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筎……”钟言一把将柳筎接在怀里,噗通一下坐在了台阶上。他想伸手去堵柳筎的伤口,然而已经回天乏术,温热的鲜血流满他两只手掌,顺着衣裳淌上石砖。
“没事,终于能死了。”柳筎却在钟言怀里笑了,从嫁入秦家开始她便不想活了,只不过又遇上了懂自己的人。
“你先别说话。”钟言试图从袖口里拿符纸,可偏偏这时候一张符纸都没有了。他记得书案上还有,可是屋里被收拾过,什么都没给他剩下。
“让我说吧,反正也快死了。”柳筎闭了闭眼,厌世的双眸再睁开多了几分柔情,“长嫂。”
“我在。”钟言抱着她的后腰,到现在还不敢信柳筎快不行了。
“若有下一世,你与我在一起吧。”柳筎笑了笑,这便是她最大胆的话了,挣脱了从小的枷锁和世俗后她最大的渴望。她不敢说自己多羡慕秦翎,因为钟言那么爱他。
那种爱是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过的,热烈缱绻到世上、眼中只有对方,她无数次地站在阴影里看着钟言推那把轮椅,轮椅上的人只要回头朝她笑一笑,她便能这样开心。
这样的爱若是给自己,自己说什么都不舍得死。
然而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就没了气息,身子重重地沉了下去,死之前双眼还看着钟言的脸,像是等待她一个答复。钟言也是直到这时才听懂她的话外之音,才明白她每次说的话都有什么含义。她将她的嫁妆分给自己,好头面一一送来,她嫌弃秦翎给的戒指破旧,埋怨自己救完秦翎又救秦泠,送了一个又一个香囊……原来这里头都藏着她的心事,藏着她一份情。
人死如灯灭,如今这份情也随着柳筎的魂魄消失而散。
钟言不知道这样抱着她多久,光明道人也没有过来催促他。最后他将柳筎打横抱起,轻轻地放在了他和秦翎那张床上,女子本洁,他不能让她就这样躺在地上。
“对不住,我骗了你。”钟言还在床边站着,“我不是女子,即便到了下一世也不能与你在一起。但若你我还有缘分,我要带你看尽世间光华风景,然后带你去找你喜欢的女子。”
说完,钟言将脖子上的金簪子拔了下来,擦净之后珍重地放在柳筎手心当中,再将她无力的手掌合上。从前柳筎给了自己那样多的好簪子,这是自己最珍视的一支,要与她换着来戴。
“少奶奶!大少奶奶!”
院落门口又一次响起脚步声,甚是杂乱,一听就知道不是一个人。钟言浑身僵硬地迈出门槛儿,他这下也没法去问秦烁到底把僧骨弄到哪里去了。从外跑来的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走了好几天的张开和抱着大公鸡的童花。
而张开的怀里还抱着一坛白蜜。
“大少爷……”张开在门口遇上了童花,结果童花见到人只会哭,一个字都没说上来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看到白灯笼就觉着不秒,越往院里跑越是荒凉。
等到最后终于回来了,却看到高高挂起的奠字。
“张开,你回来了。”钟言在衣服上擦着血,“白蜜找回来了吗?快去帮我烧水开灶,我要做三妙汤了。白蜜难得,刚成亲那时我答应过他,等他好了就做,他若是怕苦我就加些雪花糖,少放冰片。”
张开捧着白蜜跑了过来,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他将白蜜交给了钟言,钟言拧开了坛口,闻了闻,很是满意:“就是这个……你愣着干什么?快去帮我生灶火啊,你们大少爷还等着吃饭呢。”
“少奶奶。”张开狠狠地咬着牙,不敢再说一个字。他再多说少奶奶恐怕就要疯了。
“快去厨房啊,我都答应你们少爷了。”钟言笑着别了一把鬓角,一不小心便将脸上抹了几道鲜血,他捧着张开苦苦寻来的白蜜,一时笑颜如花,仿佛看到那人就在面前,耐心品尝着自己亲手所做的汤羹。
节哀的话就在嘴边,可是张开怎么都说不出来。“少奶奶,您……”
话音未落,耳边响起了破空的弹响,好似惊弓之鸟正在袭来。张开猛然将钟言一推,回身时一张黄色符纸已经贴在了他的胸口。符纸上头写了铭文,瞬间将他纸做的胸口烧出一个大洞。而光明道人只是静静地注视一切发生,并不能干涉人间大事。
铭文碰到纸人便开始弥漫,张开立马将符纸甩下可已经为时过晚,钟言如梦初醒,立马伸出一只手去扶他,可惜他根本扶不住张开。
他亲眼看着纸屑在朝天上纷飞。
“张开,张开!”钟言和他一起倒在了草地上,“符纸!你的符纸呢!我还能让你活!”
