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难当—— by宋昭昭 CP
宋昭昭  发于:2023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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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见祀笔尖一停,垂眸闭上了眼,那种被鬼穿的滋味并不是很好受,可显然某只小鬼并没有反应过来发现他的忍耐,兹哇叫着对他荡秋千。
于是闹腾的贺子裕最终被摄政王一把抓住,摁在了桌上,狠狠打了几下屁股。
“秦见祀!”贺子裕麻得呜咽了声,那种被秦见祀触碰的感觉很难以言说,却不知为何带着斑驳快感,他捂紧了屁股,一下缩到书桌下。
酥酥麻麻的感觉还在继续蔓延。秦见祀往后仰靠上椅背,撑手看着。
“下手真黑,”贺子裕缓了缓,最终对上他目光几分怨怼,“你早知内中换了芯,怎么还能沉住气?”
“本王从来都无所谓,帝位上坐着的究竟是何人。”秦见祀拍拍小鬼脑袋,他要的自始至终都很明确,权势罢了,他想得也很明白,人生不过几十载,总会有人对于他比权势更重要。
而什么对他更重要,他就要什么。
秦见祀的目光又一次扫向贺子裕。
如果说野鬼的样貌就是死时的样子,贺子裕如今不过十五六岁的样貌,鬼生几百年都是迷瞪而过,秦见祀倒也能理解这小鬼有时玩心为什么这么重。
只是那看起来一身斑驳着血迹的破烂素衫,手脚上的镣铐与断开的锁链,飞来走去时叮叮当当拖行着,秦见祀垂下眸来,却不知当年这个小鬼死时,是受了多大的罪。
贺子裕自是不知道这厮在想什么,他只是又一次爬上书桌,扫视了眼散乱的折子,只是他越看,眉头就皱得越紧。他与秦见祀各批各的,只知道秦见祀手头的折子比他重要的多,他暂时也没有能力去处理好这些。
“坏了。”他说。
“哪坏了?”
“耽误你处理政务了。”
贺子裕接着扫看,难怪他来时见人揉着眉心,他也是想帮秦见祀放松一番,才扮了鬼脸来逗,如今却不能再闹下去了。
这上头的事紧迫太多,除了各地郡守县尉上的折子,还有秦见祀一些暗线的汇报,是平常贺子裕见不到的。
他连忙给秦见祀腾出看折子的空处,秦见祀笑着摇摇头。“无妨。”
外头檐下滴着雨水,滴滴答答,贺子裕最终盘膝坐在一旁榻边,还是不放心地看着秦见祀如何处理。军机阁中一下安静下来了,一人静静批阅着公文,一鬼看着。
贺子裕知道秦见祀处理的是何事。
自当初那个野鬼来到这里,已快有一年的时间,白驹过隙,他全盘接手了这位帝王的一切,他也同样留在这紫禁城中,要挑起身上的重担。
赈灾安内,出兵攘外,太傅口中粉饰太平的王朝也愈发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在秦见祀出征后,他接手政务,一桩桩一件件更是触目惊心。
西北因为战事民不聊生,处于中州的闵州闹了蝗灾,加上江南水患,秦见祀与他接手的本就是一个烂摊子,如今只有处于京城的贵族门阀才能安然自得地享受荣华,其余未在眼皮底下的地方,还不知是如何景象。
尤以今年秦见祀对富庶的江南一地下手,税又重了不少,可江南一地官商勾结,不肯纳税,这些重税就全然落到了平头百姓身上。
匪患一来,造反的言论起来,一个国家就岌岌可危了。
究其根本,勾结拒税的是左相党派之人,年初江南水患,吞没灾银的也是那帮人。
“当务之急,症结还是在财政。”贺子裕道。
“要改革。”
“可是你之前改向商人收重税,农民减税,左相一党就起来反对,如今闹得不上不下,反而难堪。”
“所以臣与陛下,本就是想法相同,殊途同归,”秦见祀淡淡道,“打压左相,结束党争,臣的改革之法才能落实。”
墨色滴在纸上,逐渐晕染开来。
他当日放纵那帮人吞没灾银,致使流民涌上京郊,就是想借此打压,只可惜被左相一招弃车保帅,再加上贺子裕的一句“朕不允”,到底也就折腾到了工部尚书。
贺子裕怔愣着,却是才想明白秦见祀深远所考量的一切。而他当真以为秦见祀对付左相只是为了个人的权势。
“陛下不必过于担心,一切有臣。”
“可你如今又有何法?”
