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九—— by二两香油
二两香油  发于:2023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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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来了,他俩没法再打情骂俏,于是或笑或恼地互望了一眼,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安知山早饭后就在看票,然而正值春节,又是去郦港,路途迢遥,一票难求,能卖的飞机票早卖了。
他纵是想走,也是走不了,更何况他巴不得拖着,能晚去一时是一时。
可他拖着,他哥却是极富效率,手眼通天,在中午十二点半发来张机票截图,从凌海到上京,再从上京直达郦港,与之前那趟是同一班。
安知山本想再待一天,如今晚上就被安排飞走了,他气得几乎要发笑。
给安晓霖发去消息,打了些话想插科打诨,可想到郦港,他开不出玩笑,最末尽数删掉,只干巴巴发去两个字,“谢谢”。
安晓霖很快回复:来了联系我,别直接回宅子,那边全是记者。
宅子,指的是安家祖宅。
说是祖宅,其实也就是老爷子那一代才买进来,但因为宅子是民国时期修建,原主又是个英国人,所以从年代到风格全部很符合“祖宅”该有的阴沉冷郁的调性。买前,老爷子请大师算过,大师老神在在说了一通,大体意思是这宅子坐相当旺,四方四正,风水十分之好,让子孙后代住了,能财生财,利滚利。
也不知道英国房子哪来风水一说,可老爷子听之信之了。左右这房子是在郦港对岸,而不是在郦港,地皮不怎样金贵,买就买了,权当投资。
老爷子独爱英式庄园,迷信风水,这房子又的确阔气庄重,便将其当成了安家正儿八经的“家”。不过他自己倒鲜少去住,嫌远嫌静,而让叶宁宁带着安知山住了进去——主要是安知山,为的是要他当只镇兽,镇住宅子,镇出老爷子长长久久的泼天富贵。
安知山兴许真有当镇兽的天赋,老爷子的确是富贵了大半辈子。然而富贵无穷,人命有尽,他现在溘然长逝了,祖宅便充当了他的一座巨型棺椁,供亲戚下属聚在里头,恭听遗嘱。
安知山不想回去,实在是不想。
老爷子死了,还有安富,一想到回去要撞见安富,安知山就还是比较想现在一头撞死在陆青怀里。
将陆青圈在臂弯里,整个往上抱了起来,安知山像抱只大玩偶似的晃了晃,而后恋恋不舍放下了他,进屋收拾行李去了。
陆青被晃得晕头转向,落地还打了个趔趄。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一手搭着椅背,另一手滑着手机,翘着二郎腿,鞋尖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小狗玩。
陆青忙得心不在焉,手机与小狗全是掩护,一双眼睛落在卧室中的安知山身上。宛如在便利店里痴痴望他的那段日子一样,瞥见了就看准了,看准了就挪不开眼了。
今天阳光正好,筛进窗子里,晾在安知山身上,慵慵懒懒地成了万千波光鳞片。
说这样的安知山是人鱼,是神仙,是狐狸,说他下一秒就要变幻成妖灵邪祟逃走了,陆青也是信的。
因为实在漂亮,陆青第一次见安知山,就觉得他漂亮。
脸漂亮,手漂亮,身材漂亮,衣服也漂亮。对于这样的人,说他好看是不够的,帅气太庸俗,单单一句英俊,似乎又寡淡乏味了。
