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亲尝的膳食,可想而知, 会是如何人如潮涌。
酒楼有限,能抢得无非那些人, 其中宾客多为两派。一是家中碎银成堆、难得沾些龙气的富裕商户,一是官家小辈。论起后者,朝中高官多赴宫城亲自面见陛下贺寿, 余下的自矜, 不会来此,但家中小辈尽可凑此热闹。
宋遂远与酒楼老板故有交,早早定下顶层之位,来的迟也无碍。
他怀抱尺玉, 云休并肩在侧, 入酒楼一路行来, 路过好些个行有端正的来客与他互相见礼, 皆是他往昔同窗, 如今只是泛泛之交。
众人的反应出奇得相似, 见到他先是一愣,见礼后疑惑着瞧着他怀中的小宝宝, 犹豫片刻再看向他身边同行的少年。皆是家中尽心培养的后辈,眼力十足,少年通身气质不凡,虽面生,但最近外放归京的官员不少,难保是哪家后辈,且至少三品往上。
有些眼中好奇实在明显的,宋遂远微微笑,并不吝啬告知:“我身旁此乃镇国公世子。”
对面二人恍然行礼,世子比他们位高。
云休本来跟在宋遂远身后,睁着圆眼睛四处张望,寒暄一事总与他无关,谁知就对上了这一幕,怔愣一瞬。
在宋遂远身边他总是当猫,当了几个月,蓦然转换成世子还有些不习惯。
“免礼。”云休道,清了下嗓。
宋遂远侧目,瞧有几分稀奇,小猫做起世子来有模有样的。
至顶层,唯有三桌,此处乃窄环形,不仅临窗,也可俯瞰酒楼中说书与弹唱,三桌以屏风相隔,此时只有中央一桌空着人,左右朝楼下这面皆拉着帘,带他们上来的伙计机灵道:“世子与宋大公子请上座,今日野味最鲜,您二位尝上一尝。”
对着两人无需复述天子这一段,世子,镇国公世子,这得才自宫中出来吧。
宋遂远丢给他一块碎银:“莫要让人来打扰。”
“好嘞!”
落座后,并未先享用炙宴,云休抱着尺玉,宋遂远一勺又一勺快速喂他喝羊奶,人类宝宝暂且不能吃肉。
尺玉嘴巴不停,圆眼睛目不转睛看着野味食盘,薄切的肉片铺展绕成花状,色香俱全。
小胖手虚空朝着食盘的方向抓了抓,着实有几分努力。
宋遂远视若无睹,迅速喂完一整碗羊奶。
尺玉比较乖的一点是,父亲无论喂何都会吃下,一碗羊奶下肚,打了一个奶嗝。
彻底与炙宴无缘。
宋遂远失笑,对面的云休欢快举起小胖团子:“该爹爹和父亲吃饭啦!”
小尺玉被放在了身旁围起的婴孩小竹车中。
圆滚滚的小崽子不太稳地坐在竹车中,伸出一只小胳膊朝着木桌面上抓了抓,使坏脾气:“哒!”
宋遂远伸手扭过他的小胖脸,让他去瞧窗外的风景,揽云楼临河,河边商铺鳞次栉比,今夜免宵禁,皆点灯迎客,星点交织,吸引了小崽子的注意力,晃悠悠望着窗外。
云休抬了抬眉:“尺玉竟如此乖巧?”