“不用了,呃……”张开摸了摸心口对穿的窟窿,“少奶奶,我得去投胎了。”
“不许!谁都不许!谁都不许!”钟言狠狠地掐着他的手腕,伸手搜罗着可以用的符纸,但张开却像活累了一样制止住他。
“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这辈子是捞不着了。”他用很惋惜的语气,但语速却很快,“少奶奶,您不是一直想找秦家的三源鬼吗?是我,我就是那个三源鬼。”
钟言手上的动作一停。
“我是跟着大夫人来的,大夫人才是我正经主子,我活着便是为了她的复活,等时候一到便篡改你们的记忆,然后让竹林子里的她活过来。您……确实懂很多事,但也有不知道的,我们三源鬼,一源掌管记忆,二源掌管梦境,三源掌管恶鬼,但其实……我们相生相克,相互压制,若你身边有一个三源鬼便能成事,若您身边有两个,那两个都会失去娘胎里带的法力。”
“三源鬼就算死了,只要不去投胎也能继续活,因为我们已经超出了轮回,除非我们自己想走。”
种种画面在钟言面前一一滑过,怪不得,秦翎娘亲被自己彻底治死之后就再没出现过三源鬼,原来那人是张开。
张开咳咳了两声,继续说:“我从前活着是为了大夫人,可是后来……我发觉您是真心为了大少爷好。我后来还发现了……朱禹是横公鱼,便守在这里,怕他对大少爷不利。”
钟言染血的嘴唇动了动:“那晚上……和横公鱼打斗的人是你?”
白仙和柳妈妈的灵猫都说过同一件事,那就是朱禹潜入当晚院里已经有别人了,灵猫没法出手,而小小白仙怎么弄得过横公鱼,所以真正救了他们的人是张开。
“是我,只是我没想到朱禹如此厉害,将我抓伤的那么严重,怎么都修不好……不得已,我只好上山找和尚帮我重修身子,我是三源鬼,和尚那点道行打不散我。”张开反手抓紧了钟言的手,“少奶奶,您记住,有事往山上跑,我与清慧相识……他……”
还未说完,张开的半边身子已经化作纸屑,飞向了阴云密布的天空。他只剩下上半身了,喘了喘气后说道:“少奶奶您……保重,贼人来了,我去……拿他。”
钟言用力往前扑抓了一把,这回直接扑了个空,张开瞬间灰飞烟灭,变成了一阵清风。原来他才是三源鬼,他们一直苦苦寻找的三源鬼居然是后厨张开,他哪怕死了也篡改了他们的记忆,那一次让所有人相信人蛹是真正的秦守业。
他是跟着秦翎的娘亲来的,在秦家这样多年便是为了害死秦翎。但最后他又收手了。
“走好,去投胎吧,下辈子好好的。”钟言抓着半空中的飞灰,仿佛连心里的那点痛楚都消失了,疼得有些麻木。现在他身边的轻信都死得差不多了,那么一直想要杀秦翎的人,总该浮出水面了吧。
还没等到那人出现,钟言先是听到了秦瑶院里的吹奏声,那边的女儿正要出嫁,良辰已经到了。
自来女子成婚都在傍晚,这会儿虽然还远远不到,可是秦瑶却提前走了。走得好,离开秦家吧,这里不是人活的地方。
院里的纸灯笼被风吹得直摇晃,钟言仿佛丧失了哭泣的能力和力气,只是坐在地上发呆。忽然,他闻到墙头飘来一阵浓臭的血腥气,但那浓臭并没有再近一步。他立马起身护住身后的童花,然而扭身却瞧见了何清涟。
何清涟从院外缓缓步入眼前,漂亮得宛如画中人。
钟言身上也是一股子血腥:“你……过来干什么?”
