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大少奶奶的素服引来多少非议,都说她是想要盼着大少爷早死,盼着早早守寡。如今这人疯了,大少爷快不行了她倒是穿上了喜庆的衣裳,脸上还涂了胭脂。
然而这些人的目光都不能阻止钟言的脚步,他也不在乎了,跟着纸鹤一个垫步就上了屋檐,直接从房顶离开了这个大宅子。这些年秦家就像一口吃人的石井吞没了他太多太多,如今又要把秦翎吃进去,他巴不得赶紧离开这古怪的宅子,带着他能带上的人自由地奔往看不见的尽头。
别人眼中的辉煌院落,于他眼中只是毫无生机的冰冷墙砖,而秦翎的那个小院子则是唯一温暖他的地方,他往后就算做梦也要回去。
全城人都看到了他,看着秦家大少爷的妻子发了疯往外跑,但是无人敢拦。半边血红的纸鹤在天上变换方向,时而换一下,时而停一下,钟言抬头仰视,牢牢地跟着它往城外去。很快他们就出了城,一离开喧闹的街市外头安静了许多,钟言甚至都能听到纸鹤煽动翅膀的声音。
到底怎么回事?师兄怎么了?他去了哪里?
钟言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跟随纸鹤往东奔跑,他还在想张炳瑞到底怎么了,死在了什么地方,自己要去哪里给他收尸……跑了一个时辰,钟言还没觉出疲倦可纸鹤仿佛不行了,不知是法术支撑不住还是怎么样,它慢慢地落了下来。
钟言伸手去接,将它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里。
法术就在他双手触碰的刹那消失殆尽,能飞的纸鹤立马变成了一只普通的折纸小玩意儿。钟言几次三番将它往上送,试图让它重新飞起来,可每一回都是徒劳。
“怎么回事……”钟言从未见过师兄的纸鹤变成废纸,就像有什么东西镇压了师兄的法术,令他逃脱无门。他不敢往更坏的地方去想,但是又无法理解发生的这一切,最后只好再拿出六枚铜钱,依次算卦。
上回他算张炳瑞的生死,这回他算陈竹白的下落。
“寻人,无果。”接连数十次都是这样,钟言自知自己算卦并不厉害,可也没算出这样的卦象来。这又不是在鬼煞里,寻不到生门寻不到死门,在活生生的外头哪有什么寻人无果!
正当他思索着继续追寻还是转身回秦宅的时候,周围的草木忽然簌簌抖动,好似有一张天罗地网般的法阵正在启阵,钟言刚要打出手印自保便彻底被法阵击晕过去,摇摇欲坠地往后倒退几步,最后攥着纸鹤倒在了落叶当中。
天不知不觉开始黑了。
秦翎的院落里寂静无声,大家都在等大少奶奶回来,连大少爷都撑着精神呢。而同时四小姐的院落里倒是张灯结彩,红色的大灯笼高高挂起,嬷嬷们正在给她试穿喜服。
喜服要提前穿好试试,因为婚事仓促,大红吉服并不是徐家特意请绣娘花时辰来缝制的,而是去绣品铺子里买来现成,不合适的地方嬷嬷们立马给改。然而她们的喜气洋洋并没有转到秦瑶的脸上,要出嫁的女儿家反而含着泪水,看向镜中人。
“我想去瞧瞧大哥,你们就让我去吧。”她再次开口,可是回应她的全部都是摇头。
“诶呦,四小姐您这会儿可看不得那个。”
“知道您和大少爷感情要好,可您是要出嫁的姑娘,咱们不去,听话。”
“大少爷若是知道了也一定不会让您过去,徐家的人若是知道您去看他,说不定会不高兴啊。”
才不会,徐长韶才不会不高兴,秦瑶默默地攥着丝帕,可惜她没法子和这么多嬷嬷们相抗。她再次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成婚的衣裳已经穿上,很漂亮,和长嫂、二嫂嫁人那天的样子很像。女儿家终有这样一天,她也逃不过去。
只不过她是万幸,可以嫁一个提前知道了模样并且情投意合的男子。
“你们都在这里等着,我去给柳妈妈看看。”等头上的金凤戴上,秦瑶扶着喜台站了起来。她从未觉着头上这样重、发丝箍得这样紧,一想到成婚那天要穿戴如此活活熬一整天就提前浑身发紧。
这是任何男子都不能明了的悲凉,从此要离开娘家,成为别人家的少奶奶。离开这个家她就不是女儿,而是妇人。她要一步跨过火盆,也要一步跨入持家的门槛儿,从此相夫教子,收敛好自己的少女心境与喜乐。
好在,徐长韶他人是极好的。秦瑶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好歹自己嫁了喜欢的人,他们是良配。
千斤拔步床的最里头燃着三个香炉,秦瑶一步步往里头走,小小尖尖的绣花鞋一点点往里挪动。听到脚步声的柳妈妈从昏睡中睁开双眼,除了听见小姐的声音,她也听到了阴兵的脚步声。
咯噔,咯噔,咯噔,已经到院门口了。
时候到咯,要走咯。
“妈妈。”秦瑶终于站到了奶娘的面前,“您瞧瞧,好看吗?”
