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观察日志—— by失效的止疼药
失效的止疼药  发于:2023年0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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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西尔维能掌握人类语言,道里安也许就不用这样在自己设下的陷阱里纠缠。
可这正是首要问题所在。
西尔维明明已经能够听懂道里安说的每一句话,却依然展现出一种伪装后的懵懂和困惑。
就像他每一次故意惹事让道里安生气后表现的那样,可怜巴巴地摇尾巴,好叫道里安不忍心责怪他。
道里安可没忘记他破坏观察水箱,恐吓利瓦尔时的样子,并且利瓦尔的死也……
一枚醒目的黄色警示牌骤然在道里安的意识里竖起,他惊觉自己走入了某个极端,他已然把西尔维想象得太坏了,这很不应该,西尔维也许拥有人鱼的某些神秘力量,但他没有伤害任何人。
道里安停止了胡思乱想,专心在浅海搜寻起来。
陆地的岛屿上没有太多可以藏东西的地方,道里安更倾向于认为西尔维把终端丢回了大海。
即便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与大海捞针无异,道里安也不愿意放弃,并且他有另一些想法:既然那只金属板和终端可以顺着海流飘到这座岛屿,那么一定还有其他的残骸落在了这片海域,如果道里安足够幸运,说不定他可以再找到一只终端……
“呜——”
远方传来类似鲸类的叫声,低沉但响亮,那种庞然大物所带来的物种上的天然压迫感甚至可以透过它的叫声传递过来,如同他身边的那些小型热带鱼一般,道里安不由得惊慌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他隐约感到有条长长的黑影在远处一闪而过,像是某些可怕海怪的腕足,道里安立刻停下了游动,扶着一块暗礁观察着周围。
没有西尔维在身旁,道里安作为人类,即便再熟悉水性,也只是众多海洋猎食者的一口小点心,道里安是海洋生物研究员,没人比他更清楚如今的大海有多么莫测。
许久后,周围仍旧是一片平静,道里安逐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也许只是一条带鱼而已。
道里安浮上水面换了口气,接着继续前行。
他得抓紧时间,西尔维很快就会回到岛屿,他几乎不能想象那条人鱼发现他失踪时的表现,也许会惊恐地哭出一堆小珍珠?
道里安想象着那些滑稽的场景勉励自己,加快了游动的速度,朝着岛屿西北面的海域游去。
道里安从未来过这片海域,因为它位于岩洞的背面,那是块无法涉足的断崖,因此道里安通常都在岛屿东南面的沙滩附近活动,西尔维也从来没有带他绕过岛屿去另一侧。
道里安沿着岛屿的边界快速游动,同时试图在周围的珊瑚礁上找到人类造物的碎片,事实上他的确发现了许多散落的金属碎片,它们一定也同舱门和终端一样,在研究所被摧毁后,顺着海流来到了这里。
如果道里安此刻在陆地上,被清新的空气充盈肺部,又或者他时间充足,没有像个即将被猫咬住尾巴的耗子似的急迫,他一定会发现,这些到处散落的金属碎片奇怪地只存在于这一小块区域。
但此时他的氧气快用完了,并且失败地,他也没能从那堆碎片里发现任何可以使用的智能设备。
也许这一切只是在浪费时间。
道里安沮丧地想。
他犹豫了两秒钟的时间,浮上海面深吸一口气,片刻后再一次潜入水中,打算做最后一次尝试。
刚才他看见身后不远处的地方有亮光在闪烁,很可能是发光水母之类的生物,但在亲眼确认它的身份前,道里安仍抱有一丝幻想,他打算游过去一探究竟,如果真的只是水母,他会就此放弃回到岸上。
道里安这样想着,快速摆动起四肢朝那发光处游去。
最后一次。
再尝试最后一次。
道里安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正奔向一只虚幻的饵,也许那只是个虚影,是个陷阱,下一秒他就会被钩子挂住拎出水面,但是万一呢?
道里安不知道自己游得有多快,他只是想尽早回到岛上,至少回到东南边的沙滩上,不要叫西尔维看出端倪。
因此当深不见底的海中断崖骤然出现在身下时,道里安已经停不下来了。
海中断崖,犹如陆地上断裂出的深渊,它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它是海底张着巨口的怪物,能将一切吞噬,包括浮力,于是道里安开始坠落。
在那个瞬间,道里安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只觉得仿佛有无数双地狱之手从黑暗里探出,攥住他的身体用力下拖。
西尔维!
