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九—— by二两香油
二两香油  发于:2023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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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知山更觉好笑了:“哎哟,全班第二还不够好?”
他当年上学时过分混不吝,由于脑子聪明,所以成绩不差,又由于本人太荒唐,考试时往往是想去就去,不想去就直接逃课,所以成绩常年像坐了跳楼机,在班级前十和倒数第一第二蹦跳。
陆青无奈地耸耸肩膀:“我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她说我不懂,就抱着糖糖钻屋里去了。也不知道是睡觉了还是在玩,到现在也不出来。”
陆青从冰箱里拿了支奶油雪糕,抛给了安知山:“小安,去,哄哄去。”
安知山正有此意,领命起身,拿着雪糕进屋哄小孩了。
子衿在屋里猫着,没睡没玩,而是捧着本带拼音的故事书,正艰难地读着。小狗在她脚底下,任劳任怨地充当着一块暖脚小地毯。
听见动静,她应声回头,露出湿漉漉的眼眶,仿佛是刚哭过。见是安知山,她似乎觉着自己这模样有点丢人,就又把脑袋撇了回去,压得低低的。
没想到子衿会要强到这个程度,安知山啼笑皆非的同时,又挺心疼。他坐到了下铺,拆了奶油雪糕塞给子衿,哄道:“好了,吃点甜的,开心一下。”
陆青不放心,跟了过来,他咂着根冰棍倚靠门框,见子衿心情平复,没再撵人,就也走进屋里,站到了书桌旁。
子衿不吭声,手指尖抵在图画书的某个字上,半天不动弹。
最后,还是亲哥懂她,陆青越过子衿毛茸茸的脑袋顶看了那个字,说:“nǚ,女。女孩的女,我们填户口本的时候,你在性别那一栏里,填的就是这个字。”
子衿小声“哦”了一下,指头点在了另一个字上:“那这个呢?”
“niú,牛。就是俯首甘为孺子……哎呀,就是奶牛,会哞哞叫的那种。”
讲完,陆青失笑:“你是不是也分不清这两个拼音?我小时候刚学也分不清,后来才慢慢弄明白。”
子衿的马尾有些松散了,陆青叼着雪糕棍,将那头发拆了重扎,含糊问:“你是因为搞不清这两个字,才不高兴的?”
子衿耷拉眼睛,颇忧愁地噘着小嘴:“……嗯。”
陆青给她扎了个利利落落的漂亮马尾,又因见安知山最近没剪头发,发梢长得过耳,就另拿了根小皮筋,也给他在脑后绑了个小小的发揪。
大功告成,他拍了拍安知山的脑袋:“没事的,这两个拼音就是不好分,不是你的问题。不信你问知山哥哥,他小时候是不是也分不清。”
安知山摇头晃脑,脑后那根小揪就也跟着摇晃:“郦港小学不学拼音,我小时候没去学校,在家里请的家教,家教也只教英语和粤拼。”
他冲子衿一笑:“所以说么,自信一点,我还不如你呢。”
两位哥哥一迭一句,说起话来跟讲相声差不多,终于给子衿哄得破颜而笑,可算是不苦张小脸了。
子衿坐在安知山怀里,脚搭在陆青大腿上,以个舒舒坦坦的姿势吃着雪糕,将原委讲了出来。
原来是班里最近要选班长,要综合成绩与表现来看,子衿活泼机灵,就当仁不让成了孩子堆里的佼佼者。然而跟她竞争的还有个小男孩,小男孩成绩不赖,但是品行欠佳,刚进班级就对同班女生又揪辫子又掀裙子,班主任佯嗔着说了几次,可不放在心上,只说是小男孩“调皮捣蛋”,是脑瓜好使的表现。
子衿颇不忿,暗暗攒着股劲要超过他,可又在这次测试中不慎拿了第二,败给了那个耀武扬威的男孩。
失败是小失败,可班主任把男孩夸成了个宝,又在话里话外教训了子衿,要她下课不要总出去玩,女孩子应该文静一点,多看看书,不然以后更学不过男生了。
这番话,就实在令她委屈了。
子衿晃着赤脚,舔着雪糕,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我也不是输不起呀……我只是受不了他欺负人的那个样子!”
