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诺拉对此倒是不怎么上心:“嗯,不过土比水好一点,在我小时候经常看到地方冒出芽来,虽然大多都是些杂草,但也不是不能吃,只是得省着点,不然很快就吃完了。后来草就越来越多起来了,甚至真的长出吃的东西,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罗衡疑惑。
伊诺拉冷淡地笑了笑,笑意没有抵达眼睛:“只不过成熟时,吃的不再是同一批人了。无论他们在那儿生存了多久,建造了多少年,都在短短几天内消失了,什么都没留下,也不会有人记得他们了。”
“我想,就算哪天我真的路过那儿,估计也认不出来,大概只会想这儿倒是很适合种植吧。”
土壤枯竭时,养不活人要死;土壤肥沃时,守不住地要死。
因此伊诺拉才被迫踏上游荡者的道路,又或是心甘情愿的,时间毕竟已经过去太久,她既想不起来当时的决定,也已淡忘那片土地,就像个游荡的幽灵一样奔向无垠的荒野。
蓝摩跟罗衡咀嚼的动作都不禁放缓,感知着舌尖扩散而开的酸涩滋味,不知道是来源于蔬菜,还是来源于言语。
“算了。”伊诺拉意兴阑珊,“吃东西的时候我说这个干嘛,真是倒胃口。快吃吧,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去找张涛呢。”
从火锅店出来没多远就是住宿的地方,地方非常宽敞,而且价格公道便宜,大概是因为一座城市一旦被利用起来,在还没完完全全填满人之前,都称得上空旷。
不过考虑到安全问题,三人还是选择住在一间房里。
住宿的旅馆让罗衡想起大学宿舍,房间只出租到三楼为止,据说是发生意外的时候方便逃跑,罗衡特意问了是什么意外。
店长是个看起来少说五十岁的男性,顶着地中海,眼角满是皱纹,好不容易抬起来看他们一眼,懒洋洋地说:“都有,有人斗殴,或者房子出意外,还有巡逻队抓人之类的,都算意外,刷卡吧。”
他打个哈欠,又幽幽地把眼睛闭上了。
倒是板凳上坐着一个正在摇晃的小孩子,剪了个凌乱的西瓜头,刘海跟被狗啃过似得,稍微有点遮住眼睛,瘦瘦小小的,帮店长补充完必要的信息。
“十点后就没热水了。”他伸手指了指墙壁上的时钟,“现在是九点二十,等那根长一点的,走到最顶上,这根短一点的走到那个,就是那个有一个竖着的,旁边还有一个圆的地方,就没有热水了。”
蓝摩问道:“那冷水呢?”
“到零点。就是都走到最顶上的时候。”小孩子答,他已经从那张小板凳上站起来了,等着罗衡刷卡之后,就随便摸了把挂着的钥匙递给他,“二楼还有一间,房间号码贴上面了,还有,水也要自己花钱,你把卡插进去就好了。”
房间在楼梯左侧第二间,而浴室跟厕所还有水房则在最右侧。
厕所的挡板本来就不高,还坏掉了几个,属于站起来就能坦诚相见;浴室倒是分成很多小间,有几扇还残留着合不上的门板,聊胜于无。
这儿很可能原先就是个大学宿舍,稍微加以修复了一下,用的设备都是老一套。
可能也没修复多少,只是把能用的拿来用了。
不管是之前跟狄亚住在绿洲的汽车旅馆里,还是路上的废墟,包括救张涛时绕过袭击者的家和现在才住下的这栋旅馆,罗衡都意识到人们极大程度地利用了毁灭时留下来的大部分建筑,从而节省资源时间。
不过坏处就是这些建筑物的危险性会大大增加,风险需要自己承担。
房间则没什么好说的,跟绿洲里的环境没多大差别,最多就是看上去完整一点,灯跟开关也安装在正常的地方,墙壁仍然有脱落的痕迹。
“我们今天换了这么多东西。”伊诺拉翻动背包,漫不经心道,“可能半夜会有人摸进来,或者从窗户进来,我先去洗个澡,蓝摩你能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吗?”
