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回眼下,安知山想,七活,那是不是意味着,再过两个月,安冉肚子里的东西就要炼成人形了?
他望着安冉,不由一阵悚然,无论如何觉着这一幕很渗人。因为眼前的女孩是那么的年轻,堪称年幼,完全能当她的妹妹。
安冉似乎也觉得那肚子羞于见人,尴尬地将貂皮搂在怀前,她问:“那我们现在就进去吗?还是你先去跟阿姨说一下?”
安知山看看她,又隔着道玻璃门看看里头,意味不明地说了声“没事”,而后取出了墨镜口罩,戴得严丝合缝了,他叩响门扉。
门里很快有了动静,哒哒哒哒,是粗跟皮鞋踏在木地板上的清脆声响。
由远及近,来到门口,随着门开,具象化成了一位面容清丽的女人。
叶宁宁见了二人,面上露出困惑:“你们是谁呀?”
安冉含糊着,不知道该不该实话实讲,向安知山投去求助眼神,就见安知山好整以暇地冲妈妈微笑,并不作答,只轻声对安冉道。
“没事,等着吧。”
等了两秒,叶宁宁盯着安冉,突然就展颜笑了。
她又惊又喜,抓起安冉的手,笑出排洁白牙齿,姿态到话语全是十六七岁少女式的。
“静婷!你怎么来了呀!你不是被调去上京舞蹈团了吗?”
安冉迟疑着应下:“是……是啊,我过来看看你。”
她忙中求隙地瞟向安知山,博得个颔首后,才放心大胆继续胡编:“对,我刚好路过这边,顺便来看看你。”
叶宁宁十分亲热地跟她挽着手臂,往屋里走:“那太好了。我们都多久没见了?你最近……”
就这样走进去,把安知山彻底忘在了身后,安冉被带着推着,六神无主地回过头去,微张着嘴不知该不该叫他。
然而安知山是副无所谓的样子,将保温桶放在手边台子上,他冲安冉一抬下巴,示意她先聊着,不碍事。
二人嘁嘁喳喳地进屋去了,叶宁宁不忘回头,把门关了,仍然是视安知山如空气。
安知山在门口找了个地方坐下,墨镜口罩倒是没摘,怕妈妈过会忽然出门来,会看见他的脸。
安冉刚提出要见妈妈时,他本想一口回绝,可想了想,他发现这事其实无所谓——安富早知道妈妈在哪儿,也早知道安冉隔三差五会来找他。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不行的?
于是就带来了,只是没想到他这亲妈如此喜新厌旧,见了安冉就忘了他。
他闲来无事,便跟护工谈妈妈近期状况,护工说很好,准确来说,见不到安家人的每一天,她都很好。
他之前拜托大伯派了人过来,充当保镖,也作为看守,现在招呼来其中充当队长的那位,他问最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过来。对方笃定摇头,没有,平时除了你之外,都没人过来。
三言两语了解得差不多了,他正无聊,恰好房门打开,妈妈匆忙走出来,兀自嘀嘀咕咕地往楼下去了。
安知山跟着站起身,问跟出来的安冉怎么回事,安冉无奈表示,阿姨说静婷爱吃甜的,非要去楼下给她买吃的,还不许她跟着。
她不跟,叶宁宁身后自有贴身护工紧随而上,二人便也不担心,索性等在了门口。
安知山倚着墙壁,抱臂闲问:“你们都聊什么了?”
安冉往后乜了一眼,屋内桌上摆着两杯喝到一半的牛奶,她不由微笑:“也没聊什么,阿姨把我当成了她以前的朋友,跟我讲以前的故事呢。”
安知山从不知道妈妈以前的故事,她怕触景生情,哪怕是当年还清醒的时候,也不肯说给他听。
于是他现在有些后悔,后悔刚才没偷摸听墙角去。
安冉只听说过安富当年被叶宁宁一刀骟去一颗蛋,夫妻大动干戈,父子也成了一对仇人,却不知道安家就连母子也到了不相认的地步。
如今见安知山捂得像要去抢银行,叶宁宁又视他如无物,她就愈发搞不清其中蹊跷,只得不做评价,继续道。
“阿姨说起话来特别可爱,像小孩子一样。她本来说要泡茶的,拿起茶包,又说……”
她抿嘴笑了,指向自己:“说‘我’喜欢喝牛奶,就又去冲了杯牛奶给我。”
她自小是孤儿,福利院的老师待她不错,可一份爱掰给几十个孤儿,她能得到的就少之又少。
她颇歆羡地看向安知山,打从心底发出慨叹:“阿姨以前肯定是个特别好的妈妈。”
安知山置之一笑,转而问:“那她有问其他的吗?”
