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以不信他?
谢凛想,难道他真的长得很像一个傻子吗?
一份血缘检验报告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够制作出来的。如果走正规途径,需要提供携带双方DNA的生物资料与被鉴定人的身份证明资料。
他当初误以为那份报告是谢眠自己偷偷去做的,而谢眠常年待在谢家,能够偷偷拿到家里人的生物资料和身份证明资料并不奇怪,所以并未生疑。
然而监控却显示,这份资料实际上是白昙做的。
血缘检验报告在一般情况下,需要两到三周甚至一两个月才能够出结果。就算加急特快,也需要七十二小时。
而白昙在被接回谢家的第二天,就偷偷将这份资料放进了谢眠柜中。
当时谢眠已经和他吵架离家出走,因为工作劳累、身体虚弱被折腾进了医院。医生联系了作为亲属的他。
那鉴定报告就和谢眠的病历本放在一起,被他翻开。
之后,他去了医院,拿走了谢眠生物资料样本给医院再次进行亲缘鉴定。
鉴定结果为无亲属关系。谢眠为他的继母师倾歌与外人所生。
再之后……
谢凛握紧了拳头。
白昙隔着玻璃,头发凌乱,一双酷似他们母亲的大眼睛死死凝视住他,尖叫着喊他:“哥!你不能抛弃我!我没有骗过你!我注定是你的亲弟弟!我是你的亲弟弟啊!谢眠只是那个淫妇和奸夫私通生的野种,他不能抢走我的位置!”
他这满口污言秽语,让周翡林都忍不住皱了皱眉,道:“谢先生,你的这位弟弟,似乎和你另一位弟弟的关系并不友好。”
谢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想起一些事,“何止不友好。可惜我没有早点发现,不然谢眠也不至于……”
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又沉默许久,低低吐出一句,“我总是慢了一步。我曾经以为血缘才是最亲近的关系,后来发现不是的时候,却也已经太晚。”
白昙还在尖叫怒骂,激动的声音让人耳膜生疼。周翡林叫来医生给白昙打镇静剂,才强制让人安静了下来,昏睡过去。
谢凛走出警局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忽然起来。他接起电话。
“Boss,您要我们加急鉴定的那几份生物资料,已经出结果了。”电话那头的人说说顿了顿,压低声音继续道:“和您之前交给我们复检的那几份鉴定报告的结果……完全不同。”
谢凛握着手机的骨节骤然紧绷。
他快步走到汽车前拉门上车,吩咐司机,“最快速度。去启初生物科技中心。”
司机:“好的,先生。”
车速被提到最高,轰隆隆压过了减速带,车身猛烈晃动,律师身体摇摆不停,连忙抓住扶手稳住身体,转过头看向坐在旁边的谢凛。
谢凛握着手机,还在听电话那边的人讲话。他本来就连轴转了几天没有休息,脸色差的很,此刻却更加肉眼可见的苍白起来。
张律发现他的手居然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究竟是什么样的通话内容,才能够让他这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上司控制不住地发抖?
张律不敢猜,只能把头转回来看风景,正看到对向车道,一辆银色超跑以风驰电掣的速度飞速而来。
夜色笼罩的城市之下,两辆同样急速的汽车擦肩而过,然后背道而驰,奔向两个方向。
张律揉了揉眼,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辆银色超跑驾驶座上的男人,似乎有点眼熟?