西尔维!
道里安在意识里呼救呐喊。
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道里安拼命地挥动着四肢想要浮上水面,却只徒劳地发现光明离他越来越远。
而正当他朝着死亡跌落时,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刚才一直想要寻找的光源——
在距离他两三米处的断崖壁上,有一只印有费迪南海洋研究所标志的细长救生艇,它笔直地贴着沿边生长的珊瑚礁,卡在了其中突出的枝杈上,而它顶端的求救信号灯,正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第72章
一切都发生的那样突然,命运的指针朝着终结的十二点疾驰而去,死亡已然扼住了道里安的喉管,接下来他要么窒息而死,要么被水压碾死。
可道里安已无暇顾及。
他盯着那只光芒暗淡的求救信号灯,像听见一阵微弱的脉搏,一串将死者的心跳。
那救生艇里正载着人!
距离研究所被不明生物袭击已经过去了十五天,这只救生艇又在海里躺了多少天?
里面的人仍旧活着吗?
还是在冰冷和绝望里丧失了生命?
那信号灯的光芒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了,道里安的视线逐渐模糊,他已然分不清即将熄灭的是那只信号灯,还是他自己的生命之火。
然而——
破开了。
头顶的蓝色坟冢被什么东西破开了,一条银色的影子闪烁着绚丽的光华刺入道里安的视野。
在道里安认出那道影子的前一秒,他已经被一双结实的手臂稳稳抱住,急速上升。
是西尔维!
这条人鱼完全无视了海中断崖的可怕吸力,他轻而易举地,再一次地,从死神的镰刀下抢走了道里安。
不过转眼的瞬间,晴朗的天空再一次出现在道里安的头顶,他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忍受着肺部的剧痛,整个人都因为缺氧而头晕目眩。
然而下一秒,道里安毫不犹豫地再次潜入了水下,他迅速摆动着四肢,朝刚才差点杀死他的断崖游去。
“道里安!”
头顶传来低沉的怒吼,像是野兽警告般的嚎叫。
西尔维翻身返回大海,重新将道里安抱着托出了水面。在他开合的唇缝里,无数利齿闪着寒芒:“停下,道里安,回去!”
“不,别拦着我,下面有人在求救!你看见那个信号灯了吗?那是有人在求救!我必须回去!”
道里安无法说服自己无视那个求救信号,他知道那只救生艇里的乘坐者很可能早就去了天堂,但如果里面依然有人在等待着救援,道里安就是ta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他不能见死不救。
道里安挣扎着要脱离西尔维双手的桎梏,他急切地冲面前的人鱼比划:“我下去想办法打开救生艇的舱门,它距离断崖口很近,我只要小心一点……”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人鱼情绪的风向标——那些开始疯狂摆动的头发触手。
“我必须得回去!”道里安不停冲人鱼重复这句话,焦急令他盲目,他像是一具丢失了灵魂的空壳,他的一部分遗落在了大海里,在那闪烁着微弱信号灯的救生艇上,他必须回到原地去拯救那哀嚎的灵魂碎片,好填满这空虚的躯干——哪怕那可怕的海中断崖差点杀死了他。
这是西尔维第一次在道里安面前展现出强势的不妥协,他不顾道里安的反抗,用双手充当枷锁,囚禁着道里安游回了岛屿的沙滩。
“你在做什么?!有人正在死去!”道里安愤怒地冲他大喊。
与几乎失去理智的道里安相比,人鱼则显得冷静得多。
西尔维用尾骨支撑着庞大的身体,他低头俯视着自己的人类伴侣,睁开了覆在眼睛上的瞬膜,在那双银色的眸子将道里安死死困住的同时,他无比清晰地吐出了几个词:
“留在这里,道里安。”
在西尔维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道里安感到面前的人鱼变得不太一样了,他说不上来,也许是因为这是西尔维少有的用人类语言向他明确表达想法,道里安诧异地看着他,在那仿佛冰冷月光的注视下,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终于不再嚷着要跳海了。
人鱼见此立刻转身重新潜入了水中,道里安不知道他要去哪儿,只能坐在礁石上焦急地等待。
然而,仿佛仅仅只过了几秒钟,道里安尚且没能平复自己的呼吸,他就看见海面上浮出了一枚长长的柱状金属物,像只放大了无数倍的胶囊。
是那只救生艇!
