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罗衡没有再干扰她,静静坐下来,深呼吸了几口。
车子晃得厉害,连带着视线也昏昏沉沉,此刻就连远处的山峰都在摇动,石头从山上滚落,天际处被烧得格外亮,大概是哪里失火了,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像是他们突兀闯入一场飘忽不定的噩梦。
罗衡的双腿在颤抖,不是生理性导致的,是地面传给大桥,大桥再传向车子,最后车子带着他的身体一起晃动。
这种晃动忽轻忽重,好几次罗衡差点失去平衡,他能感觉得到危险越来越严重,震感也越来越强烈。
副驾驶位的罗衡尚且如此,坐在驾驶位上的伊诺拉受到的影响只可能更大,可是她什么都没说,嘴唇紧闭,任由红发在风里狂舞。
“有东西掉了。”张涛忽然叫起来,他听话地把头埋在手臂里,因此显得声音有点沉闷,“我听见了!”
当然没有人在意,伊诺拉几乎要将油门踩死,连一点点注意力都分不出来,她绷着脸跟随狄亚,劲头看上去像是要创飞前面挡路的一切东西。
大桥的情况比想象之中更糟糕,更恶劣,随着一次次的震动,裂缝从边缘或是中间扩散开,有些地方大概早有旧疾,一震动就稀里哗啦地掉下去,陷出深不见底的大洞或是一个可怖的裂口来。
有几次狄亚差点中招,不过他反应快得很,每到最后关头那些死亡区域总是跟他擦身而过,看上去就好像正正好好地从脚下路过一样,看起来相当刺激惊险。
如果说摩托算得上反应迅速,那么小面包的问题就大得多了,他们没办法看清楚四个轮胎底下都在接触什么,有时候车子会往下沉一沉,像是要陷下去,这时候就会把三个人的心都提起来。
就算这种感觉刚消失,很快其他地方又会跌跌撞撞地出点事,搞得罗衡心里七上八下的。
罗衡知道就算自己来做,也不可能保证比狄亚跟伊诺拉做得更好,可是这种生命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还是让他头皮发麻。
他想做点什么而不是就这么看着,可最终也只能抓紧把手,默默缓解焦虑。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辆车总算从一直震动的大桥上平安落地,大地似乎又叹息一声,当小面包开出去几十米远的时候,他们听见了巨响。
那是大桥彻底坍塌的声音,一截又一截,不是骤然间完全塌陷,而是有序的逐渐崩溃。
又开出不知道多少距离后,在黑暗吞没光芒的最后一瞬,狄亚被迫停在一片还算空旷的地方,伊诺拉紧跟在他身后刹住车。
黑夜彻底降临了,地震却没结束,轰鸣声像地龙在翻身。
寂静的气氛在车内围绕许久,伊诺拉才压抑着开口。
“我知道!我就知道!”伊诺拉的声音颤抖,“该死,我就说为什么人那么少,居然一直没发生什么大事,我的天……那鬼地方连老鼠都没几只,我早该想到的!”
黑暗里,狄亚挤进后座,天知道他怎么硬生生挤进来的,吓得张涛哇哇大叫:“有东西!有什么东西挤进来了!”
“是我。”狄亚叹了口气。
空气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动静,应该是狄亚在狭窄的空间里伸展开肢体,把那个头盔取下来,很快就传来闷热的汗味。
张涛简直要被挤扁了,于是只好把压力转向物资,于是又有防水布跟一些食物被挤压后发出的响动。
“把窗户关上。”狄亚身上的温度很高,他贴在副驾驶位后座,热气一股一股地往罗衡后劲喷,声音听起来仍然泰然自若,“所有窗户,还有,我们今天大概要挤在这里睡一晚,再往前开会有山。”
张涛轻微地呻/吟一下,惊魂未定地问道:“有山怎么了?”
狄亚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给自己系上安全带,往后一靠,把眼睛闭上休息了。
“会有石头掉下来。”罗衡做了解释,“休息吧。”
“噢,好。”张涛轻轻松了口气,在小队里他用不着想太多事,这点倒是跟基地里天差地别,只是偶尔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体力活,让身体陷入疲惫之中。
不过这种日常倒是促进了张涛的睡眠,加上刚刚经历的心理消耗,话音刚落,他就非常利落地昏睡过去了。
“伊……”
“别跟我说话。”伊诺拉拒绝道,“就只是别跟我说任何话。”
她按了按鼻子,偏过头,把整个身体靠向车窗,深长的呼吸把玻璃窗上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罗衡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伊诺拉偷偷在上面写字,玻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他小时候也这么玩过。
大概是伊诺拉也觉得这动静太响了,她轻声说:“我在写我的名字,我还活着,对吧?”