手被绷带捆绑住不能动弹,蜷曲的发散在脸侧,遮住了视野里的光。
谢眠被压在沙发上半跪,脖颈上的绷带被解开了,取而代之的却是男人的手。
掐着他脖颈的手力度不大,似乎只是为了遏制住他的行动,却也让他呼吸无法顺畅。男人的唇落在他脖颈后方,逡巡来回。开始是吻,然后是咬。
他看不到身后,也听不太清楚声音。
四周是一片白茫茫的硝烟。他的灵魂里也硝烟弥漫。
像是被核弹轰炸过后的一片废墟,熊熊烈焰燃烧在废墟之上,似乎要将他从灵魂到身体,都燃烧殆尽。
“烫……”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漆夜咬他后颈的动作顿了顿,贴在他耳边道:“你的身体这么冰,跟具尸体也没什么两样了……只有这里,倒还像是个人类。”
他一手毫不怜惜地掐着怪物的脖颈,让他难以挣扎呼吸困难,另一只手隐没在沙发与人之间的黑色阴影里。
谢眠被他逼出一点生理性的眼泪。他胸口窒闷,想要喘气,但是手却被束缚在身后。想要挣扎,灵魂却似乎已全盘沦陷。
他本不该这样沦陷。然而从涌入灵魂的那变质的疯狂的气息里,他却恍惚闻到了一丝夜息花的香气。只有一丝,却胜过世上所有迷i毒。
他不懂。明明他离开乐园的时间并不长,为什么却好像已经很多年、乃至数十年没有再闻到过这样的香气。
它是如此遥远,却又如此教人眷念。
那些奔涌的不属于他的情绪还在不断地疯狂地融进他的灵魂,然后成为了他自己的情绪,他自己的渴望。
那层笼罩住他的白茫茫的硝烟更浓郁了。他被束缚在身后的手忽然死死拽住自己背部的衣服,有一瞬间,扭曲得发白。眼前也只剩下一片白色。
漆夜将手指抹在他唇上。硝烟和鲜血的味道、玫瑰花和夜息花的香气,腥和甜都混杂在了一起。
“脏了。”漆夜说着,又低头问,“你会后悔吗?后悔当年在乐园的时候,没有杀了我。”
他用黑沉沉的瞳孔仔细观察着谢眠,十分渗人的模样。
猎物此刻已经是砧板上的羔羊。
他会慢慢地把这怪物的表皮给剥开,把鲜嫩的肉嚼进嘴里,一点点嚼烂嚼碎。
无论是冰冷的、腐臭的、僵硬的,还是温暖的、鲜活的、甜软的。都无所谓。
激狂的恨意依然充斥着他的心脏。他狠狠把这朵玫瑰攥在手里,碾出一点鲜红的花汁。只是太少,仍然浇不灭他心中的大火。
他要把它彻底碾碎。他要听到它的叫喊。他要看到它哭。
漆夜想,这个在乐园里高高在上俯视人间的怪物,恐怕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被人类困在掌心的一天。
会这样被他慢慢摧毁。
正当他想继续动作的时候,却忽然感觉,自己的指尖被轻轻舔了一下。
怪物的唇是柔软的,舌尖也是柔软的。它仿佛已经毫无意识,又仿佛是正下意识,舔了舔他沾染了污秽的指尖。就像……猫儿一样。
漆夜怔住了。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砰地一下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响。
“放开他。”
闯进来的机器人冰冷地道。
它将右手抬起,上面已经弹出了锋利的刀刃,直指漆夜。机器人的电子眼中红光闪烁。
能及时赶到这里,有赖于它早上给谢眠整理衣服的时候,偷偷放进谢眠口袋的一个微型纳米电子探测仪。探测仪探测到主人长时间呼吸异常、心率失调状态,因此发出警报,传递到它电子中枢。
它因为谢眠才能够重新在这个世界以另一种形态苏醒过来,绝不许对方有任何闪失。
Secure扫描谢眠的状态,在扫描过被绷带束缚住的双手和脖颈上的虐待痕迹的时候,电子眼红光闪烁频率明显变快。
房间里气息混浊,它已经彻底失去了人类的嗅觉,但在分析空气成分因子的时候,却检测到一种令它近乎失控的成分。
锋锐的利刃骤然破空往漆夜而去!
漆夜感觉到风声,回首接刃。
人类的手掌和冰冷的刀刃相接,竟然发出了铁石碰撞的刺响。
一个机器人而已。漆夜面无表情地想。这个世界的科技并不算很发达,一个机器人不可能伤得了他。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一丝痛楚从掌心传来。
肉眼可见的,他的掌心在利刃下慢慢地崩裂出一道伤口。鲜血流了下来,机器人手中利刃还在用力往下压,力道极重极沉。
漆夜当机立断松开了手,同时另外一只手拿起旁边凛霜迎了上去。却握不太稳,差点滑出掌心。
他眸色微暗,只能使劲稳住,瞬息之间两人已经过了数十百招。
轮回者的伴生武器锋利无比,然而即便与这样的兵器碰撞,机器人的兵器竟然没有崩裂的迹象。
是特殊合金。
……这个机器人,身上的科技含量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说不准还拥有自我意识。
谢眠身边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两把兵器重重的撞击在了一起,发出刺耳的声音。
“滚开。”Secure道。
漆夜背后就是谢眠。
青年正伏在沙发上剧烈地喘息。他双手还被束缚着,只不过背后衣物尚算整洁,只有脖颈上的青紫痕迹让人觉得刺目。看得Secure红光乱窜。
“他是我的人。应该滚的是你,机器人。”
漆夜冷冷地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想要对付你,就只能靠这一把剑?”