蓝摩本来坐在床边看他平日会默念的一本小书,这会儿缓缓抬起头来,思索片刻:“可以。”
伊诺拉提醒:“检查一下你的武器,确保有人进来的时候你能干掉他们,不会出任何意外。”
蓝摩也照做了。
“很好,那我放心了。”伊诺拉又道,“如果应付不来,就记得冲出门大喊,我们一定会来的,我也不是第一次光着身体杀人。”
蓝摩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尽量不让你光着身体杀人。”
伊诺拉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把背包转交给罗衡。
出门时两人把门带上,原本蓝摩就很安静,这会儿隔着一扇门,里头简直像没人,伊诺拉锁上门,把钥匙拎在手里晃了晃。
“你先还是我先?”
罗衡微微一笑:“趁着现在没人,还是女士优先吧。”
“好吧。”
伊诺拉耸了耸肩膀,拿着衣服往里走的时候,罗衡犹豫着又喊住了她。
“伊诺拉……”
她回头:“什么?”
“你还好吧?”罗衡略有些忧虑地看着她,“刚刚……”
“没事。”伊诺拉打断他,露出一个狡黠艳丽的笑,故作轻松道,“过去很多年了,我对现在的生活也没什么不满,别担心,只是……突然想到而已,没必要有什么负担。”
罗衡保持对她的尊重:“好,那就……我会在这里等着。”
“嗯。”伊诺拉抿了下嘴唇,“好的。”
她进去了。
活了这么大岁数,这还是罗衡头一遭在澡堂外头等姑娘。
罗衡靠着墙壁,突然又想起之前狄亚说的那句话,虽然将伊诺拉扯进来实在有点不厚道,但是他想起来当时狄亚严肃的表情,实在忍不住想笑。
那表情多少有些不适合狄亚。
他正低着头想事,冷不防听见澡堂里传来一声响动,起初以为是听错了,毕竟喷头正在放水,可没多久又听到一阵叫骂,掺着男人的声音。
这声音肯定不是幻觉了。
罗衡一下挺起背来,尽管这地方想不男女混浴都不成,可进去的时候,他们大概扫了一圈,确定是没人站着的。
他才转过身,没等开口,就见浴室的小间里扑出两个人来,滚作一团。
花洒直接砸到地上去了,水花噗嗤噗嗤地往外喷,两人的头发都被水淋了,覆在脸上,像两只湿漉漉的水鬼。
有个大概洗到一半,全身是水,另一个倒还穿着点,穿得也不多,这会儿正扭打在一起,只管用胳膊跟拳头去砸对方,几条腿拧着,纠缠在一块踢蹬。
混乱之下,一时间看不出来谁是伊诺拉,只听见一把钥匙从他们俩身上掉下来,在水声里叮叮当当滚到罗衡的脚下。
罗衡总算知道哪个才是伊诺拉了,还没等他走进去拉架,就听见几声令人牙酸的重砸,伊诺拉好不容易爬起来,又把对方提起来,按着他的脑袋往墙上磕。
就这么磕了三四下,对方不动弹了,血从头上流下来,又被水冲淡,他的生命像是也被水一道冲走。
不过伊诺拉的模样并没好到哪里去,她身上多了几块淤青擦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得,她啧一声,用手心去蹭流血的鼻子,慢腾腾地直起腰来,抽着气,气都仿佛是热的。
“真见鬼。”伊诺拉闷声道,“早知道让你先洗了。”
就在罗衡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的时候,伊诺拉又看他两眼,叹了口气:“算了,你先洗也不见得安全。”
她就这样回去洗澡了,丢着一具尸体跟罗衡共处。
罗衡相信伊诺拉大概是真的光着身体杀过人了,就算之前没有,这会儿也做了,他本来还以为只是句玩笑。
浴室里的水声仍在继续,罗衡思前想后,最终把衣服放在边上,先把这具死人从浴室里拖出去再说,不管怎么样,在浴室洗澡的时候外面停着具尸体还是太奇怪了,又不是太平间。
这时候地中海店长正好走上楼来,与拖着尸体的罗衡对上目光。
两人一眨也不眨地对视着,谁也没动。
好半晌,地中海店长忽然说道:“他就自己一个人住,我什么也没看到。”
随后地中海店长退后一步,两只脚踩在楼梯上,低头开始打理自己的头发,主打突出一个无良黑店的金字招牌。
罗衡拖着那具尸体,又一次感觉到手足无措,他一开始没能想明白,不过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对这座城市寄予过高且不切实际的希望,实际上在繁华秩序的表面之下,仍然是松散随意的制度。
这也是灵活变通的一种,只是太过灵活变通了。
这座城市最多只是个呱呱坠地的婴儿,罗衡在它身上看到过往的投影,还以为它是一个惊人的奇迹。
罗衡说不上难不难过,他较高的期待彻底回落,恢复到踏入这座城市前的想法,脑海里对城主以及这座城市的任何幻想都已消失。
将错误的观点重新修正,这对罗衡不是头一遭,这个经验没让他好过多少。
不过罗衡是个实际的人,没太沉溺在情绪里,他还有点实际的事要去做。
“城市里的警/察,或者说巡逻队,还是你们管他们叫什么?总之就是那些骑着马来来回回看的人,管这个吗?”罗衡冷静地问,“他要抢我们,这算得上是正当防卫吧。”
从罗衡口中说出的词汇让地中海店长流露出迷茫之色来,不知道他困在哪个词语上,不过他还是说:“对,那些就是巡逻的,他们确实……”
店长欲言又止,他大概是觉得罗衡有病,又被那些自己听不懂的词汇震撼住了,于是不好说出口。
他再一次搓起自己的手来,用探究的口吻问:“你真的要找巡逻队?”
