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骨轮回—— by晒豆酱
晒豆酱  发于:2023年0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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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是凡夫俗子,为何会蛊毒和离魂?”钟言不明白,“莫非都是山上的和尚……”
“那和尚也只是略懂一二,曾经他也想用但没能用成。但我和他都懂的一二分凑起来便是三四分,再多多来试,往后就成了五六分,说不定哪日就成了十分。我也没想到院里的白仙背叛于我,居然和这只鸡结交为友,最后不给我药了!那我就只好……”潘曲星忽然朝童花的方向抬起手臂,“神农之心可救万物,你把你的心给我,我就放了你的大少奶奶。”
“不要!不要给他!他不会放了我,他会杀了你!”钟言才想起来院里还有神农。
“那我现在就动手杀他!”潘曲星威胁。
童花哭了好几日,眼皮子肿成粉色。他没想到自己要救的人根本不是三少爷,而如今三少爷的身子也没法再用。就在他犹豫之时,钟言整个身子一震,显然身受无法抵抗之力,就在童花担心大少奶奶的瞬间,潘曲星居然动用法术将他拉了过去。
血腥臭味让人恶心,童花甚至看到了无数白色蛆虫在那张脸里钻来钻去。
“好,我给你,但是你要先放人!”童花无能为力,他到最后恐怕谁也救不了,只能用两只手徒劳地护住心口,“我要看到你放人!”
“不要给他!”钟言苦苦相求,“我哪怕死了也要拉他垫背!拉他下地狱!”
“这就由不得你了,长嫂。”潘曲星一把拉开童花的衣襟,散发着灵气光辉的草木之心近在咫尺。童花毫无抵抗之力,在那只血红的手抓住自己的草木心时回过头,对着钟言掉了一滴眼泪。
“少奶奶……您要保重。”
随后那颗蕴含天地灵气的心被潘曲星直接掏了出来,童花的身子往后仰倒,胸口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窟窿,眼睛还没有闭上。
“不!我杀了你,我杀了你!”钟言试图冲破法阵,但永远都是徒劳,世上还有那么多镇压恶鬼的法子,他归根结底还是鬼,逃不过去。
然而就在他发出嘶吼的瞬间,一枚小小的东西从地上的纸屑堆里缓缓升起。那堆纸屑是秦烁死后所化,升起的是他一直放置于内兜的严卯。钟言认识那枚严卯,和自己用来逼退殃神的刚卯有相似之处,当初秦烁就是想用它辟邪所以才从隐游寺要出来。
金玉迎着西沉的余晖,反射出并不灿烂的微光。它悬停在钟言的面前,上头的铭文字迹清晰可见。
“疾日严卯,化兹灵殳。既正既直,既觚既方,庶疫刚瘅,莫我敢当。”钟言一字一字地念了起来,他也不知为何它会飞向自己,也不知为何要念出来。可就当他话音落地,这枚严卯开始快速旋转,所迸发之光芒令人不能直视,好似佛光普照。
一阵光芒之后钟言发觉自己的身子可以动弹了,法阵被它破解。但严卯也消失无踪,彻底化作灰烬。他连忙站起来,潘曲星已经被严卯的法力驱赶,拖着一条腿跑了。地上只剩下童花干枯的尸首。
没有了草木滋养,神农就变成了枯草。
钟言刚站起来,怀里的大公鸡也不行了。
它受的内伤太重,七彩羽毛在眨眼间失去了光彩,钟言忽然间好想再被他孩子气地瞪上一眼,可惜已经没了机会。
“小泠……”钟言摸着公鸡的鸡冠子,“长嫂知道是你了。”