安知山静静聆听一番,这时就微笑评价道:“挺有正义感,适合当警察。”
“是嘛!”子衿往上看他,“行云姐姐也这么说。”
陆青也是和煦轻笑,当场并无其他反应。
两个人捧着一本故事书,一个扮演小羊,一个扮演巫婆,为子衿绘声绘色演绎了场童话后,子衿彻底一扫阴霾,重新没心没肺了。
然而,出了子衿卧室,两位的脸容却是一并阴沉下来。
“什么老师……”陆青啧嘴,极其不满地拧着眉头,“明天就找他去。”
安知山没什么表情,但因为他揍人时也可以面无表情,所以这副平静模样反而是兼容并包,让人琢磨不透了。
“那我也去。”
陆青歪过头来看他,一时觉着带安知山也挺好,能把那不知好歹的男班主任镇住,一时又觉得安知山像只火药桶,带他出去,简直像带个雇佣兵非法入境。
一番考量下,陆青揉了把安知山的脑袋,决定还是刀枪入库——让他在家好好待着吧!

入夜,吃过喝过,子衿不劳人操心,九点多就乖乖上床睡觉了。
静下来的家里,陆青不知从哪儿翻出来把吉他,琢磨着矫了弦后,他一手拎吉他,一手牵安知山,二人悄悄走出家门,直上楼顶天台。
他们这一年没少来天台,起初是那个雪夜,后来入了夏,天台凉快少蚊虫,他们常来乘凉。中秋之际,他们还带着温行云上来,几人一同吃了月饼赏了月亮。
陆青在手机上找乐谱,而安知山寻摸着坐在了石阶上,无所事事之中,他将下午怀揣着的心事再度掏出来,思索上了。
安冉与安富算是各执一词,互有冲突了。安知山憎恨安富,却也知道安富的话并非全是假的,正如他同情安冉,可也清楚,安冉的话不会全是真的。
两个人对他都有欺瞒,他没法分清哪句真哪句假,那就索性不管,静观其变。
反正,他估摸着安冉沉不住气,势必还会再来找他。
他正沉沉琢磨,就被陆青的话唤了回来。
“知山!”
他应声抬头,如梦初醒:“什么?”
楼顶风紧天寒,陆青抱着吉他,笑得眼弯如月牙,呼吸间道出丛丛白雾:“我说,今天是我们的一周年。”
安知山一愣:“什么一周年?恋爱吗?没到吧?”
陆青纠正:“是相遇一周年。一年前的今天晚上,我去店里买花,然后要约你。”
安知山反应过来,回忆着笑道:“是我要约你。”
陆青哼笑一下:“对,是你约我,那敢问那天晚上,尊驾人在何处呀?”
一年前的事犹如前尘往事,再度回想起来,眼前风卷残雪,已经遥远得不可追。
安知山自知理亏,索性不辩,要撒娇似的把陆青搂过来,环住了腰身:“我那时候又不知道……”
陆青摸着他的脑袋,心说安知山这头发是越来越长了,再不剪短,来年都能烫成卷了。
口中作问:“不知道什么?”
安知山埋在陆青怀里,想装可怜,却满腔笑意:“不知道你会这么好。”
小鹿得了夸奖,洋洋得意地继续为他梳头发:“你不知道的还多呢。”
安知山很乖顺地搂抱着他,心中安然,任由他将自己当个大洋娃娃,捯饬头发捯饬个没完没了,甚至还妙手生花,给他在鬓边编了个海盗样式的小辫子。
他只说了一点儿,一年前,他不知道的事情可是太多太多了。
不知道会爱上陆青,不知道还能爱上陆青,那时候的他无谓到肯去跳海,又怎么会知道海洋深处还有这样明亮痛楚的生机。
静默相处了片刻,安知山更进一步,将陆青搂坐到了大腿上,哄慰般颠了颠轻骨头嫩肉的小鹿,他颇愧疚地发出声音。
“我忘给你买周年礼物了。明天补上好不好?