非得说他漂亮才行,这个词才够,才不至于辱没了他。
陆青见过许多漂亮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极致的俏丽和鲜灵他都见过了,即使不在现实里,也在电视电影里。
可这么多人,没人像安知山这样,漂亮得死样活气,漂亮得病病殃殃。
陆青在花店养了一阵子花,明白好花的花期都太短,最馥郁的往往就是最接近枯萎的。
正是濒死,才能美得要人心惊。
他在安知山的身上不止一次地体味了这样的心惊。
陆青对于安知山的过往,堪称是一无所知。他有好奇心,可安知山是个美丽又混账的怪人,嘴唇开阖着,只道出甜言蜜语,却是套不出真话来。
安知山不许他知道,陆青尊重他,也就不再打听追问。可他毕竟不是个傻子,从上次安知山拖着浑身伤回来后,他就隐约明白,会把孩子打成那样的家庭,不管富贵与否,都肯定不会是个好家庭。
这样的家庭养出了个醉死梦生的安知山——醉死梦生,这词真好,真配他,安知山的确不是醉意醺然就是痴缠发梦,总之是没正常过。
陆青为这份不正常操心不少,忧心也不少,可夜深人静偶尔想起来,他发觉自己兴许就是爱了安知山身上这绝无仅有的疯疯癫癫。
现时现地,此时此刻,陆青放下手机,不遮不掩地凝望了卧室里的安知山,忽然心满意足地笑了。
当初在花店门口,他看得再深也只能是看,可现在他们成了恋人,他能抱能吻能撒娇也能耍赖,安知山的好与坏,恼人的讨喜的,隐藏的坦白的,陆青不加分辨,一拥入怀,终于全是他的了。
安知山是在翌日清晨八点到达郦港的。
郦港和凌海的气温和天气都可以说是天差地别,两边都是临海,然而凌海冷归冷,却总是阳光灿烂,郦港暖是暖,可终日乌云密布,寻不出好天气来。
这天,郦港的天又是灰蒙蒙,雾霭浓重。
他乘坐的飞机在空中盘旋许久,过了约莫大半个钟头才得了塔楼的令,小心翼翼降了落。
安晓霖在车里等得不耐烦,家里有司机,可他不乐意用,怕安知山找不见车,所以还是大清早亲自来接了。可也不知触了什么霉头,每每来接安知山,都要叫他好等。
左等右等,等安知山终于上车,窗上滴落雨点,雨点逐渐连成线,待车子在高速路上飞驰起来,雨已经下成了大雨,浇打在玻璃上,声声作响,不眠不绝。
安知山将额头歪在车窗上,往外瞟去,就见天空仿佛是破了个大口,神在舀水洗身,洗得声势浩大,宛如银河倒泻。
雨声在外,远得像另一个世界,车内开了通风,是不引人听的一点儿动静。
沉寂之中,安知山收回目光,问正开车的安晓霖:“直接去宅子吗?”
安晓霖就是从宅子里赶来的,来接安知山,一方面也是为了逃避屋里那一摊子烂事,一堆子陌生亲戚。
他已经受了琐事的苦,这时就苦笑一下:“对。”
安知山默然片刻,又问:“怎么突然就没了?”
安晓霖算是家里与安知山接触最多的人了,可有时仍然会跟不上堂弟这闪电般的脑回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老爷子。
“他这个年纪了,得的是肺癌,自己还有脑梗,可不是说没就没么。”
一路无话,距离庄园越来越近,周边景色也都趋于荒凉。庄园是孤立无援地盘踞在了半山腰上,远远望去,会类似于腰带上一粒蒙了尘灰的珠扣。
上山时,安晓霖兴许是觉得气氛沉闷,想说些话来逗趣,就突兀说道:“对了,那天在医院,你走之后不是没回来么。我在门口守着,就看到二伯……安富检查回来后进了老爷子病房,两个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没两句就吵了起来。”