秦见祀顿了顿,缓缓道:“臣心中有数。”
“不能动百姓的利益……”这是贺子裕所坚持的,他似想到什么抬起眼来,目光坚定,“秦见祀,那就牺牲朕的利益吧,用朕也是一样的,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臣不明白。”
“如今朕倾向于你,对左相大为不利。”贺子裕站起身来,忽然就明白过来秦见祀自出征回来后所盘算的到底是何事。
但只要拿皇位上的他做棋子,就能加速这个计划的进程。
“明日法事,左相既与北秦国师勾结,一定会借机下手,只要朕在法事中出了什么意外,又能证明这是人为动的手脚,凭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借此来给左相当头一棒。”
“秦见祀,这或许可行呢?给左相扣上弑君违逆的帽子,岂不比你在政事上汲汲经营要快得多,如今朝政危如累卵,早一步改革,都能少一步变数。”他寻到了好法子,整个人是激动的。
“秦见祀,朕觉得这当真可行!”贺子裕兀自点头,“朕全然放心将一切交托给你,就算真出了一二岔子,朕也不怕。”
秦见祀仍然垂首在书案前,置若罔闻。
“你在听吗?”
“……这当然是臣早就预想过的出路,”秦见祀最终垂首缓缓道,天渐渐黑了,他的身子陷在阴影里,看不清面上神情,“但弑君谋逆,也当真弑才行。”
“朕不怕。”贺子裕又重复了遍。
“可我是怕的。”秦见祀道,也不再用谦称了,“我不会让你冒险,所以,我想了另外的法子。”
贺子裕越发不解了。“那是什么?”
军机阁中,忽而久久寂静着。
他不解地又问了一遍,秦见祀仍然没有回答,直到“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贺子裕抬起眼望去,原来是小皇帝走了进来。
他遵照天黑前回来的约定来了,但是他却只是站在那里,明明见到了林容儿,他似乎一点也不高兴。
秦见祀终于开口,平静说道:“这就是我的法子。”

第56章 贺子裕,再见啦
“这算是什么法子!”贺子裕急了,难怪他这几日总觉得小皇帝反常,却又说不出不对劲。他飞到小皇帝面前,“你见到林容儿了?”
“嗯。”
“那这身体你快——”
“抱歉,”小皇帝看着他,“身体暂时不能还给你。”
贺子裕僵住,缓缓扭头看向秦见祀,后者面上仍然没有过多神情。
秦见祀知道贺子裕未必愿意这样做,所以见林容儿一是为了却小皇帝夙愿,二是借此,让贺子裕心甘情愿地离体。一旦魂魄离体,即便贺子裕想反对也无从下手。
那日他拿了玉珏回到王府,收敛了周身气势,让小皇帝出来。
“你作为武朝的皇帝,登基近十年却毫无建树,”秦见祀坐在位子上,把玩着手中玉珏,嗓音淡淡道,“临走前,如果能为这个王朝做些什么,总该要去试试。”
“秦见祀,你对朕还真是不客气。”
秦见祀面色仍旧淡漠。“你心中也明白,倘若将出事的是他,今时今日的王朝已经禁不起一点打击。”
小皇帝仍旧站在那。
“可这一切,本该都是朕的。”
郑庭芝本该是他的伴读,太傅本该是他的老师,宫中的禁卫军都该听他的号令,朝中的重臣都该向他跪拜。
小皇帝从未对此流露出一点不甘,可是他看着曾经的一切逐渐将他遗忘,看着厌他不成器的臣子却一个个忠心跟随着野鬼,他像是一个可怜的失败者,原来这世间根本无人对他在乎。
可他也不能恨野鬼,因为野鬼能做到他想要却做不到的一切,君临天下,长治久安,那是他身为一个帝王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他不得不承认野鬼做得比他要好。
“陛下,臣在最后如此称呼你一次,”秦见祀站起身来,“你是君王,选择在你。”
小皇帝转过头,看那秋风飒沓,看庭中落叶在光下肆意飞舞,熹微的光洒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一点影子。
他是君王,君王生来就不是为了享受荣华,他碌碌安逸了十年,或许冥冥注定,他总要履行君王的职责,在最后的最后尽自己所能去守住这个衰微的王朝,才能选择安然离开。
即便这里依旧有他留恋的人事。
许久之后,小皇帝最终平静地对上秦见祀的目光。
“朕答应你。”
天色完全昏暗下来了。
贺子裕被关在了殿中,四围贴着符箓,他出不去。
他知道秦见祀就立在殿门外,灯笼散着的光朦胧将影子投映在纸窗上,他抬手隔着那层纸摸上秦见祀的身影。
“秦见祀,你威胁他了?”