陆青知道自己这点儿重量,在安知山看来是不值一提的,所以也不怕压垮了他,只是将吉他放在脚边,松垮垮搂着安知山的脖子,满不在乎道:“没事,我又不在乎这个。”
两个人全不是好过节的,送礼更是不看日子,他俩成天蜜里调油,黏糊得恨不能好成一人,周年什么的,便也就无所谓了。
然而,陆青嘿嘿一笑,从裤兜里掏了个东西,攥在掌心,神神秘秘地让安知山伸出手来,闭上眼睛。
安知山照做,再睁眼,无名指上多了枚戒指。
戒指并非什么浮夸款式,甚至可以说是没有款式,只是圈刻有年轮般纹理的银质饰品。
陆青笑了,摆弄着安知山的手指,送到皎皎月光下去看,戒指不知怎的,会照耀得水光泠泠:“真漂亮。”
二人十指相扣,陆青越瞧越觉得好,看向安知山,他解释道:“这可不是周年礼物,是估摸着你生日应该快到了,给你送的生日礼物。”
安知山不肯把生日告诉给他,陆青便自行估摸着日期给他过,连带着礼物也不肯落下。
安知山无声凝睇着戒指,收拢手指,将戒指与小鹿的手全包拢在了掌心里,扮了深情款款:“我愿意。”
陆青失笑:“愿意什么?我还没求婚呢!”
安知山赖皮赖脸,摇头道:“我不管,没求婚我也愿意。”
陆青依然是笑,掬起安知山的脸,两个人纠纠缠缠地接吻,吻得没有欲/望,单纯就只是唇瓣的亲昵厮磨。
月亮慢慢攀上了中天,陆青偎着安知山,顺着他方才的话,对未来做出了展望:“我以后要是求婚,肯定要买个钻戒……就在商场里经常做广告的那家店,叫什么来着?”
絮絮讲了许多,他又忽然紧张,坐直身子:“不对,你们有钱人是不是都爱从南非挖宝石来订做戒指啊?那个……那个有点儿难,我得努努力。”
安知山静静聆听,但笑不语,心说旁的事就算了,求婚还能让你抢了先?
目光落在陆青的手上,他就见那双手白净修长,指甲剪得短而洁净,食指与中指上略微有点儿薄茧,是攥笔攥出来的。
他牵起一只,揉着指肚把玩,就觉得这手是柔中带刚,软中有硬的,毕竟陆青是皮肉细嫩,骨头坚硬。这跟他本人也差不多——瞧着温和,实则最有主意,是杆不可撼动的主心骨。
他知道陆青颇有主见,凡事不爱被人安排,于是有些事,他得问一问了。
他问得犹豫,话抟了几遍,才吐出来:“……小鹿,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陆青挑挑眉毛,“嗯?”,兴许是从没见过安知山态度俨然,他就乐了,“说就说嘛,怎么还是商量?”
安知山勉强一笑,没应下这句揶揄,而是开门见山,讲他打算在陆青高考后,带兄妹二人出国。
陆青怔仲:“出国?你是说,出国玩吗?”
安知山盯着他,缓缓摇头:“我是说,找机会移民。”
陆青错愕看去,却见安知山并不是个玩笑样子,倒是正经过头,仿佛真在等他决断。
安知山面上坚定,其实心底也虚,他贸贸然提出要带兄妹俩背井离乡去国外,并且还是一去不复返的去法……
不用陆青提,他都明白这有多令人困惑不安。
陆青眉头紧蹙,定定盯他,目光仿佛一簇强光,化了利箭,直往人心里扎。观察良久,他松懈下来,移开了目光,释然笑道:“好。”
这回轮到安知山反应不过来了:“……你答应了?”
陆青答得痛快:“我答应了。”
旋即,陆青思索着,又作出补充:“但还得回去问问子衿,她的朋友都在这边,有可能不想走。不过,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嘛,好好开导开导,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安知山欲言又止,许久无话,搂着陆青,感激得快要惶惑,而又惶惑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出国,是为了躲安富。
安晓霖说得没错,他大可不必留在国内和安富没完没了地掺扯。安富浑像只水蛭,又缠人又磨人,必要时候还狠厉得能痛饮人血。安知山如今没闲心也没精力,更重要的是,他有了软肋,他没法悍不畏死地跟老子长长久久地斗下去了。
斗不下去,那就不斗,索性就一走了之。
出国肯定是下下策,但他实在拿不出上策了,而下下策也是计策,没得选了,只好将就着用。
这些话,他原本都预备好了,要在陆青不肯走时拿来苦口婆心的,可没想到小鹿问都不问,居然轻易就同意了。
安知山最怕自己心软,可在陆青身边,他常常会发现自己的心脏软成了一塌糊涂。
为了避开这份滔天柔情,他只好转而去掐了掐小鹿的脸腮,调侃道:“这么果断,就不怕我把你俩打包卖了啊?”
