子裕垂眸沉思,“不好,寻常小鬼也靠近不了他。”
“啧。”
贺子裕实在无聊,于是便坐高位上与小皇帝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目光不经意地掠向下边去,瞧见那位北秦来的国师正盯着他瞧。
三四十岁的年纪,一身道袍,面容普通,只是双眼却有重瞳,看着几分可怖。
武朝从不整这些天师道长的,也不信占卜问卦之事,但修此道者在北秦的地位却很高,贺子裕听说这位国师是追随另一位皇女的,此次跟着景端来和亲,也有监视之意。
只是为何一直盯着他瞧?
“国师大人,您再盯着那位陛下,怕是就不礼貌了。”身后服侍的道童低低提醒道。
国师这才敛眸,筷尖一动。“这位南武国君,倒是有趣得很。”
“大人可是看出了什么?”
“小鬼缠身。”
他低哼声,那双重瞳中倒映着的,分明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南武国君,只是孰真孰假,却不好说。
国师抿了一杯酒,看见左相坐在不远处,朝他隔空举杯。
他思忖了片刻,也抬起了酒杯。
宴席将散的时候,贺子裕出来消消酒意。
走到水榭边上的时候,瞧见左相正攥着应锦的手,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应锦一下倒在地上,钗环都乱了。
贺子裕轻嘶了一声,慢悠悠负手上前。
“这俗话说得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爱卿何必再因旧事责罚自己的孙女,做不成朕的岳丈大人,欢欢喜喜与林小侯爷结亲家也不错嘛。”
左相胡子一抖,沉沉地看着贺子裕。
“陛下,这是老臣的家事。”
“那朕来与你商讨国事如何?”贺子裕轻嗤一声,抬手让应锦下去,“你举荐的几个工部侍郎的人选,朕都不满意,爱卿不必再费心了。”
“陛下羽翼渐丰,可以不听我等老臣教诲,但朝廷要职的位置,恐怕不能由陛下决定。”
“相爷,你好大的口气。”
“中书门下皆归微臣管辖,”左相拱手,朗声从容道,“想来陛下想拟旨,也得先过问微臣的意思。”
“喔?”贺子裕淡淡看他。
“陛下能伏低做小,用身子讨好摄政王,如今摄政王不在,不知陛下又能仗谁的势头。”
“砰”一声,贺子裕一脚踹了上去,左相一下趔趄倒在地上,勉强俯身行礼,贺子裕垂眸压抑着怒火,克制嗓音道:“应青天,你好大的胆子。”
“微臣不敢。”
许久之后,左相最终行礼退去,贺子裕仍然沉冷地立在灯火阑珊处,隐约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左相似乎胸有成竹,却不知把握从何而来。
暗夜沉沉压下,树间传来咕咕鸟声,远处仍是灯火辉煌,遥遥传来歌舞的声音,贺子裕回想宴会上的一切,看到左相举杯去,向北秦的国师示好,他攥紧指尖,怕只怕他又晚了一步。
“你们的相爷,已经和国师勾搭在了一起,”背后,传来清丽女声,“想必不久之后,摄政王西伐的军队就会出事,届时他独揽大权,你这皇帝也是摆设。”
贺子裕转过头,看到阑珊处,景端公主倚着栏杆站在那里,几分戏谑地看着他,若她所言不假,秦见祀怕是要出事。
贺子裕垂下眼睑,瞳孔一动。
“陛下就没有什么想法?”
“不知公主有何想法。”
“噗嗤,你倒还问我。”景端低笑一声,也不知自己此番出来为的是什么,竟还觉得这草包皇帝能顶点用,她转身要走,贺子裕却伸手拦住她。
“等等。”
“嗯?”
贺子裕垂下眸,他早就派人打听过景端的境况,也知道这位公主要的是什么。
“……或许左相所说没错,是朕自己无能,至今倚靠他人,”贺子裕淡淡道,“但如此也好过任人宰割,朕有对策,让你得着武朝的支持。”
景端转头看他。
“你来京都为的是什么,朕都能给你。朕自己虽握不着实权,但朕能帮你回去之后稳坐上女君之位。只要你能帮朕叫左相的算计落空。”
景端的眉头微微一挑。“陛下好大的口气。”
“即便朕不行,你总该信秦见祀西征回来有这能力。”
“那你让他娶本公主为妃,”景端最后颔首道,“本公主便帮你。”
“什么?!”贺子裕猛然抬起头。
“他有权有势,自然是本公主来京都所寻最好的盟友。”景端高傲扬起头,“陛下是做不到吗?”
