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世界里,有大门派的庇护和资源,无疑是对刚起步修行的人更有利的条件。
薛锐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门派。甚至于,他的亲生父亲还是门派的掌门,其“生来就含着金汤匙”的程度可见一斑。他上面虽然还有个亲哥哥,但薛锐从小展现出来的天赋就丝毫不逊于哥哥。因此薛锐自小开始修行,门派的资源也从那时就源源不断地往他身上堆积。外加薛锐本身还聪明,天时、地利、人和他全占了,修行之路自然顺遂无比。
没人会怀疑薛锐的天之骄子身份。就连他自己,也从小觉得自己未来必然会成为大能,然后反哺门派,为门派撑起一片天。就算有个亲哥哥在前,他接不了掌门之位,他也能接受自己只当个长老。反正他的个性也不是喜欢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当长老还能有一定程度的恣意发挥,也算不错。
总之,薛锐就这样万事顺利地长大了。在这过程中,他几乎没遇到什么大的坎,他也从没想过自己的未来会出现什么大的变故。门派开始派他出去做些事,他也总是能出色完成。那些在攻击他的门派、破坏他门派的人,那些与他、他的门派争抢资源的人,都被他干脆地斩落。他维护门派,正如维护他自己。
薛锐那时的亲友关系也不错。他和掌门父亲、亲哥哥的关系说不上很亲昵,但在这样的大门派当中,能亲自指导的父亲和哥哥,已经算得上很亲近的人了。薛锐还和亲哥哥共同外出执行过几次任务,虽然两人面上不怎么深入交流,可相互支持的默契还是有的。薛锐对自己的亲哥哥,只有在少年时还有些比不上的不服气和不甘,长大后就泰然处之了许多。
至于薛锐的父亲,有些长辈还会说薛锐有点像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可能就是因为这样,薛锐年少时采用一些横冲直撞的手段来修行,掌门也没责怪太多。这位父亲还会在薛锐受伤、遭受反噬的时候,派人送去治疗的药品。即便一句附带的安慰或者叮嘱都没有,薛锐也能从这行为中感受到掌门的关怀,因此也将这种恩情铭记在心。
这样顺风顺水的日子过了许久,异变降临了。
对于薛锐来说,这异变来得过于悄无声息,导致他一点防备都没有。
他还牢牢记得那天,是他的亲哥哥、他的师兄,传信给他。传信的内容很短,也很简单:他的父亲、一派之长,忽然危在旦夕,需要他前去共议救人之事。
薛锐自然是抛下手头的一切匆匆到了亲哥哥所说的地点。到了之后,亲哥哥才告诉他,掌门其实是之前研究炼制新器的时候出了岔子,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负伤当中。这伤不仅不好治,用错方法还容易加重伤势,掌门甚至出现了境界倒退。事到如今,实在觉得瞒不住了,于是叫薛锐来一起共商办法。
薛锐自然要问还有什么办法来救。
“还有一个方法可试,但需要你我做些割舍。”哥哥回道,“就是在一种药物的炼制过程中,加入你我的精血,以血亲之能来增加掌门的力量。再辅以数十种药材,助掌门一臂之力。即便不能叫他根治,也能减缓境界和生命的消弭,能宽裕出更多时间去给我们找别的方法。”
薛锐一听这事,没有太多犹豫,当即回道:“可以。何时?何地?交与谁?”
“要炼药的时候直接投入,到时候你和我都要在场。”哥哥不意外他的选择,平静回道,“不过你最近境界小升,力量正是暴动不平的时候。得先服药中和,才能用你的精血,不然那一炉都得炸了。”
薛锐不是没听说过这种事,但还没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可这既然是亲哥哥说的话,薛锐就没多想,没迟疑地回道:“那便这样吧。何时服药?”
“明日。”哥哥回道,“这会削弱你的力量,我带你到秘密的地方去服药,还要顺利抵达炼药的丹路房。到时候还会有人给我们护法,保证你我在恢复期间的安全。”
薛锐听着没什么问题,答应了。
第二天,薛锐跟着自己的亲哥哥,到了掌门所住之府,一路七拐八拐,进了一个他都不知道的房间。
房间是由特殊石料制成的,薛锐没看出是什么,但也不是写详细追问的时候。他接下了亲哥哥递过来的小瓷瓶,然后看向走向门口的哥哥:“你要出去?”