“算是吧。”
“他不应当替我赴死,我已经拿走了他的一切,”贺子裕垂眸,许多事尽管小皇帝没说,但是他都知道,他掌心贴上纸窗,话中带了恳求的意思,“朕知你素来是狠厉的性子,但这次,能不能……”
“不能。”
“……你让我如何对得起他。”贺子裕终归只能半身飘荡着,懊丧地低了脖颈。
“待到明日法典结束后,臣就不会再困着陛下。”
“可那时,也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殿宇在黑暗中显得空荡阴森,只有廊道上的灯笼晃悠带着零星微光,秦见祀叹口气,最终也抬起手来,一人一魂隔着纸窗,在光暗交界线上轻轻触碰。
看不见的波纹一圈圈荡漾开去,贺子裕微怔。
“陛下喜欢与臣这般相处吗?”
“什么意思?”
“明日法典,若陛下有三长两短,今此余生,臣只得如此窥见陛下残魂。”灯笼微光下,秦见祀嗓音有些沙哑,“江山易主,血雨腥风,改革朝政更要举步维艰,陛下也该知,如此是最为稳妥的法子。”
贺子裕仍旧怔愣着。
“等臣回来。”
许久之后,外面那团黑影渐渐消失了,只剩贺子裕一人在殿中,他静静在角落里抱膝坐了下来,不知为何,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天渐渐亮起来了,悠扬沉重的钟声在阖宫上下回荡。
寝殿中,王孝继照旧为他的陛下整理衣袍,云袜翘头履,蔽领中单衣,旋子黄衫,层层件件,王孝继看着他的陛下展手慵懒站在那,任他替着穿上玄衣冕服,系起太绶与后绶,像是有哪里不同,却说不清楚。
他颤颤巍巍地捧来冕冠,垂下的冕旒微微晃着,他又小心翼翼地为帝王戴上。
少年帝王的气势就浑然庄严肃穆起来,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坦然迎接着法典的到来,周围宫婢都俯下身来,跪拜行礼。
“陛下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垂手,冕旒在眼前轻轻晃着,想起父皇对他说,冕旒是用来蔽明的,父皇又说身为帝王,不可察察而明,只是他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这块料。
“王孝继。”
“哎哎,老奴在。”
“朕要走了,”他说,“临走前,朕问你个问题。”
王总管只当陛下话里的意思是要走去法典了,并没有起疑,于是拱着身子听,小皇帝就问他说,“宫里都说朕像是换了个人,倘若朕真是被野鬼附了身——”
“陛下慎言。”
“朕问你,从前的朕与后来的朕,你觉得哪个更好?”
王孝继倏然一愣。
“朕要听实话。”
轿辇到了宫口,众臣在朝堂上等待,小皇帝等待许久仍是一片沉默,他看向窗外忽然苦笑一声,早知答案,又何必自讨不快。然而王孝继却犹疑地抬起头来,深深看着他。
“……陛下。”
“嗯?”
