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的情绪太激动了。”
伊诺拉看着他冷静如常的面孔,忍不住提高了一点声音:“你是说,你情绪太激动了?”
罗衡说:“是的。”
“嗯……你下次可以……表现得明显点。”伊诺拉神情古怪地看着罗衡,“好让我知道你到底是……呃,情绪太激动,还是你的头又不舒服了。”
张涛慌里慌张地问:“他生病了吗?你生病了吗?”
暂时没有人理他,狄亚没有说话,只是凑过去观察,确信罗衡并没有逞能,却也没有轻信,于是不厌其烦地又问了一句:“要不要换一下?”
“不用。”罗衡拒绝,“我们可以走了。”
他没等任何人回答,又喃喃着重复一遍:“我们该走了。”
老师曾经说过,过多的痛苦、仇恨、恐惧都会瘫痪一个人的生命,令人止步不前。
因此罗衡不敢停下来,也不能停下来,他曾经在狄亚面前崩溃过一次,那已经太奢侈了,也太多了,没必要再让任何人看到第二次。
两辆车开出了游乐园。
尽管在游乐园里没找到什么好东西,可开出去五百米左右的地方,倒是被他们找到了几棵结果的大树,伊诺拉认出那是一种水果,于是捡了十几个在后备箱放着。
伊诺拉担心会从震动一大就飞起来的车门缝隙里掉下去,又把张涛赶到后面去看着果子。
于是张涛只好继续趴在后座说话,好在他对这件事还算熟练:“他生病了吗?我们不让生病的人进队,啊,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不是该照顾他吗?”
“昨天他救你的时候,你可没吵着要照顾他。”狄亚轻轻笑道,“罗衡很有分寸,他不会勉强自己的。”
张涛还是有点忧心忡忡的:“他怎么了?你们知道是什么病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有时候会头痛。”伊诺拉无所谓地说,“不是什么大事,他好好的,既没傻,也没疯。比那些脾气烂还爱喝酒的疯子好多了,这片平原上闯荡的人,哪个身上没带点伤跟病,缺胳膊断腿,甚至瞎了一只眼睛也是常事。”
张涛的表情越发惊恐起来。
这个话题很快就随着车后备箱滚来滚去的果子而宣告结束,张涛正忙着把它们收拾回去,最后干脆把自己挡在外围,堵住这些满地乱滚的食物。
天快暗的时候,车子停在一个能够安全生火的废墟之中,伊诺拉跟狄亚检查并且巡逻附近有没有流浪者或是可能存在的敌人跟野兽,罗衡则跟张涛一起生火做饭。
“罗哥。”张涛磨磨蹭蹭地递过一根树枝,这儿的植物很多,用不着为柴火费心,“你说,之前那个地方,那么大的东西,是怎么造起来的?”
这无疑是个复杂的问题。
“人,很多很多人,成千上万的人。有人画图,有人打地基,有人操控机器,分工明确,计划详细,就这么一点一点铸造起来。”罗衡轻声道,“每个人都有共同的意志,每个人都做好自己的事情,自然就造起来了。”
张涛犹豫了下问:“罗哥,你说那个地方是造来玩的,是吗?”
“是啊。”
张涛又想了想:“可是这么多的人,他们难道不怕挨饿,不怕突然被袭击吗?”
“我还以为你是唯一不会问这个问题的人。”
“为什么?”
罗衡微笑道:“因为你的基地也没有让你挨饿,让你被袭击。”
“那是因为……”张涛忽然目瞪口呆起来,“你的意思是,旧世界的人能同时养得起这么多人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吗?”