小崽子尚未正式发脾气。
宋遂远与他的视线对上:“打了饱嗝,倘若继续闹着要吃,该是他受窘,再不借我给的坡下,该是他失礼了。”
小崽子聪明得很。
他说完执箸在烫石板上放上肉片,摆满之后忽觉对面的小猫许久未发出声音,困惑抬眼。
细长的双手撑着鼓起的漂亮脸蛋:“你超级懂尺玉吼。”
宋遂远微怔,随之一笑:“你不也是,今日若非你在,我如何能知尺玉耐寒之体。”
他偷换概念。
云休脑袋虽单纯,闻言认真想了想,仍有些不满与失落:“我总是不知尺玉如何想。”
宋遂远放下筷子,缓声道:“尺玉才六月大,尚不会开口说话,关于他的反应,你我对他仅是一种猜测。猜测而已,细节推论,以己度人,或许并非正确答案。”
他道:“或许我方才说错了,比之炙宴,尺玉不过更喜欢窗外万家灯火。”
“猜测而已。”
云休微微张着嘴,脸颊不再鼓起,他转了转圆瞳,笑道:“我方才就觉着尺玉是喜欢灯火,因为我喜欢。他随我,是我猜测。”
宋遂远注视着他的笑脸,眼中升起温和。
或许他错了吧,尺玉像爹爹单纯些也好,脑中少些弯绕,欢乐会常伴。
炙宴耗时,且垫肚子之后乃边赏琴边吃,还有一只偶尔黏上来的崽,两人用了许久。
隔间的客人离开,宋遂远不经意与对方视线相对。
“遂远!”是杨为清。
他携妻带妹,身后侍女手中小玩意儿不少,逛街用好膳,眼下正打算回府。
宋遂远与他颔首。
云休听到那声“遂远”时,也抬起了头,是猫的熟人,他视线在两位女眷身上一扫,无知觉顿在了与杨为清长有几分相似的小姑娘身上。
猫曾无意中记下来的事情,原先从未觉得自己记下来过,但此刻的确无比清晰。
杨为清的妹妹,是喜欢宋遂远来着吧?
叫何来着?霜儿?
猫当时在野园偷听到的!
他眼神瞬间怪异下来。
偏偏宋遂远未曾想起这回事,与杨为清及其夫人大方含笑见礼。
杨霜意外于看到宋家哥哥,不过她近日与小郡王生了情愫,更加懂得自己少女时期对宋哥哥的憧憬夹杂了许多自己的想象,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也鼓起勇气见礼,称呼:“宋哥哥。”
她觉得自己往昔有些丢人,脸颊泛红。
宋遂远礼貌朝她颔首。
云休:“……”
以眼神骂人。
杨炽将小隔间的情况尽收眼底,先朝着云世子问好,这些时日,他也与云世子也碰见过两回,不算生。
女眷自然紧随着。
云休干巴巴:“免了。”
杨炽与云世子并不熟悉,以为他天性冷淡,若是往常依他的脾气便告辞离开,然而今日实在好奇小竹床里双眸溜圆的小孩子,语气里的惊讶压低声音也未压下去:“那便是你孩儿?”
宋遂远轻笑,抱出小崽子介绍:“我儿,小名尺玉。”
杨炽听到这个小名也微微一怔,但他未表现在脸上,弯着眉眼逗小家伙:“幸会,我是杨伯伯。”
尺玉眨了眨圆眼,依稀有些印象,不过此时时辰太晚,往常在家早已睡下,故此他现下有些瞌睡,而父亲还要与人说话,他伸出小胳膊要爹爹抱。
云休磨了下牙,用了些力气抱回小崽子。
宋遂远略意外地瞧了他一眼。
杨炽笑道:“我听殿下说起过,尺玉与世子师父如此亲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诚不我欺。”
杨霜偷偷瞧着宋哥哥的孩子,却对上云世子凶巴巴的目光,霎时垂下头。
杨炽瞧着与宋遂远极像的小崽子,眼中升起了复杂。
他自打听说宋遂远有孩子之后,心绪不免有些复杂,他是三人中最先成婚,然而这一年繁忙,至今未有子嗣。
宋遂远这家伙竟偷偷有了崽。
他依稀记得,宋遂远十来岁对盛京中某才子风流韵事嗤之以鼻,一番挑剔论,以镇国公夫夫为例,给他与太子一番游说。
他自是感谢至交,他的妻子是老师之女,他当初能让妻子心甘情愿同意入门,是因后院干净。且他成婚后更清晰知晓后院腌臜事,愈发感谢至交。
他都如此,然而当初游说他的宋遂远……
上回不是对留香阁的小公子念念不忘么。
孩子都如此大了!