“您若真要老奴选,老奴……愿选从前的那位陛下。”王总管的面上,有什么顺着泪沟缓缓划了下去,那双枯槁的手也在发颤。
他对上小皇帝讶异目光,缓缓说道:“因为那样的陛下,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君王要如何老奴不懂,可老奴只愿老奴的陛下,他能平安……平安顺遂……”
王总管不知为何哽咽起来。“当年陛下出生的时候,还是老奴抱给先皇看的呢,在襁褓中,只有那么点大,性子贪玩也好,不爱用功也罢,可那也是老奴的陛下,旁人再好,那都不是的……”
他紧紧抓上小皇帝的衣袍,只抓了一点,不敢再多有触碰,不知为何就别过头说不出话来,他在宫中过了大半辈子,早已活成了人精,有时候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只颤着手紧紧抓着。
“王孝继。”
“哎,老奴在呢。”王总管抹了抹眼泪,又笑道,“陛下见怪,这人老了年纪大,他就这样。”
小皇帝强忍着转过头去,握紧了拳头。“下去吧。”
“哎,好嘞。”
王总管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蹒跚退下了,小皇帝呼出了一口气,看到铜镜中,满目通红。
他来此世间近二十年,能得忠仆惦记至死,倒也值了。
“值啦。”他对着铜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轿辇最终载着帝王,来到了祭祀圆坛前。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细碎铜铃声摇晃响起,巫师高声唱着祭歌,法典打得是乞求国运安康的名头,但明眼人都知是贺子裕为了遏制谣言。
小皇帝站在圆坛上静静看着,视线穿过众人与那位北秦国师交汇。今时今日圆坛上乃是真正的帝王,即便内里的魂已非阳魂,并不能在身上久留,亦无错可挑。
他看着国师变化的神情,挑衅般地扬起笑容。
秦见祀也看着他。
“恭请陛下喝祭酒——”巫师扬起黄纸,火光一触而逝,以粮为媒,呈上一碗酿制的黄酒,不知情况的左相随同众人俯下身行礼,流露出嘴角笑意。
这碗酒下肚便能逼出附身野鬼,只消这位帝王饮入口中,一切即大功告成。但他不知,这碗酒早被秦见祀换了汤水。
小皇帝伸出矜贵的手,手微微停滞片刻,随即一饮而尽。
左相仍旧俯着身子,一动不动。
砰然,那只手骤然抓紧,随即再也抓不住碗壁,一下失手落在地上,连着身子都往后倒去。
酒碗在落地的那一瞬间,响声中碎裂成了几瓣。身边人顿时惊呼起来,“来人!救驾!”
“陛下——”
“传太医,快传太医啊!”
俯身的左相听着这声音,嘴角笑意不断扩大。
圆坛上,倒下的小皇帝徒然瞪大了眼,捂上自己的喉咙,他急促呼吸着,脸却渐渐涨红,他想要抓住什么,最终抓住了秦见祀的一片衣袂,他躺在地上看着半跪的秦见祀,秦见祀也看着他,平静目光下涌动着什么。
真是个疯子。
小皇帝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能嗬嗬地发出痛苦的声音,他只知道他必须要撑下去,撑下去,演好这一出戏。
王孝继着急喊道:“陛下怎么会在这时候哮喘发作!”
訇然,左相抬起眼来,怎么会是哮喘!
御医急急赶到了,窒息感不断地上涌,小皇帝用手哆嗦指着酒,暗示酒中有问题,他最终无法忍受这苦痛了,紧紧闭上眼,在窒息感中不断地下坠,直至坠入深渊。
偏殿内,贺子裕如有感应般地站起身来,他狠狠地撞向殿门,最终被符箓弹了回来。
“秦见祀!”他徒然大喊着,“放朕出去!”
“秦见祀……”
贺子裕痛苦地捂紧头,不知为何眼中倒映出祭坛的景象来,他看着周围一圈宦官大臣将祭坛上的小皇帝紧紧围住,只有秦见祀站在最外围,云清风淡地看着跪伏的左相。
四目相对间,左相的身子一点点开始发抖。
而包围圈里头,御医正在做着什么,推搡着众人散开去留出可呼吸之地,王总管哭得撕心裂肺。“陛下——”
“陛下您振作点啊!”
“陛下他,他像是没有气了……”
御医一下瘫坐在地上。
贺子裕瞪大眼望着这一切,望着小皇帝逐渐离体而起去,有两个阴差出现了,抓扯着他就要离开。贺子裕急急想要追上去却撞上了殿门,才发觉他仍然在偏殿之中。
“等等,再等等!”