火光映照着罗衡的脸庞,他缓缓道:“是的。”
张涛失语了。
第59章 两颗小土豆
在这支四人小队里,也许只有张涛能够明白罗衡所暗示的旧时代到底意味着什么。
正因为张涛在大基地之中出生,他才有足够的知识跟认知来消化这一切是多难能可贵。无论狄亚与伊诺拉在平原上的经验多么丰富,他们都很难意识到其中概念的差距,可是张涛很清楚,这并不是需要人就可以解决的事。
这是一个完整的体系才能造出的娱乐设备。
石髓基地作为黄漠平原上的三大基地之一,就算跟其他基地发展方向不同,生活质量也不会相差太远。
张涛对司南的了解并不算太多,只知道基地定期会跟那边交换一些旧时代的相关情报,具体是什么就不怎么清楚了。唯一有印象的物品就是学校里发的荒原双语小册是由司南编纂,插图很精美,还有一些照片,内容写得倒是有点无聊。
在张涛的印象里,司南基地是个有点神神叨叨的基地,他们的来访人员衣着跟石髓设计大不相同,衣摆上总是点缀着星图——据说衣服上那些横线跟白点的连接意味着天上的北斗七星,不过就张涛来看,更像个大勺子。
他有时候觉得司南其实跟圣殿应该挺合得来的。
倒是伊斯诺拉相当出名,当年金苹果崩溃之后,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混乱,大部分资产都流入到伺机等待的伊斯诺拉手中。
除此之外,伊斯诺拉的医疗产品相当出名,石髓当然也跟伊斯诺拉有来往跟合作,不过张涛没有亲眼见过伊斯诺拉的人。
据认识的长辈说,伊斯诺拉的男性高挑英俊,女性则性感美丽,不过神色都冷冰冰的,不苟言笑,他们怀疑这是做过基因改良的缘故,每个人身上都没有什么人气儿。
忬——希——
三个基地的研究方向跟资源都不太相同,如果真的有基地能造出过山车这样的东西,按照目前的发展情况来看,石髓是最有可能的。
可是就张涛来看,石髓根本没有这么多资源,也没有这样的能力耗在上面。
“在想什么?”罗衡递过来一个烤土豆。
土豆是伊诺拉跟狄亚在路上拿回来的,到底是什么地方找的,还是从什么人手里抢的,又或者是发生了什么事捡漏的,罗衡就没打算多问了。
张涛回过神来,被接到手里的土豆烫得龇牙咧嘴,他连连换过好几次手,赶紧用手捏捏耳朵,这才顾上回答:“没……没有,我只是在想哪个基地能造出这些东西。”
“噢?”伊诺拉感兴趣地凑过来,“什么什么东西?”
罗衡回答道:“我们之前在说过山车。”
“就是那个转一圈的玩意啊。”伊诺拉兴致缺缺地移回去,继续掰土豆吃,“那有什么好玩的,旧时代的人真无聊。”
张涛摇头:“不是这样的,这个东西讲究很多。哎呀!我一时间说不清楚,可是这里面有很多很多门道,不是这么简单的。”
伊诺拉若有所思,可看张涛急得团团转的模样又觉得挺好玩的,就故意逗他:“我可没看出有多少门道。”
就在张涛跟伊诺拉据理力争的时候,罗衡站起身来,决定把时间暂时留给他们俩,更何况张涛看上去也没想出什么结论来。
他拿着土豆走到了狄亚身边。
“跟伊诺拉二人小组的感觉怎么样?”
烤土豆不太松软香甜,吃起来还有点涩口,让罗衡怀念起快餐店各色套餐里偶尔会带上的黑椒土豆泥,以前他不怎么爱吃这个,大多时候都是硬着头皮解决的。
如果现在能有黑椒和牛奶的话,他倒是不嫌麻烦,愿意把土豆捣烂混成土豆泥,重新回味一下这道不怎么爱吃的小吃。
顺便让狄亚跟伊诺拉他们尝尝,看看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没你糟糕。”狄亚仍然在仔细观察着周围,对身边吃着食物的同伴并没有任何反应。
罗衡愣了一下,半个土豆包在手心里,一时没能啃下去:“我很糟糕吗?”
“我跟伊诺拉的关系的确不算好,可谈不上太差。”狄亚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去继续观察,“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罗衡轻笑一声:“怎么听起来,我才是不太稳定的那个?”
“正相反,你太稳定了。”狄亚漫不经心道,“你稳定得有时候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一个人,所以我才说你的状态很糟糕。”
罗衡沉默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说话,罗衡也失去吃东西的胃口,只是静静地站着。
僵局直到伊诺拉吃完饭过来跟狄亚换班时才被打破,她的眼神滴溜溜地在已经冷掉的土豆上头打转:“看来有人需要一点帮助?”
