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九—— by二两香油
二两香油  发于:2023年10月09日

关灯
护眼

胡扯间,他总算千辛万苦换上了拖鞋。
陆子衿不认生,尤其不认长得好看的生,拽着安知山的袖子把他往屋里带,还一直回头,眼神在马丁靴上耽搁好几眼,评价道,“知山哥哥,你的鞋还挺好看,而且……嗯,而且比我哥的鞋还大。”
安知山安然领受,并且有来有往,夸了回去:“是吗?我看你哥给你买的雪地靴也挺好看,像channel的冬季新款。陆青很会挑东西嘛,眼光真是好。”
后半句咬得重,小丫头听不懂,陆青却是心领神会,听出揶揄来,抬头望去,安知山果真带了笑意,撞上视线。
陆青一激灵,做贼心虚地撇开眼,稍稍冷却下的心跳又开始鼓噪。
陆青:“子衿,你别烦知山哥哥,让人家坐下歇会儿。”
陆子衿:“啊?”
家里从未有过客人,如今终于盼到了一位,哥哥又不许缠着。陆子衿委屈巴巴,将嘴巴瘪成了小鸭子,“我就想带知山哥哥参观参观,就……参观参观……”
其实根本无需参观,家里统共不到八十平,卧室门又都大敞四开,屋里几块地砖都数得清,一览无遗。
“没事”,安知山出言安抚,“你好好歇着就行,你这都一晚上没回来了,估计子……妹妹叫陆子衿对吧?估计子衿也无聊了,我陪她玩一会儿。”
陆子衿立刻眉飞色舞了:“嘿嘿,对嘛,我这是替哥哥招待客人!”
陆子衿嘴快,腿更快,拉着安知山就进了自己房间,要给他炫耀昨晚上刚出炉的黏土大作——小海豚斗殴,还不忘唠叨她哥,“哥你胳膊夹紧点儿,别把体温计掉出来咯。”
陆青笑得纵容无奈,“知道啦。”
卧室面积不大,但瞧着很清新。
屋里刷了绿茵墙漆,然而绿得支离破碎,经年掉斑驳了。靠墙是张双层床,旁边是纯白的书桌和小衣柜。床有些发旧,只下铺有一整套天蓝的法兰绒床单枕头,上铺则是光秃秃的木板,放着几卷旧棉被。书桌衣柜倒是九成新,椅子底下还压着块毛茸茸的卡通地毯,而陆子衿迫不及待要展示的大作就在书桌正中间。
安知山对着两条用鱼鳍当拳头互锤的小海豚,研判了许久,薄舌如他,也只能憋出句,“妹妹……挺有……呃,那个,艺术天赋。”
毕加索流的艺术天赋。
陆子衿点点头,在这方面自我感觉相当良好,“是吧?我也觉得。”
安知山打量了周遭,问:“你这怎么还是上下铺?和你哥一起睡吗?”