“对。”罗衡回应她。
伊诺拉没了动静,很快,车里传来三个人平稳的呼吸声。
于是罗衡决定守夜,一来队伍里的确需要个守夜的人,二来他并不太困,刚刚发生的一切落在他身上,无力感多过恐惧害怕。
震动已经逐渐变小,不过并未消失,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车内的空气已经被呼吸得沉重滞闷,于是罗衡打开车窗,用手电往地下扫了一遍。
地上的泥土跟细碎的小石块随着震动上下弹跳着,在光的照耀下像是一颗颗较大的浮尘,让罗衡无端想起科幻片里宇宙下的星球来。
他没有看太久,觉得浪费电池,于是很快把手电关掉了。
这个晚上没有月亮,黑得吓人,地震的声音像猛兽,又像地下列车,有时候车子会颤抖,甚至滑动,严格来讲,罗衡觉得那还挺像劣质的按摩椅。
然后他开始集中精力想该怎么去搜集第二区的情报——既然第九座被毁灭的城市叫第九区,那么罗衡就觉得按照这个起名方式来叫。
找到之后如果太远了——毕竟在那个时代,两座前后被毁灭的城市相隔两个国家,有必要也许得坐船,甚至是飞机,交通工具无疑是个难题。
最后,就算找到第二区,罗衡要做些什么呢?他九年前千辛万苦地逃出来,难道就为了这会儿又千辛万苦地跑回去吗?
罗衡也不知道,这儿没有一个路标是他熟悉的,没有一个地方是他知道的,新时代的人没延用旧时代的信息,他只能从仅有的线索上寻找唯一熟悉的所在。
也许他只是想找到一些事情做,不至于让自己发疯。
罗衡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只知道回过神的时候,地震已经停下了。
“别想太多。”狄亚似乎睡醒了,也似乎没有,呢喃里带有沉沉的疲倦,不知道是不是梦话,“你还活着,我也活着。”
他的手穿过靠背,轻轻地在罗衡的肩膀上落定,小指触碰到了脖子,像是个安抚的动作。
没有比活着更值得庆幸的事。
罗衡当然明白,就在他微笑着想伸手去触碰狄亚的时候,那只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滑了回去。
他扑了个空,一瞬间感到怅然若失。
第62章 我该跟你道谢
任何事故发生之后,人们总希望能找到一个具体的理由,再不然就找到一个开头,好确定责任划分。
这很常见,不过并不是每一次都有效。
原因很简单,人们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有时候又过分无知。
唯一能让罗衡联系起来的,是期末考前的一次地震。
当时他熬了个通宵,临时抱佛脚总是聊胜于无,整个晚上唯一受到伤害的是他的心脏。
于是他在早上七点半坐进快餐店的角落,面对着不健康的高热量食物跟冰可乐,听着人们谈论着天空出现的巨大火球。
出国留学就是这一点不好,如果你想吃点家乡早点,只能去超市买速冻,然后自己在微波炉里折腾,而罗衡实在没力气折腾。
罗衡想着些有的没的,才刚坐下来就感觉心脏骤然发紧,一时间僵硬在原地,时间缓缓流逝,心脏的憋闷感逐渐加重,疼痛却不明显。
于是他只好靠在桌子上努力呼吸,把包子馒头跟可乐薯条统统忘掉。
在嘈杂的人声与剧烈的心跳声之中,罗衡终于在这一刻意识到自己有点熬过头了,然后彻底坠入到极度疲劳后的恍惚里去。
有一瞬间,心脏活像电影里的异形准备破胸而出,罗衡甚至在混乱之中想好该怎么写遗嘱时,它又出乎意料地宁静下来,神智慢慢回笼,汗水把头发跟衣服打个半湿,太阳光照得他整个人发晕。
地震就是在这个时候来临的。
罗衡才缓过劲来,打开可乐杯的盖子,正准备将里面的冰块用木勺子刮出来——在心脏疼痛后还喝冰水,他多少有点寿星上吊嫌命长。
没想到手一抖,本该好好待在杯子里的可乐忽然晃了一餐盘,把其他的包装纸都打湿了。
“搞什么——”罗衡嘀咕起来,他本以为是自己还没从恍惚里走出来,紧接着就听见一声巨响,紧随着一声尖叫,于是最后那个字也吐了出来,“鬼——”
快餐店并没有装修任何吊灯,可放满装饰物的柜子明显的摇晃起来,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女孩正蹦蹦跳跳地拿着玩具跑过,几本书还有一盆小植物统统掉下来砸在了她面前。
尖叫声就是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快餐店的店员吓呆了,倒是经理从里间跑出来,大喊着:“怎么了!”