安冉将手搭在肚腹上,苦笑:“你是说这个?她问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数秒无言,安知山忽然问:“会难受吗?”
安冉:“什么?”
安知山目光沉沉,正如安冉从叶宁宁身上找二十年后的自己,安知山也在安冉身上见到二十年前的叶宁宁。
二十年前,正痛苦而无助地怀揣着他的叶宁宁。
他轻声问:“怀孕,怀着一个不喜欢的孩子,很难受吧?”
安冉静了片刻,慢慢点头:“最开始晨吐的时候,我觉得恶心。不但生理上恶心,心理上也恶心,认为这是身体的排异反应,我肚子里的东西是寄居的,是身体中的‘异’。后来……后来不晨吐了,简直像我的身体适应了它。最近我又开始腿疼,脚肿得穿不了以前的鞋。可这次我不再感到恶心,也不再怨恨。偶尔的,我摸着肚子,会突然觉得我非常爱它,甚至愿意为它付出生命。”
安知山:“……那你爱它吗?”
安冉满目慈爱地摇头:“不。”
她嗓音柔软,话却格外坚决:“我的脑子知道我不爱它,可我的身体不知道……你懂那种感觉吗?就是你的激素逼着你孕育出所谓的“母爱”,逼着你去爱你的孩子——即使这个孩子要开你的膛破你的肚才能生出来。我很想挣扎,想说我不愿意。可激素就像一块布,既堵眼,也捂嘴。遮住你的视线,不准你去看,不准你去说,甚至也不准你去想。”
她稍一合眼,眉头微颦:“我觉得……我的身体渐渐不是我的了。‘我’的部分,被它渐渐挤占得看不见。就像我不管怎样努力地吃东西,也都会被肚里的孩子吸收掉……我觉得,我好像也快被吸收掉了。我很害怕,怕自己有一天醒来,会突然变成一位‘伟大的母亲’,会‘为母则刚’,会说‘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命’。”
她颤巍巍地吸进一口气,又颤巍巍地吐出来,咧着嘴角,笑得像哭。
“我最怕到那个时候,我会连怕都不知道怕了。”
回到房间里,叶宁宁亲自拆了好几包零食,口子全朝安冉,可着她吃。
安冉先是对着成分表仔细看了,见没有营养师不许吃的,才挑拣了两块饼干,很珍惜地填到了嘴里。
她毕竟年轻嘴馋,贪睡贪玩,也爱吃零食,可是如今为了伺候肚子,她的吃穿住行全被专人把控着,这不许吃,那不许吃,她都好久没沾过零食味了。
叶宁宁见她吃得高兴,就很怜爱地笑了,仿佛是对待了一位小妹妹,柔声让她多吃一点,有什么爱吃的,过会儿她再下去买。
安冉那腮帮子被塞得像只小松鼠,她连连点头,含糊说好。
她吃得好好的,可吃着吃着,舌根漫起苦味,眼眶没来由发涨,她鼻尖一酸,掉下眼泪。
泪水串成珠帘,噼里啪啦往下浇打。她哭得突如其来,一发不可收拾。在安富跟前不敢哭,在安知山跟前不好意思哭,到了素未谋面的叶宁宁身边,她忽然就委屈极了,压抑着的情绪倾巢而出,全滚成了热泪。
见她霎时间成了泪人,叶宁宁有些慌张,往前欠身,着急地问她怎么了。
安冉用手心手背胡乱抹着眼泪,哽咽得讲不出话,一味地只是摇头。
周身一暖,是叶宁宁站起了身,将她搂到了怀里。
叶宁宁的怀抱柔软而温暖,单薄荏弱得像片花瓣儿,几乎承担不住任何重量。
可偏偏,就担起了她。
安冉埋在她胸腹间,无声痛泣,涕泪浸湿了叶宁宁的衣服。
她来之前,始终觉得她们是同病相怜,是一个受害者寻求另一个受害者。
此时此刻,她发现不是的,她们只是暴雨天的两个女孩子,是一个走向另一个,默默无言地撑起伞。
等她缓过劲来,叶宁宁抽了纸张给她擦脸,问她究竟怎么了?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欺负”两个字,她说得严肃,又问是不是孩子的爸爸做什么了?你不愿意?他强迫你?