陆子衿:“嗯……以前是的,现在我哥睡隔壁。”
隔壁寒碜了不止一星半点。
陆子衿的卧室虽说简单,但也清爽,可这间合该是主卧的房间却堪称朴陋。
四面是没上色的白墙,墙灰掉了一批又一批,扫都扫不完,连白也被经年累月侵蚀成了灰扑扑,斑点样的霉花从墙根蔓出,匍匐一室。屋里没什么物件,唯独一张双人床和两爿木质衣柜,孤零零的,形影相吊。
床挨着暖气片放,虽然大,却是大而无当。床头到床板全都单薄,仿佛翻两个身就能给睡塌了。床上卧出个蜷缩的身形,角落里扔着只已然干瘪了肚容的黑书包,里头没有书本,只有个铝制饭盒和侧边一瓶附赠的保温杯。
主卧暖气似乎不太好用,站在屋里也还是发冷,寒风从窗角贴了胶的罅隙中钻进来,嘶嘶如蛇信,无休无止。
安知山并不去问陆子衿为什么会半夜一人在家,就像他也不必问陆青为何崴了脚也依然要去挣块儿八毛的打工钱。那空出来的上铺,年久失修的窗户,以及床头柜上努力翻了四五页,写满了笔记,却终究不了了之的高中教科书……
他出来时,陆青闭目小憩,偎坐在铺了旧床单的布艺沙发上,床单蓝底白格,白的很白,蓝的也快要浆洗得发白。
药效还没起,陆青高烧未退,面上浮红,眉尖稍稍蹙起来,气喘微微,有如严冬冻在冰湖畔的山茶花,病恹恹的漂亮。
安知山不必问,也实在无需问。
电视柜旁摆着遗照,一双男女灿若骄阳地被囚困在黑白里。
遗照的黑白已然解释了这对兄妹如今生活的黑白。

第5章 获救的人
陆青烧到了38度7,陆子衿看了,懵懂认识到哥哥似乎是病得很重,跑去厨房拿了个鸡蛋,眼泪汪汪地往陆青额头上贴。
陆子衿:“哥……这是张奶奶给咱俩留的茶叶蛋,你在脑袋上热热,趁热吃了,多吃鸡蛋对身体好……"
安知山憋笑帮腔:“是啊。子衿,家里有没有玉米?拿给你哥煨一会儿,指不定能爆出爆米花。"
“啊?真的吗?”陆子衿这个小没良心的,眼泪来得快,去得更快,听到零食霎时就雀跃了,“哥!我要吃爆米花!”
陆青又气又笑,可力气全被病没了,愠怒软化成了文火,“什么爆米花,能不能盼你哥点儿好,我看你像……阿嚏!像爆米花……”
陆子衿依旧跃跃欲试,被陆青在脑袋上揉了一把,“赶紧睡觉去吧,明天不是还要去海洋馆吗?去海洋馆自己买爆米花吃。”
陆子衿这才想起来明天还有安排,一拍脑门,大呼小叫地冲进了厕所,打算五分钟完成洗漱,再用半小时功夫紧张到睡不着。
那边流水嘈杂,二人又闲聊两句,眼瞧时间差不多了,安知山刚要起身告别,陆子衿就叼着个粉色小牙刷冲出来,塞给他支未拆封的牙刷,满嘴泡沫地撂下一句“格格泥用哲隔吧”就匆匆而返。
留下客厅两个人面面相觑。
眨眨眼,陆青反应过来:“子衿,知山哥哥只是送我回来,今天不在这儿住。”
“啊?”
从厕所门里探出来个刚洗了脸,湿淋淋的伤心小脑袋:“知山哥哥你今天不住我家吗?为什么呀?我看别人家来朋友都会住一起的……是因为不喜欢吗?我可以把床让给你,我去和哥哥睡一张床……”
安知山瞧瞧陆青,又瞧瞧子衿,笑着耸耸肩,根本就是无所谓:“我都可以啊。你问问你哥想不想让我留下来。”
左右他无家可回,他所住的地方没有等候也没有家人,寄居再久也顶多算个宾馆,有人归心似箭,可那也是回家,哪有人归心向宾馆的?
陆子衿转头看陆青,她是天真无邪,参不透安知山要她问出的话里全是狎弄。
“哥,你想要知山哥哥留下来吗?”
这话实在问住了陆青,他望向安知山,眼眸清澈,透亮得连水底几枚碎石都藏不住。故而,他那莫名而来的歆慕与留恋也都淌在眸底,不遮不掩,澄澈如练。
安知山从始至终都看在眼里,不置可否,只是漠然旁观。
陆青搞不来弯弯绕绕,也学不会欲擒故纵,答案不出所料。
“那就……留下来吧?”
陆青也起了兴头,笑意渐浓:“你睡我的卧室吧,等会儿我去换套新的床单被罩。对了,你来之前有吃晚饭吗?现在饿不饿?厨房里有中午的土笋炒肉……啊,给客人吃剩菜不太好,那我给你炒个新的吧?喜欢吃什么?”