狄亚嗤笑道:“真好心,伊诺拉,明天你就能到圣殿里去唱诗了。”
“客气了。”伊诺拉幽默地冲他们俩一挥手,“去吃饭吧男孩们,我还头一次知道你们俩黏成这样,连饭都要一块儿吃,下次我会记得让你们俩一块儿看守的。”
张涛大概是误以为是两人进食两人看守,也跟着伊诺拉到外头去了。
狄亚用小刀劈开一根较粗的树枝,把罗衡的半个土豆夹在当中又放上去烤了烤,才重新放在边上放凉。
“吃吧。”狄亚仍然那么诙谐,“连土豆都吃不下,我就说你状态糟糕了。”
罗衡没有去拿那个表皮已经焦黑的土豆,而是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狄亚继续烤着自己那两颗土豆,他分到的土豆要小一点,看起来也就鸡蛋的个头,因此多一个,靠数量补质量:“你是不是想问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或者哪里拖了我们后腿?没有,都没有,罗衡,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同伴,我猜大基地出来的人也未必有你一半优秀。”
顿了顿,狄亚又补了句:“当然了,我是指作战人员,不是一些不擅长这方面的人。”
他的头朝张涛的方向歪了歪,表现得不能更加明显。
罗衡觉得有点好笑可是没能笑出来,而是固执地问:“那是为什么?”
尽管狄亚试图将这场对话轻松点带过去,罗衡当然也明白这份用心,没必要为这种事把气氛搞得太紧张,可是他笑不出来。
他仿佛回到了自己读书的时候,对搞不明白的人情世故,只能一遍遍执拗地询问为什么。
狄亚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轻轻叹了口气,终于开始正式对待这个问题:“那天你跟我说你的感觉不太好,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罗衡点了点头。
“记得就好,我本来还打算再做个下流一点的手势帮你想起来。”狄亚开玩笑道,“你恢复得很快,不是说快不好,而是你的快还带来了一个问题,你突然就迫不及待地想抛下我们这群同伴了,更准确一点,是我,毕竟伊诺拉没有太多选择,而张涛……哈,无意冒犯。”
他摊了摊手。
罗衡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被狄亚阻止了:“比起我,你更信任被你救下来的人。倒也不为了别的,只是因为这样控制起他们方便一些,或者让我换个词吧,照顾。”
这次狄亚倒是留给罗衡说话的机会,可是罗衡只是瞧了他一眼,就将目光收回,开始吃起那个温度适宜的土豆。
“继续。”罗衡平静地催促道。
狄亚耸了耸肩:“我还以为你会打算说点什么来辩解呢。”
“你说得有些道理。”罗衡慢条斯理地剥开土豆的皮,再度烤过的土豆口感已变得有点松散,他没吃出什么味道,“值得一听。”
狄亚撑着脸看他:“唉,你这样子很迷人,不过又有点吓人。”
罗衡客气了一句:“谢谢。”
“也许我没有你博学,也不懂很多大道理,更不会说四个字四个字的……”
罗衡补充道:“成语。”
“嗯,我也不会那些很巧妙简练的成语,不过嘛,我还是见过一些人,经历过不少事的。”狄亚用树枝把自己的两个土豆戳翻了一圈,让另一面经受火焰的烘烤,他并没有把树枝放下,而是继续挥舞,“不过这事儿被张涛打了个岔……嗯,怎么哪儿都有这小子,我记得你在车上发呆好像也是因为这小子说到了深坑的事。”
罗衡终于微微笑了笑,暧昧地带过这个话题:“巧合吧。”
“总之,不管怎么说,你暂且把那念头放下了,直到我们遇到了那座游乐园,是叫这个名字吧?”
“没错,你的发音也很标准。”
狄亚露出略显得意的表情:“你就又不对劲了,为了掩盖这种不对劲,你什么话都不说了,等着我们好奇,等着我们提出来去看看。”
罗衡只是凝视着他。
有一瞬间,狄亚几乎想躲过眼睛,也许是错觉,可是火光的照耀之下,他几乎错觉罗衡双眼里也同样燃烧着炽热的怒火。
然而罗衡只是保持平稳而柔软的声音:“然后呢?”
