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条反而是捎带的诚意。
狄亚一愣,随即拍手大笑起来:“我们能活着走出那栋大楼,看来这位城主真的不是个土匪。”
第75章 解释
城主远比罗衡想象得更为忙碌,由于三十分钟的交谈时间太短,他又实在挤不出空闲来,于是最终只能折中想点别的办法。
他差人给罗衡送了一本没拆封过的记事本跟一盒笔。
这就是罗衡跟狄亚在城里闲逛的主要原因。
在阳光下,这座残破的城市仍然展露出死气沉沉的一部分,被摧毁大半的雕像伫立在废墟之中,仿佛昔日被敬仰的那些人物一同凋零在历史长河之中。
人们仍能看见一地残骸,漠不关心,将这一切都淡忘,他们在建筑的尸体上敲敲打打,掘开这幽冥一般的死地,焕发新的生机。
罗衡的目光扫过四周的建筑,记录起来,笔还能随手夹在斗篷上,身上却没地方塞本子,只好拿在手中,写完就合上。
“你在写什么?”狄亚问。
既然不需要再进行什么寻找张涛的活动,蓝摩选择节省体力,在酒店里一直待到这一切结束为止;而伊诺拉则对所谓的城市观察毫无兴趣,她更愿意一个人单独行动。
结果就只剩下了狄亚跟罗衡两个人一块活动。
“只是一个提议。”罗衡正在把笔往斗篷上别,“他们最好把高危的建筑物圈出来,根据严重程度来依次处理,如果可以,还需要封锁街道,免得出现意外,这样也方便以后拓展。”
罗衡当然没办法按照条理来写,那要求太高,他实在做不到,只能记录下自己看到的一切隐患。
在金羊毛城的几天,他也逐渐意识到一些自己原本无法想到的东西。
维持一座城市的运转需要一定的人手,也需要新鲜的活力,金羊毛城的资源并不算丰富,在贸易往来里占不到太多便宜,城主只能在生命保障这一点上大做文章。
而为了确保进入金羊毛城的人不会受到威胁,巡逻队不得不派出所有的人手,减少事故的发生概率,这意味着如果出现些什么麻烦的事情,巡逻房显然人手不足,人们向它求助也没用,于是又诞生了任务大厅。
并不是巡逻房散乱无序,而是现实不允许。
在得到答案之前,罗衡并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他并没有这方面的能力,难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每个故事里往往需要一位相当鼓舞人心的领导者,还有一些惊心动魄的冒险故事,就像王子复仇记里的复仇壮举一样,谁会在乎王子以后会怎么治理国家,反正书上总会写他是个伟大的国王。
实际上,罗衡本来也以为自己会听到这样的故事,可惜的是城主跟大部分市民显然没有这样的口才,他们只是相当言简意赅地告诉罗衡,几年前城主杀了绿毛,然后就是他做主到现在了。
事后罗衡也询问了城主的想法,他的动机简单到可怕:他已推翻一个绿毛,重蹈覆辙不过是当另一个绿毛。
他干嘛非要当这个绿毛不可呢?满世界都是绿毛这样的人了。
因此城主决定做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他花了很久去试错,甚至不确定现在这样运转下去是不是对的,生活之中仍然有干涩不便的地方。不过不管怎么说,城市的确井然有序地出现在眼前,而对大部分人来讲,这样的生活总是比以前好多了。
管理城市的这套行政手段跟高尚的思想,无可挑剔的过程,执行严谨的程序当然没有半点关系。
它就像人与社会的一种原始残忍的磨合,磕磕碰碰着总结出一套办法。
如果这是一场突发的灾难,也许人们还会对这样摸索中磕磕绊绊的执行手段感到愤怒与不满。
可事实上,这场灾难已经太久,久到痛苦与不幸都成为日常,生活之中也全然没有任何希望,人们浑浑噩噩地活着,说不上来为什么,甚至几乎连思考的能力都消失时,那这些摸索反倒激起他们对未来的期盼。
这饥馑的泥土,匮乏的何止是粮食,吞噬的又何止人类的灵魂。
纵然如此,城主还是会遇到不知该怎么办的事,更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发展,也讨论不出所以然来。
城主之所以愿意见罗衡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已经做了一切他能想到的事了。