罗衡直到这时才感觉到椅子在轻微地颤抖,水杯里荡开的涟漪从始至终都没有平息。
是地震。
熬夜、胸闷、晃出小半杯的可乐、尖叫的小姑娘、难吃的早餐。
这就是罗衡对开始所知道的一切。
而同一时间,三百公里外的一座城市彻底被一颗天外陨石彻底毁灭,无人生还。
震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人们很快回归到早餐跟话题当中,在网络上分享刚刚体验的震感,兴奋异常,仿佛人生刚刚经历一场小型而不容忽视的冒险。
只有恼怒的女孩家长大声地跟经理吵着架。
疲倦不堪的罗衡花了几分钟吃自己的早餐,困乏地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宿舍,倒头大睡直到天黑。
他醒来时,互联网上已经炸开了锅,虚假、不实、造谣、合成相关的标签在一个又一个视频的上方提示里浮现,真假信息穿插其中,人们议论纷纷。
罗衡眯着眼睛看手机,没看出任何所以然来,最终选择打个哈欠,搔搔头发,打算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准备自己的期末考试。
是的,回想起来,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罗衡猛然睁开眼睛。
车外已是黄昏,夕阳像是一具大量失血的尸体,倒在地平线上,将大地染得鲜红一片。
他在柔和的光芒里缓慢适应着,发现到处都有坍塌的痕迹,看来他们并没有走太远,或者说这场地震实在影响惊人。
“你醒了?”狄亚单手握着方向盘,探头来看他,“感觉怎么样?”
罗衡老实地回答他:“我想吐。”
于是狄亚按响喇叭,让前头忘情奔跑的摩托停下来,他们一同刹车,罗衡强迫自己坐直起身体,他头晕目眩,身体里扩散着恶心的反胃感。
于是罗衡跌跌撞撞地推开车门,在乱石堆边猛然呕吐出来。
他一整天没进食,胃里空空荡荡,视野尚且模糊,只有一点酸水顺着灼烧的食道反上来,吐出来还不够烧苗的。
不过呕吐让罗衡舒服不少,他的脸被汗浸湿,斗篷充当擦脸巾,冷冰冰,全是冷汗,就连他的肌肤都冷得惊人。
狄亚递给罗衡洁牙片跟一瓶水,没见过的款式,显然在罗衡睡过去之前他们的储存里还没有这样物品。
“这是哪儿?”
罗衡喝水漱口,又丢入洁牙片,咕噜咕噜地感受牙齿之间泡沫的摩擦感,像是嘴上长了一圈小胡子,他的眼睛微微泛红,看上去仿佛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因此看起来像个眼睛过于多情的脆弱老头。
四周都是乱石,峭壁相当开阔地分布在两侧,从地形上看不出什么来。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一点。”狄亚说,“考虑到我们实际上并没有改变目标,所以虽然路上偶尔有绕道,但总体来讲,一直是往死城这个三级污染区前进。”
罗衡又喝了一口水漱口,他说:“知道,然后呢?”
“这就是然后,我们现在就在死城附近。”
“到了……那我们要进去吗?”
“呃,事实上,我们刚刚出来。”
罗衡轻轻地“噢”了一声,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身来想了想,觉得这事儿从逻辑上有点难以推演,于是干脆利落地说:“听着,我很想说我已经明白了,可事实就是,我什么都没明白。”
“没关系。”狄亚轻飘飘地许诺,“我们可以先吃点东西,然后再慢慢说这件事。”
就在罗衡准备回答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伊诺拉的怒吼声:“见鬼!张涛你他妈的把人骨头塞车上干什么,嫌你的骨头不够多是吗!”