“你服药后可能需要调息,我不在这影响你。”哥哥一指门边挂起的一个金铃,“有人在门外护法,你服药之后平静了,或者有什么意外,就敲铃。”
薛锐应下,哥哥就当真出去了。石室的门徐徐关上,将薛锐留在了封闭的室内。
一盏灯幽幽照亮室内,薛锐就在石床上盘腿而坐。做好调息的准备后,他就打开了药瓶,将里面的一枚药丸直接服下。
不多时,薛锐感觉药效上来了。
但和亲哥哥说的“平静中和”效果不同,薛锐感觉到的是力量的流失。准确来说,他发现自己逐渐无法自控了。他无法正常运转力量,无法调息,无法调用自己的力量去施咒、去外放为身体的延伸。他甚至没法探出一个简单的风弹去敲响金铃。薛锐越调息越觉得不对劲,最后决定亲手去敲铃。然而起身下床的时候,薛锐才切实发现,自己的身体本身竟然也变得无力了。
——这不对……!
薛锐心底的不祥之感开始蔓延。这是本能的反应,即便他从未怀疑自己的亲哥哥和生父,身为修行者的本能也在警告他——危险已经降临。
薛锐不愿相信那种隐隐的、可怕的预感,摇摇晃晃地到了门边,敲响了金铃。
虽然声音微弱,但理论上,这个铃铛一旦想起来,再弱的声音也能传出去。
可石室的门没马上打开。
薛锐就在门边等着,然而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总之那个门就是没开。他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但他无法爆破这个石室,他的控制能力已经流失殆尽。
他在不可置信中,双目不甘地阖上,倒了下去。
薛锐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被绑在了石床上,动弹不得。
绑他的东西是一种特殊材质制成的锁链,无论薛锐如何凝聚力量,想要挣扎,那些力量也如泥牛入海,似乎被这锁链吃得一干二净。他的四肢和身体都被固定在石床上,像是躺在砧板上的鱼,只能任人宰割。
只有脑袋还能稍微动一动。
薛锐艰难地抬头环顾,发现自己被带到了另一个房间里,比之前那个石室要大三倍。不远处有个丹炉,炉内燃着闪烁白光的火,火光照亮了整个室内。但这个炼丹房薛锐没见过,和他熟知的门派内炼丹房风格也大为不同。看清周围的一刻,薛锐甚至怀疑自己已经被带出了门派。
薛锐还瞥到地面上似乎刻画了一些符文,不过角度原因,他看不全。薛锐也无法从看到的一小部分,认出来那是什么阵法。他已经差不多熟读门派内全部的主要炼药、炼器典籍,可以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阵法。但即便薛锐不认识这个阵法,也能立刻意识到,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因为他明确感到自己的境界在倒退,身体愈发虚弱。而他所躺的石床也在这个阵法当中,这绝对不是偶然为之。薛锐很明白,自己肯定成了阵法中的一环!
就在他想方设法要挣扎的时候,有人走进了房间。
——正是薛锐的亲哥哥。
看到他的一刻,薛锐确定了,自己应该没被带出门派。
但这件事让薛锐觉得更不可置信。
“你在干什么?”他盯着自己的亲哥哥,语气冷厉,但气弱让他气势不足,“你要骗我的精血来炼什么?还用掌门当由头,同门相残,你不怕被掌门清理门户吗?!”
“‘清理门户’?”亲哥哥闻言,嗤笑一声,“不是正在清理吗?”
“什么?”薛锐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做……你做什么扣到我头上了?!”
“别太高看你自己。”哥哥沿着阵法的外延,踱步而来,然后停在了石床边上、薛锐的头顶之处。他垂眼看着薛锐,徐徐道:“你怎么没做错?你的出生,就注定了今天。”
“什么?”薛锐没听懂,但他心里已经有了某种预感,“我的出生……?”
“是啊。你还以为掌门会来救你吗?你以为这个炼药房是在哪里,就在掌门的居所之中!”哥哥轻声冷笑,“你从来不知道吧?你也不必知道,因为你的出生、你被培养,终究是为了躺在这个石床上,归还门派给你的一切。”
事已至此,薛锐哪还不明白?他盯着上方的男人,对方以往克己、冷静且略带疏离的神情,此刻变得冷漠又可憎。薛锐道:“你们要拿我炼药?拿血亲炼药?!”
“可不是我,而是你一直很敬重、崇拜的掌门。”哥哥语气漠然且淡定,好似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你想没想过,记录在册的那些掌门,寿命和力量为什么都明显超过门派里的其他人?为什么就算是门派里的长老,也从不能撼动我薛氏一族的地位?
