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地，她感觉到身边的人停下来。
“啊。”她回过头来，看到余临面朝前方，迟迟都未再抬起脚。
“怎么了？”
余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在他所能看到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与十多年前的他没什么两样，手边总是带着一本书，不爱穿带高领的衣服。
唯一的区别是，他紧闭着眼睛，躺在一片废墟之中，可以说是一片狼藉，就像03457第一次出现在他的世界中。
我也想和你生活在那个世界。
余临恍惚间听到一个声音。
“但这大概是我跟你讲的最后一个故事。”
“零号，我就要死了。”

多恩格被组织清除后的第十年，余临做了一个梦。
那是他流浪于太阳城的第二夜，在主城区的地上世界中，他又一次在图书馆中看到了那本书。
他梦到了故事的结局。
正如多恩格告诉他的那样，他看到机械工程师选择了他的机器人朋友，最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地面上。
和其他素未谋面的人类朋友一起。
梦醒之后，飞塔成为了第一个可以稳定存在的世界。
他曾在世界入口千百次驻足，将飞塔现在的情况一一记在心中，但他从未真正踏足这个世界。
“……你是，零号？”
飞塔最底层的工作间内，无边的废墟包围着三个渺小的人影。
像四堵围墙，他们是落入圈套的猎物，没有挣扎与求生的机会。
多恩格从昏睡中醒来，大概已经是余临来到这里半个小时后的事了。
从管道中滑落的最后一名精灵木偶就躺在他身边，余临将他放进了躲避屋，白术依旧没有回应。
他对自己到底是利用，还是本就知道木偶可能与多恩格待在一起，而不是被机器人带走，已经无所谓了。
坦白来说，在等待多恩格醒来的这半个小时内，余临也曾经认为，这里的多恩格到底是哪个多恩格，也已经无所谓了。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因为在那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膜后，他有了十年来的第一场动容。
他感到不真实，当然，这个世界本就是假的，只是他用来欺骗自己的产物。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没有回答。
双唇几次分合，始终都想不出该先说些什么。
在一片沉默之中，多恩格将周围的环境一一扫视。
这是他最熟悉的工作间，无论从底层哪个入口进来，率先看到的都是这个房间。
因为最后一层只有这个工作间。
像荒原一样贫瘠的工作间，以此为中心看过去，入目是无边的黑暗。
只有他经常待着的地方有一盏灯光，他明明可以为自己打造更舒适的居住环境，飞塔内的资源优先为他所使用。
工作区域的老式机械钟显示现在是凌晨两点。
按照他的生活习惯，现在不应该开灯。
然后有更重要的回忆涌入脑中。
失去机械心脏的天文钟，即将消失的飞塔、木偶形态的精灵，还有倒流而上的星河。
第十二升钟声响起，飞塔就会落下。
意识瞬间回拢，多恩格将视线转投于余临身上，极为诡异的巧合间，与对方四目相对。
但很快，余临就躲开了。
他听到对方有些犹豫地说：“……是我。”
他们陷入了新一轮长久的沉默之中。
白果来来回回把他们看了一边，低声问向余临：“你不是说有事情要问他吗？”
一经提醒，余临终于缓过神来，从他身边站起。
对于两个阔别二十年已久的朋友来说，这是个极为生疏的动作，带着警惕性至上的意味，可以将人拒之于千里之外。
多恩格似乎并没有理解现在的局面，在余临开口之前，他率先问道：
“我们为什么还在训练室？”
一根根心弦紧绷起来，多恩格意料之外的反应让余临有些措手不及。
见他未回话，多恩格脸上挂起疑惑的表情，将声音放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奇怪，我记得在给你讲完故事后，我们都回去了，就像以前那样。”