说着,陆青竟还不是客套,当真要起身。
安知山拽着胳膊把他拖回了沙发上,又撕开了桌上刚买的退烧贴,驱鬼贴符似的,“啪”地贴在了陆青烧烫的额头上。
“小病号,都这样了还做饭,我都怕你等会儿栽锅里。”
话虽如此,饿倒是真饿了。
安知山今天出来得早,要按计划,他这会儿已经葬身鱼腹,忙着给鱼填肚子了,哪还有空管自己的胃。
可是他还活着,并且孤魂野鬼似的跟着陆青回了家,而活着是件赖唧唧的买卖,只要活着,就不得不伺候五脏庙。
他也不客气,臊皮臊脸:“不过确实挺饿的,家里有没有零食呀?小鹿,要么你给我打个掩护,我去偷妹妹两包零食吃。”
陆青还没来得及为这个新绰号怔愣,玩笑话就被洗漱完的子衿听去了。她大马金刀地挥挥手,表示随便吃,并且毫不藏私,把仅有的几包零食全贡献出来了。
安知山却之不恭,在兄妹二人的殷殷目光下拿了两袋小面包,道谢后还不忘翻过来看看热量表。
今天家里稀罕地有了来客,且是个能说会道的来客,若非必要,陆子衿真不想回去睡觉。
她在沙发上磨蹭了会儿,终于在哥哥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回了房间,没过两秒却又跑出来了,珍而重之给了陆青一个软趴趴,怪模怪样的鳄鱼玩偶,说让绿毛龟陪知山哥哥睡觉。
卧室门关,安知山叼着面包捏起小鳄鱼的尾巴,怀疑自己真是药吃多,终于吃出副作用上的“幻觉”来了,“这是……绿毛龟?”
陆青也挺无语:“子衿给起的名字,她说千年王八万年龟,起这名字能活得久一点。”
安知山把绿毛龟挟到怀里,点头称是:“起得好,简直就是龟如其名。”
说话间,陆青起了身,安知山向日葵似的,跟着抬头,“你去干嘛?”
陆青失笑,觉着这人挺有意思,和在花店里的疏离模样判若两人,“铺床啊,给你换套新的床单。”
安知山:“噢,不用,我不睡卧室。”
他拆了第二袋小面包,拍了拍沙发,“我睡这儿就行。”
陆青颦眉:“那不行,怎么能让客人睡客厅。”
安知山又一个小面包下肚,食欲得满,开始虚嘴掠舌,“客人客人,不就是睡客厅的人?”
陆青又笑:“别闹。”
安知山也陪着笑,狐狸眼不笑凉薄,笑起来立时就多情了,“没闹。你还在生病,要是在客厅睡一宿,说不准第二天起来真烧成炉子了。到时候子衿要真拿你脑袋爆爆米花,我可拦不住。”
陆青:“但是……”
安知山不跟他争,直接上手把人拖了回来,“好了,我睡外面就行,还是说你担心我是坏人,趁夜把你们家打劫了?”
二人中间原本隔了段不温不火的距离,可安知山这么一拉一拽,距离就缩减到了腿挨腿,足抵足。
陆青的手腕被擒在安知山掌心,瘦削如脆枝,不挣不动,“我不怕,我知道你不是坏人。”
陆青说得莫名笃定,安知山无所可否,探手从客厅上拿了个橘子,一点儿不知道客气,将橘子皮连带果肉上的筋络都细细剥掉,而后掰了一瓣直接喂到了陆青嘴边。
陆青脸色一红,仰他一眼,张嘴温吞吞地把橘瓣吃掉了,咬下去汁水丰盈,唇齿间都甜丝丝。
安知山这才将剩下的逐瓣逐瓣填进嘴里,他仰坐在沙发上,盯了会儿天花板,忽然转眸,含笑望向了陆青,“为什么?”
陆青:“什么为什么?”
安知山:“你只不过是来花店买过几次花,怎么能肯定我不是坏人?”