罗衡看店长的态度有趣,问道:“你不信任巡逻队?”
“不不不!”店长脸色大变,“总之随便你,就只是别提到我,叫我倒霉关门就行了。”
他很快走上来,越过罗衡的肩膀往水房去了,罗衡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提个大水壶,原来是上来打热水的。
罗衡仔细想了想,干脆把尸体拖回房间里,虽说尸体放在房间里也很不妙,但这具尸体还派得上用场。
他可不想把尸体丢在外面后,被店长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
当时伊诺拉就已经洗得差不多了,正在搓洗脏衣服,这会儿又简单冲了一下,就收拾完出来了。
她抱着一堆拧得皱巴巴的湿衣服,走得倒是比罗衡还快一点,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到门口的。
“你拖他干嘛?”伊诺拉皱起眉,“没听说你会吃人肉啊?”
打完热水的店长又一次慢悠悠地晃过来,不易察觉地僵硬片刻,他看着两人,神色复杂。
罗衡想再这么说下去,都用不着他们去找巡逻队了,估计店长早晚得主动报案,帮他们省了一桩大麻烦。
“留着明天报案。”罗衡回答道,“就是……交给巡逻队。”
伊诺拉没太明白他的意思,她用手挠了下眉角肿胀的伤口,困惑不已:“交出去?这儿每天都不知道会死多少人,交出去干嘛,随便丢个地方就好了。”
店长没走,在旁边默默地点头,他原本不打算成为共犯,在这儿有些规则有相当暧昧的界限,比如说死几个人啦之类的小事,总会有人处理掉的,可闹大就是两回事了。
他虽然不认得几个字,但也知道有些事情闹大了,麻烦也就变大了,死的人可能就多起来了。
“丢个地方就没了。”罗衡轻飘飘地说,“拿着他起码有个名头。”
店长悚然,老实说,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的话有大半都说得含含糊糊的,用词讲究,他是个开旅店的,来来往往打过交道的人不少,看得出来精神失常跟确实有本事之间的差别,眼前这位显然是后者。
他讲话活像书本里的字一个个走下来,透着种猜不透的气息,又好像高人一等似得。
人人都知道天灾人祸总是常有的,可店长怎么也没想到会轮到自己,他有心想开口把人赶出去,看见两人腰上挂着的武器,又噤声不说什么了。
人要是不为自己着想,还能为什么着想呢。于是店长叹一口气,他决定缩起头来,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有时候我觉得你真是……”伊诺拉对店长的离去无动于衷,倒是对罗衡的行为欲言又止,“我实在想不出来你都会做点什么,把尸体留在睡觉的地方?”
罗衡诚恳地回应:“确实有点变态。”
他们把尸体拖进房间的时候,蓝摩刚翻完最后一页,完成他神圣的祈祷,目光在尸体上徘徊一阵,并没有显露任何大惊小怪。
蓝摩沉着地问:“这是什么?”