安冉愣神,长久以来,没人敢悍不畏死地问她这种话。
毕竟,她在世人眼中绝不是被欺负了,她是被宠惯,被临幸,被赐予。她该感激涕零,该把浑身能供奉的全献出去,包括脸容,子宫,灵魂。
她不吱声,叶宁宁当是默认,骤时大为光火,咬着牙根发狠,说那我们去报警!绝对不能让那些人逍遥法外!
安冉连忙拦住,说不是的,没有的事,他没强迫我。
叶宁宁半信半疑,真的?
安冉扮出笑来,哄骗道。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
叶宁宁勉强放下心来,与她相对坐了:“那你怎么哭了?”
安冉抽纸,擦干眼泪:“因为……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叶宁宁盯着她的肚子,直直凝了许久,而后看向她:“好。那我陪你打掉吧。”
安冉闷涩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
叶宁宁摇头:“原因不重要,是什么都不重要。你不想让自己当妈妈,这才重要。”
安冉看叶宁宁,怎样都觉得她是个好妈妈,可想起母子二人那副生冷模样,又无论如何不对劲。
屋里隔音良好,只要不大喊大叫,外头动辄听不到。于是在好奇心促使之下,她悄声问了句出格的。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打掉你的孩子吗?”
叶宁宁不假思索:“说什么呢?我又没有……”
话到一半,她自行遏住,犹疑着锁了眉头,眼望地板,苦思良久,她喃喃:“我有孩子吗?孩子?谁呀?哦,对……对,知山。”
安冉抿了抿嘴唇:“如果再来一次,你会打掉他吗?”
叶宁宁眼神涣散,慢慢的,又凝出了精光,恢复如初。
“会。”
安冉:“为什么?你不爱你的孩子吗?”
叶宁宁声音抖颤:“我爱他……我当然爱他,他是我的孩子啊……”
安冉:“那你还……?”
“可是静婷……”
叶宁宁不知何时,眼中汪泪,带着孩子气的哭腔。
“我每天早上五点半起来压脚背,下腰,在练舞室里边跳边哭,为了控制体重不敢吃零食,不敢喝饮料,半夜十一点才回宿舍……我那么那么苦,我一路走来,不是为了生下他啊……”
她走得艰难,是为了登上舞台。舞台的途径有没有孩子,她不知道,可她知道,舞台的终点绝不该是产房,绝不该是从她肚子里掏出来个哇哇大哭的新生。
叶宁宁已经疯了,早就疯了,可在那疯子的头脑中,她藏着无穷无尽没人可诉说的委屈。
其中一句,盘桓得最久,她叩问得最多。
“你是我的孩子,那我呢?我的人生要怎么办?”
走出病房,安冉带着通红眼圈跟安知山相望了。
安知山起身,他依旧捂得严实,严实得看不出神情:“妈妈的情况,你也都看到了。”
安冉默然点头,而安知山单手插兜,望着病房里,口吻如常:“虽然你没问,但你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安冉抬头看他:“……好。”
安知山:“我觉得,偶尔也要考虑一下孩子的感受。”
安冉:“……什么意思?”
安知山转向她,眼眸藏在墨镜后:“我是说,如果孩子是在厌恶和不期待中降生的,那么你不会快乐,他也不会。”
说得玄乎,安冉试图理解:“你是说,孩子是无辜的?”
