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观察日志—— by失效的止疼药
失效的止疼药  发于:2023年0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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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某个瞬间,道里安看清了那副画,那正是一个孩子会画出的幼稚简笔画,一条有着长尾巴的鱼,不过奇怪的是,那条鱼的比例有些失调,它的上半身过于扁窄,还有两条细长的仿佛胳膊似的鳍。
那真的是白鲸吗?
就在道里安于心中发问时,他发现眼前的景色变了——
阳光,大海,夏日沙滩。
道里安最爱的风景之一。
他猜测自己大概变成了一只无人机或者海鸟什么的,因为他正以俯视的角度从半空中看着在大海里冲浪的自己。
那是在道里安十三或者十四岁的时候,由于他对大海的狂热,伊万诺娃同意在暑假送他去海边学习冲浪。
你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都有种蓬勃的征服欲,他们正从一个男孩朝男人的方向成长,首先觉醒的便是对权力和掌控力的渴望。
而与同龄人不同的是,比起班级里某个火辣的漂亮姑娘,道里安想要征服的是大海。
于是现在他来到了海边,一个青少年冲浪夏令营。
道里安无疑是一个冲浪好手,他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能在电动冲浪板上站了起来,半小时后已经能在平静的海面上自如地飘荡。
他进展飞快,就连教练都夸奖他是个天才。
当时的道里安并不知道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还有个词叫“恭维”,教练的赞叹和同学们羡慕的眼神让他热血沸腾,于是几天后他执意要求给自己换上专业成人组的设备,要求挑战更大的海浪。
在教练们严密的关注和指导下,道里安成功地完成了几次抓浪起乘,这给了他极大的信心,可这正是问题的源头。
某天凌晨,道里安睡不着觉,偷拿了冲浪板去海里独自冲浪。凭借过往的成功经验,道里安以为自己可以,却差点因此而丧命。
道里安还记得当时海风很大,浪头一个高过一个,道里安没能把握好时机,从冲浪板上摔了下来,浪潮盖过他的头顶,将他逐渐推离海面,道里安拼命想要游回岸边,可他根本无法与大海抗衡。
天空开始下雨了,四周一片晦暗,道里安惊恐的求救声被海浪吞进肚子里,他很快就会因为丧失体力溺死在大海里。
而就在这时,道里安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托了起来,海里有什么东西在推动他逆着海流朝岸边游去。
可能是海豚或者白鲸。
当时的道里安这样想,毕竟新闻里经常出现它们救人的消息。而他因为过于紧张害怕,一直没有朝大海里回头看上一眼——或许看了,道里安记不清了。总之他侥幸游回岸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迎来了教练们的一顿责骂。
但这一次作为“海鸟”的道里安却有了不一样的发现,他在小道里安的身后看见了一条尾巴,一条有着灰色鳞片的粗长鱼尾。
那是什么?
那条灰尾巴给道里安带来了一阵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可他始终摸不到真相的线头。
没等道里安绞尽脑汁搜刮记忆的角落,眼前的场景又一次变了——
这一次是一面显示屏,上头呈现的是混沌的深蓝色,浓雾一般无法令光束刺透。
道里安识别出了这个场景,这是在研究潜艇上,他和自己的团队一起下潜至一万五千多米的深海,试图寻找海洋中的神秘物种——人鱼的踪迹,虽然未能如愿,他们也不算无功而返,至少他们发现了马氏泰坦乌贼。
深海中一片漆黑,偶尔有几只深海鱼游过,潜艇照射出的灯光有限,到处都是未知的危险。
当时有人提议返程,因为他们已经在这个深度搜寻了快一个小时,像这样显眼的灯光很可能会招来大型海怪。
道里安认同了对方的说法,但仍旧坚持多停留十分钟。
也正是在此时,潜艇的摄像头捕捉到了一段奇怪的影子,它动作灵活的游荡在光束的视野范围之外,只在艇内的显示屏中留下一道隐约的行动轨迹,仿佛某只水母。
“我们跟过去看看。”
道里安指挥着潜艇追上那影子的踪迹,但它游动得快极了,始终不愿在镜头下显露出自己的真面目,直到有人惊叫出声:“是触手!这是乌贼的腕足!老天啊,它可真大……”
潜艇的镜头完整地拍摄下了这个海洋新物种,一只体长将近80米的巨型乌贼,刚才他们看见的影子很可能是它其中一只腕足。
当时的道里安沉浸在获得新发现的喜悦里,而此刻当道里安再一次盯着那个显示屏时,他产生了更多的困惑。
这只巨型乌贼活动异常缓慢,而刚才那道影子明显要灵活得多,它像只诱饵一般,钓着人类的笨重金属物来到了这只乌贼的面前……
太奇怪了。
道里安默默地想。
可他为什么会回忆起这一切呢?