“我过来找人。”何清涟对钟言身上的血迹和他的样子毫不意外,显然就是早知道他并不是人,“我真没想到秦翎娶的是一门男妻,更没想到是鬼妻。”
“你知道?”钟言还在思索张开最后的话。他受过伤,是山上的和尚治好的,他又和清慧相识,想来他的伤口是清慧医治。而清慧既然能为他治伤就说明横公鱼不是清慧找来。那么朱禹嘴里说的和尚又是哪个?
“我是女子,又生育过,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到底生没生过?只是不想揭穿罢了,毕竟……那孩子可怜。”何清涟找了找,“秦逸呢?”
“你好像很心疼秦逸啊,是不是看到他就想起你曾经的那个孩子?那个让你经历了千辛万苦才生下,是你和潘曲星所期盼的孩子?”钟言如今也没有什么顾虑,干脆全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潘曲星……”何清涟慢慢地念着这三个字,“能查到他身上,算你有些本事。”
钟言闭了闭眼,果然都让自己猜对了,潘曲星就在秦家。
但紧接着她语气转变,冰冷刚硬:“只不过我怎么会和那种畜生有孩子?我恨不得日日将他千刀万剐,夜夜让他生不如死!潘曲星,他是我今生最恨之人!”
“什么?”钟言没想到还有峰回路转,“他不是和你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吗?秦守业不是拆散你们的恶人吗?如今秦家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他满意了?”
何清涟的眼中仿佛闪着寒光,其实那只是憎恶到极点的神色:“我确实和他青梅竹马,可若能时光倒流,我多希望我爹娘根本没有帮他,没有让他来我家避雨。就是那次避雨我和他相识,那时候我们还小,慢慢一起长大他便喜欢了我,而这才是我噩梦的开始。”
“当一个女子被一个她不喜爱的男子炙热渴求时,这一生就算踏进鬼门关。”
“我十四岁那年潘曲星去我家提亲,可是我爹娘根本不中意他,便一口回绝。谁知他疯了一样在村子里传说,说我和他有私情,是情投意合,只是我爹娘看不起他才不认这门亲事。那年我还是个姑娘,哪里见过这种人,吓得每日都不敢出门。但我的名声算是被潘曲星毁掉了,那一年再无人提亲。”
“见无人提亲,潘曲星便再次找来,和我爹娘说除了他没有人会娶我。我爹娘自然大怒,将他轰赶出门,谁知他一怒之下竟然下蛊毒害他们,一夜之间双亲惨死家中。他是用尽手段逼迫我嫁他,不惜毁了我的一切……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碰到了秦守业。”
“他路过此处,见我一个人办理爹娘的丧事便帮我料理,后来慢慢对我动情,将我带回秦家。我从没见过这样温柔有礼的人,虽然家中已经有了一门正妻,可是我还是喜欢上了他。那一年是我最快活的日子,我与大夫人皆无争宠之心,我们只想着过平静的日子,而且我看得出来,大夫人并不喜欢守业。”
“可是我喜欢,我只要每日见到他便高兴,听他说些什么都觉着有趣。他人很好,只是喜欢听信一些传言,说山上的和尚告诉他将来他的嫡长子会占尽子女星,让秦家后人皆无所出,秦家十代而终。守业他是第九代,他很害怕。”
“所以他那么不喜欢秦翎,那么希望秦翎快快去死?”钟言问,原来秦守业并没有贪图秦翎的运势,他甚至连这个念头都没有。