柳妈妈睁开昏花的双眼,点了点头:“好看啊,终于瞧着这一日了,养女儿是艰难,从小就操心,操心十几年最操心的就是这一遭。如今我放心啦。”
秦瑶慢慢地往下蹲,由于她从小缠了小脚,根本就蹲不稳当。缠足的苦痛历历在目,柳妈妈总想偷偷给她解开缠足布,可每回都被嬷嬷们发觉,再给缠回去。终于她蹲了下来,拉着柳妈妈的手去触碰自己花苞般的面庞。
“这是凤冠。”她笑着哭了,自来女子嫁人都哭,从前秦瑶不懂,如今她什么都懂了,“徐家给的凤冠精致万分,价值百金。”
“好,好。”柳妈妈两只手伸过来,像贪恋金银财宝那样摸不够,实际上她哪里是贪恋银钱,而是从这凤冠的价钱上掂量着徐家对小姐的用心。
“这上头都是金凤,衣裳合适。”秦瑶又拉着她的手抚摸自己的胸口和肩膀。
“好,好。”柳妈妈用指尖判断针脚的细密,最后心满意足地笑了。这时趴在床上的长毛白猫跳了下来,喵呜喵呜地叫了几声,晃悠悠的,朝着秦瑶的方向倒了下去。
就在它倒下去的瞬间,柳妈妈的手也从秦瑶的肩膀上滑落。
而此时此刻秦翎的院子里也响起了咯噔咯噔的声音,不单单是元墨和小翠听见,这回连秦翎都听见了。
他偏过头,瞧见两只乌龟正在奋力地往外爬。老龟的龟壳上伤痕累累,小龟如今也长大了。两条鲤鱼不安地游水,时不时地往外蹦一蹦,而那两条不被人喜欢的泥鳅仍旧缩在淤泥当中,还是不肯认主似的。
“元墨,把泥鳅拿过来,我看看。”秦翎最终开口。
元墨眼巴巴地看着门口,多期望少奶奶这时候立马回来。听到少爷的吩咐他赶紧去搬:“您要看泥鳅做什么?”
“看看也好,别人都养不好坠龙,恐怕我也不能养好……但毕竟养过一场。”秦翎说。泥鳅被搬过来了,元墨干脆又把鲤鱼和乌龟拿过来,老龟已经站在了盆壁一侧,即将翻越出去。
可是这一回它没有了上回的力气,怎么都翻不出去了。
咯噔,咯噔,咯噔……声音越来越近,秦翎抬头看向续命绳,它宛如蜡烛芯子正在快速缩短,从四丈缩短成一丈。
“元墨,小翠,你们过来。”秦翎用一只手拍着秦逸,躺在床上的他双目清澈,语气自如,而且身上哪里都不疼了。元墨和小翠赶紧过来跪下,腰背深深地弯了下去。
“我走之后,不要为我守墓。”秦翎听着那催命的声音,阴兵恐怕已经收了柳妈妈的魂魄,也终于找到了这院里。
元墨和小翠低头不回,仿佛只要不回,主子就不会死。
“小言他是兔子成精,身边不能没有自己人,你们要跟着他走,生生世世,世世代代地跟随主子,替我好好照顾他。”秦翎攥着手里的香囊和金铃,气息慢慢地弱了下去,“我走之后,少奶奶不用替我守丧,我和他有休书,你们要劝他尽快走出悲痛。”
两个孩子仍旧不肯抬头。
“有休书,算作和离,这样你们少奶奶就不能为我守寡了。”秦翎不忍心去想小言为自己落泪的模样,只好狠下心说,“休书在屉子里,你们要劝少奶奶远离纷争,开开心心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秦家已经约束他太久了,他并不喜欢这样的日子,我知道。”
地上忽然滴落了几颗泪水,泥人和纸人不是不能落泪,只是要到悲痛绝境。
“春枝、夏露、秋谷、冬华,四个大丫鬟跟着秦瑶去徐家,算是她的贴心人,从此不算我秦家的丫鬟了。童花和张开也跟着你们少奶奶走,徐莲若是想走便走,若是想跟秦瑶去也可,随她的意愿。告诉你们少奶奶,不要为我报仇,只管走就是。”秦翎安排着自己的身后事,最后看向秦逸。
秦逸根本没有熟睡,他一直醒着,只是不哭了。