罗衡并不意外,在这片土地上,能做到社会经历的积累已经不容易,再要求知识上的积累,就太勉强了。
“你看起来比那位城主还热心。”
狄亚已经跟着罗衡跑了好几天,这点路程当然不至于让他感到疲惫不堪,可是罗衡的态度却让他摸不着头脑。
他的这位同伴果决敏锐,目标明确,做事利落,而且相当博学,又不会头脑发热,尽管谈不上冷酷,可同样不是什么热情如火的性格。
就狄亚的认识来说,罗衡无疑是个好人,而且是个有能力有分寸的人,他对任何撼动心神的事都保留一份纯粹的克制,对齐海生是这样,对当时遭到袭击的绿洲也是一样。
这份温暖柔软的情绪总是被一层坚冰包裹着,降温迅速。
就是因为这样,狄亚才不明白他此时此刻的热情从何而来,这具平静的躯壳里何以忽然焕发出这样澎湃的力量。
仿佛这雪石一样冰冷洁白的雕像终于决定离开他的基座,不再独自垂泪喜悦,而选择走到人群当中来畅谈。
狄亚产生一种不合时宜的嫉妒,罗衡从没接受他对于启发的请求,却对这位城主相当尽心尽力。
“我绝没有那样的热心。”罗衡哑然失笑,他翻动本子,试图搜肠刮肚留下更多自己想得到的内容,漫不经心道,“我只是来锦上添花的,甚至能做的也很有限。”
狄亚摸了下自己的鼻子:“我不明白?”
“因为早就过了应该关切这个问题的时候,人们能活下来就不容易了,更何况想将这个世道拨乱反正。”罗衡仍然在翻动自己的本子,他的头发在这段时间长了不少,松松垮垮地垂在脖子里,对此不以为然,“就是因为连你都不明白,才显得难能可贵。”
狄亚感到一阵被贬低与排除在外的不快,几乎想要停止对话,他无法感同身受,因此罗衡的这句解释听在耳朵里倒更像讥讽。
可是他并不甘心:“那你应该留下来,听起来你很喜欢这里。”
“这是两回事。”罗衡的声音顿了顿,“这里也不是我该留下的地方。”
狄亚若有所思地问道:“为什么?你主动为它做了很多没必要做的事,可是你却不想留在这儿?”
“我还没绝望到把什么地方都当家。”罗衡终于抬起头来,望了狄亚一眼,那淡漠而冷峻的目光没半点动摇,“我帮助他,也钦佩他,跟我想留下来是两回事。我跟你说过,我想到第二区去。”
清晨与废墟的光影在罗衡的脸上辗转变化,使得他石膏一样的面容上蒙着一层晦暗莫名的阴影,然而从石膏裂开的缝隙里,狄亚窥见他燃烧的烈焰。
就在狄亚试图再问些什么的时候,罗衡忽然主动开口:“你又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呢?还是你本来就对什么都感兴趣?”
他们走到了一条街道的尽头,倾塌的砖石堵住去路,越过石堆,能看到更多建筑物密集地错落在远方,旁近的废墟被开辟成田地,有几个人正在田地里耕作。
阳光沐浴在躬耕的人与泥土之上,一种早已远离的宁静似乎在此刻悄然回归,让活着变得更具有实感。
“说不好。”狄亚当然也看到这一幕,他的目光闪动,最后只是微微一笑,“可能我天生就是这样,有时候我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又或者,我只是在寻求一个能让我明白的机会,就像你说的,世界没能提供给我,我只是觉得也许能从你身上得到答案。”
罗衡已经有点走累了,他们穿过太多街道,也进入太多建筑,于是他在满是尘土跟灰烬的废墟上找个平台坐下,毕竟这儿又没设公共长椅跟垃圾桶,一切从简吧。
“原来你还记得这句话。”他很快就想起来那番对话。
狄亚说:“想忘记恐怕有点难。”
罗衡哑然失笑:“我没什么可启发你的,狄亚,对你来讲,过去的事情就已经过去,你也许是的确没什么感觉,又或是个天性洒脱的人,可我不是。”
狄亚欲言又止:“抱歉,不过看不出来。”
“你不认为我经历的那些算是什么,当然也就无法明白。”罗衡缓缓叹口气,并没有与他玩笑,“这也并不怎么稀奇,他人出自肺腑的痛苦,外人无法领会的时候,只当是无足轻重的牢骚,从来都是这样的。”
“痛苦与痛苦之间没有可比较的地方,你既然不能理解,我当然就没办法给你答案,你已经将答案丢掉了。”
“所以。”罗衡微微地笑了一下,“别再管我要答案了,狄亚,我不是能给你答案的人。”
温暖的日光之下,狄亚灰色的眼瞳仍然透着一点捉摸不透的冷光。