陆青笑嘻嘻的,不以为意:“算了吧,就你这脸蛋,咱俩还不知道谁卖谁呢。”
安知山也跟着笑,笑了不多时,他稍稍正了神情,试探着又确认了一次:“小鹿,我是说真的。你要是同意了,那我们几个月后就真的要出国了。”
“我知道。”
陆青同样也不是胡说,不是诓他哄他,陆青说好,那是再三思虑后的答案。
陆青亲亲他的嘴角,心有灵犀般,反过来宽慰了他:“知山,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他同样知道,安知山那脑子与旁人不同,安知山对他的好,是毫无私心,肝脑涂地的好。所以安知山说要走,那肯定就是因为凌海,乃至国内都留不得了。
他想问原因,可安知山明显是不想说。不想说,那就先不问了,反正离出国还有半年,半年时间,他相信安知山不会永远沉寂下去,总会慢慢解释给他听的。
扪心自问,陆青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相信安知山——人心尚且隔肚皮,何况安知山有时简直像是没有心肝。
可转念再想,他明白他要是想听,那安知山纵使剖心剜骨,也会剖了剜了来讲给他听。可他不舍得,不舍得再看见那天坦白时,安知山满眼泪水里盛着麻木了的恨意。
安知山说他恨安富,安富补充说他也恨叶宁宁。只有陆青明白,恨也需要能力,而在命途中无能为力的安知山谁也不恨,他只恨自己。
陆青不愿眼睁睁看这份自厌自弃在爱人身上反刍,于是他压抑好奇,不问不听不看不想。他爱安知山,所以可以一无所知地相信安知山。
捉不住风,那干脆就张开手臂,拥风入怀。
还没到真正隆冬,可凌海深夜已经冷得呵气成霜。
只不过一双爱侣凑在一处,身心都能被彼此煨得火烫,天寒地冻也不觉冷。
热火朝天聊了一会儿,陆青重新拿起旁边的吉他,坐在安知山腿上,他伸直了小腿,尝试着拨弄了两下吉他弦。
他小时候爱玩,有个暑假闲不住,非要爸妈送他去学吉他,像模像样地正经学过好些天。即使现在忘了,可童子功捡起来也容易,他拨弄两下就上了道,在手机上找出谱子,且弹且唱。
三更半夜,又是在天台,他的听众自然只有安知山一人。
他这唯一的听众显然很捧场,听他磕磕绊绊唱完一首,鼓掌欢呼之余,就问他,怎么突然想唱歌了?
陆青现在忙得很,唱歌也不白唱,而是为了学校元旦晚会。
晚会举校同庆,要每个班都报个节目出来。陆青的模样在全校都出名,人缘更是好得出奇,平素上下学,连老师都爱多跟他聊几句。
这样的人物,是逃不脱晚会安排的,班里索性直接推举了他。他也不推脱,应下之后,就回来找出吉他,练习上了。
陆青爱听王菲和苏打绿,他那嗓子清澈,向来也很适合唱他们的歌。
这次选了首吴青峰版本的《带我走》,他尝试着清唱两句,调是很在调上,只是吉他不熟,还得再练。
连唱几首,他口干舌焦,便把吉他塞给了安知山,就要回家喝水睡觉去了。
安知山抱着吉他,摁弦弹了个调,倒不是个生疏模样。
陆青循声回头,问他难道也学过?
安知山点头承认,他小时候确实是托安晓霖为他带来过一把吉他,当作玩具。
陆青觉着挺稀奇,本以为按照安知山的周身做派,他至少得是个小提琴选手呢。
安知山弹吉他的样子他可没见过,这时就起哄,要他来一首。
安知山不推却,靠在栏杆上,左手按弦,右手随意扫了个调子。
想了一想,他抬眸看朗月稀星,轻声开口。
“City of stars,
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
City of stars,
There's so much that I can't see.”
他爱看《爱乐之城》,更爱爱乐之城的主题曲。
当年第一次看,还是在高中。
他那天刚在学校厕所揍趴了几个男生,起因也简单,不过是那伙男生挑衅,而他百无聊赖,一拳锤了上去。
这种事屡屡发生,屡禁不止,学校不敢叫家长,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供着他这尊凶神恶煞的大佛,只好让他留在会议室,等他们商议。
他等得犯困,在会议室投屏看了部《爱乐之城》。
至今还记得电影里粉蓝的天空,男主在桥上嗓音低靡地唱出第一句。
“City of stars,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
电影没给翻译,他自行将这句译为。
“星光之城,你是否愿意只为我闪耀?”