“小逸……往后就辛苦小言了,不过我很放心,他会带大我们的孩子,保护他,喜欢他。”秦翎说完后亲了秦逸一下,忽然间所有力气全失,他看向头顶,一只手慢慢地垂向床边。
“我是等不到他回来了,但我知道,往后必定还能相见。”秦翎闭上眼睛,他太了解小言,也太相信这份情。若小言一直不死,他岂能罢休,他会不眠不休地寻找自己的转世,然后一次又一次地结拜为夫妻。
想到这里,秦翎忽然间不怎么怕死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闭眼就会投胎去,然后等到再次见到小言就一定会全部想起。
“我不难过,因为我知道往后每过一日都和与你相见更近一日,心里是欢喜的。小言,你我终将相见,我会等。”秦翎的一滴泪水滑过面庞,穿着他大婚的喜服慢慢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只是不知道,今夕是何时了……”
猝不及防没了声响,元墨和小翠都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立马抬头跪行两步,狠狠地磕下头去。端着药碗的童花愣在门外,他看不到身后的院落里已经站满高大的阴兵。
落在泥鳅面前的那只手就在这时候被咬破了,两条黑色的坠龙钻出淤泥,快速地喝着秦翎的血。唯有那只大公鸡跳上了床,仰着头,用力地在晚间啼鸣,要鸣得啼血来送秦翎这一程。
钟言从头痛中醒来,却不知身在何处。
身体疼得像四分五裂,可是却看不到任何伤口,他平躺着往回吸气,试图想明白自己到底在哪里。想着想着,他看到手指捏着一个染血的纸鹤,顿时将昏倒前的一切记起。
师兄出事了,秦翎也快不行了!
“啊……”强忍疼痛,钟言慢慢地站了起来,他好像还在原地,仍旧是那片满是落叶的野林。只不过法阵的存在令他强烈不适,显然这附近还有高手。
“什么人?”钟言听到了脚步声,他急于回到秦家去,也急于弄清师兄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你可终于醒来了。”很熟悉的声音出现,钟言下意识地抬头一瞧,悬崖高处站着一抹玄青色身影,正是光明道人。
“你到底要做什么?”钟言已经气血攻心,瞬间变回了白发红眸的鬼形,外加他这身正红色的喜服甚是艳丽,宛如恶鬼出山,眼神中再无怜悯。
“我不做什么啊,我只是想让你陪我一起炼丹去。”光明道人说着说着就坐下来了,两条腿在悬崖边上打晃,根本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着急和沉稳,“我知道你是什么。”
钟言试着打开手印破坏他的法阵,然而等待他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到后来他完全放弃了破阵,也不理会光明道人的话,而是四处观察寻找破阵的命门。
然而他这点把戏被光明道人看了个明白,他把手里的拂尘晃来晃去,充满童真地问:“你明明是恶鬼,为什么要与凡人相处呢?”
“你到底是什么人!”钟言发出一声嘶吼,草木震动,树枝被他吼得纷纷折断。他不相信这个光明道人就是最初来到院里的那位,他怎么看都和那时候不一样。
光明道人反而歪了歪头:“我就是我啊。”
“你究竟要干什么!要我的命?还是要谁的命!”钟言抬头仰望,“我昏了多久,我到底留在这里几天了!”