贺子裕低头想了会儿,“这个不行。”
“为何不行?”
贺子裕是断然不能把这手中王妃祖传的白玉簪让出去的,他微微别过面颊,几个念头闪过,咬牙抬手道,“实话不瞒……摄政王他不举,怕是要委屈公主。”
“你说什么?”景端诧异地看着他,“先前相爷不是说你和摄政王是那般关系,他他如何能不举?”“他此人……凶残至极,”贺子裕语气沉重道,又似乎有些说不出口,“其实在床上时,他都是用手或那种用具对待朕……下手狠厉,难以言说。”
“……”
景端忽然以一种极为同情的目光地看着他。堂堂帝王,竟然被人如此亵玩。
“若公主嫁与他为妃,就算不会在都城久留,也难保不会被夺了清白,”贺子裕垂眸道,“饭里香炉中下了迷药,扒了衣裳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
“嘶。”
“公主实在要三思。”
景端果真三思起来,她眉头微皱,排算着新的出路。又打量贺子裕一眼,看见他立在阴影中,一副颓唐的样子。
也是,为了坐稳皇位要做出如此牺牲,怕是谁都高兴不起来。
景端最终拍了拍贺子裕肩膀,对上他诧异眼神,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人定胜天,万事靠自己,总能有出路,本公主便是最好的例子。”
“你?”
太傅与贺子裕讲过,景端在朝中被排挤得快无出路,被迫只能打着远嫁的名头来武朝,之后总归还是要再回去夺位的,也算艰难。
他摇摇头。“朝中有权势之人也不多,朕帮你想想。”
景端忽然又盯了他半饷,想到自己身上中的毒,喃喃道:“或许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
“什么?”
“能让本公主安然回国,那皇后之位,也是一样的……”
贺子裕身子一僵,缓缓道:“这不好吧……”
“小皇帝,”景端撑上他肩头,斜支着身子懒散道,“盟友之间是相互的,你总得拿出些什么。”
“不——”
“对于左相,本公主再教你一招,乱拳打死老师傅。”
二更天的时候,宴会散了,宫门寂寥,到了宵禁的时候,四处就都寂静下来。
贺子裕最终挥手招了宦官重拟了圣旨,责令翰林学士章子修为工部尚书,又让楚非带禁卫军亲自把诏令送去门下。
“陛下。”
“倘若门下得了左相授意,迟迟不肯通过诏书,”贺子裕淡淡敲桌道,“不必客气,直接拔刀便是。”
“可明日早朝——”
“朕便就不信了,秦见祀不在,他的人还能跟死了一样,在朝堂上一声不吭。”贺子裕望向桌边白玉簪,压抑着心中的不爽。
楚非犹豫片刻点下头,抱拳出去了。
是夜,门下省灯火通明,禁军包围了整座官衙,只等着诸位大人恐惧战兢地通过审议,便拿着诏书扬长而去。左相知道此事后一夜未眠,第二日一早,御史弹劾铺天盖地而来。
“自古以来,从未有此先例!”
“陛下如此率性而为,将官署衙门诸位主事置于何地,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向来依附于秦见祀的侯爵武将,见状都站了出来,“圣旨本就由陛下拟定,左相僭越之举又该如何分说?难不成相爷是要夺陛下之权不成!”
“你说得放肆!”
“你好大的胆子!”