叮——!
就在这个问题从道里安的脑海里跳出的瞬间,道里安眼前的世界突然被按下静音键,周围悄然无声,却又充满了那种刺激人神经的白噪音。
道里安站在了一条长廊中,费迪南海洋研究所里那种布满了金属墙壁的长廊,而他头顶的老旧灯管在闪烁。
接着,就像是恐怖片里经常出现的那种场景,从遥远的走廊尽头开始,天花板上的灯光开始一盏接一盏地熄灭。
道里安下意识后退,恐惧的绳索正一寸寸勒紧他的心脏,随着那些灯光的熄灭,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分解,有什么东西正在失去……
【道里安……】
“道里安,道里安?醒醒,道里安!”
当最后一盏廊灯熄灭时,道里安猛地睁开双眼。
“道里安先生,能听见我说话吗?”
道里安的视野逐渐清晰,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而身边站着一群穿着白衣服的人,道里安花了好半天才意识到他们是医生和护士。
道里安虚弱地点了点头,他本想开口说话,但嗓子干涩得厉害,不仅如此,他的肺部和双腿也疼痛不已。
“这是几?”其中一名医生冲道里安伸出两根手指。
“二。”道里安剧烈咳嗽起来,他扫了一眼四周,相当不满地抱怨道,“这是医院?我怎么了?我回到陆地了吗?老天啊,我只是轻微感冒而已,你们没必要兴师动众地把我送出研究所……咳咳咳,能给我一点水吗?”
“研究所,你是指费迪南海洋研究所?”有人这样问道里安。
“对啊,怎么了?”
道里安朝问话的人看去,对方穿着白大褂,头发灰白,打扮得体,看起来德高望重,道里安猜测他应该是自己的主治医师,很有可能是马格门迪的走狗,于是他用更加愤恨地口气回道:“回去告诉我爸爸,我的实习期还没结束,他不能就这么开除我!”
主治医师沉默了片刻,问道里安:“你认为今年的年份是多少?你的年纪是?”
道里安瞪着他,脸上挂着那种刚从大学毕业的青年学生特有的尖锐感:“今年是2351年,我23岁,有任何问题吗?”
病房里鸦雀无声。

道里安失忆了。
他刚被医生告知这个消息时,一度以为这是什么愚人节玩笑,他记得自己只是因为过度疲劳外加感冒而在实验室里昏了过去,再一睁眼时间已经超越了他五个春天。
并且,道里安早就不是刚进入费迪南海洋研究所的实习生,他已经在那里干了快五个年头,在这期间,费迪南海洋研究所成功捕捉到了五只人鱼,就在去年——道里安痛恨自己遗忘了这个令人激动的时刻。
但不幸的是,两个月前研究所遭到了不明海洋生物的袭击,研究所被彻底摧毁了,很多人没能逃出这场浩劫,人鱼也下落不明。
这也是道里安会出现在医院里的主要原因——他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在海上漂浮了好几天后,不幸感染了不明病毒,昏迷了少说一个月。
而至于道里安在研究所里有没有参与人鱼的研究,又获得了什么样令人瞩目的成果,他就一概不知了,马格门迪只同他说了这么多,外界也搜索不到任何信息。
老实说,当马格门迪瘸着腿,拄着拐杖来到病房时,道里安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研究所的那场海难里受了重伤,马格门迪比以前瘦了许多,他脸颊和脖颈上原先被脂肪充满的皮肤像瘪了的气球似的下垂,而当这样的皮囊再镶嵌上两枚生了铁锈似的眼睛珠子,道里安打赌他准能在夜晚吓哭几个小孩儿。
隐约的,道里安从马格门迪的眼神里察觉到了对方投射在他身上的恨意,但道里安实在无法理解自己这个一无所有的失忆者有什么值得自己“伟大”的继父记恨的,于是他丢下一些疑虑,完美地表现出了一个儿子对于父亲的关心。
“该死的海难,希望您尽快好起来。”道里安违心地祝福他。
马格门迪不买他的账,他目光莫测地打量着道里安,又一次问他:“你真的忘记了之后的所有事?”