“你把自己绷得太紧了。”狄亚轻声道,“你什么都要做得很好,做得很完美,甚至让你变得不像人。”
他在罗衡面前捏住那根树枝的两端,慢慢将它往后掰。
“这根树枝,尽管从树上掉下来了,不属于那棵大树了。”狄亚说,“可它还有用处,如果给一些水跟土,说不准能活下来。”
就在这时,狄亚突然松开手,弯曲的树枝猛然弹到罗衡的额头上,他下意识伸出手,树枝在手心里抽出一条细细的红痕。
“你做什么?”
“报复你。”狄亚晃了晃树枝,“毕竟之前被你弹到的人可是我。”
罗衡皱起眉头,刚想问我什么时候弹你了,又忽然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比喻,在这个队伍里,唯独狄亚跟他是合作关系,因此罗衡更尊重也更排斥他。
的确是“弹到”他了。
“不过,我真正想说的是,现在松手还来得及。”
狄亚把那根树枝掰断,清脆的声音让罗衡下意识绷紧身躯,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根树枝被塞进火堆里。
“不然就会变成这样。”
这句话,狄亚是凑在罗衡耳边说的。
随后,游荡者拾起自己的小土豆,慢悠悠地晃到车边去找水了。
第60章 深坑
一个人大多时候都活在自己的小圈子之中,只要稍微有长远一点的目光,就能看穿自己打交道的对象不外乎那么几类,没什么稀奇的。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人才会热衷娱乐作品,就为了看主角与各色各样的人携手合作,交锋调情。
有了一层屏幕的保护,人们除了英雄之外,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喜爱野心家、权力动物、政客、杀人狂、精神病人、神棍乃至诈骗犯……
因为他们之间不会产生任何关联,所以这种热爱除了伤害钱包跟个人时间,最大的危害就是在网上激起有关善恶的骂战。
可当人的命运跳出自己的小圈子时,情况就全然不受控了。
在九年前,起码是在罗衡记忆里的九年前,由于某些不可抗力——大部分人一生也遇不到一次的命运转折,导致他走上了另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罗衡已经断断续续想起来不少事情,特别是有关于清道夫这位根本不在学校正式的教师聘请清单上的老师。
大概是人最难忘怀重大灾难带来的痛苦,连带着痛苦之中掺杂的那些人也无法淡去。
一直以来,罗衡都觉得自己在人际关系这方面做得还不错,哪怕遇到清道夫这个对现实世界来讲堪称古怪的长辈,他也坦然接受了对方的好意与帮助,并且按照对方的话去做。
清道夫教给罗衡的第一堂课,就是无论遇到什么事,只要无法立刻回到现实,就绝不能当它们是虚假的。
如果实在无法接受,就当自己被绑架去演真人秀,对方既然有这样的实力不让你知道发生任何事,那么大概率以同样的手法处理掉一个人也不会是什么难事,所以扮演好你的角色。
天知道这些话对于当年那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来讲多么离谱,可罗衡仍然坚持下来,并且消化良好,这些话跟训诫也帮助他逃出了那座濒死的城市。
罗衡原本以为那就已经是全部了,没想到九年后,他遇到了第二次来自命运的考验。
而九年前的那件事发生之后,罗衡曾坚信哪怕命运不停地更换这个圈子,变化打交道的对象,自己也都能够自然地接受。
可是现在,罗衡同样没那么确定了。
除了感慨命运弄人,罗衡还能说什么呢。
在这个新世界遇到的所有人当中,罗衡谈不上真的特别讨厌谁,或是惧怕谁,严格来讲真的需要深入打交道的无非就是几个队友,当然也不可能跟什么人建立起深层的联系。
正如狄亚所言,伊诺拉跟张涛对罗衡来讲都算得上无害,他救过他们,形成一种天然的心理优势。
狄亚则不然。
结伴至今,他们之间的关系仍然没太大变化,比敌人要亲密一些,比朋友要冷漠一些,是足以信赖的同伴,可还不到全力支持对方的地步。
罗衡自认扮演了一个无可挑剔的队友角色,可是狄亚忽然跨过来,越过这条无形的线,又轻轻松松地退回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清道夫可没这样,他没让罗衡喊过自己老师,也没要求罗衡成为自己的学生。他只是出于对一位老朋友的怀念才救了罗衡一命,于是逃离那座城市后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面。
当然如果清道夫希望有他这个学生,罗衡会觉得很荣幸,毕竟他心里已经完全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师长了。
一个人肯毫无保留地教你怎么在混乱里平安活下来,要么是个发过誓的医生,要么就是个老师——清道夫显然不是前者。
那么狄亚又是为了什么?