贺子裕端坐在龙椅上,淡淡瞥向群情激愤的百官,偏头抠了抠耳朵,恐怕集市菜场也不过如此。他吹了吹手指,最终站起身来。
“陛下——”
“有事启奏,无事便退朝吧。”
贺子裕扬长而去,留下面面相觑的百官。
此法果真可行,闹着闹着,工部尚书还真就如此闹上了位,为表感谢,贺子裕给景端送去了一些武朝的土特产。
他也最终答应景端了,迎娶她为皇后,只是心中还提防着。
他要借北秦的手对付左相,既是要让秦见祀西征顺利,也是为结束党争。
可倘若秦见祀知道这个消息……贺子裕却不敢往下想去。
罢了,一切等尘埃落定,秦见祀回朝之后,再慢慢想法子吧。
“不过若是收拾完左相,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秦见祀。”榻边,景端撑膝道,“否则没有左相制衡,秦见祀出征归来,便当真可以独揽大权了。”
“……你还当真是推心置腹地帮朕,”贺子裕摇摇头道,“那便只能将他,也算入计划中的一环了。”
“你有主意?”
“有。”
贺子裕垂下眸,希望到那日,秦见祀别怪自己小小算计于他。
而秦见祀在军中知道工部尚书这件事的时候,无奈揉了揉眉心,不过也罢,就任他这位陛下闹一闹朝堂也好。
这几日他盔甲上沾满了斑驳血迹,但大多是敌寇的血,他每每上战场时倒也惦记着贺子裕的嘱托,不敢让自己受太重的伤,然而近些时日,敌军却像总能预知到他的行军布局,便连天气也有几分古怪,火攻时候偏下雨。
他心烦难平,但等到暗卫送来贺子裕的信件,秦见祀展信打开,无他,不过十四个大字。
“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秦见祀却看得很是高兴,没那般心烦意乱了。仗虽难打难熬,总要平安回去见他。
“王爷,”暗卫看着自家王爷脸色,好像不错,便小声说道:“听闻陛下要封后了。”
秦见祀倏然抬眸,“什么?”
“是北秦来的和亲公主,也不知为何,忽然就上奏说愿入后宫,陛下竟也同意了。”
“听闻陛下给那位景端公主送了几车的礼物。”
“听闻陛下还和公主出游了。”
“听闻陛下又为公主举办了盛大的宴会……”
秦见祀冷冷看去,暗卫顿时止住了声。那信纸握在手中,逐渐被揉皱。
秦见祀先前觉得贺子裕是专门抄录诗词来哄他,现在倒像是敷衍了事,他出征前说的要事无巨细,如今竟随意写了十四字打发。
不过几月未见,如何便能有了新欢,难道借到北秦的权势,便以为可以将他一脚踢开不成。
“王爷?”暗卫大气也不敢出。
到底是如何,他总要回京问个明白。秦见祀拳头悄然紧握。
“传令大军,”阴暗里,他浑身散发沉沉冷意,咬牙道,“击鼓,进攻。”
第49章 秦见祀,要平安
风吹丹桂飘香的时候,礼部就开始商议封后的事宜了,与此同时秋闱的主考官由京城出发,去往各大州县。
贺子裕只知道景端远来和亲是被逼无奈,具体事情却不知晓。但是景端说,如今他是唯一可以帮她之人。
“接下来怕是要有一场恶战。”御书房中,贺子裕久久看着郑庭芝,“庭芝,你可愿意为朕走上一走”
他跪伏下身子。“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
贺子裕微微颔首。
郑庭芝也是他结束党争计划里的一环,且是最后最重要的一环,他怕一切变数太多,到底最后能否亲政,还要再布置周全一些。
几日后太傅的病情终于有所好转,贺子裕却忽然发令,拿郑庭芝打破心爱琉璃盏的由头贬谪了他,贬他做了江东的刺史,不日便离开京都。
这件事一出,左相一党便看起好戏来,而贺子裕几次出言警告左相让他收敛,这老匹夫都无动于衷。他与北秦国师走得越发亲近,看向贺子裕的眼神更是连往日的半分尊崇也没有了。
贺子裕每每对上这样的眼神,都很是不安。
直至一日午后,贺子裕看完前线奏报,说秦见祀忽而带着先锋军冒然入至戈壁深处,不见踪迹,传军报回来的人留守在边关,在苦等主将不归后将消息递回给了朝廷。
茫茫戈壁,黄沙埋了人也无处寻觅,贺子裕默默攥紧拳头。
“他不是向来稳重有度吗?为何这次如此冒失?”