道里安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是的,要我说多少次都可以,我的确搞忘了这几年的事。如果可以,我倒希望有人能跟我详细说说这几年发生的事,我究竟有没有被分得一条人鱼?毕竟我已经是正式的研究员了对不对?”
“时间不早了,我接下来还有工作,好好休息吧。”马格门迪说完这句话后竟然直接转身离开了病房。
道里安试图追上他:“嘿!我还没有说完,我的个人终端呢?我要和妈妈通话!”可他的手背上还扎着输液的针头,他的抗争止于病床下两步远。
“年轻人,你需要休息,你的身体离痊愈还早得很。”在马格门迪离开后,道里安的主治医师进入了病房,他一见到道里安就露出关切的神情,仿佛道里安是他疼爱的小儿子,“快回到床上躺好。”
道里安现在知道这个人的身份了,他叫罗伯特。
没错,三十年前在约翰,伊万诺娃,马格门迪那一行前往罗宾镇探寻人鱼踪迹的队伍里,罗伯特也在其中,他正是队伍的随行医生。
约翰曾在日记里多次提到过他,对他的评价全都是积极的:可靠,冷静,医术高超……道里安由此对他印象深刻。
而现在,这名曾医治过约翰的老医生成为了道里安的主治医师。
一种时空交错的奇异感让道里安产生了少许的惊叹,可不知道为什么,道里安总是无法对他放下戒心,即便罗伯特的笑容看起来格外和蔼,像个会纵容孙辈在客厅里用水枪打水仗的好脾气祖父。
也许他只是没办法应对陌生人的热情。
道里安这样想着,他有些尴尬地躺回了床上,向罗伯特询问自己的病情:“我还需要在这间病房待多久?”
“我不确定,孩子,你在海水里浸泡得太久了,一些新型病毒感染了你的身体,造成了一些后遗症,比如失忆,肺部和腿部的疼痛,我恐怕我们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找出治疗方法。不过你也不用太过忧虑,目前这些病毒不会危及你的生命,并且我们在药里添加了少量止痛药,保证你至少能睡个好觉……”
罗伯特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猫眼石似的绿眸子一直盯着道里安,他的声音柔和平缓,充满了安抚意味,本该令病人觉得放松,可道里安却在他靠近的那一刻紧绷起全身的肌肉,莫名的,道里安总觉得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某种隐秘的狂热,仿佛自己是一只奇特的新物种……
道里安就这么在病房里躺了一周——因为双腿的不适,他永远不能习惯那种双脚仿佛踩在刀尖上的刺痛。
罗伯特会在每天早上来看望他,其他时候,比如中午和晚上,则会有另外的几名医生给道里安做身体检查,记录数据,询问他的感受。他们带着口罩,面无表情却又无比专注地记录着道里安的每一项身体数值,以及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就好像道里安是他们正在研究的实验体。
道里安在强迫自己理解这一点,毕竟他感染的是前所未有的新型病毒,从某种角度来说,此刻的他与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没有区别。无论是为了他自己的身体健康,还是为了人类医学的进步,他都必须得做出点牺牲。
在这间纯白色的病房里,道里安唯一的消遣就是看新闻。
道里安重新获得了一个新的个人终端,通过数据迁移,他找回了大多数的信息,当然不包括研究所的那部分保密内容,而鉴于道里安曾经的五年都在研究所里度过,他的个人终端也没有为他留下多少对过去的提示。
为了填补消失的记忆,道里安查阅了不少近几年的新闻,他惊讶地发现海平面竟然已经完全没过了末日戟的戟尖,人们在恐慌里哀嚎了一阵子后,视线立刻就被更新鲜的消息拉走了,比如海神教集体跳海,天台难民不幸坠楼……如今道里安再去搜索相关讨论时,公共平台上已经没有多少人在乎这个了,就像曾经的玛雅末日预言,人们淡忘了它,甚至开始痛斥起末日戟曾带给世人无意义的恐慌:
