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颇泰然地在他怀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向上抬头,与安知山四目相接:“那你怎么想?不帮她吗?”
安知山垂着眸子,说好了以实相告,便是连无助与惶惑也不藏了:“不知道。你想让我帮吗?”
陆青将冰水饮尽,喉结一滚又一滚。放下杯子,他很痛快地打了个冷颤:“看你自己。”
安知山笑了:“我不问自己,我只问你。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陆青不假思索,直言:“那我不想要你帮她。”
原以为小鹿这么善良,看到安冉可怜,肯定不忍心,会劝他去帮,却是没想到小鹿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回绝掉。
安知山一怔:“为什么?”
陆青往上抬手,捧住安知山的脸颊,揉搓出个挤眉弄眼的滑稽样子:“她是很可怜,但你更可怜。”
安知山:“我又没被迫流产,我有什么可怜的。”
听他贫嘴恶舌,没个正形,陆青就掐住了他的脸颊,扭了一下:“谁说你是这个可怜了?我是说……”
舌结须臾,陆青也没道出个所以然,就无奈笑了:“哎,我也不知道,我也说不好。我爱你,所以总觉得你可怜。”
陆青将手伸到安知山后脖子,搂着他弯下身来,像只小兽一样地跟他蹭了蹭鼻尖,又啄了啄嘴唇。
“她很惨,很可怜,如果我在路上遇到她,会想办法帮她,因为这就是我爸妈从小教育我的,这样我才能心安。但如果是要你以身犯险去帮她,如果帮她可能会损害到你,那我宁愿不要这份心安。”
陆青用指尖描摹着安知山唇瓣的形状,神情温柔又认真,仿佛在对待一副绝世珍稀的脆弱艺术品,满腔怜爱。
“我爱这个世界,也爱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但在这所有人当中,我最爱,最爱,最爱你了。”
安知山俯下身和陆青接吻,爱得快要心怀感激。
可惜,心越软,底下越要硬。
“小鹿……”安知山嗓音缠绵,在陆青脸腮上啄吻,“小鹿好会说,小鹿,手给我……”
陆青现在已经完全摸透了安知山的“习性”,他连声暧昧叫小鹿,那往往就是要做坏事了。
果不其然,手被牵过去,柔软掌心硌在个要命的大玩意儿上,陆青忍着羞臊,任由手被握着弄了几下。
可惜那东西食髓知味,愈发狰狞,东西的主人更是个天生坏种,起身去厨房不知做了什么,陆青以为被饶过了,刚要起身,就见安知山端着两杯水又回到了沙发前。
当着陆青的面,安知山坦然地喝了口冰水,解释道:“一杯热的,一杯冰的……嘛,小鹿肯定是不懂,没事,过会就懂了。”
过了一会儿,小鹿果然无师自通地彻底领会了。
事毕,小鹿窝缩在沙发一角,讲话还带有刚才被欺负到大哭的余韵,抽抽搭搭。
“还没、没去接子衿。”
安知山正在把二人刚才制造出来的半篓卫生纸打包扔掉,回道:“没事,过会我去接。”
陆青哭得口渴,想喝水,可现在对冰水热水都有了一定阴影,就让安知山给他点个外卖,买杯果茶回来。
安知山饱食餍足,心情大好,好得简直闲不下来,想把家里家外全打扫了。
他将外卖软件打开递给小鹿,小鹿边划边说:“对了,那你呢?你打算帮她吗?”
二人心有灵犀,话茬过了两个小时,还能接上。
安知山起身,拎着垃圾袋:“我想,但帮不了。”
陆青知道他为什么帮不了,就单挑前者来问:“为什么想帮?”