宋遂远瞧着杨为清仗着旁人不懂,不加掩饰的眼神,闭眼按了下眉心,眼不见为净。
总之他有了爱人与孩儿。
杨为清带着女眷,且天色已晚,认了下脸并未多留。
他几人走后,宋遂远望向对面抱着崽哄睡的小世子。
一盏茶,尺玉都已安睡,愣是未收到一个眼神。
宋遂远问他:“为何生气了?”
云休垂首看着尺玉安睡的小脸蛋,背对着他撇撇嘴。
气性还挺大。
宋遂远未开口,捻着指腹沉思。
他问过后不再说话,云休转回来,抱着尺玉坐下,嘟囔道:“宋大公子果真一身好皮囊。”
笑何笑,人家小姑娘都脸红了!
酸酸的语气,与宋遂远方才挖出来的记忆对上,他抬眼看向鼓着脸的小世子,低首笑了一声。
轻笑入耳,云休瞪大了双眸,满眼不可置信。
宋遂远道:“若非一身好皮囊,如何能养得了云世子的猫。”
云休气极,低头瞧了一眼睡着的崽,抿唇微笑,鼻息粗重。
“杨为清的妹妹如今在与长公主家小郡王说亲,我娘今日说起他二人交换了庚贴。”宋遂远道。
贺氏今日自然没说,但需要她说。
云休闻言一顿,满腔怒火忽地没有由头,想了想,把崽塞到了宋遂远怀中。
宋遂远错愕抱住崽,直愣愣看着炸毛小猫朝向窗外,在对方举手掌至嘴边后,福至心灵迅速捂住了尺玉的耳朵。
当晚夜色都被惊醒。
“宋!遂!远!大!坏!蛋!”
第51章
暗牢永不见天日, 到处弥漫着入骨的阴森和寒凉,耳边是空旷的静,只有走过发出的脚步声, 走过一段长廊,里头传来不寻常的动静。
绑起的刺客胸膛被烧红, 血腥嘀嗒。
南郇人,不过他并非今日主角。
来人扫他一眼,脚步未停走向了隔壁。权势滔天的左丞相身着官服, 发梢微微凌乱,不过被关在此地脊背依旧挺直。
听到声响后, 卫忠缓缓睁开了双眼,看着来人却并未开口。
与这虚伪的老东西僵持片刻, 周明晏单手握住佩剑剑柄,冷哼一声:“左丞相好歹毒的心思,与南郇王联手刺杀陛下, 枉父皇如此信任你!”
卫忠未言, 面色不改,阖上了双眼。
“你大可不言。”周明晏轻笑,“陛下已收到你与南郇王来往之书信,证据齐全。”
话落, 苍老的声音终于响起:“书信何人所发, 陛下当真不知。”
“自然, 其上盖着左丞相的私印。”周明晏理所当然道。
卫忠额上青筋骤起:“殿下为除异己, 如此污蔑老夫, 至老夫于此境地, 陛下百般纵容,岂非让大楚百官心寒。”
“左丞此言差矣, 陛下严苛,孤行事多有漏洞,如何能污蔑了您。”周明晏道。
他顿了下,继续道:“再说这大楚百官心寒……若是百官知晓你与南郇王子、夯夷王之书信,谋反之罪坐实,只怕生怕与你扯上干系。”
前者为钱财,后者为太子之性命。
卫忠的冷静随着这句话破碎,身体前倾:“太子谰言!”
“镇国公得令已带人搜出你私藏的书信,你以为我为何前来。”周明晏字字有力,又缓了下来道,“你忘了,大将军当年带兵之前,正是陪在先帝身旁行此事。”
卫忠神色终于透出衰败,坐回原地,脊背微微弯下。
朝中谁人干净,陛下若真想动手铲除,左丞相又如何。
左丞相又如何!