这话宛如一块石子,激起满池歆羡的妒恨。
他那时漠然看着通红的拳锋,心想。不会,这个世界上一定不存在只为一个人而闪耀的星星。
可如今,他望着瞳眸点星,笑着听他弹唱,又用半生不熟的英文与他轻声和唱的陆青。
他又想,原来是存在的。
什么都是存在的,爱是存在的,恋人是存在的,星星也是存在的。只是夜里太黑,路途太长,他的小鹿远在凌海,他要找,他要等。
翌日,陆青果真给子衿的班主任打去了电话。
只不过他打得辗转,学校不许带手机,他是趁着午休,在办公室里向自己班主任借了手机,这才将这通电话打了出去。
班主任挺喜欢陆青,觉着他聪明懂事,又看陆青自己还穿着校服当学生呢,这就气冲冲地要去为妹妹出头了,不由很觉好笑。
班主任坐在椅子上,边喝茶边旁听了陆青的电话,预备着电话里那人如果对他发难,她就要过电话,帮他两句。
可没想到,无论是陆青的一腔怒火还是班主任的一番好心都没能实现,子衿班主任怨气冲天地接了电话,没好声气地表示他已经调走,不带他们班了。
等子衿放学回家一问,得知他们果然换了个严厉却不失温和的女老师带班。
至此,陆青放了心。
而安知山则是始终将一颗心半悬着,因为知道安家这桩事还没完,休管安冉还是安富,总还会有人再度找上他。
他揣着这事,恍如揣了团火,他不能让火星子燎着陆家兄妹,于是这些天里,他不是住在公寓就是久待花店,连家都少回了。
如此,熬到了十二月份,在他真正生日的这天,果然有人等不住,来找他了。

第71章 意愿
安知山生日照例是要去看妈妈的,本来想带陆青同行,但想着疗养院兴许会有安富安插的眼线,只好作罢。
陆青这天休息,照例是为他做了饭,带去给妈妈当礼物。安知山去年这时候,还能把白粥闷成米饭,如今却是本事大涨,陪着陆青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将保温桶从一只加到了两只,还根据妈妈的口味添了两道点心。
两个人带着子衿,牵着小狗,一同下楼。安知山打算先把他们送到花店,再去疗养院。
一路上语笑喧阗,车里沉闷不下来。
将他们送进花店,安知山独自出来,嘴角还残着笑意,可见了来人,他那神情登时就冷掉了。
安冉跟他见过几次面,自觉已经算熟,微笑着打过招呼后,她下意识往店里瞟,还没瞧清那一大一小的两道人影,安知山就横挪半步,肩膀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原以为安知山是在开玩笑,还心说他肯跟自己开玩笑也是好的,至少证明他不再那么戒备了。
可蓄着笑语抬头去看,她险些被安知山眼中明晃晃的不耐烦吓了一跳。这天冬日灿烂,天气晴薄,愈发显得安知山的神情如冰似霜,何止是戒备,简直是富有敌意了。
安富从不憋屈了自己,故而不曾有这样怒而不发的神色,可安冉如今在他儿子身上见了,觉得也很唬人,配着高大身量,足够让她瑟缩了。
安冉不吱声,安知山知道自己是吓到人家了,别过脸去,他又烦又燥,只得短叹一声:“先上车吧,别在店门口待着。”
车没熄火,里头暖融融的。
安知山身体好,不怕冷,安冉向来在郦港待着,又怀了孕,便是裹得严实。她穿件灰白的水貂皮草,戴顶毛织的贝雷帽,手上还套了两只手套。
其他的都像模像样,像个豪门贵妇,唯有手套不像样,毛茸茸的不说,上头还有两只卡通小黑猫。
安冉垂着脑袋,两手揉搓着小黑猫,低落得像挨了训的小孩。她后知后觉,明白自己是急得失了分寸,做错了事——她长年累月活在安富的监视下,早就没了所谓,可安富这儿子却还算个自由人。如今自由人得了块同样自由的宝贝,可不就是要好好藏着,怕被安富看去吗。
她怕惹了安知山不高兴,安知山一气之下兴许会把她踹下车去。他虽说瞧着没他老子那么易怒,可脾气也好得有限,要是真把她撵走了,那她茫茫然然,也就真的没办法了。
于是,安知山还没说话,她先嗫喏着道了歉。
“对不起……”
安知山驱车开离花店,开到哪儿无所谓,总之是要开走,让定时炸弹般的安冉离店里的两兄妹远远的。
闻言,他没接茬,径直问:“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安富知道吗?”