安知山犹豫一下,说:“因为在她身上看到妈妈以前的影子。”
十七岁的安冉和十七岁的妈妈,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都是戛然而止的人生,都是惨遭一人的荼毒。
当年看着十七岁的妈妈,他救不了,如今看着十七岁的她,还不救吗。
陆青并不说话,只从手机屏幕上抬了眼睛,有些担忧地看着安知山。
他想,安知山心软。
二十年凄风苦雨,二十年霜欺雪压,躯壳都被折磨得无数次解离了,不知怎么做到的,居然还能把一颗心脏护得这么柔软。
心软不一定是坏事,但对于出生于安家的安知山来说,心软一定是坏事。
于他而言,心太软了,兴许会像一种诅咒。
八月下旬的这天,是陆青的生日。
陆青小时候爱过生日,在墙上还挂日历的年岁,他从八月初开始就天天往后盼,过一天就踩着凳子,在日历上画个红叉。
后来长大了,十三四岁,他依然爱热闹,可不愿意再在家里跟父母妹妹过了,而是出去找朋友玩着过。
再后来,家里出了事。两年来,说是为了省开支也好,说是睹物思人,没了心情也好,他总之没再过过生日,顶多顶多,也只是买个便宜的小蛋糕,子衿一半他一半,凑合着敷衍了新一岁。
然而,今年不同。今年不但有了安知山,他又从没完没了的兼职中脱身,走进花店,又从花店回到学校。
爱情事业两收获,在焕然一新的人生里,他觉着有必要再好好庆祝一次。
至于在哪儿庆祝,几人在花店二楼一块儿喝奶茶扯闲篇时,好好探讨了一番。
子衿坐在蒲团上,双手捧着杯橙汁,说去游乐场,好玩,好看,人多,晚上还放烟花呢。
安知山在沙发上,叼着冰美式的吸管,正在投屏上找电影看。回说,“子衿,你这叫司子衿之心,路人皆知。”
子衿眨眨眼:“啥意思?”
安知山扭头,上下扫她一遭,又扭回去:“你这身高不够,去游乐园大多数都玩不了,顶天玩个旋转木马。”
司子衿之心被轻易窥破,她冲安知山噘嘴瞪眼地做了个鬼脸,气呼呼地喝橙汁去了。
温行云坐在沙发帮上,手边放着芋泥啵啵,摸鱼还不忘工作,边剪花泥边提议:“那我们去仙霞山吧,最近朋友圈天天刷到有人在山顶露营。”
陆青,作为土生土长的凌海人,咬着草莓奶冻的吸管,立即摇头:“仙霞山蚊子太多了,凌海这么多山,不知道怎么的,就它招蚊子。而且……”
他咽下一口草莓冻,稍稍欠身,摆了煞有介事的样子:“我小时候,爸妈都不许我去那儿,说那里以前是乱葬岗,闹鬼。”
子衿当场拆了他的台:“哥,爸爸妈妈之前说,那是因为你小时候太淘气了,他们怕你去山里走丢,才编出来吓唬你的。”
陆青:“……啊???”
他颇郁闷地喝掉半杯奶茶,说:“也是,他们以前还跟我说仙子山里有吃小孩的妖怪,估计也是为了不让我乱跑。”
然而,狐妖在场,现身说法。
安知山向他瞥去,似笑非笑:“这倒是真的,仙子山里有狐狸,专逮漂亮小鹿回去当压寨夫人。”
子衿傻乎乎:“啊?真哒?”
当着子衿的面,陆青自然是无言以对,温行云则是早就习惯了,拍拍子衿的脑壳:“是啊,咱这花店别名叫黑风寨来着。”
生日当天,最终由陆青本人一锤定音,敲定了去海边。
“黑风寨”的四人一狗找了个僻静地方,亲手架了烤炉做了烧烤,听了海浪吹了海风,最后,安知山又从车后备箱搬出几大箱子烟花,几人仰头共看了场火树琉璃般的烟火盛景。
最后一簇烟花不同之前,宛如闪着金箔的水母,拨星空仿佛拨水流,往上游去,最终炸成盛大的一捧。
星火坠落到海面的时候,安知山眉目不转,单是稍稍侧过了脸,去亲了亲小鹿的耳朵。
驱车回去,陆青刚才跟温行云闹得欢实,两个毫无酒量的人拼酒,喝得两个人都晕晕噔噔。
安知山因为充当着司机的作用,故而滴酒未沾,在驾驶位从后视镜看后排,就见一个亲哥一个姐姐,一边一个地抱住了子衿的小胳膊,正在跟人家呶呶不休。
小狗倒是安逸,它玩累了,正窝在副驾驶呼呼大睡。
子衿被吵得脑壳嗡嗡的,只好捂住耳朵,从后视镜中看到安知山带了明显笑意的眼睛,她在左右拉扯中喊道:“知山哥哥,快开呀!我都要分家了!”