周明晏视线落在里面的身影,眼见他仰天长笑,霎时眼神充斥了戾气。
纪王逝世,到底让卫忠乱了方寸,与夯夷王进行了交易,以粮草武器换他一人性命。
暗牢的门再次打开,这回是带着天子亲谕的镇国公。
“舅舅。”周明晏抱拳,站在了他身后。
云握川微点头,望向牢中之人,他这回是替天子来通知卫忠撤职关押及转述痛心。
大将军低沉的声音平稳,无甚情绪,在此地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卫忠大笑戛然而止,双手按住盘起的双膝,与眼前自小尊贵的镇国公对视,提起唇角道:“谋反之罪,当真是本官么?”
云握川转告完毕,并未理会有罪之人,挥手让人带他离开此处。
周明晏浅皱了下眉头,方才卫忠好生古怪。
卫忠入狱一事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宫宴那晚走的迟的甚至亲眼见到了镇国公搜查出的书信,瞧见了贤妃求情却被禁足,围观之余在天子怒火下瑟瑟发抖。之后这几日众人恨不得与卫忠撇清关系,尤其往昔他门下,人人求自保,抖露出不少丑事。
卫忠好钻营,门客众多,原先算是文官之首,但朝中也有不少与他相悖的,宋文行算其一。
这几日闹剧,他顶多是个看客。
这日与宋遂远说起了忠义侯长子,忠义侯乃贺锦兰大伯,论起血缘,两家应当算近,不过这么些年都未有联系。
因为忠义侯长子与卫忠交情不浅,朝中一举一动皆是深意,这一二十年就渐行渐远。
“我宋家与贺家都是世家,若为纯臣,世家与天子门臣交好即可,不宜越界。”
宋遂远此前对宫中刺杀有过猜测,无论是谁,此时发难都对他并无益处,更何况是心思诡谲的卫忠。天子竟随手玩了上半年太子殿下用过的那一手,陛下应当是完全掌握了证据,只需一个引火线。
至于何种证据,远离朝堂的他自然不知,他爹也未曾说,提起此事只借此教他如何为官。
宋遂远挑眉:“爹与我说这些做甚,世家如何,新贵又如何,不妨碍我约人吃酒跑马。再说了,刘柏不也是天子门臣。”
“这能与卫忠一样!”宋文行狠瞪着他,怎么就养出如此大儿。
“如何不算一样,忠义侯嫡次女,不是卫忠继室么。”宋遂远道。
他懂他爹的意思,长姐与刘柏成婚之时,刘柏还算不得“官”,忠义侯府与卫忠之间,乃利益结合,不过就是要气上一气,最好气得他爹下回不再教他为官。
宋文行默了一瞬,拍了一下身边小几,怒目而视:“你同我道这是一样?”
长子再蠢笨都不至于如此蠢笨,只能是他故意的,还不如实在蠢笨,宋大人见不得浪费天赋。”
宋遂远耸耸肩。
宋文行揉了揉眉心,换了换话题:“你何时将尺玉接回来,我宋家世代为文官,学什么武。”
宋遂远道:“学武怎么了,云世子言他骨骼清奇,练武之才,我们尺玉说不定日后可踏平夯夷,创中原前所未有之基业。”
宋文行闻言手指颤抖指了指他:“当真是顽劣不堪。”
宋遂远笑纳了父亲评价:“我去寻云世子,顺道看一看尺玉,若是能有假,我带尺玉回来给爹娘玩。”
他方才正打算出门,爹来院中坐,弯弯绕绕原来也是在打听大孙儿事宜。
宋大公子出门,只剩气得不轻的宋大人望着他背影,摇了摇头。
罢了,起码有分寸不惹事。
镇国公府。
宋遂远轻车熟路上门拜访,镇国公夫夫竟都在府中,云休尺玉与他们在一处。
随下人过去时,宋遂远进屋一见眼前的阵仗,挑了挑眉。
屋内烧得有些热,脱得精光的小崽子躺在竹篮中,镇国公亲自提着秤杆,镇国公夫人拨动秤砣,细看:“长了四两。”
云休瞧见他弯起圆眼笑,宋遂远行至他身边与镇国公夫夫行礼。
宋遂远察觉衣袖被人拉扯,侧头,身旁云休悄声中藏着分享的欢喜:“尺玉这些日子重了四两!”