伊诺拉对他的困境咯咯发笑。
金羊毛城并不禁酒,可这耗费粮食的产物仍然算不上太多,在快近黄昏时,他们俩一道走进一家酒吧,菜单上有三分之二的是果浆饮料,而不是酒水,除此之外还有土豆汤、玉米水甚至小麦果汁。
不过店里提供冰块,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坐下来时,伊诺拉还在嘀咕这座城市的电力惊人,喝了两杯冰饮料后就被狄亚的话题转移注意力。
酒吧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杯子,看也知道是旧世界挖掘出来的产物,琳琅地置放在架子上,在灯光下转出迷人的色彩。店主毫不客气地用古物为众人斟满新的琼浆,满足人类从古至今不断循环的饥渴。
伊诺拉捏着纤细的杯脚,杯子里只剩下两颗即将融化的冰块,随着她的手腕摆动轻轻撞击,乐不可支地像刚喝醉酒:“这还不明显吗?狄亚,他不想跟你睡觉呗。”
这话像一根被点燃的长引信,意味不明地向未知处延伸,勾起人莫名的胆战心惊,狄亚几乎全身都僵硬了,他握着锥形的长杯,被切开的果片别在杯口,被揉捏出的汁液正丝丝缕缕地化在白水之中。
“别乱讲。”狄亚确保自己表现得对此毫不在意,他遮掩一样地举起杯子往嘴里灌,果子的汁水早已被冲淡,喝起来既寡淡又苦涩。
伊诺拉举起手来又要了一杯,破碎的果肉盘桓在她的杯底,店主正在看一本久远却仍斑斓的杂志,他飞快地给伊诺拉倒上填充的果汁,又专心致志地投入到自己的学习当中去了。
“好吧,就当你也不想跟他睡觉。”伊诺拉举手投降,“你只是发了疯地突然想跟我打好关系,所以特意请我来喝酒。”
她顿了顿,又状似怜悯地看着狄亚:“当然啦,还因为你没有朋友,暂时也不打算跟谁上个床。”
“停下说这事。”狄亚淡淡道,“你有点烦人了,我猜蓝摩也是这么想的。”
伊诺拉探出身体去看坐在边上喝水的蓝摩,她欢快地嘲笑道:“你以为蓝摩也跟你一样吗?是不是……”
蓝摩回以长久的沉默,在这未尽的回应之中,伊诺拉似乎明白什么。
“噢……呃……”伊诺拉摆弄着手里的杯子,生硬地转变过话题:“嗯,你们说,罗衡看不看得出来这些杯子都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用处?”
“如果你希望,我们可以直接邀请他过来。”蓝摩缓缓道,“事实上,除了没办法现身的张涛,我们现在就缺一个他了。”
伊诺拉挥挥手:“要真请他过来,我猜狄亚就得跑了。”
狄亚已经懒得为自己辩解。
“更何况,他现在可忙得很,没什么时间搭理我们。”伊诺拉撑着自己的下巴说,“好吧。正常来讲,我其实是懒得管这些的。不过呢,既然你开口了,我还是有点兴趣的,让我们从头说说这件事吧。”
狄亚问:“从头说?”
而蓝摩一如既往做一位沉默的同伴,只在有需要时才出现,他这会儿又悄悄地把自己隐藏起来了。
“是啊。”伊诺拉揉揉自己的肚子,刚刚笑得起劲,几乎有点岔气,“你干嘛好奇呢?别说那些我们都不相信的废话,你坐在这儿,违背你的本性,浪费你的时间,就为了知道一个你早就知道的答案。”
“我知道吗?”
伊诺拉的目光里浮现出怜悯来:“男人……啊……男人啊,总是这样,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
狄亚有点后悔约她出来这个主意了,可是某种部分,又明确地指引他认识到,伊诺拉也许真的知道什么。
“他不是说了吗?”伊诺拉拈起他杯子上的果片塞进嘴里,被酸味折腾得眉头紧皱,“你不懂得,你也的确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就是答案了。”
狄亚没得到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颓丧地塌下肩膀,兴致缺缺道:“哦,这点我早知道了。”
“我还没说完呢。”伊诺拉吮吸了下手指,果片把她的手搞得黏糊糊的,“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自己对他感兴趣得有点过头,要是你不想跟他睡觉,打算干嘛?你想做掉他吗?”