紧赶慢赶,总算在子衿“分家”前到了小区门口。
陆青经风一吹,稍醒了点儿酒,但醒得有限,只够他摸索着自己往楼上走。
然而到了单元门口,他却被叫了住,回头一看,就见子衿和温行云不知从哪儿一人摸出个小礼盒,正笑殷殷地看着他。
子衿捧着礼盒送了上去,礼盒呈现了四方四正的厚书样子,得了子衿的首肯,拆开来看,里头是子衿做的名为“哥哥”的卡纸册。
陆青在里面成了花红柳绿的剪纸小人,他浇花,做饭,睡觉,写作业,翻到最后,是他们今夜在海边放烟花——合着安知山早就把流程透露给子衿了,在卡纸册的最后一页等着呢。
子衿做手工,向来是抽象流派,讲究个手艺有限,心意无限。
陆青被妹妹这无限的心意感动得够呛,翻看着卡册,不禁笑出了个傻兮兮的孩子相。
温行云送的,则是个潮牌的运动水壶。陆青现在没法运动,不过太爱喝水,简直比花店里的花儿更需要水分。温行云在店里包花,常常就见陆青端着个小杯子走来走去地接水喝。
现在好了。温行云笑嘻嘻地说,这水壶简直有人脑袋大,接一壶够喝一天。
轮到安知山,安知山不负众望,掏出个锦绒缎子的小盒,盒是装钻戒的大小,不过他倒没急着现在就送戒指,而是送了枚坠满碎钻的鹿角胸针。
正如安知山此人,十分楚楚动人,万分华而不实。
见它好看,子衿要来瞅瞅,摊在手心里左看右看,就觉得自己像是攥住了一颗星星。
“这是干嘛的呢?”
安知山本是双手插兜,稍稍弯身,跟子衿一起欣赏,这时就直起身子,答道:“胸针,别胸口的。”
子衿珍而重之地把胸针还给陆青,又问:“什么针?”
安知山想了一想:“就是曲别针。”
子衿:“哦……要别在胸口的曲别针?”
安知山:“对。”
子衿童言无忌,感到了困惑:“那……那这个有啥用呢?”
陆青:“好看。”
温行云:“上头钻多,吃不起饭了能换钱。”
安知山从陆青手里接过胸针,在灯光下晃了一晃:“这你就不懂了。到时候你哥开学了,让他别在校服上,要是哪天听国旗下演讲时,看上头校长不顺眼,就拿这个晃他。”
陆青:“……”
陆青并无把胸针当唐门暗器,去晃瞎校长的心思,但对于安知山送的礼物,他还是很珍爱的——毕竟是安知山,是能在他心窝里安睡的人,即使安知山说只奉送“香吻一枚”,那陆青觉着,自己也能被哄得挺开心。
安知山把胸针放回盒中,塞到了陆青的裤兜里:“就知道你们觉得这个不实用,没事,我还准备了实用的。”
所谓实用的,就是安知山在众人惊讶眼神中,从楼道里牵出来的一辆崭新电动车。
陆青觉着前两天温行云给他发的,小狗骑车的视频已经够滑稽了,没想到更滑稽的是安知山牵小电驴。
陆青先是愣了,看看电动车再看看安知山,而后没忍住,弯腰喷出了一声大笑。
笑得莫名其妙,笑得他快要肚子疼才一揩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堪堪停下来。
安知山不觉得被揶揄讥讽了,只是看着陆青笑,就不由得也要跟着他微笑,而今小鹿乐完了,他就佯出副无辜样子,握着小电驴的把手,将小车往前一搡,故作委屈:“怎么了?你不喜欢?”
陆青还留着大笑的余韵,脸腮上盈出两枚梨涡,弯身扶膝,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喜欢呀……只是……”
他抬眼往安知山瞄,就觉得心口像化开了一碗糖稀——安知山真是变了。
他掌心还残留着奋力拉住风筝那根断线的道道通红辙印,而当初在半空中没着没落的漂亮风筝,如今已经安安稳稳降落在他身边了。
陆青走到小电驴旁边,开始满心欣慰地欣赏这个接地气的礼物。
家里其实有电动车,不过已经用了很多年,比子衿年龄都要大了。陆青平时骑它上学,总觉得自己屁股底下是只耕地许多年的老牛,该退不退,早该换了。
他本来打算自己攒点钱买,没想到安知山个飘飘欲仙的如今沾了烟火气,一双眼睛变得能体恤民情,送胸针的同时,还给他牵了头小电驴。
陆青很欢喜,欢喜得酒不醉人人自醉,回到床上将安知山好一顿揉搓。
刚开始他闹着玩,揉搓的还是脸颊,后来安知山被弄得起兴,就引着那双手揉搓到其他地方去了。
翌日清晨,隔壁的温行云和子衿统一挂了两只黑眼圈,全没睡好。
温行云刷着牙,满口泡沫地抱怨:“昨天外头有只野猫发/春,喵嗷喵嗷叫了一宿。”
子衿也正刷牙,含着只小牙刷,连连点头附和:“是有小猫叫,吵得我都没睡着!”