陆青还没答,安知山又吓唬他,“说不定我是个变态杀人狂,专挑你这种人下手。”
陆青又茫然又好笑,指头反戳心口:“我这种人?好吧,采访一下,杀人狂先生,你挑我这种穷鬼下手干嘛?”
安知山嘴上没把门:“我不知道。劫色?”
陆青噎了一下,小声回击:“谁劫谁还不一定呢。”
顿了顿,他又说:“我觉得你不是坏人,是因为你之前帮过我,不然我怎么会直接就把你领到家里来?”
这倒是合理,陆青是个男生倒无所谓,可家里还有个妹妹,他又怎么会莽然领陌生人回来。
但安知山想了又想,实在没想起来这茬旧事:“竟有……如此的缘分?”
陆青想也不想:“有啊。差不多半个多月前吧,你刚来花店的时候。”
陆子衿不愿陆青加班,陆青自己也不愿深更半夜在外头乱晃,更何况他对那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实在发怵。
青面獠牙的鬼怪吓不着个头小小的陆子衿,却能吓到她哥。
那天陆青在网吧值夜班,下班时已逾深夜。风大,吹得人也要东倒西歪,啼饥号寒。
网吧地偏,远离市区,路上黑得半点亮没有。陆青得从条羊肠小巷里走到大路上,再从那儿扫辆共享单车骑回家。
变故就发生在这条没路灯的小巷里。
这巷子堆满垃圾桶,野猫都不乐意来,似乎只有耗子才赏脸光顾。白天已经够污乱,到了晚上则干脆像走进了哪个酒鬼的胃里,鼻端总隐隐萦绕着股呕吐物的味道。
陆青打亮了手机手电筒,借助这道小光柱往前走。巷子里原本只有穿堂风声,于是身后蓦然响起的窸窣动静落在静寂里,就成了平地起惊雷。
他起先没理会,以为是谁恰好从网吧出来,和他一道。直到声响离他越来越近,五米,三米,半米,身后,对方的气息几乎贴着他后脖颈送出,陆青霎时炸起一身寒毛。
这时他才记起来这巷口还上过新闻,晨间早报,报道一起强/奸杀人案。末尾,警方一并放出了通缉令,照片里的男人獐头鼠目,笑呲出一口黄牙。彼时的陆青正和妹妹吃早饭,见这新闻,惋惜之余,他还对子衿说,你看,你要是不好好刷牙,牙齿就会和这个人一样了。子衿嫌恶地一皱鼻子,那是不是好难闻。
当时陆青正琢磨着水电费,搪塞说,应该是。现在他能给确切回复了,何止是难闻,简直要熏死了他。
他没回头,权做不知,继续往前走,脑内拼命检索那条新闻的细枝末节,依稀记起逃犯持械,似乎是柄钢亮的西瓜刀。
他本就拖着条伤腿,硬搏是几乎没有胜算了,只能跑。可也是由于这条腿,他疑心自己跑也是跑不过人家——曾经倒是很能跑,校园会上拿过不少名次,真成了“一道春天的闪电”,可之后落了伤,连快步走都成了奢求。
但祸迫眉睫了,他哪还有选择。
陆青隐隐咬了牙根,深吸一口气,猝不及防,拔腿就跑。
身后人正侯时机出手,没成想陆青忽然跑了,愣了一下,也是拔腿就追。
这个单薄的年轻人似乎是腿脚不好,左脚没法发力,只靠着爆发力往前蹿了十来米,就斜身撞在墙面上,又强撑着扶墙,跌跌撞撞往前逃窜。
身后的人放了心,这是只瘸腿的猎物,一场注定捕获的追逐,他放声笑起来,喉咙里卡着痰音,像拉风箱。
跑什么?啊?还跑?还跑!