气氛凝滞到极点,只有谢眠剧烈的喘气声在空间回响。那喘气声慢慢变成了咳嗽,浓郁血腥味飘散在空气里。
漆夜面色一变。
叩、叩、叩。
有节奏的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
“打搅一下。”
门并没有关。塞缪尔站在门口抬手敲击房门,目光扫过道具室里混乱的场景,单片眼睛反着光。
“观众投票快要结束了,导演通知你们回去。”他道。
谢凛打开车门,从车中快步下来,走进启初生物研究中心。这是他近几年投资的一家生物研究室,谢氏集团内部都少有人知。
电梯一直上到顶层,等在门口的工作人员已经将装好的资料递送给他。
他拿着资料走进办公室关上门,坐在桌前打开文件袋。
袋子里有两个文件夹,一个装着的是当年的几分亲缘鉴定报告。而另一个装着的,则是研究中心这三天最新出的血缘检测鉴定结果。
第一个文件夹早就被他重复看过。他直接抽出第二个文件夹的资料摊开。
里面一共装有三份报告。
谢凛翻开第一份报告。
“受测者点位基因共有26处异常……已完全排除基因突变所造成的异常情况……受测者白昙,受测者谢奕,不具备生物学意义上亲子关系。”
他沉默许久,翻开第二份。
“受测者点位基因分型全部一致……无基因突变……二者亲权指数大于10000……依据现有资料和DNA分析结果,支持受测者谢眠,受测者谢奕,为生物学意义上亲子关系。”
谢凛的手颤抖地翻开第三份。
“受测者Y染色体基因分型高度一致……经母系遗留资料交叉比对,重合性极高……合理支持受测者谢眠与受测者谢凛,为生物学意义上同父同母亲生兄弟关系。”
第137章 自由
谢凛的目光紧紧盯着报告上那行“同父同母亲生兄弟关系”的字样,思绪一团乱麻。
怎么可能。
谢凛紧握着纸张的骨节泛白。
他的母亲白婕,是父亲谢奕的第一任妻子。
白婕生下了他和白昙,后来,白昙在两岁时意外走失,白婕因车祸身亡,他的父亲却不知道吃了什么迷药,在白婕才刚死不到半年还尸骨未寒的时候,又将他的继母师倾歌娶进门。他厌恶那个长相妖美迷惑得他父亲团团转的女人,与她关系始终冷淡。
师倾歌是奉子成婚,被他父亲娶进门的时候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很快生下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谢眠六岁的时候,师倾歌自杀身亡。他的父亲从那时候开始变得有些不正常,在把谢氏集团完全交到他手上之后,就开始云游国外,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有再回来过。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白婕所生。是谢家长子。
但手中这份报告却明确写明,用于他和谢眠之间DNA交叉比对、确定同胞兄弟关系的母系遗留资料,属于……师倾歌。
谢凛闭了闭眼。
他还记得他那温柔善良的“母亲”的模样。
白婕拥有一双非常秀丽的眼睛,和白昙很像,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会做热腾腾的好吃的饭,会笑着抚摸他的头发。白婕和谢奕之间相敬如宾、感情和谐,是贤妻良母的典范。
谢凛一直以为夫妻之间,就该像他父母一样,平淡和谐,相互扶持,组成家庭。
所以他对谢奕后来对师倾歌的狂热痴迷,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甚至一度怀疑他那位继母是不是用了什么能迷惑人心妖术,才让他那位向来沉稳冷静的父亲如此沦陷,失去理智。
谢眠遗传了他母亲的容貌,甚至更加出色。他不喜欢师倾歌,连带着也不怎么喜欢谢眠。一直到谢眠六岁的时候,师倾歌自杀,谢眠被诊断出严重自闭和遗传性双向情感障碍,被强制治疗。
作为家中长兄,谢凛不得不负责起照顾谢眠。而他这个弟弟身上,确实有着令人怜爱的特质,让他不断心软,慢慢当做至亲弟弟管教爱护。
所以,在管教着对方长大,却发现对方居然和他继母一样善于说谎、迷惑男人的时候,他才会如此愤怒。
一切似乎都源于被白昙调换的那杯番茄汁,让他误会谢眠与褚言之间的关系。
……不,是源于他的误会和偏见,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谢凛忽然狠狠一拳砸到了桌面,骨节处甚至因为用力而破损,血洇到纸面。
白昙不是谢奕的儿子,而他却是谢眠同父同母的兄弟,他将自己的亲生母亲当做继母厌恶了二十多年,那当初白婕呢?白婕在整件事情里面所扮演的,又究竟是什么角色?