竹篮中,尺玉小胖手握住边边笨拙地翻身,圆眼睛晶亮:“哒!”
“尺玉真棒。”宋遂远眼底温柔。
三人总是如此,如同一家人一样温馨,云握川与九溪互相看一眼,九溪摸了下鼻子:“该量小猫崽了,尺玉崽变回去吧。”
他其实觉得挺好的。
云握川沉默,扫了宋遂远一眼。
尺玉朝一日未见的父亲伸手手,宋遂远顶着镇国公的目光抱了抱小崽子,拍拍他的小屁股温声道:“尺玉变回去。”
尺玉满意了,乖乖变回猫崽:“喵~”
宋遂远等九溪调了调秤砣后,把小家伙送回竹篮,大竹篮更衬得他小小一只。
猫形重量未有变化。
尺玉猫崽如鱼得水,知晓秤完,跳出了竹篮攀到了父亲身上,奶乎乎窝起来。
宋遂远许久不见小家伙的猫形,大手流连摸了摸他浑身毛发,身旁忽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崽崽的脑袋:“哇,尺玉如何能这么黏父亲,六个月了,要做独立猫崽才对。”
尺玉才不,啊呜要咬爹爹手指。
他咬住了,云休皱眉头:“啊,好疼。”
宋遂远视线掠过他,失笑,明明是他主动塞到了尺玉口中,食指还动了动,应当是在摸尺玉的小尖牙。
宋遂远纵着他玩闹,九溪未纵:“尺玉猫形才一月多,就算咬又能有多疼,反倒是你,莫要往他口中随意塞东西。”
医者见不得。
云休皱了下鼻子:“哼。”
尺玉张开猫嘴巴“啊”了一声,似乎在笑爹爹。
然后小猫崽跳进了大父怀中。
在此并无他事,云休便向双亲告辞,尺玉想留下了与大父在一起玩药材,于是只宋遂远与云休回了院子。
“还有雪,正好可以观雪吃酒。”云休提议道,着人抱来一坛酒:“是父亲自西北带回来的,今日我们喝烈的。”
前几日的初雪,如今只剩薄薄一层未化,着实算不上美景。
宋遂远收回视线,一本正经附和道:“不错,今冬尚未赏雪。”
云休书房一侧临水,二人在矮窗前桌旁落座,屋外冰面萧瑟,别有一番滋味。
烈酒冰凉,下肚后回暖,驱散寒意。
“如何?”云休饮下一杯后问道。
宋遂远不贪酒,只抿了一口,握着酒杯:“滋味如西北粗犷。”
对面的小世子是个贪的,眼下换了碗,又顾自倒了一杯。除过留香阁那回,平时饮酒都是浅尝辄止,他也无从得知云休的酒量。
瞧这阵仗,应当是不赖。
“我第一回 喝酒,是八岁。”
宋遂远抬眼,小世子大抵被熟悉的酒引出了倾诉欲,“也是冬天,西北雪太大,爹爹不让我出门,我就变成阿言偷跑去军营玩,那日正好分了酒,我看他们都喝,也尝了一碗,醉啦,醉在了父亲营帐中,起来就被爹爹揍了!”
宋遂远在脑海中勾勒着那副场景,眉眼浅笑,大抵能体会到镇国公的心境。
小世子自小到大应当没少惹事生非。
云休忽地好奇问他:“你小时候被爹爹揍过吗?”
“未曾。”宋遂远笑着摇头。
他自小安分受礼,一心只读圣贤书,好像天生比同辈成熟。
“哇~”云休抱着酒碗,“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每日读书,大一点会去书院。”宋遂远道。
他以往的日子,的确乏善可陈。
云休睁圆了双眼:“只有读书?”