“尸体。”
伊诺拉没好气地擦着脸,坐到床上去翻背包里的药品,他们还拿了点不打算卖出去的绷带,是担心意外留下的,是罗衡小心谨慎的体现,没想到这会儿派上用场。
“看得出来。”蓝摩仍然不急不躁,“我是想问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伊诺拉翻了个白眼,嘴巴一咧,扯到点伤口,她抽着气问道:“谁知道,他突然从角落里扑进来,大概是想□□,或是抢劫我,无所谓,反正就那样,我把喷头砸在他头上,然后跟他打起来,结果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了。”
蓝摩若有所思,看向罗衡:“你没有动手?”
“实际上是没轮到我动手。”罗衡叹气,“时间不多了,我建议我们俩最好快点去洗个澡,然后再回来谈论这件事。”
蓝摩点点头,拿起他准备好的衣服,出门前他犹豫一下,还是选择对伊诺拉道:“发泄情绪很重要,不过对一具尸体……没有太大的意义。”
伊诺拉无语地看着他,缓缓道:“这是罗衡要的,不是我硬要带回来的。”
蓝摩沉默了:“抱歉。”
“我有我的用处。”
在蓝摩发声之前,罗衡提前止住他的疑问。
之后两人快速洗了个澡,浴室里又多出一个陌生人,看上去对墙壁上的血迹没什么反应,对浴室残留的打斗痕迹也没太所谓,等蓝摩跟罗衡出去的时候,他还在搓洗自己的衣服。
罗衡路过时,他忽然往里面缩了缩,侧过身,露出腰间一把自制的土枪。
显然这位陌生人不但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还知道到底是谁。
尽管这座看似存在秩序的城市本身的安全程度就相当岌岌可危,可罗衡还是感到一点不好受,就好像他亲手打破了某种美丽的幻想一样。
最终罗衡什么都没说,跟着蓝摩回到房间之中。
第71章 巡逻队
秩序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无形无影,却能化作沉重的枷锁,阻止着人们将过于自由的意识转化成行动。
当一个人有心去建立规则时,他必然会成为规则的第一位拥护者,而跟随他的人也将成为规则的基石,直至瓦解。
足够牢固的秩序,即便基石出现缺漏,一时半会也不会崩塌,甚至能够依旧运转下去,如果能及时填补,就会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
可是新建的基石就没有这样的抵抗力,需要制定规则的人去细心维护,直到它形成共识为止。
无论城主到底是怎么样的人,遵循什么主义,那都是形成更完整更稳定的社会后才值得探讨的东西。
眼下的情况非常简单,在这片回归原始的土地上,混乱与平稳之中,他的天平倾斜向后者。
他正试图把人类被摧毁的联系重新连接起来,确保每个人起码在这座城市里,不会随时随地陷入困境之中。
换而言之,为了维护自己的城市,甚至更难听点,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城主会努力让这份和平尽量长久地保持下去。
罗衡不确定自己说的这些是否能被同伴合理地消化掉,他也知道这其中有许多不稳定的风险。
其实就算是他记忆里的文明社会,实际上也不一定确保每次的报案都能得到满意的答复,甚至城市不同,情况不同,都有可能会遇到基石里的裂缝。
不过整体来讲,秩序仍然是稳定的。
而这座城市,选择报案都要由个人承担发生冲突的风险。
“所以我认为可以用那具尸体选择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罗衡坐在床上,手肘撑着大腿,手指搭成塔状,“如果他们接受了,那我们可以再跟他们谈一谈张涛失踪的事;如果他们说,这事儿归不到我们头上,也不打算管,那我们最好还是走人。你们怎么看?”
伊诺拉忍不住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尸体,她有时候以为自己算得上大胆了,能毫无顾忌地跟尸体共处一室,可想到罗衡会主动把尸体搬到房间里一块儿休息,只为榨干对方剩余的利用价值,就感觉到毛骨悚然。
“我赞成这个做法。”蓝摩沉静地发表观点,“可是我不明白,这两个态度为什么会延伸向这么大的不同?”
罗衡沉吟片刻,缓缓道:“蓝摩,你去过其他的聚集地吗?”
“去过。”蓝摩点了点头。
罗衡的指尖轻轻撞击着,敲出节奏的鼓点:“那你认为,那些聚集地跟圣殿有什么差别呢?”