道里安立刻站起身,他看见西尔维逐渐从水面露出身影,他推着那只救生艇向前漂浮,最终搁浅至道里安面前的海滩。
道里安不知道西尔维是怎么做到的,这只救生艇虽然是最小的单人型号,但少说也有半吨重,更不要说它还挂在海中断崖的崖壁上。
不过道里安此刻顾不上其他,他朝人鱼投去感激的一瞥,接着立刻动手操作舱门阀,而也正是这一刻,他才发现这只救生艇上有几处明显的咬痕——某只巨型鲨鱼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咬穿了这只金属胶囊,给它密封的空间破开了几个小小的洞。
很小,但足以致命。
道里安即便知道这一点也仍然不肯放弃,他拼命地拧转阀门扭,却又因为掌心的汗而数次打滑,最终是西尔维帮助他破开了那只该死的救生艇。
当舱门缓缓开启的瞬间,腐臭的水液涌了出来,里面躺着的俨然是一具被海水泡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死神在很早之前就光顾了这间小小的舱艇,道里安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跪在救生舱边,道里安深深地垂下头,悲伤和无力感挤压着他的胸腔,令他脆弱的肺部遭受尖锐的刺痛。
西尔维靠了过来,用尾巴围住了道里安。
“我没事。”道里安深深呼出一口气,对救生艇里的尸体说了句抱歉,小心地取下了对方的个人终端。
这种偷窃死者遗物的罪恶感令道里安非常不适,他幻想自己在另一重不存在的空间里对着那死去的灵魂忏悔自己行为的不端,他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获得另一只终端,这一次他一定会保管好它……
就在道里安将那只终端贴住皮肤时,它如道里安所期待的那样自发启动了,然而这并非终止,下一秒,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当终端上的针孔摄像头获取了道里安的面孔和瞳纹后,它自动解开了锁定,蹦出一行寒暄语——
“甜心,早上好。”
现在,道里安可以操作这只终端里的任何程序了。
但是为什么?
道里安茫然地盯着手里这只终端,足足愣了有十几秒,在意识到某些事实后,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在混乱的目眩里踉跄着喊出声。
“不,不,?二传,?转载不不不!”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专属于自己的个人终端,唯一一个以亲密关系录入了道里安的面孔和瞳纹的,只有耶罗姆的个人终端。
“怎么会这样?”
道里安趴在救生艇旁仔细打量舱内那具腐烂的尸体。
他怎么会是耶罗姆?
耶罗姆是个火热的,玫瑰般热烈的男孩儿,他喜欢漂亮精致的妆容,哪怕是一根头发丝都有独属于它自己的位置。
而这具尸体,他是死亡吸食走灵魂后吐出的残渣,他已然腐烂发臭,令人作呕,是一切美好的反义词。
他与耶罗姆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他怎么会是耶罗姆?
道里安对西尔维无措地解释:“你见过他的,就是那个穿裙子的男孩子,穿上高跟鞋比我高出这么多,他,他……”
终于,时隔两周,研究所这只人造巨兽死后的丧钟越过漫长的时间轨迹传进了道里安的耳朵里,大海将它的死讯以这样的方式叫道里安真切地看到,听到,嗅到,触摸到。
研究所被摧毁了,罪恶的实验室沉于海底,正义女神的裁决之剑终于砍向了那些披着人皮的魔鬼,这一切固然大快人心,可死神会在挥舞镰刀前做挑选吗?还是残忍地一并收割了所有无辜的灵魂?
道里安记得大卫揽着他的肩膀安慰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记得阿刻索夫人在心理疏导室的枫叶红沙发和蜂蜜茶,以及她在倾听道里安诉说苦恼时母亲般的维护和鼓励;他记得姵森无条件地帮自己掩盖了人鱼之歌的秘密;他记得韦斯博说会帮他打听更多关于人鱼的消息……
那么多曾对道里安施以善意的人。
他们能够幸免吗?