他只是想看笑话?还是随口一提?又或者是在暗示他始终在注视着罗衡。
罗衡不想搞得自己很神经质,只是某种意义上,他心底有个部分的确渴望与某个人建立更紧密的联系,好让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一切都变得更有实感,而不是像个被放逐千年的囚犯再次回到故土,只剩下张皇无措。
可这不是什么正确的感情,罗衡很清楚这是人的一种惰性,一种恐惧后诞生的依赖,他一直都控制得很好。
退一万步来讲,人本来应该有点距离感的,正因为这片平原上的怪胎够多,才该对截然不同的人下意识保持安全距离,就像伊诺拉跟张涛就从来不会多嘴。
这两天罗衡一直试图恢复平常的状态跟所有人交流,显然失败得很彻底,就连张涛都意识到罗衡跟狄亚之间出问题了。
张涛当然没敢问,只是不善掩藏,在言行之中小心翼翼地流露出来了。
伊诺拉倒是在换车的时候问过两句,罗衡却给不出回答。
“他有时候就喜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就像开我的那些玩笑一样。”伊诺拉开着车,她看着前方狄亚的身影,漫不经心道,“谁要是当真,谁就上当了。可能他觉得我算是个狡猾的人,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才是那个真正狡猾的人。”
伊诺拉大概是以为那天晚上狄亚说了些冒犯人的话,实际上的确如此,不过具体情况就跟她想的南辕北辙了。
“所以,帅哥。”伊诺拉转过头来认真地看了一眼罗衡,“就只是……别当真,没什么好在意的。”
这才是最糟糕的部分。
罗衡想:问题就在于我希望他是真的在意。
连伊诺拉都认为,不当真是最好的办法,就当这件事从没发生,狄亚从来没说过那些话,而且比起罗衡的态度,狄亚看上去真的不太在乎自己之前说出来的那些内容。
就像他只是说出一个事实。
不过最终罗衡只是微笑着点头:“好。”
他不认为伊诺拉有必要负担自己的情绪。
伊诺拉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你沉着脸的样子其实还挺吓人的,有时候可以对着镜子练练,说不准可以吓走不少对我们有敌意的人。”
这次罗衡轻声笑了出来。
张涛像是只从洞口钻出来的土拨鼠那样从后备箱里探出头,晃了晃脑袋,他小声道:“所以,这算是没事了?”
“差不多。”伊诺拉有点无奈地说,“我都开始怀疑狄亚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他好歹会采取点什么措施,真难想象他这样的游荡者会迟钝到这种地步。不过也有可能,他是故意的,有时候他的确会做一些很恶劣的事。”
罗衡不是很高兴听到这个可能性。
张涛好奇道:“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小孩。”伊诺拉嗤笑了一声,“因为我们压力很大,因为这条路太长,因为我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没个伴儿,如果你一辈子都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走,你也知道你这辈子恐怕就这样过了,相信我,你不会好到哪儿去的。”
张涛真心诚意的,不掺杂一点虚伪地反驳道:“可是伊姐你就挺好的啊。”
“那意味着我爆发的时候会更危险。”伊诺拉的声音为这句话软化了一些,可说出来的内容却没多温暖,“倒不是我为狄亚那家伙说话,不过他的确算得上稳定,除了罗衡之外,我还没见过比他更冷静的人。”
罗衡忽然问道:“我都忘了问,你们之前很熟吗?”