余临想起多恩格死前的那个夜晚。
“你总有一天会生活在地上的，但是零号。”
多恩格坐起来，往下投去意味不明的目光。
“我就要死了，在新一批生物垃圾名单上，我看到了我的编号。”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和你一起站在飞塔的最顶层，站在天文钟前看看这个世界的真面目。到时候就算是星星倒流也好，世界沦陷也好，我都会很满足。”
和过去一个月内任何一个夜晚一样，多恩格在夜半十二点到来之前避开监管，偷偷地来到他们专属的训练场。
在那里，多恩格告诉他一个完全不同的地上世界，教给他一些生活在地上的技巧。虽然在从组织逃出的第一年里，余临并没有用上多恩格教给他的技巧，也没有见到书中热闹的世界。
但后来他还是在烟酒腐烂的地方听到了太阳城这三个字。
那才是多恩格向往的地上世界。
在地下训练场的那一晚，多恩格并没有回去，一群余临从未见过的白衣人出现在眼前。
为首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年轻男人，他戴着一副银边眼镜，谈吐温雅，举止并不粗鲁，比这里任何一个监管者都更接近余临对人类二字的理解。
在多恩格被带走之前，余临的能力又一次失控。
他杀死了两名监管者和一名抓到多恩格的人，紧接着一管冰冷的试剂从颈后注入，他半张着眼睛，却对身前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在走到出口时，多恩格最后一次转头朝他笑了笑。
直到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再次响起。
“这孩子的眼睛真漂亮啊，就像小猫一样。”
“45，别乱动，这可不是什么家猫，那双眼睛会杀人。”
“年纪这么小，应该还不清楚自己的能力，是身体本能在保护自己。”
余临睁开眼，与那名年轻的技术员打了第一次照面。
“诞生在我们所不知道的失落之都，没有姓名，也没有编号。你的档案很干净，比Z组织任何一个人都要干净。”
“一号很喜欢你。”
“忘掉你的过去，余临。”
余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但他始终不想否认出现在眼前的一切，与那一晚不同的是，在梦中，他们各自回到了自己逼仄的“笼子”中，第二夜依旧相会于此。
多恩格试图从地上站起来，但被飞石砸中造成的伤将他拦回原地。
他吃痛拧眉，失声喊出。
余临下意识伸手扶过去：“不要乱动。”
随后，他便顺手掀开了多恩格的上衣衣摆，展露出一片血肉模糊。
多恩格现在的相貌与二十年前没有什么区别，他的生命终止于飞塔形成前，与此同时，记忆似乎也停滞于此。
所以与余临之前的猜测不同，多恩格不会在顶层与他创造的机器人相会，他甚至对现在的局势一无所知。
多恩格唇角挂笑：“摸黑回去又摔倒了啊……”
似乎是没有见过什么血腥场面，在看到伤口之后，白果捂着嘴往后做出了一个闪避的动作，许久之后才冷静下来，凑得近了些。
余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没有让开。
白果解释：“我可以帮他止住血。”
静默片刻，余临嗯了一声，点点头。
他大概也可以做到，而且远不是止血这么简单，就像当时救了03457一样。但刚刚分神太久，一时间就忘记了这件事。
在结束治疗之后，白果脸上忽然露出异样的表情。
“不对啊。”她说道。
余临的注意力被她吸引过去：“怎么了？”
他以为白果是在说多恩格不对劲，但下一秒，白果的表现就更加慌张，不像是面向他们任何人的。
他看到白果视线放空，迅速抬起头，仿佛要透过天花板一路看到最顶层。
“他们怎么走了？”
余临警惕起来：“谁？”
白果晃晃头，是在告诉他自己也不信这个事实。
“我感应不到他们的存在了，我哥还有其他精灵，好像都离开了。”
余临眉头越皱越紧：“什么时候？”
白果急得要哭出来：“就在刚刚，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无论是样貌还是心智，白果都与正常人类中十岁以下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感应不到他们体内能量的存在，确实不对劲。