光明道人像是被他的反应吓到:“你以前在秦家可不是这样的……你都睡好几天了,我怎么知道你这样不禁打,一个法阵下去就昏倒叮咛大睡。”
“好几天了……”钟言又差点没有站住,往后一直倒退直到背后靠住了一棵树。好几天,自己居然在这里昏睡了好几天,那么师兄和秦翎……
“我是光明道人,只不过我不是那个光明道人,上上回咱们相见时我还是小孩之身,如今我到这个身子里来啦。”光明道人继续摇晃拂尘,仿佛那根本不是法器而是一样玩意儿,可以随便在手里玩耍,“上一个已经死了,转世投胎去了,这辈子轮到我。”
“这具身子叫光明道人,又不是我叫这个,上一个人咽气之前会找到下一个,说什么看到一眼便知晓就是这个了,活几百年将人世悲喜看尽,谁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炼丹倒是有意思,可以炼出各式各样的仙丹药丸,只不过有些丹药需要鬼邪相助。”
“你既然是顶顶厉害的恶鬼,又是饿鬼道,为何不和我一同去深山炼丹,非要参合人家的事呢?满院子的人弄得不人不鬼,连个活人都快没了。”
“走吧,咱们一起走吧,你以你的恶鬼之力助我成就大业,到时候我们一起享用丹药,岂不更好吗?”
“而且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自小有天眼,能看清轮回和实像,我见到你夫君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只不过天机不可泄露。他迟早是会死的,根本活不长久,他这辈子轮回转世就是来人间受苦,你以为你能保得住他吗……”
“让我离开这里。”钟言没再继续问他什么,而是如死了一般说话。他算不出来这是几天后,但是他比谁都清楚秦翎或许撑不了这么多天。但愿,只能说但愿他还在世。
然而光明道人摇摇头:“我好容易找到你这样的恶鬼,我不放,除非你相助我炼丹。还有你那纸鹤是什么玩意儿?好玩吗?”
钟言面如死灰:“你把我骗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我助你炼丹?”
光明道人晃着腿点头道:“当然啊,人间悲喜与我何干,也与你无干。不过有位将军找过我,要以千金为礼求我为他炼出长生不老之药,我才不答应呢。我逍遥自在,要千金做什么呢?只不过看着你追随纸鹤好玩儿,所以将你留在这里罢了。”
“你瞧,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要不要离开那不人不鬼的院子和我在一起玩儿啊?”
“玩儿……玩儿?”钟言喃喃重复,自己被困在这里几日居然就是因为他想玩儿,一个小小道童不懂人间疾苦和哀愁只想着玩儿。
“走吧,你我一定会炼出世上最宝贵的丹药,说不定真有长生不老的药效呢。”光明道人站了起来,外表看去他是个俊朗少年,可内里却是一个顽童,连眼神都透露着不谙世事的童真。但钟言却恨透了他的童真。
“走吧,别贪恋秦家的事了,我炼丹需你相助,有鬼才行。”最后光明道人从悬崖上跳了下来。
“如果我说不呢?”钟言放弃了打通法阵的念头,虽然光明道人内里是顽童,可身上确实有真真正正的道行。
“你说不也没用,我就要你陪着我。”光明道人跺了跺脚,“我偏要你,你家哪个鬼我都不要。”
“我不会陪着你,我只会杀了你。”钟言冷冷地说。
“你杀不了我,但是我可以将你困在此处长长久久,困个一年半载你就同意了。”光明道人随手招了招,法阵将四周牢牢笼起,连一阵风都吹不进来。
“那我要是想要杀了自己呢?”钟言二话不说取下头上的金簪,簪子上头还是秦翎专门选的腊梅样式。他不带思索,直接将簪子刺入咽喉,鲜红的血顺着他青白脖颈细细流淌,将原本就是红色的衣衫染出了一片暗红湿润的痕迹。
光明道人到底年龄小,一下子被这架势吓唬住了。“你要做什么?”