于是罗衡惊奇地发现他们不但多了一顶帐篷,还多了一辆外形看起来像是甲壳虫的蓝色小车。
伊诺拉正费劲地从小车后头拖东西出来,而张涛迷茫地在才完成的帐篷后露出脸,看上去对骨头的事一无所知。
狄亚眨眨眼睛:“如果你好多了,那我们最好还是快去帮忙。”
他比了一下伊诺拉。
罗衡完美地看懂了这个暗示。
走近的时候,罗衡才意识到多出来远远不止蓝色甲壳虫跟帐篷还有手上这瓶水。
还多了一个人。
“告诉我,我只睡过了半天。”罗衡喃喃道,“而不是又一个纪元。”
狄亚没懂纪元是什么意思,他谨慎地保证:“我只能担保你睡着的时候,太阳才露了一次面。”
强迫自己面对现实无疑是一件痛苦的事,更痛苦地是还要饿着肚子去面对现实,罗衡艰难地决定还是先解决吃饭这件人生大事,再讨论自己昏睡过去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还以为自己警惕性足够强呢。
天快黑的时候,四……五个人折腾起一个足够大的篝火,伊诺拉带来的小锅被放在一边煮茶叶,茶叶显然也是在罗衡昏迷那段时间拿到的新东西。
在狄亚洒下致死量的茶叶之前,罗衡不假思索地制止了他:“不用那么多,一撮,用你的手指轻轻捻起一点,对,就这样重复两次,很好够了。”
而主食则盛在一个显然也是新进货的大锅里,能分辨出来的有豌豆、土豆跟腊肉,锅里大部分是半生不熟的米,张涛足足倒了三大袋,量看上去仍然很少。
罗衡沉默片刻,询问:“是有谁要死了吗?如果是我的话现在就不要回答了。”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现在跟狄亚应该在考虑怎么分东西,而不是还坐在这里。”
伊诺拉哼了一声,拿过张涛才折腾了米饭的勺子去碰茶叶,比起米饭,她似乎对这种新饮品更好奇。
这一行为由于罗衡发现得太晚所以劝解作罢了,他决定当今天的晚饭是茶泡饭。
听起来也不太差。
总之等罗衡吃上一碗热乎乎的茶泡饭时,天已经完完全全黑下来了,队伍里的新人是个相当沉默寡言的男人,一晚上发出的声音还没有大锅跟茶壶多。
在吃饭的时候,他始终跟张涛一起负责巡逻周围,只能听到张涛叽叽喳喳的声音,要不是新人的体型不算太单薄,看上去会很像张涛突然精神失常在自言自语。
等到轮过班,罗衡终于逮住空闲询问伊诺拉跟狄亚。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伊诺拉一开始没明白他在问什么,正在擦枪上的灰尘,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早上你睡过去的时候,我发现你生病了。”
“我生病了?”
狄亚自然地接过话:“你的额头很烫,人看上去也很怪,一直在说我们听不懂的话,怎么叫都叫不醒你。”
“然后呢?”
“是这样……”伊诺拉不自然地看了一眼狄亚,“我们在想该怎么办,要么就等着你撑过去,要么就得给你找点药。然后狄亚说,我们可以去附近看看,刚发生过地震,如果运气好,那些人被埋在地里了,我们说不准真能给你找到药。”
罗衡觉得胸口似乎又被轻轻撞了一下,他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去看狄亚,故作平静地说:“看来是找到了。”
“差不多吧,实际上狄亚也只找到些消炎的药……”伊诺拉看上去有点犹豫,“那边的情况不是很好,很……很糟糕,更具体一些的你就问狄亚吧。”
她快步走开了。
于是罗衡转过头,在远处火光的照耀下看向狄亚:“我该跟你道谢。”
“嗯。”笑意从狄亚的眼睛深处蔓延出来,他煞有其事地点头,“你确实该。”
罗衡哑然失笑。
罗衡随意地放开视线。
篝火边的张涛正在吃燕麦棒,配一杯热茶,他对豆子过敏,因此无福享用今天的豌豆腊肉炒饭,在做饭上的参与纯粹是个人兴趣。
新人背对着他,看不清在做什么,八成是在吃饭。
而伊诺拉则已经走到另一端去警戒了,她的背影瘦瘦长长的,看起来跟刚见面时没有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她转身不是为了离开,而是为了戒备。
“刚刚伊诺拉说的话。”罗衡终于找到话头,带着一点文明世界特有的弯弯绕绕,“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狄亚端着枪走在他身边,漫不经心地问:“你想的是什么意思呢?”