这场延续二十多年的骗局,几乎想想就让人毛骨悚然。
谢凛止不住手的颤抖,取出另外一个文件夹里几份资料,其中有些已经泛黄。
他逐一翻开,在检测机构那行一一扫了过去。
2006年7月13日,他出生的日子。检测报告证实他与谢奕之间血缘关系,白婕拿着这份报告与谢奕奉子成婚。检测机构为,S市曙光仁爱医院。
2032年6月7日,白昙塞入谢眠柜子的那份检测报告。检测机构为,S市黎明医院。
2032年6月21日,他发现了柜子里的报告,去看望贫血入院的谢眠,取走其生物资料在该家医院所做的检测报告。医院名字为:S市晨光医院。
谢凛打通助理的电话,“仔细查一查这三家医院背后的关系。”
吩咐之后,他犹豫片刻,又拨打了另外一个电话。
如果说,谢家谁对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解得最清楚,除了已经死去的白婕,那肯定就是他的父亲谢奕。
电话拨通,等待的铃声从话筒传来,是一阵空灵的歌声。
谢凛记得这首歌——电影《日暮镇》的插曲,师倾歌是电影的主演,也是歌曲的演唱者。
这是她自杀前演的最后一部电影,唱的最后一首歌。那时候,师倾歌的状态应该已经很不正常,空灵飘渺的女声透着诡异和哀伤。
“滴答、滴答、滴答。
谁的血液在流?谁的时针不停?谁在倒数死亡?谁在不断哭泣?
大风卷去灰烬,飞鸟化作枯冢。
海浪浸湿衣裙,太阳沉入海底。
日暮已至,不必新生。”
铃声循环播放三遍,才终于有人接通。
电话里传来海浪的声音,声音非常的大,似乎人正走在海边,或者站在礁石上。
谢凛:“……爸。”
电话那头没有回答,只有沉重的呼吸伴着海浪声涌进耳膜。沉重得甚至不太像是一个人类。
“您在哪儿?不方便说话吗?”谢凛等了一会听不到回答,微微皱起眉,问道。
这几年,他和谢奕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基本上没有视频通讯,逢年过节,也只是微信上简单的几句话。他和这个父亲之间已经十分生疏。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非常沉重沙哑的鼻音,伴在浪潮声里,似乎是一个“嗯”字。
谢凛道:“爸,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妈……白婕,她,其实……”
他话语顿了又顿,发现竟然无法说下去,他五指几乎陷入掌心,换了一个问法,“你知不知道,我和谢眠,其实是同胞兄弟?如果您知道的话,就敲一下手机。”
电话那边海浪声不断翻涌,许久,似乎手机屏幕被什么锋利的指甲给划拉了一下。刺痛耳膜的响。
再下一秒,电话被挂断了。
谢凛深深皱起眉头,感觉有些不对劲,他还想再打过去,微信却震了震。
他的父亲发了一行字过来。两个硕大的感叹号看得谢凛太阳穴突突直跳。
谢奕:别再查了!别来找我!
“眠眠,导演在找你们——”
助理小琴焦急的声音从走廊传来。
塞缪尔用身体挡住了道具室内的情形,微微笑道:“你是眠眠的助理吧?我已经通知他们了,你先回去跟导演说,我们稍等十分钟就来。”
小琴呆了呆,“噢噢……好。”
然后她就看见道具室的门在她眼前啪一下关上了。
塞缪尔转身,看到房间里轮回者和机器人的目光都锁定在他身上,抬手推了推左眼的单片眼镜,微笑着道:“你们继续打呀,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过路人。”
过路人?