道里安最终选择将耶罗姆的尸体送回了大海,这一刻他从未有过地虔诚,希望海神能够赐予他安息。
当星月夜的长裙随海风在海面上飘荡时,道里安躲回了小岛的岩洞里,躲在西尔维的怀抱里,紧贴着他的鱼尾巴。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每一件都让道里安猝不及防,他被迫以各种角度体验了死亡,这令他此刻无比珍惜与西尔维的拥抱。
“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
道里安于黑暗中开口,他望着人鱼那双泛着荧光的美丽双眼,有种近乎献祭一般的坦诚。
今天的经历叫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即死亡会在任何时候以任何一种方式降临,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下一秒,因此想做的事必须要立刻去做,想说的话必须要立刻被表达。
“爱。”西尔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道里安,他像是在询问道里安这个词的意思,又像只是单纯的附和。
“是的,爱。”
道里安并不清楚在人鱼这种生物里是否存在这样的概念,也不太在乎西尔维是否真的“爱”他,他只是想表达,想叫西尔维明白他的心意。
他拥抱西尔维,告诉他这是“爱”;他亲吻西尔维的脸颊,告诉他这是“爱”;他将西尔维的手蹼放在自己的胸前,叫他感受自己因为贴近爱人而悸动的心跳。
“这也是爱。”
道里安这样说。
在人鱼单纯直白的注视下他突然涌出些羞赧的情绪:“我从来就不擅长解释概念,你大概听不懂,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没人能阻止死亡的降临,但死亡也不能阻止爱的延续……”
道里安感到自己似乎在把“爱”的定义变得更加混乱,但他就是无法停止这么做,因为西尔维的神色是那样的认真,当他们四目相对时,一个吻就诞生了。
这是一个带着人鱼气味的腥香的吻,西尔维对道里安说:“爱。”
夜深了,道里安在人鱼的歌声里沉沉睡去,梦里,他又回到了大海中,海水温柔地抚摸着他,像母亲的怀抱。
耶罗姆的终端此刻正躺在道里安的手腕上,这一次它没有再消失了,但道里安也失去了使用它的兴趣,这座小岛搜索不到任何信号,也不太可能有另一个终端会接受到它的求救信号。
道里安不再奢望离开这座小岛,他选择坐在海边陪伴人鱼,希望在肺病和腿疾杀死他之前,能给西尔维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然而命运的乐章总是在低潮处骤然迸发出响亮的音阶,著者从不在故事的转折处标下脚注。
就在道里安决心留在岛上度过余生的当天下午,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了飞机扇叶旋转的轰鸣。

第73章
道里安感到自己是被命运操纵的木偶,看不见的引线支配着他的身体,他站了起来,仰头盯着那不断驶来的直升飞机,朝着它的方向直直冲进大海。
他终于发现,这一次的飞机不再只是路过,它的目的地是道里安所在的这座小岛!
这不太可能是因为道里安用终端发出的求救信号获得了回应,这几天附近都没有任何飞机或者船只经过,唯一的解释是联盟救援队在打捞研究所被摧毁后的残骸,接着他们顺着耶罗姆救生艇的航行轨迹找到了这里……
不重要了,这架飞机为什么而来一点儿也不重要。
在孤岛上过了两周原始人的生活后,道里安终于可以重新回到人类社会,他不用再遭受病痛的折磨,他得救了!
但突然——
风向变了。
道里安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一种强烈的不安在他的脑袋里拉起了警铃,于是他停下了脚步。
就在此时,西尔维也来到了道里安的身后,他同道里安一起,仰头盯着那不断靠近的,发出刺耳噪音的人类造物。
今天本该是晴天,中午时阳光明艳,晴空万里,但此时,阳光消失了,乌云聚集起来遮住了太阳。
大海宁静得可怕。
道里安不知道该怎么对西尔维解释,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与西尔维告别。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这架飞机只是路过,这样他就能有足够的时间坐下来,同西尔维好好解释,他必须得离开他一阵子。
可是现在,他该说些什么呢?他该用哪个词充当这段离别宣言的首字母?