陆青坐在沙发上,玩着手机,然而心思全然不在手机,而是听对话听得后背冒汗,心惊肉跳。
安知山将鸡蛋饼、小菜以及刚榨的豆浆摆到桌上,系着围裙坐到陆青身边,他牵过对方的手,俯到耳畔做密语:“放心吧,我也听到那只猫叫了,不是你。我昨天不是把你嘴捂上了吗,忘了?”
陆青真忘了,昨晚上荒唐太过,今早晨光洒下,他看昨晚的一切都像一场要人命的春/梦。
见他神情有恙,安知山又问:“怎么了?昨天弄得你不舒服了?”
陆青头脑正放空,闻言想都没想,嘴唇嗫喏着说:“舒服……”
一落地,他反应过来,想把字句捡回来塞回去,可已经来不及。
安知山轻轻笑了一声,倒克制着嘴巴,没像昨晚似的,捡荤的来,什么都讲,单在口头就把人欺负得受不住。
他说:“那你昨天还喊疼?”
陆青看了看正洗漱的姐妹两个,见她们还在兀自说笑,就小声道:“疼倒是没那么疼,就是涨。”
安知山又是一笑:“我又没真进去,手指也受不了啊?”
陆青现在还觉着里头发涨发木,含着点儿怨怒瞪去:“那你让我当上头的,那我就受得了了。”
安知山用看小鹿胡闹的眼神,含笑看他,并不言语。
陆青猜也知道不能,悻悻哼了一声,过了会儿,他问:“真的挺涨的,你昨天那个……那个……放了几根啊?”
他讲得臊脸,一字一字都吐得艰难。
他艰难,安知山倒是坦荡而利索,摊出巴掌,将中指与无名指微微上挑着并起来:“就两根。”
陆青颇错愕:“才两根?”
安知山将食指也并过来,说:“想再加一根,可你把腿蹬得像兔子,说受不了了。”
记忆慢慢爬回脑内,陆青倒吸一口凉气。
昨天是挺快活,快活得他现在想起,还要打个冷颤。但这实在是种要人小命的快活,像种甜美的鸩毒,尝一点就要上瘾。
他心有戚戚地攥住了那三根手指,觉着自己真是道阻且长——两根就受不了了,而安知山的东西可比三根要夸张得多,也骇人得多。
陆青依然认为还是自己比较适合当上头的,他尺寸正好,讲话温柔,不像安知山,在床下已经够可恶,到了床/上愈发变本加厉,真就成了个放/荡而淫邪的登徒子了。
可惜,只有他自己这样觉得,显然是不够的。而安知山最近对他是日拱一卒,变着法儿而又循序渐进地调弄他,陆青被哄得一点点往温柔乡坠,边坠边疑心自己总有一天要屁股遭殃。
好在,屁股还没遭殃,他就开学了。
这次开学,可就到了最紧要关头,陆青这回真成了只小鹿,整天忙得四蹄生风,压根闲不下来。
回到家里,他往往也是吃两口饭就背单词,背着背着就睡倒在了床上。有时候他意志力强,能睡到半夜两点多再迷糊着爬起来洗漱一下,有时候困得形似昏迷,就一觉昏到了天亮。
这种状况下,安知山要还想对着小鹿的屁股使坏,那可就真成王八蛋了。再言,小鹿暑假期间天天常服还好,他一回学校,套上蓝白校服,安知山就宛如妖精见了唐僧的袈裟,刺眼到了食欲萎靡的程度。
如此,两个人相安无事地到了九月一,子衿上小学去了。
旁的小朋友在小学门口嚎天喊地,子衿则是背着书包,兴奋得不得了,看一切都是新奇而有趣。
旁的家长都是对着孩子偷偷抹泪,而开车来送子衿的安知山回到车里,降下车窗,一甩墨镜,戴了上去,又对她敬了个吊儿郎当的美式军礼:“晚上见,子衿上校。 ”
子衿乐得一口小白牙全露出来,奋力挥手:“去吧去吧,晚上来接我的时候别忘了带汉堡哇!”