公鸡的凤眼眯了眯,逐渐开始闭合。胆小的白仙也出现了,停在他们不远之处。
钟言擦了擦鸡冠子上的血迹,小孩总是喜欢小活物的,小泠在院子里睡了那么久,自然和白仙交好。
“长嫂没用,不知道你在这里。”钟言紧紧地抱着鸡,着急地只想跺脚,无助地没地方可去。他没护住秦翎,也没护住他的弟弟。秦泠出事时恐怕才六七岁,如今他也没有多大,可他会乖乖地跟着大哥,还会使用计谋,除掉了草药园中的蓝瑛紫草。
这是一个孩子最后的报复,让那具身子里的人活活疼了一个月,慢慢腐烂成泥。
“长嫂带你去找你大哥。”钟言摸着它无法炸起的尾羽,察觉到大公鸡快没了气息时一字一字地说,“你记住,你有一个很疼爱你的大哥,你爹娘也没有不疼你。秦守业为你上山求佛,何清涟为你夜不能寐,下一世你早点找来,你大哥和我……”
还没说完,大公鸡最后咕咕咕了几声,仿佛诉说着对兄长的不舍,然后轻轻地闭上了眼。白仙着急地上蹿下跳,甚至滚了几颗药丸过来,可没有一颗能够起死回生。
钟言也闭上了眼,天地万物仿佛都在他眼前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光明道人蹦跳的脚步声:“那个人没死,他只是被严卯重伤。等他修养好他还会活,因为他带走了草木之心。”
钟言的身子晃了晃,好似不堪重负。
“你说你要回秦家看看,现在看完了,可以和我进山炼丹了吗?”光明道人问。
钟言将怀里的公鸡尸首抱紧了一些,回身说:“你带我去秦翎的墓,我再看看他。”
隐游寺外已经不见夕阳,风沙四起。殿内诵经声不断,而殿外只有一人。
清慧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听到一阵爬行的声响才睁开眼。眼前并非有人,而是那只小小水鬼。
“你该投胎去了。”清慧看着她的眉心痣说。
然而她却像听不懂,晃悠着小和尚一样的光头朝这边爬了过来。
“该走了,别耽误了时辰。”清慧再次规劝,“当初你爹将你和你娘炼成水鬼胎母,我便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如今我已经将你娘亲超度,唯有你不肯走,我便让你多留人间一阵玩耍,这会儿你玩耍够了,该去投胎了。”
女孩子模样的水鬼绕着清慧打转,似乎是对他的法杖感兴趣。
“朱禹是横公鱼,他可以搬动水鬼,那日他将你和你娘亲偷运上山,是我于心不忍了,只是我没想你如此贪玩啊。”清慧对着她笑了笑,“快走吧,玩够了就走吧。”
可是她不仅没走,还伸手抓住了他的长眉,好似要往下拽一拽试试。
清慧没法阻拦她,只好说:“你若想把老衲的眉毛拽下来也行,拽完之后就要去投胎了啊。”
雪白的小手这时停了下来,她歪着头看向他,似是不解。
“你再不走,山里的怪物就要吃你来了。那怪物需要水鬼的水阴之毒才能显形,他正愁吃得不够呢。”清慧朝她挥挥手,“走吧,今生你和你娘亲枉死,来世你与她都是有福之人。”
听到山里的怪物,水鬼这才有了些别的忌惮。她往后倒退几步,最后朝着清慧行了一礼,好似在最后关头终于想起自己曾是知书达理的女儿家,随后便与衣衫一起化作青烟。
清慧笑了,终于将这只水鬼超度走了,若不超度她和她娘亲都会变成恶鬼,祸害人间。然而他还来不及收敛笑容,有个声音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当中敲响了他的警钟,这声音……似乎很久没听见了。
“清慧,你可认错?”