没有人看见他,没有人听见他,秦见祀打横抱起那副没了气息的躯体,要来偏殿寻他。只有小皇帝心有感应般地望向贴着符箓的那处偏殿,随即像是笑了下。
贺子裕一次次冲向殿门,只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骨髓血脉中一点点剥离开去,他痛苦地皱起眉头。说好的只是有风险,他一直以为会有挽回的余地,为何一切都会来不及阻止——
“野鬼,”耳边有声音说,“这么久一直叫你野鬼,今日,贺子裕这个名字还是完全交给你吧。”
“不,我不需要你来替死,”贺子裕疯狂摇头,他像是已经失去过一次了,如今又失去第二次,隐隐像是前世尘封的记忆被打开,他看到几百年前的战乱之中,有人穿着他的衣裳从乱军冲了出去,最后为乱军所射杀。
曾经也有人替他死过,那人是他的骨肉血亲,曾经替他死了一次,如今还要死第二次。
那人在蜿蜒血泊中笑着说,会永远保护他的哥哥。
“记住,你不再是野鬼了,你就是贺子裕。”那道声音轻轻的,像是在安慰他,“贺子裕,再见啦。”
忽然间,小皇帝彻底不见了身影,半空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

第57章 周朗是秦见祀
书架倒了,只剩下书卷散乱在地上,徒然被清风翻弄着,窗子透着风进来,里头却空无一人,阴森森平白多了几分可怖。
前世尘封的记忆缓缓被打开,贺子裕恍惚看到几百年前的战乱。
前朝亡了,生灵涂炭。
而地上,赫然有本前朝秘史正翻开着,那是前朝的通史,翰林院的旧编。
几月前太傅让贺子裕好好看看,而贺子裕只看到史书记那前朝太子刘遏,刘遏在亡国之后几经流离,最后遭受万般折辱,死于当时起义军中。
后来要看的书太多,这本就被贺子裕丢在了一旁,只一句“蛾贼杀遏以祠天”,草草写下了那位亡国太子刘遏的结局。
如今那半泛黄的史册纸张,小楷抄写的字体端端正正,印在书上的刘遏悄然像是沾了血,发着滚烫,且越发炽热。
贺子裕静静跪坐在地上,垂着头闭眼不语。
他只知自己是野鬼,不知姓甚名谁,不知从何处来。
直至小皇帝因他而死,他像是受此刺激清醒过来,恍然间像是有一段绵长挣扎难醒的梦境,被他所遗忘。
梦里的一切或是前世,带着血腥与疼痛,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叹息,锁入迷雾之中。
“兄长……”
国破家亡了。
他恍惚间看到高楼城阙前,战鼓敲得震天响。
有人叫他兄长,扯着他的袖子,他一低头,看见那个孩子的面容很熟悉。
他脱口而出“弟弟”二字,随即一愣。
他虽然和小皇帝长得相似,细看却总能分出不同来,可那胞弟的面容和小皇帝如出一辙,只是稚嫩了几岁。
“怎么会这样……”
他转头环顾周围,反抗的起义军已经兵临城下,黑压压人头攒动着,将士们带着血气与狰狞,面上贪婪显露无疑。
而城内,妇女孩童倚着墙根低低哭泣着,肃穆中失了士气的守城军早已在听得帝王吊死歪脖树后便没了心志。
一片凛然间,母后穿着一身素纱白衣,拉着他和胞弟的手登上了城头。
他想起来了,他不是野鬼,他是亡国太子刘遏。
那段朦胧的前世在饮下孟婆汤后就怎么也想不起来,可是如今却涌现出了记忆的碎片。
遏刘一词本是制止杀戮的意思,所以他出生后,他的父皇就为他取名刘遏。
然而那时已是王朝末期,各地起义军纷纷作乱,再难压制。
“遏儿,如今大厦将倾,你父皇已经保不住这江山太平,”模糊里的城楼上,母后蹲下身抱住了他,玉步摇轻轻晃着,绵软的嗓音在城下长鸣的号角间显为温柔,“你要知道并非是你父皇昏庸残暴,而是刘家气数已尽。”
“母后——”
“如今,偌大王朝崩塌倾轧,已成定局。你父皇与母后已无颜面对刘家列祖列宗,唯有一死,宁死不降。”
“母后,不要走。”模糊里他扯住了母后的衣袖,母后却平静地推开了他的手,投来的目光像是饱含爱怜,他却看不清。他只能看着母后为胞弟戴上斗笠,遮盖容颜。
“遏儿乖,母后不过早去一步。”
“孤和母后一起走!”
他想要冲了上去却被人拦腰抱起,转过头,是个一路护他至此的无名侍卫,他手肘狠狠一击那人却不为所动。
“放开孤!”
“属下,誓死守护殿下。”
而那道温婉的人影就这样立在城楼之上,望向城下茫茫大军,素纱被风吹得轻轻扬起,她眉目之间尽是淡漠,毫不惧死。
“本宫死后,”她的声音温柔而又坚强,却不稍回头,好像一回头就会忍不住心软,“周侍卫,请你带本宫的两个孩子离开,庇护他们安宁一生,不要复国,不要报仇。”
“属下定当不辱使命,但,您真的不跟属下一起走吗?”