漆夜紧紧盯着塞缪尔,这个人从第一天进入节目的时候开始,他就非常看不顺眼,而现在战斗直觉告诉他,这人身上气很危险。
Secure眼中红光闪烁,它紧紧盯着塞缪尔胸口前的十字架——他小时候被带走献祭失去双腿的时候,还有火灾中被放上祭台的时候,带走他的那些黑袍人的胸口前,就挂着一模一样的十字架。
塞缪尔:“别这样警惕地看着我。这样,你们打你们的架,我带走我该带走的人,互不打扰,如何?”
他说着就敲了个响指,身形在原地消失,等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来到了谢眠身侧!
谢眠还在剧烈咳嗽,他双手被绷带束缚在身后,血顺着唇角往下流,蜷曲的黑发被冷汗和热汗黏在了脸侧。
塞缪尔脸上笑容淡了,他扶住眼前颤抖的身体,抬手擦去谢眠唇边的血还有些许白i浊,将他整个搂进了怀里,低低道:“可怜的小玫瑰。”
漆夜和Secure反应过来的同时震怒,锋利的凛霜和机器人的手臂同时往塞缪尔挥去,阻止他带走谢眠!
然而又是一个响指。
两人还没有来得及沾到塞缪尔的身体,他与谢眠已经消失在原地。
修道院教堂偏殿。
巨大的管风琴占据一整面高大的墙,空无一人的长椅上忽然出现了两个人影。
塞缪尔小心地把怀里的人放在椅子上,俯身过去,给他解开背后手腕的绷带。青年身体剧烈的颤抖已经减轻了些许,靠在他胸膛轻喘。
塞缪尔知道,只要等谢眠再缓过一会儿,眼前的小玫瑰就不会再有这样脆弱的模样,竖起的尖刺会把所有想靠近他的人都阻挡在外。
半晌,那颤抖慢慢地停止。
“为什么救我。”谢眠抬起眼,冷冷道。
他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绯红,残留在他灵魂里的硝烟气息依然深重,但只要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就不会再在旁人面前露出丝毫软弱。
塞缪尔低头专注地看着他,抬手将他散落下来的乌发撩到了耳后。
谢眠微微一僵,终究没有动。
眼前的男人似乎只是一具空有人类外表的躯壳,没有一丝一毫阳气从碰触的地方传递过来。
若是以往,他一定很嫌弃这样没有阳气的食物。可此刻,这样的状态反而对他没有任何威胁,教人感觉安心。
塞缪尔俯身靠近他,轻缓的鼻息喷在他的眼睫上,手还搭在他的耳侧,“理由的话,我之前已经说过。”
谢眠:“……什么理由?”
塞缪尔:“眠眠,我想要你得到自由。”
谢眠想起在修道院那晚,塞缪尔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那时塞缪尔肯定地说,眠眠,你一直追寻的东西,是自由。
那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愤怒。
他已经离开了乐园,解除了与乐园之主的契约,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束缚住他了,自由早已在他掌心,无需他人给予,也不容旁人置喙。
而现在,谢眠只是沙哑地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自由。”
塞缪尔低头看着他,轻轻抚摸他苍白的脸颊,“你想要自由吗?”
谢眠撩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塞缪尔:“你难道没有疑惑过吗,为什么你时时处于饥饿之中,却没有办法接受绝大部分正常人类的阳气?为什么你会不由自主地靠近某些人类,为什么你会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情绪入侵感染,甚至丧失抵抗能力?”
他的声音像是伊甸园里诱惑亚当和夏娃的毒蛇,又像是指引着迷途旅人前进的先知,低沉、动人。
谢眠目光变得幽深,道:“你究竟知道什么。”
“你想过没有,倘若我们的世界是一本书,这本书到底是谁写的?他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书?”塞缪尔凝视着他,单片眼镜下的目光仿佛拥有人类所难以拥有的悲悯和神性,“是谁将你推入绝望之境,让你毫无依靠,只能伸手求救?是谁抓住了你的手,却将你拖下地狱,染就一身污黑?是谁要你长跪脚下,虔诚供奉,还要让你时时刻刻,念念不忘?”