“以及,这么多掌门,怎么最后都只有独子?要么没听说有次子次女,要么这些人都在成长过程中夭折了。门派里记录的,都是这些次子次女、甚至长子,在一些外出修行时过于莽撞而糟了大难,是不是?记录里描述这些人的以往,寥寥数语说的都是他们桀骜不驯,在门派里风头无量,甚至比长子都风光许多。你觉得这些文字,是否有些耳熟?”
薛锐听得浑身发凉——或许又是他虚得本身就连体温都维持不了——厉声道:“那些次子次女……都被炼了?!”
“自然如此。这是掌门独传秘法,由血亲当药引,便能再冲击更高境界,并维持鼎盛时期的境界几乎翻倍的时间。断亲成圣,不过如此。”亲哥哥嗤笑道,“我小时候最烦你整日抢了我的法器、我的秘宝,与掌门私下论公道数次,他终于告诉我,你和我、和我们是不一样的。终有一天,堆积在你身上的奇珍异宝,总要你悉数‘还’回来。”
薛锐觉得这简直太荒谬了:“既然如此,何必还要悉心栽培我这么多年?我修行得如何有什么意义,掌门又为什么还督促我的进步?”
“因为你的天赋,超乎了他原本的预估。他想知道,如果将你栽培得更加强大之后再作为药引,会不会药效更好。”哥哥的语气平静,但就是这种平静,让薛锐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一点——这个关系最近的血亲之一,已经不把自己当做他的兄弟了。不,应该说,这个掌门的长子,已经没把薛锐当做他的同门,甚至不当做一个人了。
在这个男人眼里,薛锐变成了一个珍贵的药引而已。
“对了,你现在才被处理,也和掌门夫人有关。”哥哥又想起了一点,徐徐补充道,“她不知道薛氏掌门次子的传统,她的门派也没必要轻易交,所以你刚出生的时候就没对你动手。直到她在二十年前去世,拿你炼药的准备就正式开始了。”
这话说得过于平淡,好似掌门夫人就不是他亲生母亲一般。薛锐的愤怒和不可置信到了极致,这会儿反而变成了冷静。他一下就想到了其中的不对劲:“难道,她的去世也是你们动的手?”
“这和我无关。”哥哥回道,“但是和掌门有无关系,我不知道。我确实问过,他说是我想多了。实际上是不是想多了,你可以自行猜想。”
薛锐冷笑:“你怀疑,但你根本不查?”
他当时是完全信任自己的父亲和哥哥的,自然不会想到去调查他们是否和母亲的去世有关。但凡他要是知道一点内幕,绝对会想方设法追查到底。
不过,哥哥都能如此淡定地接受“弟弟要作为药引子”这事了;为了自己的利益和不顶撞掌门,不去追查亲生母亲的死亡真相,似乎也不奇怪。
“不必与我生气,你连自己都自顾不暇了。”哥哥大概也因为薛锐的嘲弄有些恼羞,嗤笑道,“你就在这里待着吧,直到整个阵法填满你的血,丹炉里炼出了融汇你生命的丹药,你对门派的债就还完了。”
他顿了一下,又俯下身靠近了一些,似笑非笑地补充道:“对了,你的身体也不会浪费的。由上品珍奇养出来的骨肉,也会成为炼器的上好材料。我们会好好珍惜的。”
薛锐也冷笑,用力“呸”了他一口。
因为亲哥主动缩短了距离,加上薛锐蓄积了好一会儿的力气,这口还真啐到了亲哥的脸上。亲哥怒极反笑,扬起手就要往下拍。薛锐就紧紧盯着他,生生等着他这一掌拍下来。
这一掌,却迟迟没打下来。
不是哥哥生了恻隐之心,而是他不得不收了这一掌。毕竟他现在出手的话,很可能一下就打死薛锐,这却是万万不行的。薛锐必须活下去,一直提供活血,直至炼药成功。因此就算薛锐本身要撑不下去了,掌门和长子也会用药物暂时吊着他的命,让他在痛苦和无尊严的情况下赖活着。
暂时不能亲手收拾薛锐,亲哥怒气冲冲地走了。
炼丹室重归安静,薛锐仰面看着天花板许久。
刚才与亲哥的对峙,似乎花掉了他的醒来之后的所有力气和精力,他不可避免地逐渐失神,好似一尊木偶呆呆地躺在石床上。
接下来的日子,哥哥和掌门都来看过丹炉炼化的进度,也顺便确认薛锐的情况。