终于来了。清慧收起笑容,气沉丹田:“弟子并不知晓错在何处,还望师父解答一二。”
“你明知我要水鬼的阴毒却处处阻挠,连那些给徐长韶解毒的僧人都不曾给我,现在又放走了水鬼,这是其一。你助人逆天而行强行续命,这是其二。你违背师门,这是其三。”
“弟子只是遵从本心,一心向佛,这并不是错。”清慧回答。
“一心向佛……佛能给你什么?”那声音就在他耳边,“我曾见过比你更有佛心的人,然而他又如何了?他在最后关头为鬼破戒,断送一生修行,枉费我苦心养育。如今他第二世受苦良多也是他应当承受,他自甘堕落,动情破戒,最后由佛坠为人,又甘愿由人做鬼,注定要在鬼煞里徘徊几百年。”
“可为师我又得到了什么呢?他在死前将我打成重伤,打散魂魄,打无人形,只为了保住那只恶鬼。让我只能在千佛山洞内苦苦挨着。”
“他还私自相赠我寺法器,甚至将腊梅树下的青铜板拿了出来,做成钱币六枚给那恶鬼戴上。那青铜板和响魂大钟同出一料,再次相碰时便会和大钟相互冲撞,只要那恶鬼戴着手串便再无被响魂大钟扣住的机会了,手串和大钟触碰便会两败俱伤。如今钟已毁掉,这都是清游的过错。”
“当初那口钟扣了那恶鬼七七四十九天都没能将他治死,如今恶鬼已经长成,只会荼毒人间。你为何不杀?为何不杀!”
“师父,这些都是您和清游之间的纷扰,弟子并不知晓。”清慧平静地说,并不为所动,“弟子天性愚笨,只知道读经。”
“愚笨?呵呵,你确实是愚笨,你与清游相比甚至比不上他慧根的十分之一。”那声音久久不散,又如谆谆教诲,势必要声入人心,“但你就没想过开慧吗?你若不开慧,今世只能是个高僧,不会成佛。”
清慧仔细地听着,同时还听到周围起火的动静。灼烧气味席卷而来,步步逼近。
“你若和师父一心一意,将来便有成佛之道。”
“弟子愚笨,只怕和师父一心一意也不会成佛。”清慧的语气还是那般平静,“况且……弟子从未想过成佛。”
“什么?”
“成佛乃是天意,而弟子是人。别人天生就能悟透的道理弟子需要想一夜才能悟透,这便是我的慧根了。我只是凡人,能成为高僧已经心生感念,不求其他。”清慧反而劝他,“师父,您当年不能放下清游的事,这是您的功课,您的执念,不是弟子的。”
“您嫉妒清游的慧根,其实不必如此,因为您已经十分聪慧,比我好上数十倍。弟子不知道清游和您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只能规劝您放下我执才能拿起清心自由。如今您要再次现世,回归人形,您若不肯放下执念只会成魔。而弟子身为隐游寺方丈,只能以自身之躯抵挡一二,万万不能让您重回世间。”
“你!你这是背叛师门!你和清游有什么两样!当年他死后我将寺庙改做‘隐游寺’,世间再也寻不到他存在过的半点痕迹,难道你不想成佛,心甘情愿白白走一遭?”
“师父,清游死了,寺庙的名字也改成了隐游寺,可是您觉着他没存在过吗?”清慧忽然问。
那声音忽然停住。
“连您都没能忘记他,没能放下,岂能说他不在?而钟言也不会忘记他,岂能说他往后都不在?他救过的人都留下子孙,岂能说他烟消云散?留下痕迹并非只有成佛一路,您还是放下吧。”清慧苦苦劝说。
“孽徒!没想到你也没有成佛之心,自甘堕落轮回!”清远的声音再次响起,伴随着周围的烈火好像声音更大了些,“你以为凭你这点修行就能阻我现世?”