于是罗衡干脆换了一种直白的说法:“就是在找药这件事上,她和你产生了不同的意见。”
“有时候你对语言的安排,真是让我感到惊讶。”狄亚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他的目光往四周转过一遍,确保巡逻不出任何意外,“我不会说那是不同的意见,已经算得上是矛盾了。”
罗衡说:“你摆平了。”
“我摆平了。”
“那就可以。”
罗衡没有打算继续问下去,他对生病这件事的感触不深,也并没有任何痛苦伴随疾病而来,至多收获一个无伤大雅的噩梦,这件事在他醒来的这一刻就可以彻底结束了。
“虽然我没打算说伊诺拉的坏话,但你一点也不好奇,倒真是让我感到惊讶。”狄亚摸着自己的鼻子,“我还以为你问这件事是为了知道我们分别做了什么选择?”
罗衡摇头笑了笑:“你们已经告诉我了,既然你选择找药,那么跟你起矛盾的伊诺拉一定选择不去找药。我之所以问这个问题,只是想知道这件事解决了没有而已。”
狄亚歪头看着他。
“还是说,她其实准备把我丢下车?”罗衡不怎么紧张地问,“那我就得换个想法了。”
“这倒没有。”
罗衡点了点头:“那就足够了。”
“你对伊诺拉真是特别。”
罗衡一愣,没花多少时间就想通了话题怎么会走向这个有些暧昧的角度,不过他仍然问道:“怎么说?”
狄亚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直视着罗衡,相当露骨地询问:“告诉我,你渴望她吗?”
诚然,伊诺拉是个相当有魅力的女人,她有一头性感火辣的红发,漂亮且具有活力的面容,性格大胆干脆,对于一个男人来讲,这些因素已经足够构成吸引力了。
“不管你在想什么,我都没有那个意思。”罗衡忍笑,“如果你想帮我追她,那我可以告诉你,免了,真的没这个必要。”
狄亚茫然地询问:“追她?为什么我们要追她?她又没在跑。”
“不是那个追……不过算了,别当真,就只是我没那个意思。”
有时候狄亚会有点讨厌这样的对话,那些词汇从罗衡的口中毫无掩饰地流出,他操控这些字眼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充满暗示、比喻、令人难以捉摸的双关,好像是什么高深莫测的谜团一样,他却无从下手。
不过狄亚并不讨厌罗衡笑起来的模样。
罗衡清了清嗓子,把对话继续下去:“我只是知道伊诺拉为什么会这么选,她看起来热情大胆,实际上非常谨慎小心,比起冒险,她更愿意选择稳妥的选项。就只是这样而已。”
“那我呢?”狄亚忽然问道,“你也一样了解我吗?”
狄亚不笑的时候有一种惊人的压迫感,大多时候他会用巧妙的玩笑跟漫不经心的笑容来让自己显得生动有趣。然而沉静下来时,他就像水面底下的巨兽,轮廓看上去清晰,却完全无法看透。
“你是个天生的赌徒,擅长冒险,也擅长取巧。”罗衡微笑着看他,“没人比你更清楚三级污染区的危险,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做这么不明智的事,可一定有足够的利益驱使你行动。”
“不过别担心,我的感激之情一点也不会减少。”
狄亚并没有说话,当他不愿意展露情绪的时候,罗衡就看不怎么出来他在想什么了,就像是在研究所里被威胁的时候一样。
罗衡很清楚自己是要比常人冷静一点,可还没到精确到机器的地步,因此他不能确定狄亚到底是为前半句觉得高兴,还是为后半句感到被冒犯。
“为什么你不能是全部的原因?”狄亚若有所思地问他,“你用什么做判断呢?”
罗衡忍不住笑起来了,尽管他脑子里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记忆等着处理,未来的前景仍然迷茫,伙伴里还多了一个素未谋面的新人,可是什么麻烦也阻止不了他这会儿嘲笑狄亚。
“我真的很感激,狄亚。”罗衡忍俊不禁,“可我还没疯,跑到危险异常的三级污染区外围寻找一大堆东西就为了治我不知道原因的昏迷,会不会稍微有点太低效了。”
“我也许是其中一个原因,但绝不会是全部。”
这次高深莫测的那个人变成了狄亚,他静静注视着罗衡,随后心平气和地承认:“你说得没错。”
不过罗衡倒真有些好奇:“那我能知道其他的原因是什么吗?”