越来越近了。
那架直升飞机越来越近,道里安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里头坐着的飞行员。
道里安的心脏在胸口剧烈跳动,因为兴奋,因为紧张,因为愧疚。
必须得开口说些什么了,道里安回过头,他深深地凝视着人鱼的眼睛,不停对他重复三个词:我爱你。
“我爱你,西尔维,我爱你,但是……”
人鱼低头俯视着他,用那双纯粹的银灰色眼睛看着他,没有表情,没有任何回应,接着他再次仰头,将目光投向那不断驶来的人造物。
他变得不像西尔维了。
道里安无法用语言描述出面前这条人鱼在此刻的变化,他似乎蜕掉了人性的外壳,将兽类的本质暴露了出来,这一刻的西尔维不会对道里安撒娇,他是会杀死任何入侵者的海洋猎食者。
就在道里安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西尔维动了起来,他贴近道里安,将两只手蹼紧紧靠在了他脑袋的两侧,准确来说,是覆盖在了耳朵的位置上,下一秒——
“嘶————!!!”
一阵怪异至极的嘶吼贯穿了道里安的耳膜,甚至戳穿了肉体的遮掩直接刺透了灵魂。
这绝不是夸张的说法,在那声嘶吼持续的几秒钟内,道里安感到大脑一片空白,即便西尔维捂住了他的耳朵。
那种夹杂着愤怒和怨恨的动物的嚎叫污染了意识,引起了强烈的生理不适,在那叫声停止后,道里安依然能听见吵杂的白噪音萦绕在耳边,他头晕,反胃,连保持站立的力量都消失了,只能勉强靠在人鱼的胸膛上。
受到影响的当然不可能只有道里安一个,在他朦胧的视野里,那只直升机也开始晃动起来,仿佛遭到了强烈的气流攻击,但好在它依然坚定地朝着小岛飞来。
然而,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这一刻,平静的海面突然产生了巨大的漩涡,道里安还没能注意到这一点,当他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拼命冲那架飞机挥手,示意对方离开,然而有东西比他更快一步——
一只庞大的章鱼触手骤然破开水面探了出来,它那巨大到可怕的体积并没有减缓它的速度,事实上它无比灵活,甚至超越了人类眼睛所能捕捉到的速度。
不,也许不是章鱼触手。
道里安无法叫出这东西的名字。
它的直径约有50米,下粗上细,乍一看确实类似章鱼的腕足,但当你仔细观察那只触须时你会发现,那些看似吸盘似的椭圆形凸起长满了獠牙,其实是一张张长满尖牙的蠕动着的口器。
怪异的,庞大的,恶心的,难以名状的。
那肉红色触手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倏地伸向天空,用细长的腕足握住了直升机的尾巴。
而由人类制造的铁鸟无助地晃动着身躯,拼命想要挣脱,里头的人类掏出了激光枪试图赶走那只触手,但他们正在对付的,不过是一只怪物身体的万分之一。
在那只触手因为受伤而放弃控制直升机后,它另几个兄弟从海里探了出来,每一只都比它更粗更长,瞬间就能抵达半空中一个难以置信的高度,道里安简直无法想象拥有这些可怕腕足的怪物到底拥有多么庞大的身躯。
“快走!离开这里!离开!不,不——!”
道里安叫哑了嗓子,可他注定无法改变什么。
当那些触手一同探向那架飞机时,死亡已经吹响了号角,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那架盘旋于半空中的直升飞机就被包裹着拖入了大海,在一连串的气泡水柱喷出后,它消失不见了,连带着飞机上几条无辜的生命一起,消失了。
大海再次恢复了平静,阳光正好,海鸟在天空中鸣叫徘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可怕又短暂的海市蜃楼。
然而——
庞大残暴的海怪……
研究所剧烈摇晃的走廊……
人鱼……
西尔维……
破碎的拼图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形状的拼接口,一块又一块,组成了一张完整的答案。
道里安急促地喘息着,他推开了西尔维,在浅滩里踉跄了几步,转过身去,不可置信地盯着对方。
“是你?西尔维,是你在操纵那只怪物吗?所有的一切,包括研究所,都是你做的?”