“弟子不能,但弟子必须做,因为弟子身后是四百二十七位僧人,山下是百姓。”清慧说,开口时烈火已经灼到了他的眉梢,他终于拿起了九环法杖。
而山的另外一边同样燃着火,元墨和小翠往六角铜盆里倒着纸钱,只求这些能让主子在下头好过些。这会儿他们也顾不上怕不怕火了,这火烧得是越旺越好。
许兰抱着秦逸站在一旁,小公子刚刚睡着,他们已经被二少爷轰出秦家了。
“这些够了吗?”元墨又拿了些纸钱来。
“不够,多拿。”小翠根本觉着不够,不够不够,她恨不得要把世间所有的纸钱都烧了才行。面前就是他们大少爷的坟,风水是好的,只不过没进秦家祖坟。二少爷自来和大少爷不合,人一闭眼就赶紧封棺入土,没有停灵和出殡,冷冷清清。
冷清点儿也好,小翠揉了一把被火熏迷的眼睛,少爷不喜欢热闹,他只想等着少奶奶回来。
正想着,一个红色的身影摇摇晃晃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小翠怕看错了眼,赶紧站起来分辨,认清之后几乎话不能声,只顾着去拉元墨起来。
元墨被拉了起来:“干什么啊,我还得给少爷烧点儿金元宝……少奶奶?”
是少奶奶回来了!他瞬间认出那身红色刺目的喜服!
终于到了,自己终于见着秦翎了。钟言爬了山才上来,没想到秦烁居然将自己夫君埋在了这里。他一步步地靠近,走时人还活着,再相见那人已经在冰冷的土里。
“少奶奶!”小翠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您回来了!您可回来了!”
元墨跟着一起跑到跟前,两个人噗通跪下,却不知少奶奶的怀里为何抱着院里那只大公鸡。而那只大公鸡看上去已经死了。
“我回来了。”钟言抱着鸡,泫然欲泣,怀里还抱着一坛子白蜜。
这一路他都没有掉眼泪,眼睛总是干的,可是在瞧见秦翎的大墓之后却忽然开始涌泪。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这样一日,要亲眼看着他的碑立在前头。
“我回来了。”钟言泪水往下直滴,“我把小泠带回来了。”
元墨和小翠震惊地看着他,小泠?三少爷?在哪儿呢?
钟言将大公鸡的尸首和白蜜给了元墨和翠儿,一步一落泪地朝着墓碑走去,上头连个字都没有,秦烁就这样草草地将秦翎给埋了,连一个字都没给他刻。
可是刻什么呢?
钟言深深地吸着气,随便抬头往上一瞧两行泪水就打到衣襟上,他也不知道。他不想把秦翎这两个字刻在上头,好好的大活人不能变成冷冰冰的字。
“少奶奶,节哀啊……”小翠连忙来扶,已经走了一个主子,不能再走第二个。
这时候光明道人反而不敢往前了,他理解不了钟言的这份悲痛,只觉得有些可怕。难道人都是这样的吗?为何痛不欲生?莫非世间真有比炼丹更需重视的事?
他呆呆地看着钟言,头一回想不明白。
“节哀?我为何要节哀?他没死,他只是在等我,我们生死不离,白头偕老。”钟言已经快要走不动,来不及抹掉眼泪,下嘴唇不住地打颤,“你们少爷闭眼之前说什么了?可曾受苦?”
小翠捂着嘴转了过去,还未说话已经泪水成行。
“他说什么了?你们告诉我。”钟言只好去问元墨,几乎是哀求,“你们总得告诉我他说了什么,不然我怎么去找他?”