“你不放我回去我就死在这里,反正秦翎若是有事我也不想活了,你休想我跟随你去炼丹。”钟言的语气已经没了大悲大痛,反而是一种心死悲凉。
见光明道人不开口不答应,那根金簪又往里一寸。滚烫黄金进入皮肤,烫得钟言伤口处冒出了白烟。
如此惨烈,如此疼痛,钟言却不皱眉头一下。现在没什么疼能让他掉眼泪了。
光明道人吓得连连后退,最后才甩甩拂尘:“好吧,我放你回去看一眼,不过你看完还是会被我抓走的。你别想逃走,看完我就抓你进山。”
随着他再一招手,身边困住钟言好几日的法阵全部消失了,鸟兽的声音又一次回到了钟言耳边,带着树木苦涩气味的风也吹到了钟言面前。他顾不上拔掉脖子上的簪子,抬步朝着今生永不会认错的方向跑去。他甚至顾不上重新幻化人形,真真正正以恶鬼之形行走人间。
他本就不是全人,却爱了一个全人。
时辰已经过了正午,恐怕再有一个时辰日头就会西沉,风从脚下掠过,他甚至暂时察觉不到自己对光明道人的恨了。他只想着秦翎,只想要秦翎,只要他还活着钟言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可以不复仇,不去找寻真相,他要马上带着秦翎离开。
他也相信秦翎一定会等着自己,因为他们说好了的。读书之人从不食言。
他不会死,他不能死……钟言一路狂奔,这幅样子走城门必定进不来,他翻过了城墙随后又重重落在地上,累得肋下针扎般疼痛。过路之人看到他全部受到了惊吓,但是又认不出他就是秦家的大少奶奶,只知道青天白日里见了鬼。
而光明道人一直紧紧跟在他的后头,等着将钟言带走。恶鬼难找,饿鬼就更难了,他才不会让他离开。
曾经熟悉的街市在钟言眼中全部变了模样,褪去活着的色彩。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若是当时没被法阵打昏,必定是不带犹豫地先回来再说。可是师兄那边又发生了什么?张炳瑞又死在了哪里?是谁干的?
一边跑一边想,钟言最后紧紧抱着一线希望。院里还有僧骨,还有灵宠,还有童花,这些一起算上能否护住秦翎几日,最起码要让自己回来看一眼……
他亲手从鬼门关一次又一次拉回来的夫君,不能就这样走了。
最起码让自己看上一眼。
然而等到钟言跑到秦家大门的时候,高高挂起的白色纸灯笼上明明白白是“奠”字。
钟言双腿一软,跪在了门口。
而奠字白纸灯笼的旁边还挂着两排红色的灯笼,上头是他和秦翎成婚那日有过的“囍”。
原来今日是秦瑶出嫁的日子。
钟言几次三番试着站起来,可是脚下总是打滑,膝盖骨发酸,双腿不住地打颤。或许自己想错了呢,或许这个白灯笼是挂秦泠的,不是挂秦翎。一定是,一定是了,秦翎没有那么容易死,他说过要等自己回来。
有了这份信念,钟言终于又站了起来,他再次翻墙进入,可奇怪的是家仆们都不在了,偌大的院落里空空荡荡,徒留白红相间的灯和挂彩。他好似进入了另外一个世间,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但他什么都顾不上,照直了朝他和秦翎的院子急奔。
他这两三年的爱恨情仇都在这个院子里了,最后不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而等到他再次回到他和秦翎的院子,已经空无一人。
草药园没有人打理,公鸡也不在了,大丫鬟们没了踪影,元墨和小翠也不见踪影。他往前试探着走了两步,小心地看向房门,他们一定都在屋里吧,都在商量着给大少爷喝什么药,说着大少奶奶什么时候回来。
钟言笑了笑,仿佛都听见他们说话了。
可是等到他走近,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僧骨都被搬走了,只有两条鲤鱼、两条泥鳅以及两条不动的灵龟。
“我回来了。”钟言又笑了笑,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
鲜血喷溅到桌上的白灯笼上,给黑色的奠字抹了最浓墨重彩的一刀。
人没了,秦翎没了,钟言捂住心口却哭不出来,因为他还不敢相信,他冲进房里寻找,人没了,药炉子没了,他们的床褥衣物、纸墨笔砚腾空而飞一般。仿佛秦翎的存在被彻底抹去,也抹去了他们这两三年的恩爱。
秦翎死了。
他这一死,围绕他的那些阴险诡计也跟着烟消云散。只因为自己回来得太晚,未曾和他说最后一句,未曾见他最后一面。
“长嫂……”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钟言愣愣地转了过去,第一次,在这个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软弱。
秦烁站在他身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或者说是特意等在这里。“我就知道你不是人,果然,你可算是显出原形了。”
钟言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脖子上还扎着秦翎送他的金簪子。
“大哥早就死了,咽气之后即刻下葬,连停灵都没停。也是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早给他预备着的棺材里藏着一具尸首,像是有人特意给他找的替身,给他续命呢。”秦烁如今心愿已成,再没有什么顾忌,“这几日我将家仆都轰赶出去,就是等着你回来呢,我不能让这么多人知道我们秦家取了一门鬼妻。”
“秦翎呢?”钟言往前了一步。
“入土了,棺材盖都钉上了,钉得严丝合缝。只不过我心善,还是让他进了秦家早早为他选好的坟。这院早就该散了,四个丫鬟给小妹,她今日出嫁就能带走,其余的人我看着不痛快,干脆一口气轰出去。”秦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嫂,你说我这样办得对不对啊?”