“陛下,”王总管小声提醒道,“怕是您要封后之事……”
贺子裕瞳孔猛然一缩。
他虽知秦见祀会因此事而生气,但想着书信若被拦截更不好处理,等他回来才好解释,却没想到秦见祀会气到这个份上,全然忘了大局。
“……这不像他。”
“陛下,眼下该如何是好?”
贺子裕垂眸,仍旧有几分担忧,上回秦见祀去赈灾也是突然没了消息,再见之时就是在他生辰那日赶回。
这厮总惯用这样掩人耳目的法子,但不管如何,他还是怕秦见祀真因此冒进受了伤。
贺子裕望向窗外桂落寂寥,藏不住忧心神情,然而战报也是六七日之前发出的。他抬眸对上王总管问询眼神,像是安慰自己道:“朕信他不会有大碍。”
他顿了顿又想:“怕只怕左相知道此事后,愈发放肆。”
“怕什么,”玉珏中小皇帝飞了出来,“左相这一把年纪,总不至于想着造反后黄袍加身。”
“……也是。”
贺子裕看了眼时辰,原本景端想看这儿的杂耍,他也就大方应了人家的约,现下却是没什么心情,看来未来皇后的虚名也不能随便给出。
他慢悠悠走到外头,伸手接了三寸日光,掌心暖洋洋的,转身往藏书阁走去。
“陛下,现下该微服出宫……”
“朕知道。”
贺子裕与秦见祀在这藏书阁里待过两回,两回都是不错的回忆,秦见祀出征之后,他闲来无事就会去待会儿。藏书阁也清幽,弥漫着古卷墨臭的气息,独倚高楼的景致也好,红墙琉璃瓦的,层叠印着远去。
贺子裕走到藏书阁门口,想要上去看看,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又在王总管的催促下回去更衣了。
换位想想,他若是秦见祀,战场厮杀之际却听闻心中人要封后,怕也是会发疯。
怕只怕秦见祀性子本就多疑,觉得他当初尽都是虚与委蛇,又或者忧他当真对这位北秦公主移了情。
贺子裕摩挲着袖中的白玉簪,总不至于到如此田地。
直到马车咕噜噜驶出崇华门,暗中窥伺的人才悄悄撤离。
“公子。”
瓦舍里,贺子裕从马车下来后便入了瓦舍,景端此刻也换了身轻便的衣裙,坐高位上磕着瓜子,瞧见贺子裕来了勾勾手,示意他上去。
贺子裕无奈摇摇头,踩着木阶吱呀呀往上走。“让朕微服出宫陪你看戏,这排场够大吧。”
“以后你我之间可就代表着北秦与南武的关系,”景端饶有兴致地瞧着他,发现闲来逗弄这个小皇帝也蛮有意思。“对本宫这个未来皇后体贴入微,是陛下应尽的职责。”
“没兴趣。”
“你的心莫不是……真在那个不能人道的摄政王身上?”
“嗯哼。”景端啧了一声。“真想见见这位秦王爷,是如何风华绝代又狠厉阴贽的人物。”
贺子裕从旁落座着,兴致仍旧不是十分高。
楚非带着人严守四处,过了会儿他进来,对着景端行了个礼节,随即看向贺子裕。“陛下,属下暗中盘查,瞧着有些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贺子裕回过神来,让楚非凑近些单独回话。
“这里离西城门近,属下便让人盯着城门口……发现有几人虽然穿着小厮服饰,但是没有伏低做小的样子,口音也像是北秦过来的,属下让人假意撞了他们搬抬的箱子,看见全是些道士用的法器。”
“道士用的法器?”
“是,属下怕此事与北秦有关,特来汇报,请陛下及早回宫。”
贺子裕眼皮隐隐跳动着,透露出不安。
玉珏中小皇帝又出来了,“北秦的人为何要偷摸带道士进城?”