对于白果来说，这可能意味着抛弃，对余临来说，这是利用与背信弃义。
白术原先并不知道木偶在多恩格身边，更不知道多恩格在最底层。他只是在利用，利用余临找到他的族人，然后离开这里。
他没有遵守约定，无论是与多恩格的，还是与自己的。
余临试图联系03457。
白术为了自己的族人可以不择手段，03457现在可能有危险。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在脑海中，他们所处的环境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熟悉的大灾难前调出现，工作间内壁开始剧烈晃动，包括他们脚下的地面。
地板大面积失陷，飞石从身边擦过，有来自脚下的，也有来自头顶的。他们在这个望不到尽头的空间内肆意妄为，巨大的冲击力引来更多区域的失守。
作为飞塔的最后一层，这里拥有最为坚固的防御系统，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们，飞塔离消失已经不远了。
多恩格尚未从眼前的情景中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工作间坍塌，出于本能，一步一步慢慢往后退。
他身形不稳，在一个缺口处被绊倒，跌坐在地。
为了从掉落的飞石中保护白果，余临与他错开了很远的距离。
在这几秒时间内，余临终于清醒过来。
他怎么会认出现在的自己。
真正的多恩格，记忆早就留在了二十年前，有关他的一切，全都留在了二十年前。
在同一时刻，对方终于卸下了本就简陋的伪装。他迅速拍下身旁的一个按钮，深不见底的管道出现，与余临走过的那个同等规模。
一个熟悉的黑影出现在视线中，余临单臂揽住白果避开飞石，翻身而去。
他停在安全区域，面向多恩格身后的虚无，以零号的身份下达命令。
“03，杀了他。”

得到指令的那一刻，封存于血脉中的本能被唤醒。
杀手锁定目标飞身而去，双臂相交，利刃反握，如沙漠之中朝猎物俯冲而下的鹰。
多恩格觉察到身后的动静，试图在他达成行动目的之前逃脱，但对方矫捷的行动还是让他心愿落了空。
03457身影只在半空中闪现一瞬，再出现时就已经是在多恩格身边。两道血花喷涌而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飞起、滚落，空气中腾起一阵令人反胃的血腥味。
Z组织成员从不失手。
双匕归鞘的同时，多恩格孱弱的身躯脱力倒地。
脑袋滚在余临脚下，双目圆睁，眼中却并没有死亡降临时该有的恐惧。
余临伸手挡住了白果的视线，顺势让她面朝自己。
“你哥哥没有抛弃你。”
“他带着全族人的信任与认可来到这里，他有能力解决一切，不会抛弃任何一个人。”
白果重重点头，第一句话就已经足够令她感到心安。
简单安抚过后，余临速速与03457会合。
他没有问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种习惯性躲闪的眼神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有关白术的行动，03457或许早就察觉出端倪，甚至了解的比他更多。
但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03457倒是很想趁早坦白自己的罪行，“对不起”这个最常用的礼貌语挂在嘴边，却迟迟说不下去。
余临提早打断他：“回去再说，我们先离开这里。”
03457：“可是机械心脏……”
余临：“如果它还保存完好的话，白术就不会毁掉与多恩格之间的约定了。”
被精灵一族寄于全部的希望与信任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背离族群擅自作出决定。
余临观察着对方接下来的反应，发现03457双眼中挂着吃惊的意味。