蓝摩提示道:“那用不着这么麻烦。”
伊诺拉赞许地点点头:“是啊,甚至睡觉都用不着那么麻烦,当然啦,他不愿意就可能要麻烦得多了。”
这让狄亚一时哑然,好半晌他才找到合情合理的理由:“我只是想……理解知识,你不也同样吗?”
伊诺拉忽然静下来,她古怪地看过来,好半晌都一言不发。
“怎么?”狄亚问,“有什么问题吗?”
突然间,伊诺拉爆发出大笑声来,她前俯后仰,笑得几乎喘不上气:“天啊。”她揩着自己眼角的泪珠,笑得浑身发抖,“天啊。”
狄亚困惑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女性同伴,稍加思索,就决定不去管这个疯女人了,他准备转过头跟蓝摩好好交谈一番,不管怎么说,这位信徒要比旁人看上去可靠得多。
可伊诺拉掰着他的肩膀,硬是把狄亚抓回来,她的笑还没停下来:“听听你在说什么,狄亚,你想理解知识。”
狄亚冷冰冰地看着她。
“这不叫理解知识。”伊诺拉的眼睛在这一刻有了洞察人心的效果,“反正我一般不这么叫。”
她紧紧捏着狄亚的脸颊,让他的脸看上去一时间有些滑稽。
狄亚已经转过身来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艰难地说话:“你的手很黏。”
“嗷——我忘记擦手了。”伊诺拉怪叫一声,随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继续说下去,“不过别想扯开话题,狄亚,你为什么不承认你就是想跟他睡一觉?”
狄亚近乎恼怒地瞪着她,嫌弃地拍掉她的手:“我没扯开话题,因为我本来就不想。”
蓝摩默默地喝着自己的水,不想加入这场睡来睡去的对话,特别是两位主角还是他认识的人。
“我不拿这事儿做交易,可不代表我讨厌。”伊诺拉说,“我知道你对这事儿很警惕,不想沾上什么莫名其妙的病,有时候是挺要命的,不过又不意味着谈它有什么羞耻的。对吧,蓝摩?”
这片黄土被死亡跟恐惧统治得太久,任何东西几乎都已经消散,只余下发泄跟放纵。
情绪总是需要个出口,杀戮是,性当然不会是例外,死在这件事上的也不在少数,而女人比男人担忧的事情要更多,除了病之外,伴随而来的很可能还有□□甚至是怀孕。
甚至一些漂亮的男人也会遭遇差不多的事,除了怀孕。
“我没觉得羞耻。”狄亚冷淡道。
蓝摩终于意识到自己逃不开这场对话,于是他做了最后的挣扎:“也许这不是我们应该管的事。”
“本来不是。”伊诺拉趾高气昂地抱着手,“不过他请我们喝酒开始,就明摆着是我们要管的事了。”
蓝摩不懈努力:“我可以付我自己这份。”
狄亚开始反思发疯的人有没有可能是自己,而不是伊诺拉。
“我跟你认识很久了。”伊诺拉终于认真起来,“狄亚,我们都是只相信自己的人,所以我们才没有同伴。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你不满意自己得到的答案,却没办法反驳罗衡,所以你没办法才找上我。”
狄亚微微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不知道是难以置信这番话,还是难以置信这番话是伊诺拉说出来的。
如果是后者的话,伊诺拉会揍他的。
“这才不叫理解知识。”伊诺拉让人难以忍受的洋洋得意起来,这次她实打实叫了杯酒,作为自己的酬劳,“你压根都不接受,怎么能叫理解呢?”
烈酒只有一小杯,伊诺拉一口闷进去,觉得人都烧起来,她幸福地陶醉在这种难得的晕眩感之中,打了个嗝。
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罗衡可能会知道,不过他们正讨论的就是他的事咧。
狄亚突兀地陷入沉默,伊诺拉又摇头:“好吧,也许你就是不服气,不服气他说你不懂,不过那又怎么样呢?难道会要你的命吗?你也不是在意这种事的人,不过嘛……”
“不过什么?”