安知山摆摆手:“无不无辜,我不知道。我只是说,虽然我很感激妈妈给了我生命,可如果能再来一次,如果我能有得选,我绝对不会选择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而我现在的想法”,他冲安冉的肚子一扬首,“兴许就是它二十年后的想法。”
安冉:“……我懂了。可是只靠我自己……”
安知山走到病房门口,拎起保温桶,在进去前撂下句:“我会帮你想办法。我不能给你打包票,但会尽力帮你。”
安知山说要帮,就不白说。
他回去后当真冥思苦想了一番,可越是知道安冉的肚子不等人,那主意就越往缝里钻,让人捕捉不住。
过了约莫四五天,他大致想了个法子。
这法子不好,就像他打算带陆青子衿出国去躲一样,是个下下策。
那就是花大价钱买通营养师,或者佣人保姆老妈子,哪个都好,只要是安冉身边的就行。给人家一大笔钱,让其制造一场意外,安冉再趁意外把孩子流掉。
只要对方在安富怪罪下来前引咎辞职,远走高飞,那有了替罪羊,即使安富要发火,没有由头,安冉也就不会有什么大危险。
方法一般,可也就这招可堪一用了。
安知山想去跟安冉当面谈,不过这法子想出来时,已逾晚上十点多了,要说什么都得等翌日白天。
况且,安知山此时此刻也没心情考虑这些——他在等小鹿下晚自习回家,可桌上的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迟迟不见陆青的影子。
有一丁点儿恐怖预感在心底蔓延,安知山不敢细想,权做不知道,只是心急如焚地站在门口,不停向下张望,期待楼道里能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可就是等不到,正在他打算披件外套,亲自去接时,沉寂着的手机忽然啸出一声铃声。
他顿了一顿,强自镇定着接起来。
那头背景音嘈杂,问他认不认识陆青。
他说认识。
对面急吼吼的,说陆青在海大附属医院的急诊室,要他快来,尽快!
第72章 寒鸦
大脑空白地撂下电话,安知山十指紧抠桌沿,先是颤巍巍吐出口气,而后强行镇定地咬了牙关,他想也不想,抓起外套就要冲出门去。
大门一开,屋里的卧室门也随之而开,子衿神情紧张地握着门把手:“知山哥哥……”
安知山一条腿已经迈出去了,闻声,他逼迫自己佯出轻松样子,转身走到子衿身边,他笑模笑样地躬下身子,歪头作聆听状。
“怎么醒了?要上厕所?就跟你说睡前不要喝太多水吧?”
子衿显然是听到了什么,走到客厅,四下张望一圈,她皱起两道小眉毛,轻声轻气:“我哥怎么还没回来?”
安知山哄骗着拍了拍她的脑袋:“在外面买吃的呢,我这不就要去接他了么?你上完厕所赶紧睡觉吧,我接了他就回来。你要是有事找我,就用备用手机打我电话。”
而后,他意犹未尽似的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又只是抿出个笑,再次在那小脑袋上满揉一把,他拔腿就要走。
子衿拽住他的大衣衣摆:“你刚才是不是接了个电话啊……”
安知山愣了一下,只这一下,就被紧盯他表情的子衿看出了蹊跷。
子衿咬着嘴唇,眼圈泛了红:“知山哥哥,你跟我说真话,我哥是不是出事了?”
安知山下意识摇头,刚说句“没有”,就被子衿带着哭腔打断了:“你骗人!”
眼泪下成场骤雨,她忽然就成了个小泪人,话也含混了,可那意思仍旧清清楚楚,哭傻了也不耽误她头脑清晰。
“我听到人家说医院了,是不是新华书店旁边的医院?我去过,我知道啊,以前爸爸妈妈就在那个医院……你骗人……我哥在医院了,你骗人!”
事已至此,瞒也瞒不住了。
安知山肃然了心神,单膝半跪在子衿面前,又把住了她颤抖的细肩膀:“子衿,你听我说。我刚才的确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说陆青就在医院。他肯定没什么事,但医院那边需要人,所以我现在过去。你乖乖在家待着,好吗?”
子衿哭得抽抽嗒嗒,刚想说话,就被哽得讲不出话来,只好不住摇头,零碎道:“不……不要……我也、也去……”
安知山耐下心来,好声好气说了许多,可子衿担心哥哥,只一味不肯,不依不饶一定要跟去。
安知山知道子衿是个小孩子,再懂事也还是存着十足十的孩子气,本想跟她柔声细语到底,可不知不觉的,电话里那声催命般的“尽快”声声回响,不停萦绕在耳畔,烧得他浑身上下都像滚了火。
他在炙烤中失了分寸,在子衿又一次哭啼着说要跟去时,忍无可忍,一拍茶几,厉声道:“陆子衿!你就不能乖乖听话吗!”
惊雷似的动静,唬得子衿登时收了哭声,怯怯而错愕地看着他——安知山个狐仙似的人物,向来是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他什么时候急成这样过?
安知山自知失态,他促叹一下,压抑了沸腾心火,将子衿搂到了身前,闭了眼睛,跟她额头贴着额头。
“……子衿,不是我不想带你去,只是那里还有别人,会盯着你和陆青的人。你去了,可能就会有危险,你能明白吗?”