这令余临感到奇怪，如果他之前没看出这件事的话，为什么这么快就与白术分道扬镳，赶到自己这里。
经过刚刚十几秒的铺垫，工作间开始出现大幅度塌陷。
离余临最近的地方有一个高高的铁架，黑色石块与机械混合产物剥落下来的时候，摆放机械外骨骼的铁架帮他们抵下了绝大一部分伤害。
在此之前，03457就已经顺利将他们扑下，一同躺倒在狭小的安全区域内。
尘土卷起，铺天盖地而来。等视线重归于一片清明之后，余临看到自己身边弯折损坏到只剩下一条腿的铁架。
他拍了拍03457的肩，试图将他推开，对方压得他胸腔烦闷。
03457却不肯动弹，余临迟迟等不到回应，再看过去时，终于发现03457身上压着倒过来一侧的飞石。
飞石一端抵着铁架，支点脆弱不堪，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彻底坍塌。
一类世界可以排除能力拥有者身边所有危险因素，以保护机体不受伤害。
生物的生存本能深刻骨髓，要求能力拥有者优先关心自己。
余临带着某种猜测，艰难地朝身下看去，入目是一片崎岖不平的石堆。
身体与石堆间有一个拳头的空隙，这是一类世界保护他的证明，但03457的身上却是没有被立即排除的危险因素。
他的生存本能告诉他，要优先保护余临。
而这个念头最晚诞生于三分钟前。
“03。”
余临看不到03457现在的情况，他面朝右侧，头颅正抵在自己的胸膛前。
白果抱头蹲在铁架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神色着急地往这边看过来。
“他昏过去了。”
余临可以感受到躲避屋已经消失，就在刚刚石块落下的一瞬间。他不敢妄下推测说出具体原因，但无非就那么两个：03457想要更改设定，或是他率先保护余临的行为影响了世界发展指数。
余临小心翼翼地腾出一只手，向上抬起，指尖与冰冷的飞石接触。
巨大的爆裂声将他们包围，与石块化为的飞灰一同扩散。
自余临身边升起的冲击波占据绝对优势，以此为中心，坠落的建筑废物被弹向四周，震起一片无穷无尽的回响。
在这嘈杂的动静之中，忽得传来一个人的失声尖叫。
余临将03457和白果带到相对来说比较安全的地方，他无法在飞塔中打开通往任何一个世界的通道，作为护盾存在的世界只能保护他自己。
在03457杀死多恩格的地方，09跌坐在地，面带惊色地盯着眼前的东西，仿佛是在看一个来自世界之外的怪物。
余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抬起的脚悬在半空中，差点忘记落下去。
没有头颅的死尸摸索着爬起来，半跪在地上，他向前伸出手，精准地找到了脑袋所在的位置。
余临强忍住往后退的冲动。
多恩格捡起脑袋，断面还在滴血，在两者相契合的一瞬间，他往外突出的眼球恢复正常。
他抬起手，擦掉了眼角的血迹，眼球骨碌骨碌地朝余临这边看过来。
在故事书中，多恩格是最伟大的机械工程师。
在梦里，多恩格与朋友永远地幸福生活在一起。
在飞塔，正处于余临脚下的世界，多恩格是他创造出的无法杀死的怪物。
他是书中人物与已故多恩格的融合体，他拥有两个人的思想，是一个已经接近疯狂的存在。
怪物朝他走过来，步调缓慢，绕开所有障碍物。
“零号……”
他自喉间滚出一阵类似于溺水者的哀鸣，那是血液在伤口处翻滚。
直到第二句话喊出，他的声音才清晰起来。
“零号，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生活在这里的吗？”
“你为什么要跟他离开啊……”
趁着多恩格的注意力都在余临身上，09迅速爬起，朝反方向跑过去。
他将白果拉出来，又顶着03457的肩把他扶起，不算艰难地折身便走。来时的管道尚未被废弃物堵住，现在还有机会带他们离开。
余临瞥见这一切，悬着的心放下来。
多恩格很快就来到他身前。
沾满鲜血的双手往上抓住余临的胳膊，少年人的身高无法与他并齐，多恩格抬起眼睛尽力与他对视，口中还含混不清重复着刚才的说辞。
“零号，为什么啊……”
在得出眼前人已经成为怪物的结论时，余临又一次产生了动摇。
多恩格已经死了，但他的意识被抽离出来，带着另一个人的思想，永久封存于此。
将他意识封存在这里的，就是自己。