这让蓝摩意外地陷入沉默,他沉思许久:“稳定,在聚集地落脚的人,只有短暂的安稳,却并没有长久的宁静,这一点与圣殿很不同。”
“那这座城市呢?”罗衡又问道。
蓝摩似乎明白什么,他没有再发问。
罗衡却自顾自地说起来:“我见过的第一个聚集点是绿洲,我以为那里已经算得上安稳,实际上那充其量就是个人来往的集市,没有任何稳定可言。他们的代理人是个出不起钱就打算硬抢的人,能维持三年是因为运气好,加上火力勉强够用,可是这种情况不会维持太久的。”
“同样都是三年,这儿最多也就四年。”罗衡继续说,“可这里的主人有意识阻止纠纷,控制危险,他比绿洲更进一步,我们唯一无法确定的是,他进步到什么情况。”
伊诺拉架起腿,双手抱胸:“所以,如果他愿意接受这具尸体,意味着他打算继续往前走,我们还有谈一谈的机会;可要是不接受,他就跟绿洲没什么差别,所以我们得快跑?”
“没错。”罗衡赞许道,“不过这种假设本身就很危险,也许他们其实比绿洲更退步也说不准……也许他们寻求的只是稳定跟秩序,而不是安全。”
伊诺拉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这有什么差别吗?”
“打个比方来说。”罗衡指向整个房子,“你看,这儿住进人,需要定期打扫维持干净,这看起来是为了房子的整洁,实际上为了让人住得舒服。”
伊诺拉撇撇嘴,看着脏兮兮甚至还有一具尸体的破败房间翻了个白眼:“我可没看出哪儿舒服。”
蓝摩的接受力要比伊诺拉好得多,听得相当认真。
“还有一些人,是为了房子的整洁,决定不准人住进来。”罗衡并没有被这两种态度干扰到,而是饶有兴趣地继续说下去,“或者住进来,也不准产生污渍。”
大部分人在学生生涯时,应当都体会过几次例行检查,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床上不能睡人,挂钩上不能挂东西,书桌上不能有书……
垃圾需要日常清理姑且算得上合理,其他的多少就有些规定死板,甚至让人摸不着头脑,与其说是检查,倒不如说是伪造一种体面光鲜的形式。
伊诺拉听得云里雾里:“这有什么关系吗?”
蓝摩倒是若有所思,似乎抓住什么,他沉着地回答道:“如果希望人住得舒服,巡逻队就会答应帮我们找张涛;如果只是希望这个房子看起来干净,巡逻队就不会理会我们,像之前办卡的时候,那个要罗衡一直问才肯回答的工作人员一样。”
“那这跟房子看起来干不干净有什么关系?”
伊诺拉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又被搞糊涂了。
“没什么关系。”罗衡大笑起来,“你明白就行了,这只是让你明白的一种说法,不过看起来只有蓝摩搞明白了。”
蓝摩点了点头:“我明白的,圣殿里也有过这样的事,同样的事,有人是为展露自己的虔诚,有人则是希望自己看上去足够虔诚。”
“嗯……有意思。”罗衡若有所思地看着蓝摩,“你看起来不像个信徒。”
蓝摩露出一抹微笑:“是吗?那是一件好事。”
“噢?”
蓝摩没有再说话了,他只是默默地把书本放好,然后安静地躺在另一张床上,长久以来,他庄重严肃的面容上都没有太多表情,然而此刻,他的脸上却微微带着笑容,似乎想到什么美好的事。
见他没打算再加入对话,罗衡也不好勉强,而是挑起另一个话题:“不过现在问题又来了。”
伊诺拉皱着眉问:“还有什么问题?”
“如果我们要跑的话,总得带上狄亚吧,丢了个张涛已经很不妙了,再把狄亚丢了就完了。”罗衡深深地叹了口气,揉着自己的眉头,“我们甚至还没给他钱,而且我之前太不谨慎了,忘记问该怎么联系他了。”
伊诺拉发出短促又欢乐的笑声:“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想全了呢,原来也会出错啊,这个用不着担心,我会解决的。”
“那就好。”
罗衡放松下来。
伊诺拉好奇道:“你不问我怎么解决吗?”