安冉连忙摇头:“他不知道。我是上次在你家里看到了几束花,上面挂着店名,又听说你有在开花店,所以……”
她将脑袋埋得更深,幽幽叹息:“……对不起。”
安知山不声不动,往后视镜撩了一眼,就见安冉抖索成了只鹌鹑,满脸苍白的丧气样。
现在看她,是既觉得她像妈妈,很可怜,又觉得她会招致安富,很晦气。
两厢交加,他有些心力交瘁,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安冉了,似乎是唯有叹息。
车子拐进辅道,刹在路边,安知山斟酌着给陆青发去消息,没多透露,只要他先带子衿回家去,最近没什么事都别来花店了。
陆青聪明得很,问都没问,抱起子衿,他立刻从后门溜回家去了。
这下没了后顾之忧,安知山回头看向安冉,话里话外没耐心,但到底没要撵人:“这次又找我干什么?”
安冉有些难言,踌躇几下,说出口来,却是想要他带自己去看看叶宁宁。
生怕安知山不同意,她又立刻把刚才带上车的一只盒子拎出来,说这是给阿姨带的礼物。
她笑得眸眼眯起来,当然是谄谀的假笑,可她年纪小,扮假都扮不像,反而笑出哭相,满脸可怜样。
安知山不管这些,只是不解:“你去看我妈妈干什么?”
安冉起先支吾着没肯说,安知山不跟她兜圈子,直言,“你要是不告诉我为什么,我是不可能带你去的”,她才悻悻妥协,吐露了想法。
她那想法也简单,她不知道到底要拼死把孩子打掉,还是放任自流,就这么沉沦下去。
这是件横亘在她人生中的大事,没有学校,没有书本,没有老师,只有叶宁宁算是她的“前辈”,是她活生生,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她去看看她,就好像是淌过时间长河,去看二十年后的自己——当然,叶宁宁比她刚烈太多,那下场便也是最惨烈的下场。
安冉心知自己性子和软,比只绵羊好不了多少,是肯定不敢当面反抗安富的。所以如果她放弃挣扎,生下这个孩子……以及未来可能拥有的其他孩子,那下场至少会比叶宁宁好。
想是这样想,她跟安知山则是照着委婉说,好在安知山听话听音,一点就懂了。
听罢,安知山未置可否,只是沉默。
车内一时间只剩空调习习风声,安冉紧张太过,抱着蛋糕盒子,她几乎疑心自己是听到了奶油一点一滴融化的声音。
片刻过后,安知山仍旧一言不发,只是重新拐上主路,往疗养院去。
进了疗养院,安知山在前带路,大步流星,安冉身量娇小,简直快要跟不上他,又不好意思让人家等,只能是一路匆匆快走。
好在安知山很快就发现她跟得艰难,不动声色地把步子放慢了。
安冉低声道谢,又知道他带自己来,已经是格外帮忙了,此刻就管好了眼睛,即使走得缓慢,也并不四处张望。
只是疗养院多是老人,挨不了冻,暖气开得十分之足,热得安冉那身貂皮穿不住,就脱了下来,挽在了怀里。
到了病房门口,安知山拎着两只保温桶,安冉提着一盒蛋糕,一同停下了步子。
安知山转过身,刚想嘱咐她两句,就瞥见了安冉隆起的肚子。
之前穿着皮草,笼统得看不清,现在脱了外套,安冉穿了件羊毛打底衫,贴身得将孕肚轮廓一展无遗。
他在心里算了下,八月多来找他时,她大概是刚怀上,那至今已经是四个多月了。
他对妇产什么的,自然是不了解,然而前几天听温行云念叨,说她认识个姐姐,早产。姐姐跟她说,还好是七个月,要是八个月,那孩子恐怕就不好保。生下来的孩子没事,只是虚弱,现在还在保温箱里。
陆青也不懂这些,问为什么七个月就行,八个月不行?
温行云同样懵懵懂懂,答道。姐姐说是七活八不活,七个月早产能活,八个月就活不成……哎呀,我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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