余临张了张唇。
为什么。
零号，为什么。
这个世界为什么存在，自己想要躲一辈子的第七个世界又为什么存在。
这么多年到底在逃离什么，期盼些什么。
他为什么会创造出这样一个怪物，又是谁创造了他这个怪物？
“零号，我没办法为自己创造出一个朋友，我不喜欢这里了。我毁掉了机械心脏，飞塔很快就会消失，我想去地面。”
“我们不是说好的，要一起去那里生活吗？”
在说出这话时，那双铺满了真诚的双眼中，却始终都没有再泛起那时的光亮。
机械工程师将他当做飞塔的敌人，多恩格却想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
余临已经分不清是哪个多恩格在说话。
怪物带着机械工程师的记忆，说着另一个已故之人会说的话。但听在耳中，他更像是在用后者的记忆，说出前者最大的心愿。
余临终于看到对方的视线从他身上转移，最后停在周围的一片狼藉之中。
“这里不是地下训练室，原来我们已经离开组织了。”
语气中带着庆幸与释然。
“是，已经离开了。”余临开口承认。
多恩格声音很小，有些茫然，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过去多长时间了。”
按在胳膊上的手往里收力，久违的疼痛感死死钳制住余临的意识。
那一瞬间，浮现在脑海中的却不再是过去的场景。
“十年，我们离开的时间，是十年前。”
十年前飞塔第一次出现，开始孕育眼前的怪物，世界就已经替他们说了再见。
余临看到03457在世界里奄奄一息，身下血海一片。
多恩格重新看向他，眼神中更多的是疑惑。
余临没有与这种视线交接，他按住多恩格其中一个手腕，冷声道：
“放开。”
多恩格以为自己听错了。
“零号，可是……”
“放开。”
余临又说了一遍。离开组织后，这是他第一次重复这种话。
机械心脏被毁，他找不到别的方法补救。
况且，这个世界已经失去存在意义了。它无法承载任何生物感情，与潜意识里希望存在的世界背道而驰。
他张开手指，放松。
剧烈的冲击波再次升起，飞塔承受不住这样巨大的压力，只是一双轻易就能折断的蝉翼。
余临已经听不到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他无法直接让飞塔消失，但任何外来者的行为都会影响世界发展指数。
同03457一样，他妄想违背本能，更改设定。
世界清扫时间，是现实世界里的三分钟。
在这三分钟内，居民不会察觉到任何异样，所以他们会消失在无意识状态下。
余临放下手，他身前已经没有任何东西。
真正的永别在十年前。
故事开始于多恩格的天文钟，两个半成品机器人逃出生产线，他们渴望来到地面。
飞塔最后也会终结于逆流而上的星河。
但此刻热闹喧嚣，与悲伤无关。
作者有话说:
啊……好像有点掉san
（这卷还没完，不要方

从工作间离开后，余临在来时的路上看到消失已久的白术。
白果被他抱在肩头上，看样子像是睡着了，当然，暴力致使昏迷的可能性会更大。
意识到余临出现，白术的视线便从09身上平移过来。他正扶着03457，被白术挡住了去路，进退不得，面露慌张。
看到余临之后，09表现出的这种感情减弱了几分。
余临听到白术没什么诚意地说：“我很抱歉利用了你，但我想你不会介意的。”
如果是在几个小时之前，余临一定会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但转念一想，这里在三分钟后会彻底消失，到时候不光是飞塔，连带着飞塔外的一切都会成为一场幻影。就没那么生气了，甚至生出一丝怜悯。
余临：“不介意。”
白术点点头，似乎是觉得得到这个回答是理所当然的。
注意力从这些人身上转移，余临绕到09那里，从他身边扶过03457。
他尚在昏迷，比印象中沉得多。
“我们要走了。”
09重重点头，踏出第一步的时候，管道上方腾起一片轰隆隆的巨响。原本攀附着墙壁的管道骤然剥落，断面直直朝他们扑过来，如同从天而降的铁笼。
机体运动的速度不足以支撑他立刻逃离这里，这是系统做出的最准确的判断。
所以那个瞬间他没有再往前移动，停在原地，目送余临带着03457离开。
注意到这场突变的时候，余临已经带着03457走到了另一个岔路口。