伊诺拉耸耸肩:“也许只是这座城市的问题,我来了这里之后也怪怪的,可能是闲下来,总会想些有的没的,说不定等我们出去之后就好了。”
“伊诺拉,当我以为你聪明的令人惊讶时……”狄亚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你又会立刻告诉我这只是错觉。”
伊诺拉直接对他翻了个白眼:“又不是我让你来问我。”
狄亚喃喃道:“没错,看来我也是个笨蛋。”
“就我来看。”蓝摩终于在良久的沉默里找到自己的声音,“这事儿非常清晰,狄亚,你对这个答案并不在意,就像你对城主的所为没有半点反应一样。”
狄亚跟伊诺拉忽然都看过去,静静聆听这位信徒的言语,仿佛倾听神音。
伊诺拉小声问道:“怎么,我还以为这是两回事呢。”
“我对你们都不了解。”蓝摩叹了一口气,“我只能说,这就是一件事,你并非在困惑你缺失什么,你针对的也并不是这一缺乏的能力,只是这句话成了你的障碍,你误以为这才是问题。”
狄亚困惑:“障碍?”
“没错。”蓝摩无可奈何,“它阻止你接近罗衡,这才是真正让你烦心的事。”
伊诺拉忽然道:“那不就跟我说的一样?”
蓝摩没再说话,他看上去对这件事已经彻底失去兴趣,倒不如说,他正是为了结束这番乏味的闲聊才开口的。
城主总是忙碌,可也有些时候例外。
在等待的第四天傍晚,众人吃过晚饭之后又过了两个小时,城主派了个人来请罗衡。
当时罗衡正在房间里整理自己这些天能想起来的一切东西,他不知道多少能派得上用处,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毕竟再好的规则也需要人来施行,金羊毛城的人还是太少,人才更少。
这世上有很多道理,纵然所有人都明白,可用不起来,就只是道理而已。
不过,万一呢?
得到邀请时,罗衡正好整理完自己的资料,于是他干脆带着那本记事本过去,不过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地点不再是城主的办公室。
守卫带着罗衡来到一片陈旧且空旷的住宅区,他们俩的交通工具相当朴素,是两辆共享自行车,甚至是罗衡自己买的单。
住宅区并不算很高,地方也有些偏僻,虽然附近还有路灯充作光源,但在漆黑的夜色里仍然显得格外阴森。
如果不是罗衡带着武器,他会怀疑这是一场假借城主之名的打劫。
“城主在天台上等你。”守卫指路告诉罗衡。
在楼外有一条来回曲折的消防梯,可以不进入大楼就一口气走到天台上去,每一层的门都已经被拉开,罗衡只好走上去,并在心里祈祷它们还能用。
楼梯当然很牢靠,罗衡也成功抵达天台,到了上头后,他看见城主坐在一张折叠椅上。
在城主的身旁,还有另一张折叠椅。
“张涛做得怎么样?”罗衡说着坐下来,把本子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任由夜风吹拂自己的脸颊。
整座城市仿佛安静下来,能偶然看见远处的灯火,并不算密集,可是与荒野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相比,这些灯光就如人造的星辰,闪烁着指引方向。
“他完成了我交给他的任务。”
过了好一会儿,城主才做出回答,他的心神仿佛沉浸在这片连绵的黑暗之中,夜晚是一张遮住残缺的面纱,只留下引人遐想的地方。
黑暗之中无数的线条与轮廓延伸着,连接向天际,街道、人群、大楼、车流在模糊之间仿佛还留在最鼎盛的时刻,永恒地伫立在黑夜之中。
罗衡见过被陨石伤害的城市,它们大多残缺破败,没有这样鲜活的面貌,如果非要说的话,他走过的城市大多成了具腐烂的尸体,而金羊毛城看上去却像是截肢的残疾人。
即便缺损严重,可仍然活着。
“你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
罗衡坐在并不舒服的折叠椅里,这把椅子大概也是旧时代的产物,已经老得很厉害了,关节处锈死了,很难挪动,皮革表面早就破了口,爆出里面的海绵,被胡乱打上三两个补丁,又在补丁上也破开口子。
路上忽然响起单车的铃铛声,还有猛然的一声急刹,在黑夜里看不清是从哪儿发出来的,晚风里没传来车主的嘟囔,只能听见车子又重新在道路上晃荡起来。
“伟大?”城主轻笑了一声,他的手搁在自己的肚子上,正仰着天看着星星,“你好像很喜欢用这个说法,伟大的人,伟大的事,伟大的什么什么。”
罗衡微笑着询问:“这让你感觉不舒服吗?”