子衿发现知山哥哥冒汗了,额头上冷汗涔涔,连鬓角都打湿了。她用小手将安知山汗湿的头发往脑后撩,哽咽着道:“嗯,我知道了……”
小狗本来在大睡,听到外头吵闹,就睡眼惺忪地出来了,又因为察言观色,觉得两个主人的模样都不对劲,就战战兢兢趴在了子衿脚边,往上翻着两颗黑眼珠去观察安知山。
安知山在子衿额上亲了一下,勉强笑道:“我跟你保证,陆青一定不会有事,他一定会好端端回家来的。所以你跟糖糖在家里等他,好不好?”
子衿蹲在地上,抱住了糖糖,含泪点头:“嗯,好。”
她知道知山哥哥对她好,对哥哥也好,知山哥哥虽然平时嘴坏,爱骗人,但绝不会用哥哥的安危开玩笑,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给她空许诺的。所以他说哥哥会好好回家来,那就一定是真的。
只是……她隐隐觉着,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安知山放下心来,起身离去,刚出大门,走下两阶楼梯,子衿就抱着小狗跌跌撞撞冲到门口,冲他喊道:“知山哥哥!那你呢?”
尖嗓子喊亮了楼道灯,他应声回头:“嗯?”
子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佛稍一眨眼,他就要凭空消失了。
“你说让我在家等哥哥,那你呢,你不回来吗?”
安知山沉默一瞬,笑说:“回来。这也是我家,我一定会想办法回来的。”
子衿还要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是半夜?是早上?是明天?还是和哥哥一起回来呢?
可安知山说完就走,头也不回,终究如烟般消散在了夜色中。
安知山没跑,可一路走得步快如飞。
他一边下楼一边无意识地搓着两手,到了车旁,才发现子衿的颤抖蔓延到了他的身上,他那一双手抖得厉害,压根没法开车了。
他于是就打车去,半夜十一点的凌海静得像熟睡了,仿佛一丁点儿风吹草动都能惊醒了它,又仿佛梦境太甜太美,任凭天塌地陷都不肯醒来。途径海滨公园,海风灌进车内,冰冷腥咸,却没法使车内人清醒些许。
安知山攥着拳头,指甲剋在食指指腹,剋出一道要渗血的深痕,他全无意识,神经抽空成了毛线,而线又兀自缠作一团。
他什么全乱了,途中好似什么都想了,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到了医院大门,他像缕亟待转生的游魂,下车就往医院跑,跑到急诊部门口,他步子倏忽一顿。
他想他是看见了安富。
冷冬深夜,四野少光,安富站在“急诊部”三个红灯字的底下,一身挺括厚重的黑大衣,袖手插兜,身旁跟着几位同样黑森森如渡鸦的保镖。
一行数人,等他许久了。
安富笑得开怀,命运也不会比他笑得更得意,更残酷。他等着看安知山面上露出惊诧和绝望,可安知山并不诧异,他早就想到了,早就料到了,如今看见安富,他也只是看见命定的结局。
他重新迈腿,只是这次腿沉,沉得像要从泥淖中生生拔出来,他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向前走去,目不斜视地掠过安富,匆匆走进急诊部。
安富不急,现在收了猎网,捕了只最重要的猎物,他知道安知山如今就算插了翅膀都不敢飞,也不忍心飞了。于是他愈发泰然,带着欣赏一出垂死挣扎的好心情,他饶有兴趣地目送了安知山的背影。
遇见安富,算是不幸,即将紧随安富而来的种种事故,算是莫大的不幸。
而不幸中万幸的是,陆青没什么事。
安知山赶到时,恰好抢救室里有医生出来。医生面上没急色,更没哀容,将乳胶手套摘下来,她先确定安知山是病患家属,后又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宽慰道,病人没什么大事,就是在外面跟人打架,后脑勺受了打击,导致了短暂昏迷和轻微脑震荡。除此之外,手上腿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挫伤,不过没骨折,没内出血,所以安静休养一段时间也就好了。
没有性命之虞,自然是好事,可安知山仍然急得要命,毕竟这伤情在抢救室医生看来定然不算什么,而在家属看来,那就是大伤了。
医生也明白他急,往大门紧闭的抢救室回看一眼,她扭头说,病人已经醒了,应该很快就能出来,你先在这里等着吧。