何清涟点了点头:“是,他虽从未对秦翎下手,但也不想他活太久。”
“那潘曲星是什么时候找到你的?”钟言又提起这个人来。
何清涟提起那人仿佛提到了一个恶鬼:“在大夫人怀有身孕之后,他便找来了。他还说他告诉村子里的人是我让他来的,如果出了什么事,村里的人都会以为是我们私通,我今生也别想甩开他。那时候我没有身孕,他贪图秦家的家业便让我假孕,然后用高深法术弄出一个纸人孩子来,还要我给孩子起名叫作‘秦烁’。后来我和守业有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便是秦泠。”
“为何他与他大哥同名?”钟言问。
何清涟说:“当时我并不知道,我也觉着奇怪,为何要这样起名呢……我很爱小泠,看到他的时候我便觉着自己什么都可以忍受,直到六年前我忽然发觉……他不是我的儿子了。”
“我的儿子被人换了里子,他看向我的神情带有男女之情……他里头是潘曲星。后来我想,潘曲星早早就想好要占我儿子的身子,他怕我又生一个忌火命,所以干脆将火都引到秦烁身上,而他的名字和秦翎同音,又有三滴水,可谓是一个好名字。”何清涟浑身发抖,“我的儿子被他换了!我怎么能不恨!”
“所以你夜里去找曹良……实际上是想问问曹良有没有发觉三少爷不妥,或者问问他三少爷平日里都去哪里,试图找出真正的秦泠?”钟言心里一紧,原来自己错怪了她。
何清涟长喘了一口气:“是,曹良和他接触最多,我想问个清楚,万一就能发觉端倪呢……可曹良居然提出要我委身于他才能告之,结果就是因为这个,潘曲星动手杀了他。”
“原来他是潘曲星杀的……”钟言刚说完,那股浓臭血腥气忽然加重,他抬头看去,只见他亲眼看着咽气的秦泠就站在墙头上,浑身已经烂透了,肠子都挂在外头。
不,他不是秦泠,他只是占了六年秦泠的身子,而真正的三少爷不知所踪。
“潘曲星!”何清涟见到仇人分外眼红,单手甩出袖里剑,“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你还不告诉我你把我儿藏到哪里去了!”
潘曲星那张烂脸诡异地笑了笑,开口还是秦泠的嗓音:“涟儿,你这辈子也不会找到他的,怪只怪你当初不肯嫁我……”
扑腾腾,他还没说完,一直缩在童花怀中的凤眼大公鸡飞上了墙头,怒发冲冠。
山顶上,隐游寺殿外的大钟又一次被僧人们敲响,千佛山顶阴云密布。
“住持,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关锁寺门了。”平日里做斋菜掌勺的大师兄此时换了一身黑色僧袍,放下铁锅换拿金棍,实乃隐游寺第一武僧。
“好,很好。”清慧手中已经没有了佛珠,只剩下九环法杖。他看向千佛山顶瞬息万变的黑云,转过身说:“所有人进入正殿,无论什么辈分全部入殿。”
“是!”大师兄说。
“你带领十八金刚看守正殿四角,除武僧外,其余弟子不得擅自走动,免得被心魔所破,务必诵咏佛经,清净自身。”清慧又说。
“是!”大师兄一招手,正殿四扇大门全部打开,无论是辈分高的还是刚刚入寺的小和尚都在往里走。他们急而不乱,找到一方安静之地便盘腿打坐,口出佛经之语。很快木鱼声徐徐响起,好似这只是一次最为平凡的晚课。
此时此刻,千佛山的黑色乌云已经压到了禅房的上方,仿佛要席卷一切。
“你也入殿吧。”清慧见时候到了。
“可是住持您……”大师兄目光如炬。