西尔维没有说话,他浸在海水中的尾鳍不安地扇了扇,歪着脑袋注视着道里安。
道里安太清楚这个神情意味着什么,他攥紧了拳头,血丝逐渐爬上他的眼白:“这一招没用了西尔维,回答我!是不是你控制着那头怪物摧毁了研究所,杀死了所有人?告诉我实话!”
“我没有杀死他们,他们只是回到了大海。”
流畅的语序,准确的用词,无可挑剔的语法,一个极其低沉且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说出了这样的句子。
西尔维微妙地舒展了身体,缓慢地眨了眨眼,他在一瞬间从道里安的“人鱼实验体西尔维”变成了一只全然陌生的海妖塞壬。
阳光照耀着他苍白皮肤包裹着的结实肌肉,以及饱满鳞片覆盖着的粗壮鱼尾,他全身上下都写满了危险,但与之相对的,他又是那样的美艳诱人,他身上任意一处弯曲的弧度都无法不令人惊叹。
道里安眼睛里的灰蓝色在震颤,他痛苦地凝视着面前的人鱼,轻声道:“我早该知道……”
是的,他早该知道,不可能会有真正单纯温驯的人鱼。
那些在水箱里掉落的珍珠眼泪。
迟迟学不会的词句。
拼写在玻璃上的求救语。
拥抱,亲吻,缠绵……
没有一个是真实的。
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片段,道里安触碰它们中的任意一个都会被剧烈地刺痛,在肉体遭受着不明病因的折磨后,他的灵魂也终于变得千疮百孔。
“为什么?”道里安固执地挺直了脊背,朝西尔维抛出愤怒的利刃,“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明明有别的办法,就像你杀死凯登那样,你明明可以直接杀死那些伤害你们的人,可你选择摧毁整个研究所,那间研究所,几百条无辜的生命,还有这架飞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你甚至从未见过他们。人类沉入大海就会被淹死,你明知道这一点!”
“大海不会杀死任何人,”西尔维摆动着尾巴朝道里安靠近,“如果他们在海中死去,那么这是他们应得的。”
道里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冲上去,狠狠揪住人鱼的头发触手,仰着头一字一句地质问他:“应得的?你说应得的?你穿了耶罗姆的裙子,有了逃跑的机会,你蒙了他的恩,他也活该被淹死吗?嗯?”
道里安说完,丢掉了那些企图缠住他手腕的触手,他后退着摇头:“西尔维,你太令我失望了。”
人鱼的触手暴躁地摆动起来:“我没有!道里安,你爱我,你说你爱我!”
道里安笑起来,他想到昨天自己那不顾一切的告白,此刻却感到无比荒谬:“爱吗?我不知道,或许只是你诱惑了我……”
“我没有,道里安,你爱我,你爱我!”
人鱼嘶吼着,咆哮着,他一遍遍重复着道里安的爱语,以为这盾牌仍旧坚不可摧。
可道里安并不理会,他的意识飘向了时间的远方,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西尔维的那个凌晨。
“从一开始就是阴谋吗?像你们这样的高智慧生物,怎么会轻易落进陷阱?是阴谋吗?”
道里安喃喃道,他像是在问西尔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一瞬间,道里安在脑海里涌出了无数个怪异的念头。
人鱼实验体?
不不,也许人类才是被观察的一方。
人鱼假装被人类捕获,其实不过是为了学习人类的文明,同时污染他们的精神,等时机成熟后再予以毁灭。
你问理由?理由可太多了,费迪南海洋研究所每天都会抓捕大量鱼类,同时朝大海排放各种生活垃圾,人鱼那样钟爱洁净的海域,他们怎么能忍受自己的家园变成污水池?
该死的是人类。
于是一场阴谋诞生了。
而道里安,他只是一个愚蠢的小丑,自以为是地在这场并非以他为主角的戏幕中卖弄着可笑的同情心。
“不,是为了你,道里安,我为你而来。”西尔维这样说。
“为我?”道里安在无法自抑的痛苦里大笑出声,“是的,你是为了我才让利瓦尔发疯杀人,为了我才毁掉研究所,又是为了我才将我囚禁在这里。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怪你迷上了我,非得将我变成你的玩物不可,对吧?”
“我做了什么错事吗?”西尔维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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