“唯恐陛下一人孤寂,妾身——在此谢过了。”
倏然间,素纱翻飞间那道身影如扑火飞蛾般往下落去,城下将士们皆都散开,一瞬间他撕心裂肺地哭着,那道手却死死地拽住了他。
他只看见那飘落下的半截素纱被血染得赤红,血逐渐蔓延开来,城楼下的鼓声一时停了声,号角也不长鸣了,一下子寂静得可怕。而城楼上,将士们都跪了下来,沉默着一言不发。
恍然间他手上似乎也沾满了血,他的身子发抖着,他被人抱起。
“殿下,请随属下离开!”
“不——”
无尽的杀伐,满身的血腥。
刘遏痛苦地捂住脑袋。他不知他如今究竟是谁,是野鬼,是贺子裕,还是刘遏。
他又通红着眼抬起头,看着那人为他挡在身前,为他杀尽造反的部众,那人身中数刀却仍是不倒,反而越杀越猛。明明只是区区侍卫却悍不畏敌。
血溅在脸上,温热却又滚烫得吓人,缓缓滴落下来,流入他的唇中是腥咸的,他恍然想起那人的名字来。
“周朗!”
周侍卫转过头看他,握紧剑柄微微颔首。“卑职为殿下开路。”
“孤不需要人护着。”
他猛然手拽长绳攀上高处,一把夺过弓箭,半蹲下身子搭弓引弦,他一连三箭射杀来者,下一刻,周朗旋身去刀劈来犯士兵,他又搭弓射向另一身侧。
周朗再次回过头来看他,“殿下,别再管属下了,照顾好自己。”
他不说话,只是猛然引箭射向周朗,周朗也不躲,下一刻,长箭蹭着鬓边射过,结果了身后贼人的性命。
他攥住胞弟的手,他们要突出重围,要逃出这座杀戮之城。
“李蛾将军有令!捉拿太子刘遏!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殿下,属下且去探路。”
轰然间,火器落地炸开。
周朗将他们藏入草箱之中,转身要走间,他一把扯住周朗的衣袖,抬起眼深深看去。他为何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个名叫周朗的侍卫,然而就是这样的人,却在最后关头拿命护他。“殿下。”
“周侍卫,活着来见孤。”
“好。”
周朗的眼炙热地盯着他,最后一人率领部众又杀了出去,阴暗难透气的草箱中唯有他和胞弟紧紧贴着,胞弟握着他的手,他擦去胞弟脸上的泪,低声安慰。
当年母后生下孪生双子,朝中民间都说这是不详的亡国征兆。母后为了护住他们,只得隐去胞弟的存在,假装胞弟已死,实则偷偷养在深宫中,不见日光。
而他却集荣华宠爱于一身,按照储君的待遇精心培养。
如今他是亡国的太子,不是那个可以在父皇母后身后无忧的十三岁少年。城破了,他要护着胞弟从这座城中逃出去,才能对得起父皇母后的嘱托。
“兄长,我们真的能活下去吗?”黑暗里胞弟呼出气来,热了热他的手,又一抽鼻子,缩得更紧了些。
“一定能。”
胞弟的声音小了下去,低哑带着乞求。“兄长,我好怕……”
他顿了下,抱紧胞弟。“孤护着你。”
“捉拿太子刘遏!不留活口!”
追兵来了,匆匆搜起附近的草垛,外头一下喧嚷起来,胞弟忍着哭声缩更紧了。他知道胞弟一贯胆小,怕血更怕疼,黑暗中他转头来看,攥着胞弟的手掌倏然用力,抱了必死的决心。
“兄长,你是太子,他们要杀的是你。”胞弟也握住他的手。
“孤去引开追兵。”
“不……”胞弟小声哭着说,“可是我不想。”
周朗带援军杀来救他们了,四围一下又混战起来,断壁残垣下血腥气浓烈地弥漫着,尸体堆叠蜿蜒成血泊,反贼杀完人还要用刀费力地砍下脑袋,悬挂在腰间马上,那都是满满的军功。
“砍耳朵!砍耳朵!”有人在喊,“李将军说了用右耳记战功!”
于是脑袋砰砰滚落在了地上,唯独右耳朵被割了下来,死前的眼还不甘睁着,他被护在巷子的最里面,身旁的胞弟身子抖着很厉害,他又攥紧了胞弟的手。
“兄长,”胞弟缓缓摸上了他的右耳,“他们也会这么对你的。”
“孤不怕。”
“殿下!”周朗转身来寻二人,瞧见孪生兄弟一样的相貌一愣,随即轻易辨出了他,又抓住了他的手,“两位殿下请随属下杀出去,城外有禁卫军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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