只差一段距离就能冲到大路上,陆青铆足了劲想冲到光下,说不定会有人来帮他。离大道还剩几米,他忙于逃命,没注意前路,合身撞进了个盈满酒气的怀抱。
陆青以为是逃犯的同伙,立刻狠劲把人推开,可没想那人看也没看他,臂弯仿佛焊死了,推也推不开,只是攥着他的肩膀将他踉跄护到了身后。
逃犯追到了身前,见方才的一人变成了一双,不由停步,见来人高大,一打二恐怕不好对付,他一手往后腰摸刀,还没等恐吓,对方先开口了。
“大半夜的在巷口玩躲猫猫,这么有童趣,带我一个呗?”
逃犯愣住,而后冷笑,还当是什么天降神兵,合着是个说话颠三倒四的醉鬼。
他摁着刀:“我跟我弟弟玩呢,你少管闲事,听到没有?”
“你弟弟?”对方闷笑,“我怎么偏说是我弟弟呢?你看你叫他一声他答不答应?”
言罢,这人不知醉成什么宁二,真稍稍扭头,轻声叫陆青,“哎,弟弟。”
陆青差不多确定了这人是好人,不是同伙,这时候正忙着报警,忽然被叫到,他在极度紧张中抬头,“啊?”
这人说,“没什么,就叫叫你”,转头对着逃犯嬉皮笑脸,“你看,就说了是我弟弟吧?”
逃犯和陆青全懵了,这人到底是来截胡的还是来英雄救美的,亦或干脆就是来当街耍酒疯的?
逃犯也意识到这人实在不对劲,摸出了刀,冷刃直指着他鼻尖,“你他妈的……他妈的什么东西,赶紧给我滚!不然我把你们都剁了!”
逃犯发狠,实在没想到这人比他更狠,迎着刀刃上前半步,吓得陆青在身后死死拽住他的手臂,“剁了我?你可以试试啊。可要是你没打过我怎么办?换我来剁了你?”
逃犯刀尖一抖,他经年好勇斗狠,手上还沾着人命,不怕杀人,只是面前这人实在举止诡谲,像……像个被阎王套了枷的鬼,无谓肉躯,反正不过一缕亡魂。
“我……我警告你,我可杀过人!我有经验!我……”
对方扬扬眉毛,笑了,“你有经验?那太好了。”
逃犯真有点怕了,狠了心,刀没等砍下去,就被对方眼疾手快,钳住了腕子,使力下掰,逃犯惨叫着脱了手,水果刀锵啷落地,陆青反应快,立刻将其踢远了。
逃犯自诩是个亡命徒,刀没了还要搏命,可他显然没了斗殴的资本,另一手攥拳左挥,虎虎生风,对方往后轻巧躲过,同时抬腿直接把他当胸踹了出去。
逃犯重重撞在垃圾桶上,喉头都腥了,胸口钻心地疼,他终于意识到这人是练过的,并且出手又黑又狠,兴许直接踢断了他两根肋骨。他挣扎着还想爬起来,至少要逃走,可那人拎小鸡似的拎起了他的后脖领,另一手解了领带,三两下把他双手背后,捆在了根电线桩子上。
做完这一切,对方微微舒了口气,露出点不易察的失落,仿佛是寻了乐子,而乐子不长久,转瞬即逝。
他回头冲一旁灰头土脸,惊魂未定的陆青抬抬下颌,笑得醉意醺然,“我懒得去警局做笔录,这人就交给你了,辛苦啦。再见怎么说来着……噢,Au revoir。”
况回现下,即使身处安全温暖的家里,可再回想起当天的事,陆青仍然心脏乱跳。
他将后续一一道出:“那个人被收监,应该还得好久才能判吧。我那天跟着警察去局里做了两个多小时的笔录,差不多早上六点才终于到家。还好子衿睡得熟,没注意到这事,不然她以后听说我要去上夜班,就更要闹了。”
陆青看看安知山,忍俊不禁:“你那天到底喝了多少啊?话说得缺胳膊少腿的,特别奇怪,我看你跟犯人聊得有来有回的,心都要吓出来了。”
安知山干笑两声,委实有些后悔。
当然不是后悔救陆青,而是后悔自己那天由着性子发神经,早知道日后要重逢,要搭讪,还要被陆青带回家来过夜,他就装得更像个正常人了。
陆青没注意安知山的神思不属,又说:“而且你真是挺能打,一下就把那个人制伏了。是练过嘛?拳击还是散打?”