医生走后,安知山后退两步,坐在了长椅上,手肘拄着膝盖,两手撑着脑袋。他垂着头,因为心已经在来时大乱了一场,而又在门口见到了安富,他明白再差也不过是这样了,于是反而冷静了。
只是冷得太冷,静得太静,一颗心在腔子里凝固得快要跳不动,坠坠得要沉进胃里。
他无所心思地抬眼,想看看陆青什么时候能出来,却在长廊另一端看到了正走过来的安冉。
安冉手里拿着几张单子,想必是去帮陆青缴费了。
安知山以为她是跟着安富过来的,便也没心思管她,重新将眼望地,一阵阵地出神。
神游了也不知是三两分钟还是半个钟头,他终于有了动作,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看也不看地递给了安冉,喉嗓发哑地说。
“这里面有二百万港币,你拿这个去买通身边的营养师,或者菲佣司机,谁都好,只要是安富能经常看见的人就行。制造一场小意外,趁机把孩子打掉后,再把责任推到对方身上。反正他拿了你的钱,那个时候应该早就辞职了,安富要追也追不到他,要怪也不好怪到你头上……”
嘱咐完,他力竭般往后仰靠,自嘲地摇头:“我现在自身难保,剩下的事,想帮也帮不了你了。”
安冉却没接卡,她落成孤立细瘦的一小株,渗出苦笑。
“……谢谢你,但已经不用了。”
安知山不解,转动眼珠,向她看去:“怎么不用了?你不是……”
话到中途,他愕然止住。
他这才看到,安冉“瘦”了——原本还在日益隆起的腹部空瘪了,而她四肢枯索,捏着单子的手指瘦如鸡爪,脸上和裸出的四肢上都有淤青红肿,被揍花了身子。
她两腿战战地快要站不住,仿佛刚出生就被运往屠宰场的犊羊,无助得只能淌泪。
可她没哭,十来年都无措都柔弱,她真是彻底哭够了。
安知山油然生出一股震悚,他蹙眉:“你……”
安冉继承了之前的习惯,去摸肚子,触手却是平坦。她从中汲取到些许欣慰:“我把孩子打掉了。”
要搁往日,安知山听到这话,也就知情识趣,并且是毫无兴趣地不再多问了。然而此刻他刚坍塌了心防,矗立在废墟中,他那情绪全赤/裸清白,不加遮掩了。
他分外不解:“为什么?我不是答应了会帮你吗?这才过去四五天,怎么就连四五天都等不了了?”
安冉静静听他说完,而又静如幽魂,双手背后,合身倚靠了瓷砖墙壁,幽幽诉说道:“自从上次从阿姨那里回来,我就下定决心要打掉这个孩子。本来想等你的消息,可昨天安总忽然要启程回郦港,又说是电子产品会对胎儿不好,就派人把我的手机电脑全收走了。”
她稍稍偏过头去,偎在墙上,要不是胸前微微的起伏还让她有些人气,她定然会像只死去已久的白鸽。
“我被软禁起来,既没办法跑,又没办法联系外面。回郦港之后,他就要我住进远洋名下的医院里待产了,到那时候,我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所以我昨天狠了狠心,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她抽吸了下,抚摸着肚子,忍着没哭,可嗓音发抖。
“她肯定是个很温柔又很聪明的宝宝,知道我没办法留下她,所以一下子就走掉了……”
安知山眼神复杂,落在她那浑身青红上:“他打你了?”
安冉:“我跟安总说是意外,但他怎么可能信,所以就……”
她耸耸肩膀,往下看自己周身伤痕,涩笑:“就这样啦……”
安知山溢出一声叹息,望向抢救室久亮不息的灯,不再言语了。
他不看不说,安冉却是从没从他身上挪开视线,定定盯了许久,她的目光慢慢掉在地上,话语喃喃。
“对不起……”
安知山不知道她为什么道歉,也不在乎,只摇了摇头,示意不用。
安冉也随他望向抢救室,低声道:“他是因为我才这样的。”
“你说什么?”
安冉抖了一下,可忍住没往安知山看,因为看了就怕了,怕了就不敢往下说了。而有些事有些话,是瞒不住也瞒不了的,她一秒不说,那事情就压在她心头,多一秒都会活活压死了她。
她把心一横,逼着自己讲出真相:“今天……我们今晚的飞机,要回郦港,安总说要把我带回郦港再收拾,我怕会被他活生生打死,就趁着入夜逃走了。但他们看得严,我走了没到半小时,他们就发现了。我当时在蘅兴路,那几个保镖硬要把我拖到车里去,然后他……你男朋友刚好看到,就上来帮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