有前面薛锐对亲哥冷嘲热讽、反唇相讥,他们都以为薛锐肯定会抓紧机会冲他们发泄情绪。然而薛锐似乎变得认命了,或者是血液带走了太多生命力,让他无力反应。总之,薛锐大部分时候就木然地看着这两个人。甚至在和“罪魁祸首”——掌门——对视的时候,眼神也很平静,一点不像是要生气、要寻仇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不过薛锐并不知道时间,仿佛在石床上无穷无尽地捱了一生。他也不知道外面有没有人会在意他的失踪,还是大家就像接受以前那些次子的突然死亡一样,也接受了薛锐的杳无音信。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炼药的过程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彼时薛锐已经完全虚弱,不绑着他他也几乎完全无法动弹。他的亲哥哥大概为了出之前那口恶气,或者就是纯粹地恣意玩弄他,想办法让他坐了起来,观看了炉内成丹的整个过程。
其中流光溢彩、火光流转,自不必说。只是那丹药炼成之时,其造成的能量波动之磅礴,差点让已然无力抵抗的薛锐一命呜呼。但他撑住了,他死死盯着那枚几乎将自己所有生命都消耗殆尽的金色丹药,之前已经无神的瞳孔,也被印上了璀璨的光彩。
这就是会让掌门大盛,也会让薛锐衰弱致死的丹药。
掌门好好欣赏了一番这枚丹药,并未着急服下,而是先将其收好。随后,他又假惺惺地询问薛锐,死前有没有什么心愿想要达成。
薛锐还真提了心愿。
还不是那种很难完成的。
他缓缓地说道:“我想去门派最高的那枚‘飞来石’上……再看一次日落。”
掌门同意了薛锐的“临终遗愿”。
“飞来石”说是石头,实际上更像是一块大石头固定在山顶边上形成的悬崖。薛锐小时候还挺喜欢上去观看整个门派和眺望远方,长大后就去得少了,毕竟他自己就能上天入地,哪里去不得?现在他提出还想去看,掌门只当他是怀念从前。
虽然知道薛锐有可能会直接从飞来石上坠落自尽,掌门却对此不以为意。薛锐最大的价值已经利用完毕,再用他的骨肉炼器……说直接点,也不过是废物利用。反正薛锐的命是不能留的,他要是自尽,还省得掌门和长子动手了,了不起就是花点力气收尸而已。
总之,在一个落日时分,掌门派长子把薛锐带上了飞来石。
薛锐这会儿恢复了一点点力气,勉强能站住。不过飞来石上罡风大,长子刚把薛锐放下来,薛锐就被吹得身形摇晃。之后不知是因为站不稳还是不小心,他直接半跪半蹲在了石头上。作为一名修行者,这种姿态说不出有多狼狈。
薛锐的亲哥哥,此时的语气却是痛快又嘲弄:“你连站都站不住,死之前如此狼狈,连骨头都软了,是吗?”
他如此说着,但绝口不提是谁、是什么事造成了薛锐的现状,其心可诛。薛锐回头看了他一眼,哥哥以为会从中看到怨恨,可实际上却只有平静。于是哥哥更加嘲讽道:“你看看你,如今的眼里居然连一点愤怒都没有,你还有一丝骨气吗?之前所谓的天赋卓绝的薛锐,就是这样面对自己的仇敌的?不过稍微磋磨了几日,你就毫无反抗的脾气了吗?”
他越说越口无遮拦,薛锐却不理他,只艰难又坚定地往前爬。他确实不知道自己被磋磨了多少天,但肯定不止几天、几十天。那样漫长的噬骨之痛,叫他无法彻底昏死,也无法保持清醒。现在炼药结束了,噬骨之痛也随之结束了,他却依旧难以完全掌控自己的身体。每一下挪动都要全神贯注地拼尽全力,而且每动一下也还是能感到极其尖锐的疼痛,应该是身体在发出最后的警告。他不怕痛,痛也很好,痛能让他保持清醒。
亲哥哥看自己说了那么多,薛锐却不再理会,被忽视的感觉再次叫他恼怒。
“你像狗一样往前爬,是想爬到前面去自尽吗?”亲哥再次冷笑,“你爬这么慢,我可以帮你一下。反正还能给你最后体验一下在空中的感觉,是不是?”