“地震,塌陷。”狄亚漫不经心地摆了下手,“我们遇到的麻烦,难道别人遇不到吗?死城还没到打开的时候,可是地下遗迹已经被发现了,你猜会有多少人在下面,他们又会遇到什么事呢?”
罗衡脸上的笑容淡去,他的嘴唇微微绷紧,忽然想到狄亚昨晚的行动:“你当时就已经做好准备。”
“我总是做好准备。”狄亚意味深长道,“毕竟更多时候,你一点准备也做不了。”
曾经有许多次,罗衡都惊叹过狄亚的敏锐跟老辣,他真心实意地钦佩这个男人对这片荒原的了解,赞赏对方的反应。
可没有哪一次像是现在这样,让罗衡深刻地意识到狄亚究竟是怎么在这片大地上生存下来,并且蜕变成其中的佼佼者。
在灾难里寻找机遇,在死亡里获取利益,不是任何人都有这样的能力。
也许是因为自己曾是灾难的受害者,罗衡几乎没想过发死人财这个可能,不过他作为受益者倒也无意批判狄亚的选择,失去主人的物资始终会被夺走的,在这资源匮乏的大地上谈论高道德跟负罪感未免过于奢侈。
最终罗衡只是客观地评价:“很有你的风格,从结果来讲也很成功。”
“如果。”狄亚又问道,“我是说如果,换一种更模糊的情况,你还能分辨出来我是不是只为了你吗?”
罗衡终于认真起来:“我会知道的。”
狄亚一点也不怀疑这句话,罗衡总是什么都知道,过去的一切,尘封的旧时代,每个人的想法,每个人的决定……
即便事情发生的时候,他陷于疾病,无从得知一切,仍然能事后清晰地复盘出一切,就如亲眼所见。
狄亚困惑不解:“怎么做?”
“到时候你会知道的。”罗衡眯眼微笑了一下。
新人被放在最后讨论,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罗衡不太想表现得像是背后议论人,因此他决定先跟对方认识一下。
“我是罗衡。”
狄亚注意到他没有伸出手表示友好,于是忍不住挑起了一边眉毛。
“我知道,他们已经介绍过你。”新人的说话方式安静而有力,他静静地坐着,双手交握,姿势规整得就像经过特殊训练一样,“我叫蓝摩。”
蓝摩……
这还真是个特别的名字。
罗衡坐在树桩上,把腿交叠起来,口吻轻松而诙谐:“除了名字之外,我还想知道更多一些,最好是精简一点,不要妨碍到睡眠时间。”
这次蓝摩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我要去活水村,等我在活水村处理完事情,再送我到小圣殿。他们同意捎我一路,我们已经谈好报酬。”
意外是个性格老实的人。
罗衡评估道。
“他说自己在小圣殿里有一台光脑。”狄亚轻飘飘地帮忙补充信息,“我想你跟张涛用得上。”
罗衡抿了抿唇,继续发问:“为什么不考虑自己开车呢?我猜当时的情况不难找辆车吧?”
蓝摩又陷入沉默,好半晌才说:“我是开车来的,可是被偷袭了,这就是原因。”
这的确是个很充分的理由。
他母亲倒是信徒,父亲则没什么所谓地随着成为法侣,却都谈不上太虔诚。
严格来讲,更像是给自己内心迷茫且迷信的一部分找个依托,就像孩子考试或是遇到生病这样的大事时,能有个求签问卦、指点迷津的地方。
可蓝摩不同,蓝摩是那种实打实会做早课或者晨祷的信徒。
发现这件事的起因相当巧合,是因为守夜。由于睡了一整天的缘故,守夜的任务就自然落在罗衡的头上,一晚上都没发生什么大事,他也没怎么犯困,因此谁都没叫醒。
就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蓝摩突然从帐篷里走出,同样谁都没叫醒。
“早。”
罗衡神色自若地微笑着,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蓝摩早起的原因,只是防范于未然一般将手放在腰间,思考这如果发生意外的情况怎么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放倒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