“下次轮到你去捉迷藏的时候,我会提前问的。”罗衡打了个哈欠,“现在你不是在吗?用不着我多学习一项技能了,快睡吧,你看蓝摩都睡了。”
伊诺拉呆了呆,没预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过了良久,伊诺拉才静悄悄地躺下,在唇齿间细细品味罗衡随口抛出的那句话:下次轮到你去捉迷藏的时候。
伊诺拉不知道心底溢满的是愉快,还是惆怅,又或者两者都有。
…………
金羊毛城的巡逻队是由精英组成的。
考虑到安全问题,筛选相当严格,在这片人均战士的土地上,能够入选巡逻队的往往是百里挑一的优秀人员,他们身上也总是藏着某种特别的技能,好解决即将遭遇的各种麻烦。
甚至可以说,他们能在这样的混乱之中寻求到一丝和平,已经差不多把什么大场面都见识了一番了。
可今天巡逻队的小队长夏尔还是深深感觉到自己人生储备的不足。
今天一大早,夏尔还在吃有点口感粗糙还有点霉臭的黑面包,就看见三个人抬着一具尸体进入巡逻房,信誓旦旦地打包票说这具尸体试图抢劫他们,他们选择正当防卫后将其杀死,特意前来报案。
两男一女。
一个白得像墙上脱落的漆,负责说话;一个看上去是个高大的哑巴,只管点头;最后那个女人,有一头漂亮的红头发,脸上还有一道疤,笑容灿烂,自称是受害者。
夏尔看着那具躺在地上的干瘦尸体,一时间看不出来谁更像受害者,他默默将面包塞进嘴里,灌下一口茶末水,一时间不确定这三人到底是上门来故意挑衅,还是真情实感地来报案。
如果是前者,他们看起来未免太客气了点,甚至不是大喊大叫进来,而是特意敲了门,询问要不要排队等待,文明得就像礼仪这东西还活在世上。
如果是后者,这人已经死了啊?随便找个地方丢了不就行了?这种破事每天都要发生几回,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打劫落单的人被反杀也不是头一遭。
“呃。”夏尔说,“呃……”
看着三个乖乖坐在对面等待回复的人,他有点卡壳。
规矩有规矩的灵活性,当然也有其死板性。
比如说,在这座城市的阴暗处突然死了一个人,如果并没有特别的价值,往往巡逻队也不会细究。
可如果某具尸体被抬到巡逻队的面前,那他们当然也不能当自己完全没看见。
夏尔不得不站起来大概检查了下尸体,居然摸出不少东西,甚至还有一张卡,他下意识放在机器上扫了一下,发现里面点数虽然不多,但并没有归零。
这时候,罗衡平静起身,微笑道:“这是他身上掉下来的钥匙,我想也许算证物,并没有还给店主。”
夏尔接过那把生锈不太严重的钥匙,一时间有点踌躇不决。
案情相当明显,据眼前三个人的说法来看,那个女人昨晚上在洗澡的时候被这个男人袭击了,然后她失手杀掉对方,夏尔不太明白为什么对方要强调失手,这又无所谓,所以一大早起来特意过来报案。
他们甚至还如实报上了时间跟入住的旅馆地址。
卡还在,虽然还没核对消费账面,但夏尔可以确定这三个人并不是为了求财,可说句老实话,他的脑袋瓜里也想不出这三人干嘛非要这么做,从中看不出半点好处。
就算城市里的居民,也没多少人想跟巡逻队打交道,生怕惹上什么不该惹的麻烦。
毕竟在这座城市里,权力已展露它稳定的雏形。
“嗯……”最终夏尔装模作样地说,“这件事我们已经知道了,你们可以走了,我们会帮他找到他的同伴的,如果他有——呃,我是说,如果他的同伴想来领走他的话。”
三个人里最狡猾的那个,就是那个白得活像能发光,一看就是从地下的大基地里跑出来的年轻男人忽然又笑起来。
“我们不用登记吗?”他问,“表格呢?这案件总要记录下来吧。”
夏尔粗声粗气地说:“用不着这个,接下来我们会接手处理的,你们可以走了。”
对方就像是吃定他了一样,稍稍侧过头,似乎很迷惑不解:“如果不登记,该怎么处理呢?我是说,要是你有了什么新的进展,比如说他的亲朋好友准备对我们进行报复,该怎么联系我们呢?以后假使出现另一桩与尸体有关联的案件,你们该怎么查阅呢?”
他不紧不慢地询问,说出一大堆夏尔闻所未闻的词汇来,巡逻队的队长活了三十多个年头(大概有这么多,他其实也记得不太清楚了),头一次听人说话听到一脸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