他说话愈发难听,薛锐终于还是回头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不再是古井无波,但也不是亲哥想看到的不甘和愤怒,恰恰相反,是一种无声的嘲弄。亲哥说那些话,好似变成了跳梁小丑,可笑至极。
而长子看到薛锐的眼神,那口闷在胸中的恶气真是不得不出了。反正薛锐的命现在已经没价值,而且掌门让长子来带薛锐上飞来石,不也有随长子处理他的意思吗?
想到这,长子就冷笑一声,顶着薛锐的目光上前,一抬脚——
竟是连个术法都不用,直接一脚把薛锐踢了出去!
薛锐无法反抗,眨眼间就被他踢出飞来石,朝山底下直直坠去。他甚至没发出一声惨叫,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像一块肉砸下山崖。
他的亲哥哥,就站在飞来石边上看着这一切,露出畅快的笑意。
他记得下面其实是个冰泉,就算薛锐一时间没被砸死,也会因溺水而死。因为那冰泉从表面开始就冰冷无比,越往下越冰寒,一般水平的修行者都挨不了太久,如此虚弱的薛锐又怎么可能挣扎得了?退一步说,就算薛锐勉强挣扎出来了,他本来就半死不活的身体再经此一遭,也跑不了太远。
先给他一点似乎能逃跑的希望,然后再去拿走他的性命,也挺有意思。
长子嗤笑一声,往外踏出了一步,虚空而立,徐徐落了下去。
——别是直接冻成人棍了啊。
然而,掌门和他的长子,都预估错了薛锐要去飞来石的理由。
或者说,他们猜对了一部分,却没猜到重点。
薛锐来飞来石,确实是为了坠下去,但不是为了自我了结,而就是为了掉进冰泉。
嘭——!
薛锐几乎是砸进水里的,这么高砸下来,水面坚如地面,砸得他浑身痛得像是要散架了似的,七窍也立时开始冒血。但他的身体毕竟是修行淬炼过的,即便痛到浑身针扎一般,也没真的立时散架。薛锐拼死动了起来,可身体要随想法动起来极其困难。那水的冰冷好似瞬间就穿透了皮肤和血肉,直达骨髓。
薛锐要紧牙关,拼死往泉下深处游去。
越来越冷,越来越痛,越来越窒息,随时死去都不奇怪。可反正不游也是死,薛锐拼着即便下一刻就死亡也要再往前一步的意志,硬是一点点往下蹭去。这种时候,他甚至没办法用仇恨来激励自己。他脑子已经混沌,只有一个念头还能模糊凝聚成形: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终于,薛锐摸到了冰泉下部侧边的一个……盖子。
这是个金属制品,上面附带着一根尖刺,只有一寸长,但极其锋利。它混在泉底尖锐且冻死的石头之间,只有薛锐知道,这跟尖刺与众不同。薛锐在摸到它的瞬间,第一反应甚至不是惊喜,而是“或许这只是幻觉”。
但不管是不是幻觉,薛锐毫不犹豫地把手掌用力摁了上去。
本来只需要手指扎上去就行的,可薛锐实在没力气了。他现在也没什么不能发狠的,手掌直接用尽全力拍下去就是了。
鲜血再次从他的掌心涌出,也瞬间被尖刺吸收。
一声某种东西打开的声音传来,但实际上薛锐是听不到的。他已经头晕眼花,耳朵也听不清了,只有水下的压迫和耳鸣。不过他知道盖子已经开了,一个巴掌大的瓶子显露在昏暗无比的冰水之下。
薛锐再用力拔出了手掌,也顾不上流血不止的手,径直拿起瓶子、打开。
一颗像冰一样的丹药,被他一口吞了下去。冰水不可避免地跟着进入口腔,咽下了五脏六腑,好似吞下了一块块刀片。薛锐却顾不上感应这种疼痛了,因为丹药的效果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所有。
——这是一枚会在顷刻间暴增灵能的丹药。
听着是极品好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它其中包含的灵能十分霸道,甚至会排斥其他非同源的灵能。薛锐之前偶然得到它的时候,自身已经很强大了,本身具有的能量也非常充沛。要是在那时候服下这丹药,估计不仅不会顺利增添灵能,还会导致体内有两股力量对抗,很可能会造成服用者严重内伤、境界倒退。正是这样的原因,薛锐将这枚丹药暂时收藏了起来。