至今想起,安晓霖也依然纳闷,因为老爷子在家属实是个土皇帝,向来是说一不二,没人敢跟他讪脸,真不知道安富是吃了什么枪药,居然敢去太岁爷脑袋上动土。
安晓霖坐山观虎斗,当时看了个乐,这时又当个乐子讲了出来:“老爷子好像是给了他一巴掌,安富出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个巴掌印。”
他摇头,闷闷一笑:“同一天被老子打又被儿子打,安富好命。”
安知山也笑了,但只是笑,没说话。
安晓霖当他是在犯愁,也是,他要有安富那么个畜生老子,他更愁。
到了庄园大门口,车子停在了两爿高大攀花的铁门之前,外头果真是围了十来个记者,扛着长枪短炮,见来了车就往内咔嚓咔嚓闪烁不停。
好在车子是贴了防窥的,但唯恐挡不住,安晓霖自己常年光顾媒体镜头,替父亲出席了不少慈善晚会,不忌讳这些,可心知安知山背负陈年旧事,还要隐姓埋名地活,不能被拍见。
等待守门人开门的时分,他抬手从上头车柜里取出副墨镜,不由分说糊在了安知山脸上,又从后座拿了个波西米亚风格的披风出来,将安知山满头满脸的遮住了。
墨镜是在机场现买的,披风是从未婚妻那儿借用的,安晓霖一番苦心,不得不叹。
安知山戴好墨镜,受用了披风,以一位阿拉伯人的打扮点起根香烟,他吸啜一口,吐雾笑道:“大哥,我们接下来是去伊朗还是伊拉克,我听你的。”
大门慢悠悠敞开,记者此前已经被维稳的警职人员警告过,此时不敢再往里冲,就只好眼睁睁看车子驶入其中,笔直地穿过了庄园的郁郁林道。
安晓霖失笑,一手扶方向盘,一手轻轻掴在他后脑勺上:“神经病,别贫了。”

第43章 温蒂尼
祖宅从里到外全做了英式修葺,顺着林荫道走,由于道路端直,不必打弯,安晓霖便从前方侧目,饶有兴味地打量了道旁树木。
“这些树长得挺好啊,家里园丁不少吧?能不能结果子?”
树木盛郁,可惜今天是个阴雨天,否则阳光透过沙沙碎叶落到眼眉发梢,也别有趣味。
安知山环臂靠着车窗,相较于安晓霖的兴致勃勃,他显然就蔫吧得多,抬起眼皮往右一瞟,说道:“我走的那年好像还有五六个园丁吧,现在不知道了。这些树都是落羽杉,没果子。果树的话,东边倒是种了一小片,种了芭乐和香椽,旁边还有玻璃花房。”
安晓霖瞧他一眼,看惯了安知山漫不经心,就觉着他这如临大敌的苦恼样子挺可怜,也挺有意思,不由笑出了两道很深刻的双眼皮,英俊之外,平添了些温和。
平时安知山嘴碎讨厌的时候,安晓霖经常被他烦得想翻白眼,可他偶尔真郁闷了,譬如现在,安晓霖也愿意尽一尽大哥的本分,逗他多说两句。
安晓霖问:“我记得这边以前还有鸟来着?”
安知山懒洋洋哼出声“嗯”,往左前方抬了抬下巴:“鸟笼子,养了十几只小太阳和虎皮,现在……”
车子驶过,左边果然有个三米多高的鸟笼子,竖丝镂花,陈白得像珍珠,只是里头别说鸟了,地上连根羽毛都不得见。
安知山稍稍叹了口气,把话圆满:“现在应该早就不养了。反正这边没人住,养了也是白养。”
迎面是座大理石喷泉,底座匍匐着四只鱼兽,徐徐吐水,托起个昂脸披白纱,神情淡漠决绝的少女雕塑。
喷泉后面也就是祖宅了,有扈从迎上来,一个恭身为二人拉开车门,代为停车,剩下两个则自动自觉地撑起了伞。
安晓霖自自然然地走入伞下,活动了下肩颈,想呼吸新鲜空气,可惜雨势太大,只嗅得到土腥气。
安知山很多年没被人这么密不透风地伺候过了,探手想要接伞,扈从赔着笑一退,却是退了半个身子出去挨淋受浇。
安知山只好不动了,老老实实受着这份伺候。
走过喷泉,雨滴打在水面上,噼里啪啦,像铃响,像碎玉,也像是细密无序的一阵子乱弦。
安晓霖仰脸,去看雨下的少女雕塑:“这有什么说法吗?”