谢眠冷冷看着他。
塞缪尔:“上帝造出亚当,又取出亚当的肋骨,制造出了夏娃。从此,她是他的妻。”
“神明创造出漂亮的鸟笼,用肋骨雕琢出自己最喜爱的鸟儿的模样,长久凝视赏玩,时时逗弄抚摸。你说,它是祂的什么?”
“——鸟儿即使想要逃走,神明会放它走吗?”
谢眠:“你究竟想说什么。”
塞缪尔:“我也许什么都知道,但也什么都不能说。”
“我不喜欢猜谜语。”谢眠目光很冷,声音也阴冷,怪物的戾气肆无忌惮地散发开来,仿佛只有塞缪尔再说错一个字,他就会抛开所有规则和设限,无所顾忌地出手。
塞缪尔微微笑了笑,却不怕危险,靠近过来握住他的手,道:“我送给你的那份礼物,等你想通了,就戴上它。它会帮你看清世界的真相。”
谢眠马上就反应过来塞缪尔说的是什么。
是那只诡异的眼睛。
自从得到那只眼睛开始,他的心中就一直有一个声音,诱惑着他赶紧将那只眼睛戴上。
谢眠:“它是什么?”
塞缪尔:“你不是猜到了吗?邪恶的容器,神明的遗骸,只要戴上它,就能拥有神明部分的力量。相信我,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够戴上它。”
——神明的部分力量。
多么巨大的诱惑。
他离开乐园的目的,不正是为了不再屈于那人之下,只能仰望对方的背影追逐吗?他如此疯狂地想要拥有足够的力量,足够到无人能够再束缚他的行事,足够到,能把他喜欢的、夜息花的香气,牢牢地噙在口中。
怪物的贪婪和欲望催促着他做出抉择,眼眶里的血红甚至透过隐形眼镜渗到外界——那是它的灵魂在发出血光。
谢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血光已经隐没。
怪物冷静的速度出乎了塞缪尔的预料。
谢眠:“如果我戴上它,我将失去什么?”
塞缪尔沉默了一下,微笑道:“你什么都不会失去,而将得到新生。”
谢眠却只嘲弄地勾了勾唇,“凡事皆有代价。没有代价的东西,我不信。”
他当年轻信了步峥的话语,交付了自己的信任,最后被队友背叛,被绑在祭台上献祭,失去性命。
这是他的代价。
乐园之主将他从祭台救起,要他臣服于神座之下,成为怪物守门百年。
这也是他的代价。
纵然他生存的世界是一本书。纵然这本书不知道是谁所写的。纵然他可能到最后也不能抗拒自己真实的命运。
但做选择一直是他自己。
在没有弄清楚代价是什么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能够迫他做出选择。
而一旦作出选择,他就绝不后悔。
“真实究竟是什么,我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到,去见证。不需要装上别人的眼睛去帮我看见。”
“而如果真的有什么东西,想要阻拦我,禁锢我,彻底夺去我的自由……”
怪物的目光戾气森森。
“——就算是神,我也杀给你看。”
塞缪尔怔了怔。
怪物冷戾飞挑的眼睛分明危险至极,却形成了一种极度压迫的、惊心动魄的美丽,他感觉自己虚假的心跳似乎真实了一瞬,忽然间就有些明白,为什么那个“祂”会喜欢上一个怪物了。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
他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这是送你的礼物,你要怎么处置,都依你的意思。眠眠,别生我的气了。”
他样貌年轻,眼窝深邃,卖起乖来的时候十分无辜,很讨人喜欢。
谢眠却只冷冷瞥他一眼。
他刚刚才因为大意阴沟里翻船,塞缪尔还非要来碰他霉头,是怕他火气没有地方宣泄吗?
他起身就要走。
塞缪尔拉住他的手。
“眠眠,”年轻的外国人喊他昵称时候稍稍拖长了音节,语气听起来暧昧又缱绻,“别忘了,下一轮比赛要选我当你的伴奏老师。”塞缪尔朝他眨了眨眼,“你答应过我的。”
谢眠:“那你也应该知道怪物的承诺不能相信。”
塞缪尔:“蚀骨大人,您就不能满足你卑微的仰慕者一点小小的渴望吗?”
谢眠十分冷漠地看着他。
塞缪尔努力自卖自夸,“你看,你之前已经听过我弹奏了。我打包票,参加节目那么多人之中,只有我有能力演奏出所有你想要的音乐,我是你最好的选择,选我吧,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