“我不知——”
贺子裕站起身来,脚步忽然一顿,四目相对间,缓缓望向小皇帝的残魂。
道士,法器……北秦国师,目有重瞳,倘若他能看得到玉珏上附着的小皇帝残魂呢,倘若能看到,那与他结盟的左相目的就不仅仅是让秦见祀有去无回。
若他是左相,知道如今的贺子裕或许并非是真正的帝王身,这一定是左相制约他为帝亲政最有利的武器。
“那帮人呢?”贺子裕问道。
“属下不能暴露禁卫军的身份,只命人盯着,却发现他们去了不同地方,可属下还是不放心……”
“立刻回宫。”
贺子裕在此刻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匆匆走下楼去,然而出瓦舍的那一瞬间,红线牵连的铃铛一响,贺子裕猛然震得倒退一步,放于桌下的水碗叮当抖擞起来。
这是早就布置好的。
都城高阁之上,几个道士不约而同一甩拂尘,各占方位开始作法,而法阵中心直指贺子裕所在的瓦舍。
贺子裕不知为何顿时有如火烧一般,而小皇帝一下被逼得躲入玉珏之中。他嗓音开始嘶哑起来,一下趔趄撑上书桌,震得其上的书散乱在地上。
“楚非,去找到那些人,都给朕杀了,一个不留!”
楚非瞳孔收缩。“是!”
只一瞬间,禁卫军都拥了出去,景端匆匆下楼,对上忍耐至跪倒在地的贺子裕,连忙拽起他,“你怎么了?”
“朕……没事。”他在这身体里待了大半年,若想拿对付寻常夺身野鬼的办法对他,最多只是让他不适。但是左相与那国师竟胆敢如此算计——贺子裕咬牙,缓缓爬起间瞥向景端。
“这件事,可有你的手笔?”
他与景端相约瓦舍之事,根本没多少人知晓,他不得不提防。
一瞬间,景端明白过来,随即松开扶他的手,贺子裕又摔到了地上,暗骂一声。她低头对着贺子裕淡淡道:“不管什么事,都与本公主无关。”
咻然,冷箭袭来,景端身子一偏躲过了箭,抬手拖起贺子裕拽到门板内,留守的禁卫军防守住瓦舍,随即又有人自四处杀了过来,却是冲着景端而来。
看来是国师派出的人。
景端上前去脚踩飞刀,一剑结果了一人,混乱场面中又有人扑贺子裕而来,景端伸手想来帮他,然而贺子裕一愣,随即腕力推拿间,锁住筋骨闭穴位。
砰一声,那人被撂倒在地上,景端诧异地夸赞他一句,干脆狠厉地补了刀,但贺子裕盯着那人,心里却记着秦见祀临走前教他防身的招数。
秦见祀当时捏了捏他脸,是这样说的,“陛下只用学几招,关键时刻足以应付。”
“臣不在京都的时候,请陛下顾好自己。”
“……最晚腊月,臣必回来。”
贺子裕一愣,忽然想到马场那日夜幕降临的时候,他靠在秦见祀怀里,“朕就在都城祝皇叔,得胜而归。”
秦见祀果真事无巨细,考虑到了所有,却唯独没对他说会断了音讯,贺子裕没来由地一阵恼火,还有人再冲过来,贺子裕手借着门板发力,用脚狠狠一踢,噗通一声,身上渐渐又有了气力。
他最终半靠在门板上,低低喘息,握紧了拳头。
秦见祀,说好的得胜而归,别到时候朕平平安安,你连个全尸也找不到。
与此同时,南城门马蹄哒哒。
百姓皆好奇抬起目光望去,看见城门口背着光,有人身披盔甲一身是血,随着哒哒马蹄声,骑马进了城门。
混战中景端被箭射中,踉跄一下摔在地上。
“景端!”贺子裕一下拉住她,看见箭簇都快把肩胛刺穿了,他轻嘶一声,“你还能活吗?”
“……能。”景端咬牙在心中骂他个狗血淋头。
“再撑会儿,朕带你回宫寻御医。”
“去驿馆,”景端捂着伤口,躲至暗箭伤不到的地方。“带我去驿馆。”
楚非骑马带人赶来了,那些人见状连忙撤退,各处道士已被全部绞杀,楚非手中剑刃滴着血,绕过躺在地上的景端直直奔向贺子裕。
“陛下,您没事吧。”
“朕没事,公主有事。”贺子裕扯过缰绳来,照秦见祀教的蹬鞍上马,他本想拽景端上来,却发现她死沉着拽不动,最终还是她自己面色苍白着砍断长箭,借力爬上马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