扈从以为在问他,支吾着自然答不上。
这喷泉年代悠久,是老爷子买下庄园时就在的了,要想对其刨根问底,那得去问当时修建这庄园的英国佬了。
安知山,不知怎的,居然会对这样玄之又玄的问题对答如流:“这是‘从水中升起的温蒂尼’。”
安晓霖:“……谁?”
安知山陪着安晓霖,一同站在了喷泉之下,眸眼漠然,并不比雕塑少女的大理石眼珠多些温度色彩:“温蒂尼是西欧传说中的水妖,她生来没有灵魂,想要获得灵魂,方法只有两种。一是以美丽少女的模样在水边游荡,将受她蛊惑的男人拖下水里淹死。二是和人类男子谈一场恋爱,而她在恋爱里会失去美貌和永生的能力,变成一个普通人。一旦这个男人背叛她,她就要将他引入水里杀死,自己也重新回到水中生活。”
半晌,安晓霖不可置信地“哈”了一声,看看安知山,再看看雕塑,似乎是太难以相信了,他没忍住,又半笑不笑地哼了下:“……你说,老爷子他知道家门口的喷泉有这么多说道吗?”
安知山转身,接着往前走:“他肯定不知道,他还想把这雕塑换成拿破仑来着。”
安晓霖跟上去:“那你怎么知道的?”
安知山没立即回答,停下步子,仿佛是自己也要想上一想,而后想起来了,他迈腿继续走,同时自嘲地一哂,一摇头:“我无聊么。”
他是无聊,小时候的他,简直快要无聊透顶了。
他出生就在庄园里了,老子暴虐,老娘疯癫,周围的仆从看他父母都不是好惹的主,连带着也疏远了他。
小孩毕竟好动好玩,好在他虽然走不出庄园大门,但庄园足够大,大到也能称作一小片天地。坏在,再大的庄园也不是真天地,也有尽头,他童年时期摸透了花园里的每一抔土,结识了每一株花,连鸟笼里的鸟儿都给取了名字,庄园内外被他摸索个遍,他讨厌庄园,却被迫地对其无所不晓了。
况回眼下,他蓦地驻了步子,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走了,不是雨停,而是他一条腿已经踏上了入户门前的台阶上。
大梦初醒般,安知山忽然扭头看向了周遭。
他打量周遭,周遭的所有人也全在无声注视他。
身后的扈从恭敬着身子,惶惑地望着这位走走停停的主儿。敞开了的铜制大门里,露出金碧辉煌的室内一角,他从没见过的亲戚在探头瞧他。安晓霖踩在阶上回头,单手插着裤兜,西服昂贵,身形挺括,眉眼再谦卑也都是倨傲的。雷雨天里,他从头到尾全是一尘不染,是非得穷奢极侈用钱堆出来的潇洒。
拜占庭式的象牙白廊柱旁,安晓霖皱眉一笑,恰逢远处劈下电闪,照得他们面目失色:“怎么了?走啊。”
站在这样陌生遥远的画布中,安知山浑像被活生生缝上去的。
他没动弹,抬头往上,他望见童年看腻了的穹顶画,画上光屁股的小天使终日抱着弓箭寻寻觅觅,他从小就不知道这小屁孩到底在找什么。
轰隆隆的雷声迟迟到来,天使的箭尖凝聚了一滴雨水,落下来,落到他额头上,碎成了千万滴。
水顺着鼻梁往下,没入鬓发,他一激灵,像是才醒,又像是从来没醒过,茫茫然地想,我怎么又回来了呢?