【拜托,海水不过是吞掉了一座雕塑,一个世纪前建立的老古董,仅此而已,要知道我们可是比300年前少了60%的陆地!】
而最近吸引去世人目光的则是不明海洋生物袭击事件,据报道称,海洋里不少“水文气象站”都遭到了破坏。
人们都在猜测那些海怪发疯的理由,有人说是海洋里的核废料弄坏了它们的脑子。
而道里安作为这场袭击事件的亲历者,由于丢失了重要的部分记忆,除了知道那些“水文气象站”其实是海洋研究所外,并不比其他局外人了解更多内情。
但正是这件事令他在失忆的虚幻中获得了无比坚硬的沉痛感——他的终端联系列表里有数不清的灰色头像和异常提示,其中包括道里安的好友大卫和阿刻索夫人。
终端里的个人账号伴随着一个人的一生,即便终端设备丢失,其中的数据也可以在新设备中找回,但如果一个人的头像显示灰色,则代表ta已经死亡,而异常提示则表示对方超过一个月没有使用终端账号——在如今你甚至可以用终端控制电动牙刷的智能时代中,这几乎等同于宣告对方失踪或重伤。
就因为那场可怕的海洋生物袭击事件。
道里安对列表里的大部分名字都感到陌生,他不记得自己如何认识了他们,关系又是否融洽,当那些名字再一次进入道里安大脑中的记忆区时,它们已经被裹尸布缠了个密不透风。
另一件不得不提的事是,道里安和伊万诺娃的通话。
道里安在获得终端的第一件事便是向母亲发去了通话请求,尽管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也算不上融洽,伊万诺娃甚至并不关心他的死活,但道里安习惯这么做。
在对方接受通讯请求之前,道里安已经做好了获得冷遇的准备,然而出乎意料地,道里安头一次收获了母亲热切的问候。
“哦上帝啊,我真高兴你没事,你不知道我看见那则新闻的时候有多么害怕……哦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
道里安直到通讯结束也没能从震惊里恢复,他检查了刚才的通讯记录——他没有找错联系人,刚才那则通话的确是伊万诺娃的声音,但语气和腔调则像变了个人似的,道里安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关心自己。
大概是因为这次道里安的经历格外凶险?
道里安不确信是否所有的失忆者都像自己一般缺乏安全感,于他而言,世界在瞬息间颠倒,变成了道里安全然陌生的模样。
或许身体的不适加重了精神的无助,他变得脆弱敏感,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怪极了。
频繁的体检,抽血和问诊。
疼痛的身体器官。
举止怪异的医生和父母。
不明海洋生物的袭击。
道里安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误入繁华街道的老鼠,渺小的他在庞然大物的世界里惊慌地穿行,时时刻刻都在担忧人类的脚掌和汽车的轮胎从身体上碾过。
然而命运总是被这样书写——要么不下雨,一下便是倾盆大雨。
道里安在接受了一周的治疗后,开始出现幻听。

第78章
刚开始道里安把那些声音归结于门外来往的病人,因为他听到的是一些细碎模糊的说话声,那些声音交叠在一起,从门缝里溢进屋内,回荡在空旷的病房里。
后来道里安在午睡时被一些可怕的呻吟吵醒,他以为有什么人在走廊里摔倒需要帮助,于是他匆忙下床打开了病房的大门,然而——
走廊里空无一人。
昏暗长廊的尽头是一扇窗户,方形的日光照在光滑的地面上,把寂静反射出去,撞在左右的墙壁上,不在道里安的门前做任何停留。
道里安愣愣地站在房门口,那些恼人的声音消失了,但它们可怕的余韵仍旧在道里安的耳道里回旋,像某种高分贝噪音导致的耳鸣。
“发生什么事了?”