安知山:“放心吧,给你带十个来。”
陆青忙得没空送她,自然也没空接,傍晚安知山来接子衿,没带十个汉堡,而是带了三个。子衿努力吃掉一个半,就再也噎不下去,并且被撑得直打嗝。
好日子和忙碌的日子似乎都能转瞬即逝,陆青觉着昨天学校还是树影浓绿,鸽影在天,倏忽间,树叶黄了又红,落了又扫,鸽子也关进了笼子里,天气立刻就冷了起来。
十月末,安知山在花店正考虑着要不要把冰美式换成热美式,手机叮咚一响。
他以为是温行云发消息,问他进货要多进三色堇还是虞美人,单手点开来看,却是条短信,并且是个全然陌生的号码。
短信简练,是【能出来见一面吗】。
安知山当是骚扰短信,本想不做理会,那头似乎知道了他不会存下自己的号码,旋即又发来一条。
【我是安冉】。
北方的十月末已经可以非常冷,前两天凌海刚飘了一场小雪,那气温便愈发的低。
安冉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依然穿着身纯白毛衣裙。安知山进到咖啡店里时,就见她坐在窗边出神,双手交叉放在膝上,脑袋偎着玻璃,呼出一小丛窗雾。下巴瘦得太尖,脸腮也清苦没肉,脸色苍白,白得像纸,她那神情很淡漠,无糖也无盐,是一汪宁静而绝望的苦水。
看到安知山,苦水起了波澜,她站起了身,努力挤出一点儿笑容:“你来了。”
安知山没话可说,就“嗯”了声,落座后,极力不去看安冉隐在贴身毛衣裙下的肚腹——两个多月没见,已经有些显怀了。
安知山不愿去想,可瞟着那微微隆起的衣裙,他克制不住地想。婴儿简直就像寄宿在母体内的肿瘤,婴儿愈大,母体愈小,婴儿愈健壮,母体愈脆弱,就像《异形》电影里的场景,寄宿十月,有朝一日就要血淋淋地破体而出。
又或者说,破土而出——所有人都在欣喜新芽的冒出,似乎没人在意被它冲破的土壤还能不能回归原样。新芽汲取着土壤养分,越长越高,越长越茂,等到枝繁叶茂的一天,也就再没人注意到脚下枯瘦皲裂的土地了。
而后,他又想到自己也曾经这样寄宿在妈妈体内,自己也曾经浑不知事地把头顶那层薄薄土壤冲破,只为了来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看一看。
思及至此,他感到了一阵微妙的恶心。
安冉没喝咖啡,想必是孕期忌口太多,怀了安家的血脉,那简直就多到什么都不能吃的程度了。
她双手捧着杯热牛奶,暖手的功能大于解渴,吸啜着慢慢喝。
“那个……”
放下杯子,她开口,不像上次那么畏葸,但还是有点儿怯怯的。
“……你最近怎么样?”
安知山喝着热美式,随口应下这句寒暄:“还行。”
等了片刻,安知山不问她的好坏,安冉只好局促地笑笑,不问自答:“我最近……也还好。”
她本以为照着安知山上次那事不关己的态度,他得冷嘲热讽句,哦?我问了吗?关我什么事。
没想到,安知山居然接了话。
“安富那身体,本来是不可能再有后了,现在突然有了个孩子,他高兴还来不及,连带着对你应该也不会太差。”
安冉欲言又止,张了张嘴,最后苦笑一下:“嗯。的确是……不差。”
听她那语气,仿佛是舌根酿了百千斤的苦楚,吐不出来。
安知山本来是真不想搭理,可又不忍心总这么晾着她的苦,便妥协地叹了口气:“不差,那意思是,也不好?”