他没有最终目的地，只是想随便找个地方，渡过这短暂而又漫长的三分钟。
世界清扫时，世界内的原居民不会察觉到任何异样。
世界清扫后，能力拥有者将无法再进入世界，更不能重构世界。
余临没有在世界消失之前仍逗留于世界中的经验，他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跟着飞塔一起消失。
他倒是无所谓，只是觉得03457有点可惜。
所以等意识到09可以已经被销毁的时候，余临双目中没有多余感情，依旧只是茫然。
茫然过后，泛起一抹就惊讶的意味。
尘埃散尽，视线清晰起来。在落下的管道内，白术单手高举，撑出一个足以占得下七八人的空间，白果还趴在他另一个肩膀上沉睡着，对现下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白术弯起眼睛，笑问余临：“你不是该骂我两句再走？”
09的系统不足以计
算出白术行动轨迹，他睁大眼睛看着白术，没有注意到余临透过来的目光。
余临确认过确实是白术救了09，随口道：“没兴趣。”
白术做思考状，又问：“那你回去会骂他吗？”
余临看了眼03457，面具之下是未经见过的面孔，他与对方接触不深，连遐想出那张脸到底什么样都做不到。
不过在他的预想中，03457应该没这么重，毕竟他们两个体型相差不多。但现在，他却因为一直扶着对方感到吃力。
余临：“也没兴趣。”
白术“唔”了一声，带着疑惑的意味。
“我利用你，他可是知道的。”
余临坦诚相待：“我利用他，他可不知道。”
白术真心实意地说：“那你可真该骂。”
余临没再继续发表自己的意见，反倒是忽然想起了更重要的事。
“多恩格毁掉了机械心脏，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术思考了几秒。
“其实这件事我告诉过你，只是你没在意。”
余临：“怎么说？”
不知是不是因为到了世界清除的三分钟，为了让原居民察觉不到异样，飞塔的活动反而没那么剧烈了。
但时不时还会有碎石从身边砸下，余临抬起空闲的手，将保护范围扩大。
空间内重归一片寂静，碎石砸在保护罩上，就像雨滴砸在雨伞上，声音有些沉闷，主旋律混乱。
他将03457扶到铁架旁放下，然后听到白术说：
“是你的力量吵醒了我，还记得我这句话吗？”
余临：“别问，自己往下说，我赶时间。”
白术哦了一声，说：“也行。”
他抱着白果转来转去。
“你们走之后，我在机械心脏的位置发现了飞行机器人出现的痕迹。与追击你们的那一群不同，他们本不该出现于此地。”
余临回想起什么。
之前他就有过猜测，03457第一次带他进入世界的时候，试图偷走机械心脏的人正在行动。
那个人还要继续带走木偶，所以木偶状态的白术才会被他们撞飞。
白术：“其实在你们到来之前，飞行机器人就已经毁掉了机械心脏，这就是我会这么轻易被你吵醒的原因。”
“几百年前，两个半成品机器人给飞塔带来了第一场大灾难，多恩格在生死关头仍犹豫不决。后来是我出手制造了飞石跌落的假象，处理了那两个机器人。”
“但我没想到，他竟然试图修好那两个机器人。”
白果忽然地双脚一抽，嗫嚅着什么，白术注意力转移，去确认她是不是要醒了。
余临面无表情：“他失败了。”
白术轻轻拍着白果的背：“对，所以他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了，想和飞塔一起消失。”
余临：“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白术：“天文钟会告诉我一切。”
白果重新安静下来，09在一旁修复自己受损的系统 ，完全被排除在话题之外。
白术：“精灵一族最强大的力量供养了它几百年，天文钟早已不是没有生命的机器了。”
“多恩格没能创造出有生命的机器，但我们做到了。那颗孕育了几百年才长出来的心脏，被毁在它诞生的第二天。”
而在前一天，多恩格的修复工作以失败告终，心灰意冷之下，控制飞行机器人毁掉了机械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