会放在冰泉这里,也是偶然兴起而为之。薛锐当时不是没有别的能保持温度的容器,不过他刚好来冰泉附近,想起冰泉下面的温度也符合贮藏条件。而且那时的薛锐,还是能拿到很多好资源的,这丹药于他来说虽是还行、但也不是非吃不可。因此他就把丹药的瓷瓶放在了一个相配的金属器里,用咒术封印好之后,又将其安置在了冰泉当中。
这个金属器是认了主的小物器,一般就用咒术解开。不过它的上方还有尖刺,如果扎到的不是薛锐,金属器会有一定的防御能力。但如果是主人的血沾到了上面,也会有紧急打开的机制。
总之,放丹药在这里、用这个金属器去安置,都是偶然。偶然到了薛锐几乎一度忘记这里还有一颗丹药,掌门、他的亲哥哥等其他人更是从未知晓这点。而薛锐本人,也是在石床上拼命想了很久,思考了无数种自救的办法,才想起了还有这枚丹药的存在。
拿到丹药的过程,比薛锐想象的顺利许多。
这也是因为掌门和亲哥哥太过于自负了,他们都料定薛锐插翅难飞、必死无疑,根本没想过他能用什么方法逃脱。
然而就在他们的重重折磨之后,虚弱枯槁的薛锐还是拼着最后一口气服下了丹药。即便如今薛锐体内的能量已经所剩无几,可那霸道灵能的冲击还是叫他一瞬昏死过去。不过无论是强烈的灵能翻涌,还是求生逃跑的急切,甚或是冰泉那要命的冰冷,都让薛锐没在泉水下直接昏沉加溺水。灵能冲击着他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经脉,原本脆弱的脉络被灵能撞得愈发岌岌可危。而薛锐要在此基础上运转力量,使出咒术,那更是难上加难。
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咒术先发出来,还是自己先爆体而亡。
就在此时,他的哥哥也已经落到了冰泉上方。
薛锐掉进冰泉找药、服药,听起来很长,实际上也就短短数分钟罢了。长子轻易地找到了冰泉下的他,一挥手,薛锐就被整个提了起来。
不,是薛锐借着这股力量,猛然朝他扑了上去!
长子下意识抬手遮挡并且施术防御,薛锐竟然破开了他的防守结界,一口咬在亲哥哥的手腕!
长子:!!!
这口快、狠、准,瞬间就让长子感受到了极其尖锐的疼痛。他自然是经过锻体的,完全没想过现在的薛锐还能咬穿他的皮肤。等他反应过来将薛锐甩开,薛锐竟硬是从他手腕上啃下一大块肉,鲜血从伤口处狂飙而出!
长子怒不可遏,边给自己暂时施咒止血,边要把甩出去的薛锐抓回来。然而薛锐根本不等他反应,早就借着甩出去的力量,强行运转灵能施展功法,如利箭般飞了出去!
长子本该立马追杀薛锐的。
但一来薛锐的力量恢复超乎想象,或者说他逃命之际超常发挥,竟然一举就飞出去很远,长子要追出去必然引起其他门人注意;二来薛锐那一口里居然还包含了丹药溢出的霸道灵能,借着破损的血管冲入长子体内,导致他不得不先行休养调息。就这样,薛锐竟是真的从绝境中争取到了更多的逃生时间。
要不是不能动用门派力量大张旗鼓地追杀薛锐,薛锐短时间内恢复得再多也插翅难飞。
长子也没立刻把这件事告知掌门,一方面说了觉得丢脸,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薛锐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不过第二日,长子就出发去找薛锐了。
他毫无犹豫地前往了生母原本的门派。长子认为薛锐受了重伤,还需要庇护,第一选择肯定是外祖所在的门派。而且薛锐之前就在交谈中怀疑生母的死亡有蹊跷,哥哥觉得他可能会以此煽动外祖的门派,借此来报复生父掌门和哥哥。
然而薛锐不在这里。
长子以为是外祖家在包庇薛锐,把早已编好了一串说辞都用来说服外祖家的一脉。然而这些人都听得跟他一起义愤填膺了,也依旧表示薛锐根本没来过。长子看他们的神情不似作伪,将信将疑地离开了。
实际上……薛锐确实也没来外祖这里。
他一开始是拼命往外飞,但毕竟体虚气弱、难以为继,外加丹药带来的灵能依旧横冲直撞,他担心自己都坚持不到外祖那里。就算坚持到了,薛锐也无法判定长子需要多久时间疗伤,什么时候会出发来找自己。或许是几天后,或许就在下一刻。要是给这个家伙推测自己会去外祖那边求救,然后在路上守株待兔,那薛锐不就自投罗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