当初拼了命逃到外头去了,原来逃出去也没用,他逃不走。
这庄园就是他的鸟笼,纵使鸟儿全死了,连羽毛都不剩,可鸟笼还在。即使逃出去这么多年,即使如今已经高大过安富,他在庄园面前仍旧是渺小得不值一提。
这栋房子是他掸不掉的出身血脉,数十年如一日地压迫在他眼睫上,二十年来,他望向谁都带有命运的阴翳。
逃不走,躲不掉。
庄园长年冷寂,本来就只住着叶宁宁与安知山,后来叶宁宁去了精神病院,安知山干脆辗转逃到了内陆,庄园就彻底空落了,只有几个仆佣定时打扫,维持模样。
而今,老爷子驾崩,屋里骤然涌入了一大波人——亲朋好友,商人政客,以及老爷子的十几房情人姨太太,再大的房子似乎都被填得拥挤了。
得亏是老爷子福薄,没弄出十几个子孙后代来,否则这地方恐怕就不只是挤,得是为争家产打破头。
安知山早把那套袈裟似的遮掩给摘了,跟在安晓霖身后,他逛街似的溜溜达达,把摸熟了的房子当景点看。
穿过内门厅,老爷子躺在冰棺里,正摆在会客室中“会客”。
门廊已经很热闹,会客室简直是人潮汹涌了。人群向阳花似的围着冰棺站开了,人虽多,但却不吵,只有隐隐约约的啜泣和叹息声。
其中哭得最凶的,当属十几位姨太太,其中最老的已经可以给安知山当奶奶,最年轻的,怕是能给陆青当妹妹。她们聚作一团,哭成了难姐难妹,眼泪真情实感,竟不是装的。
哭是因为老爷子,却不是为了老爷子。老爷子死就死了,板上钉钉,不值一提,可老爷子心肠冷硬,死后会不会给她们这帮没名没分的露水妻子留下三瓜俩枣,以活余生,这却是个大大的未知数。
所以她们哭,哭得肝肠寸断,总算哭出了丧事该有的凄凉调子。
绕过这群人,安知山神情复杂,远远瞥了一眼棺材里的老爷子就不肯再看了。
安晓霖在旁边同人寒暄,不时分出余光来瞟一眼安知山,看小孩似的怕他闹事。
他和安知山个一身清净的废物点心不同,他陪着父亲出席了许多场合,如今已经算是个颇有头脸的才俊了。在场的济济人物,即使不是全知道,却也是认识个七八成。
认识的人多,也很烦,他落不得清净,总有人上前搭讪说话。安晓霖推脱不开,刚送走一位政客,转眼郦港哪个基金会的理事长就见缝插针迎上来了
照例是先互相说了两句节哀顺变的废话,两个人毫无悲戚地哀悼了数秒,理事长问葬礼准备在哪天举办?
安晓霖其实是不知道,也不关心,但身为老爷子的长孙,他总不好实话实说。对着理事长敷衍两句,他不动声色地寻摸了安知山,打算在理事长东扯西问前跑路。
安知山也好找,旁人都站着,就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正百无聊赖地在抛接果盘里的一颗苹果。
安晓霖叫他一声,又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安知山找个理由把自己救出去。
安知山会意,走上前来。他先是礼数周到地对理事长一笑,而后揽住安晓霖的肩膀一晃,老巫婆诱骗白雪公主似的,他掏出苹果:“走,大哥,我给你削个苹果吃。”
安晓霖:“……”
理事长:“……”

第44章 苹果
走出十来米,及至二人一前一后上了楼,到没什么人的地方了,安晓霖才散了架子,摁住肩膀活动了下手臂,他把憋住的白眼给翻出去:“大哥,你他妈才是我大哥。让你找借口把我弄出去,你这什么破借口?”