“埋在哪儿了?”钟言不理会他别的,只想知道秦翎如今在哪里。他不能把秦翎孤零零地扔在坟里,得去陪着他睡觉。
“这就不需要让长嫂知道了,大哥一死,长嫂也不必为他守寡。往后秦家就是我做主,长嫂不必费心了。”秦烁字字刺心地说,他贪婪地凝视着钟言的悲恸。大哥终于死了,心头大患一除他怎么能不痛快呢?从小到大就没有一日像今日这样痛快。再也没有人挡在他的前头,明明行动不便还占尽上风。
“哼,你以为你真的是人吗?”跟着钟言回来的光明道人坐在房梁上,调皮地挑着尾调说,“你也不是啊。”
那日他在院里就看出周围没几个活人,可是当时没有人相信。
“你胡说什么!”秦烁抬眼才看到他,“原来是道人啊,我尊你为高人才称呼一声,如今我秦家的事已经解决,就不劳你……”
“你根本就不是人啊,还不如你大哥那个病秧子呢。”光明道人跳下来,指着秦烁笑,“你就是一个引火烧身的纸人啊!你是纸人!”
钟言顿时撩起了眼皮,什么?秦烁是纸人!
秦烁摇着头,不可置信地否认:“你和我大哥是一伙的,对不对?所以说这些事来吓我?哈哈,你以为我会笨到相信你们的话?”
“你就是纸人,只不过你是很高明的纸人,将你弄出来的那人必定道法高强,所以至今没人发觉,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可是哪怕你的身子和人再相似你还是纸人,没有前世今生轮回。”光明道人将他能看出的事情一一道来,“而且你也活不长了,纸人命数也快到头了。”
秦烁整张脸吓得惨白,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但马上又反驳:“你妖言惑众!”
“不,你就是纸人。”柳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显然她是跟着秦烁过来的,“从我嫁人那日开始我就发觉出不对劲,难道你没察觉吗?你和我们不一样,你不是娘亲生的。”
“不,不会。”秦烁连连摇头,可是种种细节又告诫着他,自己确实从小与众不同。为何一接近火便那样难受,为何不喜欢水,最重要的是……为何自己留不下子孙?
“如果你是活人,你就会避开秦烁这个名字,你和秦翎一样都是忌火命,命中不能沾火。可偏偏你是纸人又叫了这个字,说明根本无人将你放在心上,只是一个将命数之火引到身上的替死鬼。”柳筎是他枕边人,最知道他平日什么样,“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二娘知道你是纸人,她生怕往后再生一个也是忌火命,所以把子孙命里的火都给你了。她自然疼爱孩子,可疼爱的不是你。”
“不会!我怎么可能是纸人!我……”傲慢尽褪,秦烁只剩下狼狈。
“秦家,只有两位真正的公子,一位是秦翎,一位是秦泠,当年根本没有什么二娘生育之事,恐怕她当时就直接弄了个纸人出来。自来秦家的嫡长子就是秦翎,他是当年唯一的孩子,没有什么差一刻落地的二少爷。”柳筎字字诛心,“你认命吧,秦家如今唯一的香火就是小妹,你只是一张纸。”
“我不是!你胡说!”秦烁忽然嘶吼起来,结果就是他这样一吼,完整的手背上忽然裂出一道缝隙。他看着那道做实了他只是纸人的裂缝,怔愣住了,随后发疯一样抽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刺向钟言。
他今日本来就是要杀长嫂的,他不能让大哥这一房活得那么快活!
“你那么想我大哥,那你下去陪他吧!”秦烁狞笑着冲了过去。
“小心!”站在一旁的柳筎疾奔而来,还没等秦烁靠近钟言就以自身之躯撞在了秦烁的身上。小臂长的匕首顿时没入她的腹部,只留下一个刀柄。
钟言往前跑了两步,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多管闲事!”秦烁没想到会刺在柳筎的肚子上,一把将匕首拔掉,准备再次刺杀,然而等待他的却是钟言一掌,着着实实地拍在了天灵盖上。他的身子登时朝后飞起,最后又轻飘飘地摔在地上,随后整具身躯发出咔嚓咔嚓的碎纸声,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变成了一堆纸屑。
光明道人在房梁上咯咯直笑:“我就说你是纸人吧,算来算去一场空啊,人世皆是虚假,究竟哪个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