一名穿着白衣戴着口罩和帽子的瘦小男人突然出现在道里安身后,他的说话声吓了道里安一大跳。
“老天啊,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道里安的眼睛瞪得老大,他不得不将后背紧紧贴在门上以获得支撑。
这个医生叫做迪伦,在罗伯特进行完早间问候后,剩下检测和记录的活儿大都由迪伦和他的助手们完成。
老实说,道里安不喜欢他。当然,道里安对这间医院里所有同他见过面的医生都不抱有好印象,他们总是把自己包裹在白色的医疗用具里,只露出一双幽暗空洞的眼睛,道里安甚至怀疑白大褂,口罩和帽子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如果强行扯掉它们就会露出皮肤下血淋淋的肌肉。
“巡楼碰巧看见你出门,发生什么事了吗?”迪伦一字一顿地说,他连声音也充满了古怪的机械感。
“我似乎听见……算了,没什么,”道里安把刚才的一切归结于他的错觉,这没什么值得说的,他于是转变话头,“我只是有些无聊,想出门走走。”
迪伦看了眼手腕上的终端,再抬头用那双几乎看不见眼白的黑色眸子看向道里安:“我可以陪你去花园里散步。”
道里安去过楼下的那座小花园,那里种满了鸢尾花,紫荆和松树——完美的自然氧吧,舒缓病人的忧郁情绪应该是设计师的主要意图,然而道里安很怀疑是否真的会有病人能在那儿获得精神上的放松,至少他完全不能。
那座漂亮的小花园太过安静,它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人类的说话声也听不见。它像是某个VR游戏里专门为玩家制作的虚拟世界,它的每一株植物都拥有完美的数据模型,完美到令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所以道里安在稍作犹豫后拒绝了他:“你还要巡楼不是吗,不打扰你工作了。”
迪伦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道里安回到病房中躺下,完全丧失了睡意,他试图把刚才那阵吵闹的人声合理化——也许那些声音来自窗外?
道里安重新爬起来,站在窗边朝外面望去,他住在三楼,楼下就是小花园,再远一点就是围墙了,一道高得离谱的围墙——道里安猜测它可能有八米高——围墙外隐隐有什么建筑,道里安不知道,那儿距离他太远了。
回到床上后,道里安仍旧感到困惑,因为这栋建筑里几乎没有住人,他曾见过一两位神秘的“病人”,被众多人簇拥着送进楼上的病房,几天后又被人簇拥着离开,全程都非常安静,像在秘密进行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严格意义上,这儿算不上传统的医院。
“这里是去年才新建成的高档疗养院,入住需提前预定。”
这是当时道里安询问某位护士后得到的答案,道里安咀嚼着“高档”这两个字,猜测自己多半是凭借马格门迪住进这里的。
道里安就这样在胡思乱想中迎来了夜晚的降临,在迪伦对他进行过一系列例行问诊和记录后,道里安用终端阅读了几则新闻,接着便打算睡觉。
今天到此刻为止都差不多是昨天的复制,平淡,单调,无趣。
道里安的肺部和双腿仍旧隐隐作痛,但并不影响睡眠,更令他在意的是缺失的记忆,现在的道里安是缺少一块齿轮的时钟,有豁口的链条,斜了腿的桌子,虽然勉强能够使用,但运作起来的嘎吱声无疑昭示着他的故障。
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睡意翩然而至,道里安合上了眼,即将陷入深眠。
然而,不久之后——
“浪太大了,我们应该回去……”
“不管暴雨还是什么龙卷风,扬帆,我说扬帆你他妈听到没有?”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明明那辆救生艇可以坐五个人……”
“妈妈,我的小熊不见了……”
“好疼啊,好疼啊,谁来救救我……”
“罪孽,大海终将惩罚你们的罪孽……”
道里安猛然惊醒,他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梦中有无数亡魂在诉说自己死前的凄苦。然而当他醒来后,甚至从床上坐了起来,那些可怕的窃窃私语都没有停止,它们仿佛就在道里安的耳朵里喃喃低语,又像是来自意识的地狱,就算道里安用力堵住耳朵也无济于事。
房间里的黑暗在扭动,寂静在尖叫,道里安把自己绝望地缩成一团,拼命祈祷这可怕的幻听结束。
就在此时,门开了。
一道白色的人影从道里安的门口飘过,大概是晚间巡楼的住院医师,道里安大喊道:“医生!医生我需要帮助!”