其实是自由搏击,然而安知山嘴里八百斤废话,兴许只有二两是真的:“嗯,我那天喝醉了,醉拳嘛,肯定厉害。”
虽然接触不多,可陆青已经开始习惯他的胡诌八扯了,也不放在心上,只觉得这人没醉也像醉了,经年醺醺然,像要成仙,也像要去水中捞月。
陆青又记起什么,好奇道:“不过你那天怎么会在那儿啊?那时候都半夜三点了,路又那么偏僻。”
安知山这回没骗他,鲜少地以诚相待:“我男朋友家就在那一片,当时跟他吵了架,大半夜被赶出来了。”
陆青滞住了,是在学校里好容易鼓起勇气要和学长搭讪,转头就撞见学长正和旁人接吻的尴尬。
好半晌,他才把字句从嘴里雕刻出来:“男……朋友啊,那现在和好了吗?”
“没有。”安知山瞟着陆青的反应,话说得无波无澜,“吵得很凶,回来就分手了。”
陆青立刻问:“那你现在有没有……?”
安知山闻弦音知雅意,自然知道陆青的意思:“什么?恋人吗?目前还没有。”
陆青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松懈了,在听到安知山的下一句,“所以才会在花店跟你搭讪,被你带回家”后,方才消了高烧的脸颊复又滚烫起来。
安知山看陆青这模样,莫名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红”,心有些痒,手更是,可到底忍住了,没真去捏捏脸碰碰手。
两人各怀心思坐了会儿,陆青率先提出睡觉,又在安知山借题发挥前重申,是各睡各的觉,互不干扰。
陆青行事妥帖,即便安知山只是要留宿沙发,他也是铺了单褥,放了软枕,又搬来被子,收拾出了床的舒适来。
安知山没睡衣,不过他也不计较这些,埋进被子里,他在陆青关灯回屋前叫住他,换得回头,以及一句轻声,“嗯?怎么了?”
安知山脸颊蹭在枕头上,抬头望去,眸子太深,天生显出些缠绵。
陆青见过他把人踹在垃圾桶上的样子,可竟然仍能从他的言行里辨出温柔。
他笑说:“你下夜班的那条巷子还是挺危险的,以后我去接你吧?”
陆青怔了,安知山就乐于看他不知所措,更乐于看他眸子透亮,小声说好。
两扇卧室房门终于都关上,天凝地闭,安知山躺在沙发上,舒舒服服打算睡觉了,才忽然记起来,原来他已经失眠很多天,很多年了。
总是失眠,所以唯一爱好才会是随时随地补眠,毕竟他不是每个晚上都能有幸睡着。
有些晚上——一周里的两三天吧,跟双休似的,他没法入眠。仰靠在沙发上,对着一部老电影,一点点把手边的酒喝完,他总是注意不到酒杯里已经没酒了,注意不到电影已经播完很久,也注意不到他已经好几个小时没动了,像蜡在那里等人去画。
那滋味很奇异,像是对着夜晚把身体嚼下去,连月亮都变苦了。
陆家兄妹的小家实在是很拥挤,也很温馨。厨房窗户筛出格棱的月光,银白柔软,似水如泉,尝起来兴许会是甜的。
于是安知山尝试着闭眼,他撞了大运,今晚没有梦魇,没有失眠,他没喝酒,但竟然一夜好眠。

安知山能睡着已经难得,一夜没醒更是天赐好觉。
故而他心情实在是很好,即使清早被窸窸窣窣的动静闹醒,他被迫睁眼,也是怀了颗感恩戴德的心。
睁眼就见晨光熹微,如烟似雾,屋里没着灯,陆青穿着薄睡衣,正蹑手蹑脚进厕所,大概是预备着洗漱。
安知山叫住他,晾了一晚的嗓子有点哑,而陆青应声回头,露出扰人清梦的歉意,“啊,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
安知山魂儿还扣押在周公那儿,没来得及飞回来。闻言惺忪笑笑,说没事,问陆青还发不发烧,腿伤怎么样。