帮是帮不了的,那让人家倒倒苦水,总是可以的。
得了机会,安冉这才终于能把真正的近况好好说出来。
原来安富对她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当然,是按照安富自以为的那套好法来的。
她现在只要是在家,那行立坐卧都要有人看管,安富将她肚里的东西当成宝,其余人有样学样,只一味地饲养她肚里的这位太子爷,全然不顾她的意愿。
她吃不下的,要吃,不爱吃的,也要吃,吃得恶心了呕吐了,吐完刚擦干净嘴巴,营养师就漠然地将价格高昂的滋补品喂到她嘴边,“安小姐,吃吧,安总特地给您买的。吃得多,孩子才能长得好。”
她彻底成了一只器皿,没有心绪,没有思想——有也没有,有也不配。器皿理该为了孩子吃,为了孩子睡,为了孩子三天一次地去做检查,为了孩子去吐一遍又一遍。
可若是真成了只器皿,倒也还好,偏偏安富要上来作践她。
前三个月不能动,过了三个月,安富就隔三差五地缠上来了。
他自以为是在宠幸,绝不会明白安冉是如何被揉皱了扔在床上,手臂下意识护住肚子,纤弱身体一下下随着冲击而发抖,泪水横流,淋湿鬓发。
她宛如张惨白而又空白的试卷,上头只有问题,没有答案。
白天为了孩子活,夜晚为了老子活,肚里的婴儿和身旁的安富共享血脉,默契地在她身上扎根,吮吸养分。
偶尔凌晨醒来,她淹没在自己的泪水中,呆怔地想,两个安家人都不要她好活,也不肯放她好死。
可她不想死,真不想。
她太年轻了,五岁被带走,十五岁见到安富,十七岁怀孕。她的一生还没开始就要潦草收尾,她真舍不得为了肚里的肉瘤一死了之。
安冉讲得含蓄,口吻克制,可安知山看得出来,她是忍了又忍才没让眼泪再度砸下来。
安知山不肯往下问了,因为不肯眼睁睁看着对面的女孩真变成当年十七岁的妈妈,纵使她已经是了,可他眼不见为净,依然不愿意去看。
他转而问:“他看得这么严,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安冉答得犹豫,似乎自己也糊涂:“一日三餐都很严,但是上午十点多,或者现在,下午三四点,就会相对宽松一些。我给他打电话,说出来见同学,他就允许了。”
安知山有些讶异,以为安冉的本职就是情人,没想到她还会有同学。
安冉不知道他心所想,怆然笑笑:“其实也没有那么严,他知道我不敢跑的。”
安知山:“为什么不敢?”
安冉抬头看他,就见他面色不改,以十分想当然的口吻说:“既然他现在看得不严了,为什么不直接跑?安富至少不会缺你钱,既然有了钱,那天南海北,他怎么抓得到你?”
安冉明白他不懂,便沉默一下,自哂着摇头:“你是他的儿子,你们再不和,也毕竟有血脉牵制着,所以你敢反抗,但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有资本的。”
她埋眼,手搭在肚子上:“即使有资本,也不是所有人都敢反抗的。所以你的妈妈肯定是个很勇敢的人,所以你才会那么勇敢地去反抗他。”
的确,叶宁宁活得堪称凄厉,一生都宁死不折,即使如今到了疗养院里,也在无意识地跟过去作斗争。
但也的确,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就当真玉碎了,这不就被折磨得发疯,进了疗养院吗。
而她的儿子,同样也活得凌厉,凌厉得险些逼死了自己。
勇敢的人。安知山暗忖,说是勇敢,可拼死拼活和忍辱负重,其实真不好说哪种才是勇敢。
安冉缓缓摸着肚子——她最近常有这个动作,也不知道是从小跟电视里的孕妇学的,还是被婴孩驻扎了的女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摸一摸那杆扎透自己血脉的旗。
总之,她近来总在抚摸肚子,神情平静,但没有爱怜,仿佛她是个没有手术刀,又一心想要剜走肚里肉疮,给自己治病的赤脚医生。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姓安吗?”
不待答案,她就垂着眼睛,又笑道:“因为我是安家的养女……不对,也不算,应该算是安家资助的女孩子之一吧。”
安冉是个孤儿,她只知道自己是孤儿,至于身世,只以前在郦港的福利院隐约听说过。貌似是父亲酗赌,母亲爱吸,父亲赌债太高,有次醉酒杀了人,母亲吸得没钱,贩吸养吸,也被抓了。
父亲判了什么,已经不可考,母亲则是在狱中被发现怀了孕,延缓了刑罚,生下了个她。
她在福利院待到五岁,直到那天福利院办了场浩大的欢迎会,欢迎远洋集团的老总安德胜前来捐资。
老安总当时已经须发尽白,但还没得癌症,腰板也笔直,瞧着是个和蔼而正派的老爷子。
老爷子身家富贵,要求名声了,于是那些年大做慈善。他给福利院捐了两栋小楼,一个操场,一个新食堂,可犹嫌不足,眼睛四处瞟着,看哪里能容他“大发善心”。
眼睛最终瞟到了作为福利院代表,穿着一身簇新小裙子,前来给他送锦旗的她。
搂着笑出一排整齐小白牙的五岁小女孩拍大合照时,老爷子噙着笑容,斜瞟着她。
那“善心”发到了她的身上。
他提出要资助这个女孩子上学,供到大学,毕业后直接进远洋总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