安知山轻车熟路地拐上楼梯,往二楼走廊尽头走,将那苹果又是一抛一接:“楼下太吵了,带你躲个清净。”
所谓“清净”,指的是角落的一间储藏间样的小厨房。
推开门的同时,安知山口中作了介绍:“这儿和底下大厨房不一样,下面管三餐,这边专门开小灶……哎。”
他一愣,旋即笑了,侧身为身后的安晓霖让出位置:“哥,有人鸠占鹊巢了。”
安晓霖见了屋里的人,瞳眸一亮,雷雨天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庄园里,一颗心原本是挺烦闷,这时也放了晴。张开双臂笑着走进屋里,他先是将人搂了住,颇为亲昵地贴了贴脸,又说悄悄话似的低声道:“刚才在楼下找了你好久,我以为你回去了呢,原来是躲到这儿了。”
乔灵个子高挑,俏丽之余,眉宇间别有一番英气。要是在古代,她披挂上阵能当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然而这是现代,她烫了头羊毛卷长发,穿了身墨黛吊带的鱼尾裙,倒宛如沙漠中的大丽花。
她不怕有人看,大大方方地任由搂抱,甚至更大方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笑说:“楼下那群人太烦了,闹得我头疼。”
而后扭脸朝向了门口的安知山,她活泼泼扬了声嗓,是个开玩笑的腔调:“说谁鸠占鹊巢呢?这地方可是我先找到的,先到先得!”
安知山这些年偶尔能见一见安晓霖,对这位嫂子却是许久不见了。不过久不见,此刻见了倒也不尴尬,乔灵是个左右逢源的好性子,和谁都能处得来,安知山则是个无知无感的木桩子,和谁谈天都无所谓。
一个活泛,一个麻木,中间还隔着个总当老好人的安晓霖,三个人凑作一堆,也算和谐。
小厨房拾掇得利索,安知山把苹果放在案板上,满柜满抽屉地找削皮刀:“好好好,那麻烦您这只雀儿挪挪地方,让我也进来躲一会儿……小刀呢?”
乔灵叫了安知山一声,远远给他抛了个苹果过去,待他一手接住后,她说:“别找了,我刚才也拿了苹果想削皮,但找了一圈都没找见削皮刀。菜刀倒是有,刀架上呢,你用不用?”
“菜刀?”安知山嘟哝,抄起菜刀来掂了掂。平时在家里,他只有握小水果刀的份儿,菜刀是由主厨陆青看管的,他这个打杂的没机会碰。
然而现在他没得选,虽说菜刀削水果形似狗熊绣花,但没办法,绣就绣吧。
在安知山于案板前费了大劲妄图绣花时,安晓霖和乔灵把守门旁,一迭一句地在聊天。
小情侣会面,又是聚少离多的小情侣,就蜜里调油,非常有得聊。
然而聊了没多久,谈起眼下这桩堪称轰轰烈烈的丧事,乔灵瞟向安知山的背影,悄声问:“那他呢?他怎么办?”
“他……”安晓霖一口气提起又叹,没着没落:“我也不知道。现在不都在等老爷子的遗嘱么?老爷子只要肯分,哪怕只分一点儿,也够他活一辈子了。要是不肯分……他那个驴脾气,又不可能跟安富低头,那我到时候就贴补点儿吧,总不能看着他饿死。”
乔灵失笑:“贴补可以,但你也别太悲观。他这么大个人了,没那么容易饿死街头。”
安晓霖一想,不由也哂笑了,因为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然而,道理归道理,剖心置腹地来说,安晓霖知道自己没法就这么撒手不管他。他对安知山不算怜悯,时常被这堂弟气得半死,就更谈不上喜欢,而更类似一种责任感。
责任感有来源,源于他第一次见安知山的时候。
那时他十三四岁,跟着父亲来庄园见老爷子。父亲跟老爷子交恶,一路上便也没有笑意,沉着着脸,阴翳密布,他受不了这氛围,见过老爷子后就找个由头溜了出来。庄园大得无垠,他且走且观,在二楼露台碰到了当时五六岁的安知山。