陆青走到沙发前,因为安知山还赖着躺着,他就先是弯身,牵着安知山的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已经退烧了”,而后又当着他的面撩起了左腿裤管,踮着脚尖转了转足踝,“脚也消肿了很多。”
最末,他趁安知山还没醒盹,偷偷占便宜,轻轻在那睡得乱蓬蓬的短发上拍了一下,“小安同学,看来你是个福星啊。”
安知山磨蹭着怀抱枕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心里暗笑还是真嘟哝出声了,“得了吧,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发烧了。”
翻了个身,石破天惊头一回,他竟然又睡着了。
再醒,陆青已经事过洗漱,蹲在门口穿鞋了,他见安知山醒了,叮嘱小孩儿似的叮嘱他,“你再睡会儿吧,我出去买个早饭,回来再叫你起来。”
安知山躺着伸懒腰,可惜沙发太小,伸得憋憋屈屈,只能又蜷回去。
睡得昏沉,他好半天才把陆青的话从重启的脑子里沥出来,“早饭?你们早饭吃什么?”
陆青穿好鞋子,往兜里揣钥匙手机:“呃……包子油条什么的。子衿爱吃韭菜盒子,我挺爱吃楼下鲜肉包子的,你想吃什么?”
这话问倒安知山了,他八百年没吃过早饭了,连包子油条的味都浑忘。
认真思索半晌,他没想出结果来,倒是福至心灵,掀了被子叫住陆青,“哎,小鹿,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陆青回身看他,不知见了什么,眼眸明显瞪大了一瞬,憋着笑:“能是能……就是,就是你可能得处理一下你的脑袋。”
安知山不明所以:“怎么了?终于不止我一个人觉得脖子上顶个脑袋很碍事了?”
他摸了摸脑袋,脑袋还好端端的,没破洞没开口子,就是头发炸了,炸得撅出一角,有棱有型。
他也一愣,翻下沙发,去厕所照镜子,溢出压着声量的惊呼,“我操。”
十五分钟后,二人依旧没出门,搁浅在家,同安知山异常倔强的头发作斗争。
陆青拿着梳子,实在无从下手,比第一次给妹妹扎麻花辫时更麻爪。
他左看右看,彻底放弃:“你这头发简直犟得像驴。”
安知山往后拢了拢梳了几十遍也不为所动的头发,觉着挺可惜:“怎么只有左边有角,如果右边也有的话,我就可以去cos铁臂阿童木了。”
陆青哭笑不得,给他提出了两套备案,“要不然你去把头发洗了,洗完再吹干应该就好了。”
安知山:“听起来挺耽误事的,你会等我吗?”
陆青:“你要洗多久?”
安知山:“家里有啫喱水和发蜡吗?”
陆青啼笑皆非:“你……”
陆青想说,你出个门竟然还得梳洗打扮,可想起昨天安知山来时大衣围巾,马丁靴袖扣,哪哪都光鲜亮丽,随时可以被拎到T台上走秀,足可见这人的确很有些臭美,便又把话咽回去了。
陆青搬出第二套备选,回卧室翻出了顶帽子:“那要不然你就戴个帽子吧,别cos阿童木了,cos阿拉蕾。”
安知山盯着那顶帽子,沉默须臾后,说:“你知道阿拉蕾戴的是棒球帽吧。”
陆青面有尴尬,也知道这帽子实在跌份儿,只好强行道:“嗯……冬装阿拉蕾。”
安知山乖乖接过帽子,却又狐疑地瞥了眼陆青:“我开始怀疑你根本没看过《阿拉蕾》了。”
昨晚来时,小区里黑灯瞎火,死灰槁木,阴森森令人不舒服。早上再出门,却是晨光乍现,天空朦胧放亮,仿佛是死灰复燃,朽木迎春,老楼也在冷冬早阳里披金戴银。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