宋遂远是书呆子?!
宋遂远颔首。
“你也觉得读书没有意思吗?”云休放下了酒杯,对此感到十足的好奇。
宋遂远小时候是小书呆子耶!猫虽然知晓他聪慧,但是看不出来!
小书呆子超可爱!!
被如此问,宋遂远一怔,微微眯了下眼,慢半拍地猜到了顽劣小世子的思路。
他顿了顿,扬声道:“是,读书太过简单,毫无挑战性,就算考状元,也不过尔尔。”
云休揣手手,心虚:“是、是吗?”
宋遂远眼中藏着揶揄, 微微一笑:“自然,你觉着如何?”
“我觉着不如何。”云休诚实道,抱着酒碗抿酒, “我最讨厌读书,一读书就想睡觉, 或是想念习武……你会嫌弃我笨吗?”
他小小声。
幼时被双亲揍都不乐意读书的猫,面对着颖悟绝伦的心上人,此刻忽然生出一丝难以察觉悔过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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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遂远只觉心被撞了一下, 他上辈子对云世子的印象乃有勇有谋的少年将军,只是家中势倾朝野不得已隐瞒实力, 实际资质聪慧定然异于常人。
实则他只是一只战斗力惊人的小狸奴。
是永远翘起尾巴骄傲的小世子。
“你笨么?”桃花眼中充满疑惑,宋遂远温声问道, “术业有专攻,你会嫌弃我武艺不精吗?”
“自然不会!”云休忙摆摆手,看他一眼小声道, “而且我小时候最讨厌书呆子了!但是, 如果你小时候是书呆子的话,我可以喜欢一点哦……”
原来他脑海中想着的自己,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样么?
宋遂远闻言情不自禁笑出声:“你最好多喜欢一些,往后我要教尺玉读书, 他也会变成小书呆子。”
云休却有些替崽发愁:“若是尺玉随我不爱读书, 可不可以让他同我习武。”
“不可以。”宋遂远扬眉, 故作严厉道, “他既要读书, 也要习武。”
那日揽云楼一言, 确有几分真,但多少也是安慰云休。
此事上, 他与云休跑到了两端,云休无意猜测尺玉的想法,而他过于分析尺玉。不过小家伙的聪慧诚然早已初现。
大抵是与猫族成长有干系,小崽子眼下才六月,再如此成长下去,免不了要早早启蒙,读书明理,且他有宿山猫族血脉,天生善战,习武同样少不了。
玩笑的语气中藏着的几分认真,云休不知,只听出他语气中星点的笑意,未当真,叹息道:“崽崽好可怜。”
宋遂远一杯酒方才慢悠悠饮尽,他提过酒坛边倒边道:“难得尺玉不在,我们不说他,不如你与我说一说你在雁回城时的日子。”
他二人与寻常世间伴侣不同,以人狸的身份相识,先有了孩儿才生情愫,如今想来,他对雁回城云世子的了解不如阿言。
对面云休怔愣了一瞬,双眼朝右瞥着回忆起来:“在雁回城……我每日晨起练武,然后出府去玩,雁回城中玩乐无甚意思,我有时偷偷跑去军营寻父亲,有时在各处跑马,还跑过几回宿山。”
“阿言的故乡。”宋遂远道。
“对,而且我找到了爹爹捡到我的地方,非常漂亮!”云休欢快道,“那一处常年有积雪,爹爹找到我的地方有几棵辰花树,避风挡雪,爹爹说辰花树是我的救命恩树,以后我带你去瞧一瞧。”
“好。”
日光渐渐被云遮蔽,微暖的阳光消失,掠过冰面袭来的凉风刺骨,云休方才脱掉了大氅,纵然有大半坛子酒回暖,仍打了一个寒颤,宋遂远见状伸出一只手臂,展开大氅:“坐我身边来。”
云休不假思索,抬起屁股转到了宋遂远怀中,大氅将两人包裹住。
窗边狭小的单人座,情浓不嫌挤。
宋遂远一只手揽着他的肩头,掌心摩挲着肩骨,只觉抱了一只柔软带着酒香的小火炉,显然方才是他多虑,不过既已到了他怀中,自然不会再放开。
因逼仄两人靠得极近,云休被宋遂远的气息全然包裹住,只觉方才饮下的酒意开始上涌,圆瞳蔓上一层朦胧,愣愣瞧着宋遂远完美的侧脸片刻,鬼迷心窍地闭上:“宋遂远你看我。”
宋遂远视线从未离开过他,低语如同哄尺玉似的:“怎么了?”