元墨也是哭了又哭,半晌才颤颤地拿出一张纸,还有一小段红色的续命绳,以及一把填好了扇面的骨扇。
“其余的东西都让二少爷给烧了,他说少爷是恶疾,会过人,用过的东西一概烧成灰烬。就这几样还是小的拼死拼活抢出来……”元墨的手指焦黑,“少爷将骨扇的扇面画完了,让您往后见扇如见人。续命绳只剩下这一点儿,少爷说您带着它,或许往后用得上。”
“金铃铛和您给的香囊少爷带走了,说到了下头睹物思人。”
“还有……这是休书。少爷说您和他这算和离,不要为他悲伤过度,不要为了他守寡。少爷说您要好好过日子,往后说不定还能相见。”
“休书?”钟言将那张纸拿过来,上头是他们成婚那日写的生辰八字,秦翎还给他画了一个小王八。
“哈哈……休书。”钟言攥着那张纸走到墓前,将秦翎亲手所写的字迹丢入铜盆。火苗蹿得飞快,恨不得舔上钟言的手腕,他快速地抓了一把金元宝扔进去,又泄愤一样抓了满满一手的黄色纸铜钱。
风将招魂幡吹得左右摇晃,他将纸钱高高抛起,如天女散花
白色烟雾朝着他扑面袭来,钟言赌气似的捡起一张白纸,随便捏了捏就捏出一朵小白花。
他穿着大婚的红色衣裳戴上了白花,缓慢地走向那块青灰色的无字墓碑。
“我挖心取血给你续命,我寻棺养尸帮你养息,你一个病秧子,成亲那日咳过三更才停,凭什么不准我守寡!”
钟言撕心裂肺地喊着,一瞬间惊动附近鸟兽。他又抓起一把纸钱,往看不透的天穹一扔,终于体力不支地趴在了墓碑上,哀恸大哭不止。

却有断肠人抓痕无数。
尖锐的鬼爪在石碑上无意识地滑动,似乎在和这块石头要人。钟言抚摸着冰冷坚硬的石头,怎么都想不明白,那日还拉着自己的手说话的人就这样草草入土,成为大棺里白骨一具。
秦翎闭眼的时候在想什么,是不是埋怨自己言而无信?还是仍旧痴痴地看着窗棂,期待门口响起回家的脚步声。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抓不住。到头来清风已过,竹篮打水一场空,拼了这条命给他续命三年还是敌不过“大限将至”四个字。钟言的额头轻轻触碰墓碑,好似正和里面的人肌肤相贴。这时手腕上的碧绿玉镯双双磕碎,就掉在了钟言的腿边。
玉碎人亡。
钟言快速捡了起来,他要找回他的镯子,这还是秦翎送的头一件,是他娘亲给他留着的,说往后遇上喜欢的女子就送出去。只是捡起来的玉料不能复原,钟言愣了愣,竟然猛然将它塞进了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碎,强忍剧痛生生咽下。
碎了也是我的,吃进去就是我的。
“你居然,不让我给你守寡。”等艰难地吞咽过后,钟言摸了摸耳边的白花,“你知不知道上一个劝我的人,是陈竹白。”
“他劝我不要给你续命,因为你迟早要走的。他还劝我不要让你见到我的鬼形,因为人就是人,鬼就是鬼,没有人不怕鬼。”
“他还说,万万不能动情,做鬼难道不好吗?人鬼殊途,最后没法子走在一起,两个男人能守住什么?守不住的。”
“可是你看,我听他的话了吗?”钟言将那朵小白花戴正了正,如同那日站在滂沱大雨里和雷声对视,天都不要他给秦翎续命,他偏要。
染血的手一次次抚过青石板上的纹路,然而这上头的血没有一滴是钟言自己的。