没人回应他。
道里安于是匆忙下床,冲向门外,一个瘦小的白色身影正巧经过拐弯处不见了踪迹,道里安猜测那是迪伦,一路跟了上去,可不知怎么的,他的脚步始终慢了一步,迪伦的身影一直在拐弯处消失。
在这座坟场一般寂静的建筑里,只有道里安这只惊慌灵魂的颤抖声,他不知道为什么前方总有下不完的楼梯,走不完的长廊,耳边的吵杂人声仍在持续。
这是哪儿?
我在做梦吗?
我还活着吗?
绝望和恐惧源源不断地倒进道里安的脑子里,可他不敢停下,只能追着那个诱饵一般的身影朝未知的前方奔去。
直到他经过一座紧闭的大门——
幻听停止了。
道里安渴求的安静重新回到了他的耳朵里。
“迪伦”早就不见了,头顶的白炽灯把走廊照耀得无比明亮,道里安茫然地环顾四周,气喘吁吁,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只有面前那扇门。
道里安盯着它,同时感到来自这扇门的注视。
那是一扇非常普通的智能金属门,进门需要面目识别或者瞳纹识别什么的,和道里安曾经的研究室差不多。
莫名的,道里安感到有什么力量在门内朝他招手,勾着他无形的项圈步入这扇未知的大门。
可实际上道里安根本无法通过门口的智能监测。
“真见鬼,我为什么会来这儿?”
道里安小声嘟囔,他擦掉额头上的冷汗,感到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梦游什么的,他刚才似乎被什么东西夺走了理智,那感觉太可怕了……
“嘿,年轻人,你现在应该在病房睡觉。”
“看在上帝的份上!”
这是道里安今天第三次受到惊吓了,他转身看向说话的罗伯特,完全没有察觉对方是在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后的。
“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的脸色非常糟糕,哪里不舒服吗?”罗伯特关切地询问道里安,他或许在医院里值夜班,但道里安没在他脸上看出一丝疲倦,他甚至看上去神采奕奕。
“我感觉不太好,我刚才……”
道里安正处于惊魂未定的虚脱中,他正想把自己的症状全部告诉罗伯特,希望对方能尽快治疗他的怪病,解决掉那些该死的病毒,可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刺骨的冷风贴着他的脊梁骨吹过——这其实不太可能,这里是热带,冬季从不在此驻足,但道里安就是感到一阵令人战栗的寒冷,接着他冷静了下来,异常冷静。
“我做了个噩梦,”道里安听见自己这样说,“醒来后肺部和双腿疼得要命,我想找护士来管止疼剂什么的,但是一直走到这儿都没看见人。”
“唔,现在这个时间迪伦恐怕在巡楼,你先回去,我马上叫人去给你做检查。”罗伯特对道里安说道,他的嘴角挂着的慈爱笑容叫道里安感到不适。
突兀的,一个念头从道里安杂乱疲惫的大脑中跳了出来:
既然这栋疗养院几乎无人入住,为什么需要这么频繁的巡楼?
“不……不用了,我想,我现在感觉好多了。”道里安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我回去了。”
“需要我送你吗?”
“谢谢,不必了。”
道里安在战栗感的尾调里恍惚地回到了病房,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今晚的遭遇,他宁愿相信刚才那一幕是魔鬼对他施下的咒语,也不肯认为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肺部涩痛,双腿刺痛,失忆,噩梦,幻听……
道里安的身体情况俨然糟糕到了极点,但更可怕的是这间诡异的疗养院和恐怖的医护。
他究竟该怎么办?
不久后,护士给道里安带来一片止疼药,道里安囫囵吞了下去。
当病房里又一次只剩下他一人时,他抱着双膝无助地缩在床角,睡意迟迟不肯光顾,他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时,由于太过疲倦,道里安感到自己短暂地昏睡了过去,朦胧间,有人将他抱了起来,令他舒适地平躺在床上。
两秒钟后,道里安的理智拉响警铃,他挣扎着清醒了过来,用力握住了那只正帮他盖被子的手。
“你是谁?”
道里安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眼前的陌生人。道里安发誓自己从未见过他,因为在口罩和帽子之间露出的那双眼睛,有别于道里安曾见过的任何一双这间疗养院里的空洞麻木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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