安知山当年还没生出这么大的个头来,恰恰相反,明明在富贵人家,可他仿佛是吃不好喝不好,简直像株惨白的豆芽菜。
豆芽菜听见声响,回头看他,肩膀瘦弱,脖子枯细,却挑起了个异常好看的小脸蛋。
谁都跟漂亮小孩没仇,更何况是出现在阴森庄园里,幽灵似的漂亮小孩。
安晓霖兴趣盎然地跟他搭讪,豆芽菜呆愣愣的,先是像听不懂人话,许久反应过来了,他也不吭声,单是拽着安晓霖,无声无息地往前走——走起路来也没动静,更像幽灵了。
安晓霖莫名其妙的,但没挣开,看豆芽菜不大点儿身量,想必也不会谋害他。
拐上三楼,他们进了个布置奢华的卧室。豆芽菜将安晓霖安顿在了软沙发上,自己转身出去,不出多时,他十分费劲地端来了一托盘的茶具,安晓霖怕他端洒了,赶忙帮着接了下来。
豆芽菜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小年纪,就已经隐隐有了睡凤眼的雏形,可惜那一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宛如洋娃娃的玻璃眼珠,死水无波,只是木然,仿佛是想要表达谢意,临时又忘了该怎么做。
等到豆芽菜郑重其事给他倒了杯茶,安晓霖才哭笑不得反应过来,合着自己是被招待了。
他当时自己也是个小孩,于是格外的喜欢逗小小孩,过家家般端起茶水喝下一口,他将豆芽菜泡的凉茶夸成了天花乱坠。
豆芽菜似乎挺开心,眼里有了光彩,但嘴角没动,像扯住了,不会笑。
喝完一杯茶,安晓霖计算着时间,大概也要下楼了。他起身说要走,豆芽菜巴巴看着他,张了几次嘴,才好容易找到舌头,说出话来。
再玩一会儿吧?
声音很轻,不是个常跟人说话的样子。安晓霖打量了桌上茶具,顿觉荒唐得好笑,喝杯茶就算玩了?
但他没说什么,耐下心来坐回去,安晓霖伸手去揉豆芽菜的脑袋,这小孩真的太瘦了,只是揉了揉脑袋都能令他东晃西歪。
他不挣扎,晃着问,你是谁啊?
安晓霖收回手,你不知道我是谁,还把我带进来,不怕我绑了你去要赎金啊?
豆芽菜直直地盯他片刻,忽然说,你要不要吃苹果?
安知山那脑子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说话时常有头无尾,原来那时就初见端倪。
安晓霖摆手,不吃,还有,我是你哥,堂哥,你知不知道?
堂哥……豆芽菜喃喃重复,原来我有哥哥啊,那你之前都在哪儿呢?
安晓霖一嗤,那时年纪真是小,什么都不懂,大咧咧地直接就驳回了他的话。是堂哥,又不是亲哥,我之前当然一直在家里了,就像你一直在这里一样。
豆芽菜不吭声了,又是好一阵沉默,静到安晓霖想要起身走人时,豆芽菜先站了起来,兀自拾起刚才的话题。
我去给你拿个苹果吧。
安晓霖还来不及拦他,就看他一阵风似的刮出去了。
安晓霖是活在阳光底下的大少爷,哪见过这种不通人话的怪胎。不明就里地嘀咕了句,他倒也没走,不愿豆芽菜扑了个空,只好憋着股气干等。
豆芽菜没让他等久,不一会儿就推门进来了,安晓霖先是看他,又往下看他手里的苹果。
这一看,他险些惊叫出来。
豆芽菜一手拿苹果,另一手攥着把削水果的小刀,这很正常,可他没捏刀柄,捏了刀刃,手心已经被割得鲜血淋漓,这就格外骇人了!
安晓霖真是吓到了,几乎是瞪着他,把话从嗓眼艰难抠出来。
你的手……
豆芽菜本来很疑惑地看着他,闻言低头,他也是一怔。而后,像浑不知痛一样,他扯了张纸攥在手心里,血很快把白纸殷红,他只好再去扯,一来二去弄脏了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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