“我把小泠给你带回来了。”钟言疲惫地靠住墓碑,一日之间他失去了所有在意的人。那些面孔一一浮现,从张开到柳筎,从张炳瑞到童花,他还觉着自己在秦翎的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在,都在。
连真正的秦泠都在。
钟言捂住肋下,整个人沉浸在那场自己编织出来的美好梦境当中。院外碧天白云,童花扛着他最爱的小花锄正在忙活,时不时捡起一根草来尝尝,然后再苦着脸咽下去。张开背后别着一把杀猪刀,笑呵呵地跑着送来上好的白蜜,等着一会儿要做三妙汤。
张炳瑞前来送礼,恭贺大少爷的身子完全康复,往后再也用不上寻尸。柳筎和秦瑶在院里绣着香囊,她们的长发都没有挽成妇人头,而是少女般散下来,随风飘动。
最最疼爱自己的师兄抱着秦逸,笑着说小逸快能走路了。
而他心爱的夫君,披着微暖的日光,站在窗下等着他过去。
“小言。”秦翎朝他说话。
“诶!”钟言站在门口,宛如大梦一场。
“小言,你终于回来了。”秦翎伸出手来。钟言贪恋地看着那只手,上头没有伤口也不再枯瘦,而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了,可以拿笔,可以舞剑。他再看向秦翎的身姿面容,半分被病痛折磨过的模样都没有,清朗俊逸,出自书香门第。
“我回来了。”钟言笑着朝他跑过去,身上的红色喜服不知何时变成了月白色的常服,就是他们平时的装扮。他越跑,心跳越快,他终于等到这一日了,可以和大家快快活活地过好日子,再也没有担惊受怕,殚精竭虑。
“我回来了。”他越来越快,脚下的绣花鞋都那么沉重。他跑过草药园,跑过大丫鬟身边,跑过张开,跑过元墨和小翠,跑过小泠和师兄,最后一头扎进了秦翎的怀抱。秦翎的身子也不再像生病时那般滚烫,摸起来温温的,有一股墨香。
“我回来了。”钟言沉迷在这个怀抱当中了,再也不想离开半步。他用力地抱住秦翎,再也不用担心他病不病、痛不痛,也不必担忧力气太大而弄伤了他。他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一切无忧。
岁月静好,大家都在,他们生生世世为夫妻。
直到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
眼前的梦境消失,钟言睁开双眼,鲜红中浸满了绝望。
“现下你的心愿已了,是不是可以和我进山炼丹去了?”光明道人小声问。
“心愿已了?”钟言腾地站了起来,他很着急,他并不想留在这个地方,他必须快快回到梦境中去才行。秦翎和大家都等着他呢。
“对啊,你如今没有心愿一身轻。”光明道人的语气仍旧稚嫩无比,“你说要回秦家,我放你回去了,你说要来秦翎的墓前看看,我也放你过来了。这会儿你两个心愿都已经圆满,是不是该陪我玩儿去了?”
“玩儿?”钟言的脸上全是未干的泪痕,一把抓住光明道人的衣襟,所有痛恨皆在这一刻爆发了。
“你只是想着玩儿就将我用法阵打昏,你知道坏了我多大的事?你自己过来看!”钟言拎着他玄青色的道袍领口将人拽到墓碑前头,“我花费了这么多的心思,我与他许下誓言,结果就是因为你要玩儿,让他孤单闭眼咽气,最后一眼没有见到!”
“你只知道玩儿,却不知道别人想不想玩儿!你以为自己修行很高,实则狗屁不通!连鬼都比你通人性,连我都知道人间疾苦!”
光明道人有些接不住他的话,实际上方才他就有些吓到了。人死灯灭去投胎,这不是世间最最易懂的道理吗?为何钟言不能参透?