“这是本寺的劫数,也是老衲的功课。你无需替我担心,只管护好自身即可。”清慧挥了挥手,“一切皆是命数因果,若老衲今日不成,则寺破僧亡,还望十八金刚法阵能护住全寺。”
大师兄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眉心的法印开始隐隐发热。
“若今日能护住全寺,还望寺内弟子不要乱了心智,如自然人般修佛念经,放下内心执念,不得妄想。”清慧说完指向正殿大门,“快进去吧,这里有我。”
大师兄原本是想陪住持一起,但显然这不是自己的功课了,于是双手合十对住持行了佛礼,转身后轻装上阵,只关注眼下自己的功课。入殿后随着他一声“关殿门”,四面沉重的大门缓缓关上,殿内烛火通明,几百根蜡烛的光辉映在巨大金佛的眼中,好似佛观人间。
而殿外风雷四起,几乎要将清慧吹翻倒地。他定了定神,坚定不移地走向殿前巨石,最后盘腿落座,将九环法杖横向放于身前,轻声念起了佛经。
而秦翎的院落已经不再洁净,处处弥漫着臭味。
被毒蛊侵蚀的人都会冒出一股臭,比腐尸还要臭上数倍。明明潘曲星没到跟前,可钟言已经臭到想吐。
可钟言此时此刻最心疼的人却是何清涟,她作为一个平凡的女子什么都没做错,甚至尽量避开了女子一生中有可能遇到的歧路,但只是被潘曲星发疯一般爱慕上了,她便被活活拖进人间炼狱。
她不敢在秦家表现出对秦守业的情,找不到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还要日日面对着仇人,看着他占据了秦泠的身子逍遥快活却对他毫无办法。哪怕到了现在,她作为一个娘亲还要亲眼看着孩儿的身子变成这样
这该是怎样的疼痛,钟言无法感同身受,但必定生不如死。而他在秦家的这些时日居然没怀疑过秦泠的里子就是他们苦苦寻找的潘曲星,真正天真无邪的小泠不知所踪。
“我的孩子到底在哪儿?”何清涟宛如一头困兽,她实在没法目视小泠的身子变成这样。若一切都没发生,今年的小泠已经长大成人,会给娘亲摘野花,也会读书骑马。
大公鸡此时再次扑腾翅膀腾空而起,从悬空处蹬踹着那些外露的肠子,如同一只骁勇善战的斗鸡。每一根羽毛都炸得竖直,鲜红鸡冠高高挺立,好似和这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今日势必要将他啄死。
然而它如何能和狡猾奸诈的潘曲星斗上几个来回,潘曲星虽然身受重伤但仍旧可以伤他,抬腿一脚将它踹下了墙檐。
大公鸡重重地落在地上,这声音好似砸进钟言的心间。他忽然想起和这只鸡的初遇,就是成亲那日,那时候它和自己拜堂并未啼鸣,第二日才来找自己算账。可这些时日下来它从未真正的伤过自己,只是尽心竭力地护着秦翎。
但是它好像……从一开始就对潘曲星很不友好,在所有人都没发觉潘曲星这个里子的时候,大公鸡已经开始啄他了。乃至最后啄光了能救他的蓝瑛紫,这才导致潘曲星无药可医,最后全身溃烂。它还总是在屋子里乱转,没事就去瞧瞧秦翎,还会在秦瑶来的时候到她脚下趴窝。
莫非……莫非!钟言忽然全身发冷,一个既可怕又极有可能的想法生成。潘曲星痛恨秦守业,必定也会痛恨秦守业和何清涟的孩子,他不会让真正的秦泠死去,反而会让秦泠活着,日日夜夜看着自己的身子却不能回去,有话说不出,有娘亲认不得。
元墨曾经和自己说过,这只镇宅的大公鸡已经六岁了,而且不同于别的雄鸡,它对母鸡毫无兴趣……
钟言瞳孔骤缩,它可能就是真正的秦泠!就是何清涟苦苦寻找了六年的儿子!