“我闭上眼睛了。”少年娇气又顽皮。
宋遂远垂下睫毛,遮住眸底深深,低下了头靠近。
冰面上的风又大了些,旷野呼嚎,大抵有一场新雪要降临。大氅中仿佛自成一块天地,隔绝一切,唯有唇间紧密,互相描绘,吞下喘息,渡以温暖与幸福。
定情至今,二人接吻次数并不算多,吻不能沾染,唯恐止不住。
不知几多时,宋遂远终于察觉到落在脸侧的飘雪,桃花眼半睁,入目是小世子沉浸的精致眉眼,座椅到底拥挤,他手掌下移握住细腰引着云休跨坐在双腿上,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细密地在他背上游走。
指腹划过肩胛骨时,怀中人不自觉轻轻颤抖着往他怀中深处缩,双唇终于分开了片刻。
宋遂远在他唇上啄吻了一下,紧了紧大氅。
疲软的云休被一阵风吹得清醒了些,餍足地环住宋遂远的脖颈,慢吞吞问道:“我们这算不算读书人常说的……白日宣淫?”
宋遂远可是读书人来着。
宋遂远浅勾了下唇角,在他耳边道:“算。”
云休闻言安静了片刻,正当宋遂远开口说这如何能算时,他又慢吞吞诚实地开口:“可是我好像更激动了。”
宋遂远:“……”
一声轻笑,他亲了亲唇边小耳朵,为何能如此可爱。
云休确实激动起来。
宋遂远虽缺乏与心悦之人如何相处的学识,不过他隐约摸到了一些可能,在此刻种下一颗种子,等待合适的时机成长为参天大树。
窗外雪花渐渐密集,不过相拥的二人并未挪动,总觉得换成任何地方坐,都不比此处。云休酒意上来,甚至枕在宋遂远肩上小憩了片刻。
宋遂远修长的手指插在他发间轻揉,像揉着小猫,也不觉无聊。
待云休平稳的呼吸乱了一拍,即将醒来时,有人来报太子殿下来作客。
“请人过来。”宋遂远让头都不敢抬的护卫退下,肩上的云休迷迷糊糊醒了过来,“谁来了?”
他未听清。
“太子。”宋遂远理了理他的长发道,“云皇后该快些为他说亲,省得他无处可去,打扰旁人。”
“就是。”云休附和。
周明晏这些日子正是为说亲一事烦恼,上次与宋遂远约了日子,不过总是有事绊身,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宋遂远又与云休待在了一处。
眼瞧着以赏梅名义实际说亲的宴会即将到来,他等不及再另寻一日了。
说与云休听也没了所谓。
他被人指路至大开窗旁时,宋遂远与云休正靠着风雪坐在一处,并肩缩在一件大氅中,好一番怔愣。
这两人,何时关系如此亲密了?
宋遂远抬眼看向立在不远处的身影:“云休衣裳单薄,我二人赏雪吃酒懒得离席,便如此坐了,失利之处殿下海涵。”
主动解释如此细致不是宋遂远的风格。
脑海中这样一道念头一闪而过,周明晏此时心中有烦心事在,接受了他的解释,在二人对面落座,想为自己也倒一杯酒……酒坛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