“那倒没有,其实正相反,让我挺陶醉的,很多人会夸我有本事,会夸我有能力,会夸我怎么还不死。”城主短促地从口中溜出一点笑声,难以分辨是在自嘲还是嘲讽他人,“可没什么人会说我是在做一件伟大的事,几乎让我以为如果我死了,这事儿就糟了。”
罗衡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如果我的话让你感觉不舒服……”
“不不不,别这么想。”城主摇摇头,他说,“我只是看了你给我的东西,许多事都很有启发,别太在意了,我总是这么抱怨,你就只是随便听听。”
罗衡轻轻应了一声,不过看上去并没有打算随便听听。
城主只好说明自己真正的意思:“你说话真是太急了,倒是让我有点不好继续下去。你可能好奇我到底邀请你来干什么,事实上,我只是还不死心,想问问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参与这伟大的事业。”
“我还以为你需要再考察考察。”罗衡已经很直接地拒绝过一次,他不想太伤对方的面子,因此委婉笑道,“这才第四天。”
城主开了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如果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人,那是要考察得久一点,可你足够有本事了。再考察下去,可能城主都要换人做了。”
这次罗衡沉默很久,才站起身来,他走到天台的栏杆边,并没有靠上去,这儿不但年久失修,而且使用过度,让人疑心夹杂某种隐患。
栏杆上放着几个泡沫箱子,种了一些植物,正冒出绿油油的苗芽,安然无恙地生长着。
城主已意识到这是未出口的拒绝,接下来的沉默不过是对方在斟酌如何不伤人地表达出来,于是他无可奈何地开口:“我不明白,你这么热心,看上去并不像兴致缺缺的模样,我想如果这座城市真的能够发展起来,也许你会比我更高兴。”
罗衡侧过头来,这不是他第一次得到这个疑惑,就在不久之前,狄亚才问过类似的问题。
“可是你却拒绝留下。”城主也一同站起来,来到罗衡身边,“我们总是在谈一些关于城市的事,这个晚上就跟我谈谈你吧。”
罗衡注视着他:“这才是这个晚上的邀请吧。”
城主拨弄了一下泡沫箱子里的小苗,漫不经心道:“没错,你就要离开了,我总得找一点时间知道我认识了一位怎样的朋友吧。不过要是你突然改变心意,答应留下来,那我们谈的就是正事了。”
宇覀……
罗衡忍不住笑起来:“听你这样说,我倒是安心多了,原来你还会有别的乐趣,我还以为你只在乎正事呢,害我还有点担心你会过劳死。”
“我是为了创造一片不太让人讨厌的土地才建立这儿。”城主皱起眉头,“要是创建之后只为了让我天天干活,我创造它干嘛呢?我看起来是有病的样子吗?”
“说得也是。”
罗衡沉默了一会儿,他可以用狄亚不明白来搪塞狄亚,可是却不能这样搪塞城主。
“这样说吧,我在你的城市里看到了我的故土,想到世界上还有你这样的人,我就觉得安慰许多。”罗衡缓缓道,“可是这儿到底不是我想要的地方。”
城主一下子就明白了,看上去也并不意外:“原来是为了这个,你忘不掉它。”
晚风吹乱罗衡的头发,他的神色看上去有一瞬间的空白,最终承认:“是的,我忘不掉它。尽管我一直不认为它带给我什么,在过去许多年,我只是习惯它的存在,可直到失去它之后,我才意识到的确如此,我忘不掉它。”
城主换了个姿势:“可是它已经不在了。”
“谁说的?”罗衡奇异地看着他,眼睛里仿佛有某种光芒闪烁,“我还在,不是吗?”
城主倏然沉默了,他转过身看向远方巍峨的建筑,好半晌才开口:“你看看这片土地,我不会夸口说它胜过大基地,那不现实,可它有它的魅力在,它在一天天变化。”
罗衡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既然你说了你的,我也回报你,说说我的事。”城主说,“在我还小的时候,每天早上醒来,我都会来这儿,这儿是我种菜的地方,我靠这个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