多可怕的诡计,就连钟言都想不出这样的计谋来,让一个小小孩童失去双亲和兄长疼爱,从人变成禽类,从此没了锦衣玉食,被人丢进鸡笼只能以杂草和毒虫为食。钟言背后冒出一层冷汗,他心爱之人的亲弟弟居然就在眼皮子底下,但是没人认出来,反而和假冒的秦泠称兄道弟,在屋里喝茶闲聊。
刚这样想完,大公鸡又一次被踹了下来,这回直接咳出了鲜血。钟言单腿蹬地几乎是飞跃到它身下,将它牢牢地接在了怀中。
然而已经没用了,它伤得太重,又啄得太狠,连尖喙都断掉了,可见恨意之深。
潘曲星见钟言接住了公鸡便有所察觉,立即使出一招治鬼的法阵将钟言压在原地。钟言顿时无法抽身,这阵法极为高强,甚至远超了光明道人的手段!
光明道人还在房梁上,只看尽人间事,绝不插手。
“呵呵,你是不是想明白了?”潘曲星毒辣地盯着钟言,“从你嫁入秦家我便知道你是鬼了,没想到吧,你心疼秦翎也跟着心疼三少爷,可真没少心疼我啊。”
“禽兽!”钟言搂紧怀中的活物,“你将小泠困在这只鸡里,你不得好死!”
“小泠?”何清涟手中的袖里剑掉在地上,尖锐锋利的剑刃插入土中。她踉跄了两步,几乎眩晕,再看向那只鸡……
大公鸡动了动翅膀和尖喙,金色凤眼终于流出了一滴眼泪。他终于被娘亲找到了。
“小泠?”何清涟往前两步,试图走到钟言身边去抱它,然而钟言已经身入法阵,无人能够靠近。她只能站在几步之外,却怎么都没法将儿子和公鸡有所牵连,但最后又不得不逼着自己承认现实……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被人夺走身子,还把魂魄塞进了鸡的身子里头。
一瞬间,何清涟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她疼了一天一夜才听到孩儿啼哭。
“涟儿,你是不是很恨我啊?”潘曲星这时说,由于他一条腿都烂断了,站得有些不太稳当了,“可是我却觉着很有意思呢,谁让秦守业抢了我的女人,他的儿子就必须当畜生。”
何清涟慢慢地蹲下去,捡起了地上的袖里剑:“不,他不是抢了你的女人。”
“他就是!”潘曲星大吼。
但何清涟的那份清冷再一次让他清醒,深深地刺痛了他敏感的自卑心。
“不是,我与守业是真心爱慕彼此,珍视彼此,这些年哪怕我不曾与他太过亲近,他也没有对我不好过。”何清涟的手在发抖,“就算没有守业,我也不会喜欢你。”
“你闭嘴!”潘曲星吐出半条舌头,“你与我明明可以成亲,是你爹娘……”
“我爹娘怎么会看不出你是什么人?他们早早就告诉过我,你不可托付,凡事总寻求歪门邪道,成不了什么大事。”何清涟从前不敢说,生怕将他激怒,“他们说三岁便能看到老,你从小便不是踏实可靠之人,也不聪慧。”
“所以他们都死了!”潘曲星哈哈大笑起来,“都死在我手里。”
何清涟摇了摇头:“他们为死在自己的坚持之下,哪怕你那样逼迫他们都不曾点头,他们死于护女心切。果然,你并不是良人之选,我爹娘没有看走眼。你天性本恶,根本就不配活在世上,世上好男儿这样多,我就算不遇上守业也会遇上别人,为何要自断生路,偏偏选你这么个没有良心的畜生!”