“不熟,准确来讲,只是打过交道。”伊诺拉忍不住笑起来,“啊,我还抢过他几次东西,所以我猜他大概还挺烦我的。”
这让罗衡想起初见伊诺拉时两人的反应,的确都算不上太友好。
闲聊总会让时间过得很快,他们在这座城市里已经耽搁了好几天,按照狄亚这个人形地图的说法是大概今天就能走出城市,去往新的聚集点交换资源。
罗衡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城市的另一个出口会如此不同,因此当他决定放松下来,看看车窗外的风景时,很快就呆住了。
最先看到的是一些被烧得只剩下大概模样的废墟,情况比城市内部要糟糕得多,没有什么成块的混凝土,也没有什么生锈的金属,举目望去,是一片焦黑。
土壤似乎被昔日的火焰彻底烧死一切生机,没发出哪怕一颗芽,浓烟飘落下来,一层又一层的灰烬与泥土混合在一起,形成黑色的道路。
狄亚在前面做了个手势,让他们放慢速度。
“这儿就是你好奇的那个深坑。”伊诺拉对张涛说,“没任何东西留存,动物、植物、人、车……什么都被烧没了,就连这些架子,你都看不出它们本来长什么样了。这儿甚至还只是外围,就已经毁掉了一小半的城市。”
张涛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他当然做过一定的心理准备,也听闻过那场灾难的惨烈,可没想到只是边缘就如此触目惊心。
“我们会进去吗?”张涛面色凝重地问,“我是说,进到深坑里?”
伊诺拉叹了口气:“什么都没留下的意思就是,连路都没有,不,我们不往那儿走。”
这儿已经不再那么热了,高温已经散去很多很多年。
可是当车子在这片焦黑的土地上通行时,罗衡似乎仍能闻到燃烧时散发出的浓烟气味。
就像是外围没买门票的观光车一样,罗衡只能远远看到深坑的轮廓。
如果之前的建筑物是破败凋敝,那么这个地方的建筑物越是深入,就越是稀少,最后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令通行的道路突兀变得宽阔平缓,畅通无阻。
只是昔日的烈焰一视同仁,将石头也烧得崩碎,被人类精心铺成的公路早已开裂,沥青与碎石凝成团块,在道路上鼓起坑坑洼洼的小包,给乏味的长路制造些许颠簸。
这地方保持着毁灭时的模样,没人、没动物、也没任何植物,寂静得透出一种沉沉的死气。
黄昏时分,本还隐约可见的城市慢慢消失在后视镜之中,两辆车开上了大桥,过了桥之后就是一览无余的荒野了。
伊诺拉大松一口气,整个身体都靠在座位上,再度发起一场闲谈:“这次居然没遇到坍塌,运气真是不错。”
“坍塌?”张涛问道,“什么意思?”
伊诺拉歪过头:“就……那些废墟有时候会再一次塌下来,算是城市里最麻烦也最常见的意外,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还没等张涛说话,罗衡忽然感觉到一阵说不明道不明的感觉从内心深处扩散开来,心脏突然怦怦跳动,全身上下直发慌。
“不对——”
最后一个“劲”字还没脱口,三人都听见远处传来难以形容的声音,连带着车身都嗡嗡颤抖。
起初车内的三人都以为是路段不佳,可很快,伴随着那阵响声,震动越发明显起来,甚至轮胎都像是滑在油上,时不时偏移方向。
前方的狄亚反应比他们快得多,他转了一个大圈,回身看向来处的远方,神色被掩藏在头盔之中,看不太清楚。
“加速!”
狄亚大喊,声音顺着风刮入车窗,随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前开去。
那声音慢慢变响,很厚,又似乎有点尖,非常难以形容,可是远处并没有任何列车或是飞机的踪影。
是地震!
罗衡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他抓住把手,转头对后座的张涛说话:“抱头,用手撑住膝盖,身体前倾!”
在服从命令这一点上,张涛一直都相当省心,几乎没有多犹豫就立刻照做了。
就在这个瞬间,大地猛然晃摇起来,就像一个人站起身来伸个懒腰,几乎要把桥上的两辆小车甩飞出去。
罗衡差点一头冲向玻璃,好在抓紧了把手,安全带也出了点力,硬生生把身体扯回来,车后座已经响起不少东西掉落的声音了。
张涛“嗷”了一声,大概是被砸了。
整辆车都飞滑出去,伊诺拉撞在车的喇叭上,连连响了好几声,直到轮胎从裂缝形成的小坡上滑出去,整辆车一荡,她整个人才重新仰回去。
“撑得住吗?”罗衡询问道。
伊诺拉把住方向盘,地震的影响已经越来越明显,她的身体几乎都随着车子的漂移打晃起来,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行。”
桥已经走了大半,退回去是来不及了,反而可能更危险,只能快速通过了,狄亚最初下的判断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