“我知道人间疾苦……”他内里还是一个被大人吼怕了的孩子,“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钟言抻拉着他,像是想把他晃得支离破碎,下一秒又被口中的鲜血呛住。他还能说出很多,每一滴血都能变成一个字落在光明道人那张干净的脸皮上。最后他用力地咳了两下,至阴的鲜血溅满了光明道人的道袍。
光明道人被吓哭了,直到哭出来这一声才彻彻底底泄露了他的幼稚和怯懦。“我又不知道……我以为你会和我一起去炼丹……”
“炼丹?你自己去吧,我不会和你走,我恨不得现在就动手杀了你。”钟言不是没起杀念,而是他如今彻底心如死灰。他彻彻底底松开了他的领口,就如同他松开了唯一的那点生机。
“元墨,翠儿。”钟言重新站在墓碑前。
“小的在。”两个孩子顿时跪在地上。
“秦家的人如今都死绝了,你们怀里抱着的是秦家三少爷秦泠,等我走后,好生安葬。他与白仙交好,下葬后说不定白仙会去陪他,小泠生前喜欢吃米,要在墓中多多放米,再记住给仙家多多放糖。墓穴要多多的石人,小泠生前寂寞孩子心性,别让他再孤单了。”钟言语气淡淡地交代后事。
元墨和小翠彻底茫然了,这几天他们经历了太多悲伤难过,这一刻他们看着那只鸡的尸首,脑袋里什么话都想不出来。
“小逸和许兰由你们护送到徐家,从此交给小瑶和徐长韶抚育,由你们看护长大。待他长大之后,若没有记住我、师兄和秦翎,便不用告诉他,让他如最为平常的人一样过平凡的一辈子。”钟言停了停,又说,“还有,办这些事情之前,你们二人回一趟秦家,找徐莲,从此秦家的家业由小瑶打理,由徐莲扶持。柳筎、童花的尸首也要好生安葬,给柳筎找一个有柳树的地方,给童花找一个有花草的地方。”
“屋里的鲤鱼和泥鳅不认你们为主,放在你们手中不能成活。你们便将它们放生,就放在这山水当中吧。”钟言看向山脚下的深湖,这里名为玉龙潭,让它们回归天然也是好的。
“灵龟随人,你们带着两只灵龟离开秦家,去徐家吧。”这就是钟言最后的话了,他都已经将秦翎院里的事一一交代妥帖,不愧对他们称呼自己一声“大少奶奶”。
“那您呢?”小翠站起来问,“您去哪儿?”
“我去陪你们主子。”钟言从没这样软弱过,就仿佛这已经不是头一回生离死别,他一个人经历不起。只是话音刚落他就被光明道人拽了过去。
“你别去陪他,说不定陪我去炼炼丹药就什么都忘了。”光明道人小心翼翼地劝说,实则已经担心这事是自己办错了,他只想玩儿但并不想伤及任何人的性命,“我知道人间疾苦,我也知道世间有人比你更苦,但是……”
“你最好不要再碰我,我不杀了你是给我和秦翎的孩子积福,不是我杀不了你!再说了,你才见过多少苦!”钟言已经没有半分留恋,一个接一个的人死在他的眼前完全不堪重负,如今光明道人的话就是最后一根稻草,“真正的人间疾苦是幼年丧母,不得父爱,而心心念念的娘亲生他又只为杀他!”
“真正的人间疾苦是青年多病,药石无医,浑身伤痛又只能日日夜夜忍受病痛直到咽气!”
“真正的人间疾苦是遇人不淑,走投无路,女子嫁人不能做主而嫁了人还被恶人藏起孩子,骨肉再不得相见!”
“真正的人间疾苦是……是……”钟言还没说完,胸口忽然被光明道人快速地拍击两掌,好似有什么东西钻进去了。
“你这是……做什么?”钟言摸到心口一片滚烫,“藤术?”
而光明道人彻底被他吓哭,也被自己惹的祸吓哭。“没事,没事,你忘记了就好了,忘记之后你就别再寻死了好吗?”
“忘记?”钟言有些犯迷糊了,自己和秦翎的种种历历在目,他如何能忘记?可是心口的触感又无法自欺,光明道人确实给自己下了什么术。他往后倒退,背后一凉就靠在了秦翎的墓碑上,想要伸出鬼爪自我了断却再也没有了力气。
“只要忘记了就会好的,你可千万别死,我没想害死你。”光明道人哇哇大哭。
“忘记……可是等我想起来的那一刻,又是痛不欲生。早死晚死都是死,你为何让我连死都不成?”钟言的头已经开始发晕了。
“不会,只要还活着就行,说不定他还有转世。”光明道人哭得比秦逸哭得还惨,他看过了秦翎的前世今生,知道他还有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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