说罢她脚下发力朝潘曲星而去,淬毒的袖里剑照准他的心口扎去。
“不要去!”钟言试图阻拦,她就算会些功夫和法术又怎么能是潘曲星的对手,潘曲星显然就是背后有高人支招,否则不可能会离魂诡术。可自己的身子牢牢定在原地,只能亲眼瞧着她的咽喉被潘曲星捏紧。
袖里剑掉在地上,何清涟的两只脚离开了地面。
“涟儿,若不是你今日和我说了这样多,我还不知道我在你心里一直都是如此可恶可恨之人,你可当真不顾我们那点缘分呐。”潘曲星一只眼珠子挂在外头。
何清涟喘不上气来,干脆吐了他一口血沫子。
潘曲星却不在意,抹了一把脸后说:“你瞧瞧,树上挂着什么呢?”
他再次将何清涟的身子往上举了举,何清涟已经就剩下最后几口气,不得不看向他身后的高树。只见那挂着白色纸灯笼的枝头还挂着一样东西,竟然是……
“秦守业到底有什么好的,他不就是比我俊朗有才又家财万贯?若没有他从中作梗你怎么会对我无动于衷?你明明就是喜欢过我,七岁那年还给我送过药……不过现下我生气了。”潘曲星逼着她看树上的人头,“你这么喜欢他,我便把秦守业的人头摘下来送你。这会儿他死了,你还不承认对我动心?”
何清涟的眼白已经完全变为血红,充斥着红血丝,刚刚知晓亲生儿子在鸡的身子里,这会儿又看到心爱之人的头颅挂在树上。她绝望地闭上眼睛,然后再猛然睁开,这次,她绝对不能让他如了愿!
一口鲜血从嘴角流下,最后何清涟的头一歪,在潘曲星的手里咬舌自尽。
“唉……”潘曲星摇了摇头,惋惜神色在眼中一晃而过,转手将何清涟的尸首扔在一旁,“你早说你只喜欢他、不喜欢我不就好了,害我苦苦追随你这样多年……”
钟言已经浑身乏力,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抱住怀里的小泠。一夜之间秦家的人几乎全部死绝,他怎么都没想到秦家十世而终的预言居然为真。
“下面该解决你了,长嫂。”潘曲星从墙上跃下,就在两腿沾地的瞬间一条大腿骨登时断裂,“我真佩服你的决心,秦翎已经死到临头你还想着让张炳瑞去寻尸给他养息。”
钟言咬得牙根出血:“张炳瑞是你杀的?”
“是啊,我怎么能让他给秦翎找到尸首呢,当然杀了。”潘曲星点头。
“那后厨的那些人……也是你杀的?”钟言忽然想明白,为何那些堆在马厩里的尸首全部断了后颈。因为若想抽离生魂就要从后颈而走,当初秦翎的郎中就是将泥螺吐出的铁屑做成铁针,将针埋在了秦翎的后颈,最后被自己用鸡蛋吸出。
后颈之处又叫作“托生门”。
“是我杀的。”潘曲星毫不客气地承认了,“当初我怕你们怀疑我所以自己设下苦肉计,用毒酒给自己下了蛊毒,还早早请好了白仙将暂时压制毒性的药给了它。只是没想到那蛊毒来势汹汹,而山上原本要给我解蛊的和尚又出尔反尔,所以我才有第二年的毒发。眼瞧着这具身子已经废掉,我总得赶紧换一具,只是如今我的离魂诡术还不精湛,不能将他们的生魂完整剥离,试了那么多人都没用……”
“但是我更没想到,这只鸡还会冲进草药园毁掉解药,害我白白受苦受疼这么多时日,最后生不如死。我死前让秦瑶赶紧出嫁,就是为了让秦家的人去忙她的婚事,而草草办了我的白事,我好出逃啊。”潘曲星摇着头说,“唉,早知道那和尚也不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