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uck!”
道里安狠狠骂了句脏话,认命地打开药膏开始给自己的皮肤上药。
但毫无疑问,当那种透明的凝胶状药膏在身上涂开时,那一小块皮肤立刻获得了解脱。
道里安在回到病床陷入沉睡前,仍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默尔曼,毕竟对方只是一个实习医生,而道里安不希望他为自己的事情太过担心……
夜深了,黑暗与寂静统治了世界,所有的意识沉浸在梦境之海,只有银色的巨轮之眼挂在窗外的树梢上,无声窥探,它的视野越过窗台,一寸一寸侵蚀地面,最终在病床前停下脚步。
在月光无法触及的黑暗里,安眠中的道里安突然皱起眉头。
眼前首先出现的是那扇门,那扇普通的智能金属门,道里安在幻听中跟随着“迪伦”发现了它。
道里安不知道这扇门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总是梦见它,像是某种信号,某种暗示,接着无数混乱的嘈杂声随着这扇门的旋转而响起。
“救我,谁来救救我,好疼啊……”
“去他妈的暴风雨,前进!全速前进!”
“该停下了,浪太大了,海里有东西……”
“妈妈,我看不见了,妈妈……”
“沉入大海吧,洗清我们的罪孽……”
“救生艇怎么会不够用?!那些狗杂种,他们开走了未完全载客的大型救生艇……”
当这些熟悉的哀嚎又一次出现时,道里安已经习惯了它们的存在,甚至因为过于频繁地在幻听中听到这些声音以至于能猜测出他们的身份。
总是喊疼叫救命的是一名年轻女性。叫嚣着要在暴风雨中奋力航行的是一个粗嗓子的中年男性,他也许是船长之类的什么身份,因为总有一个声音在劝说他返航,那也许是他的船员。喊妈妈的是一小女孩。像海神教信徒似的声音听起来是名老者。始终登不上救生艇的是年轻小伙子……
他们像一群无法往生的亡灵,永远被困于死前那段经历里,一遍又一遍体验濒死的痛苦。
道里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听见他们的哀嚎,他被迫旁观了他们的痛苦,却做不到像死神一般冷酷地睨视命运的轮回。
他只能在混沌的意识里将自己蜷缩成一小团,无助地等待着黎明,等待着梦醒……
时钟的指针在匀速旋转,夜晚死去,白日复生。
突然,病床上的道里安抽搐起来,他痛苦地挣扎,呻吟溢出嘴角,在某一刻,他猛地睁开双眼,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甚至来不及穿鞋,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厕所,脱掉自己的上衣丢在地上,竭力转过身,用镜子观察自己的后背。
在镜子的反射画面中,道里安从凌乱的头发里露出一只爬满血丝的眼球。
他看见自己的脊椎骨,那本应该隐藏在皮肤下面的骨节,此刻却将皮肤顶出了一个又一个隆起的骨棘,随着道里安急促的喘息,仿佛有生命似的轻微起伏。
这是什么?!
道里安颤抖的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他在剧烈的恐惧中摔倒在地,双手攀在洗手台的边缘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而就在这时,道里安的病房外传来一阵有规律的敲门声,冰冷机器般空洞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道里安先生,你醒了吗?我们来给你做检查,该吃药了。”
道里安于第二天下午在小花园里等到了默尔曼。
道里安仍旧坐在长椅上,可他周身都散发着萎靡的气息,他是这座生机盎然的花园里唯一一株即将枯萎的植物。
“发生什么事了?”默尔曼问他,他的语气同往常一样没有太大起伏,但道里安听出了他的担忧。
“默尔曼医生,我想跟你说一些事,一些……很糟糕的事,我……我感觉不太好。”
道里安说这些话时没有看默尔曼,他感到自己正在把无辜者拖入一个邪恶阴谋的漩涡之中,但是上帝啊,道里安不知道自己还能求助谁了。
“当然,你可以对我说任何事,道里安,不要害怕,我会帮助你。”
默尔曼坐在他身边,帮他把碍眼的头发拨到耳后,他因此得以看见道里安的眼睛,他那通红的泛着水光的无助眼神,仿佛一条搁浅于沙滩的小鱼绝望地拍动着尾巴。
道里安终于鼓起勇气看向默尔曼,他无法自抑地跌进那片银灰色里:“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对的,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没关系,这是我的荣幸。”默尔曼的眼神扫过茂密灌木丛中的某处,又微微扭头看向身后走廊处似乎正用终端埋头工作的迪伦,问道里安,“你相信我吗?”
道里安茫然地看着他。
默尔曼将自己的右手伸向道里安,那只没戴手套,苍白,修长,掌心里曾放过一枚糖果的手。
“我帮你做检查,你相信我吗?”这只手的主人对道里安这样说,他的声音又轻又缓,仿佛大海上诱惑过路船只的海妖塞壬。
道里安的船只早就于海雾中迷失了方向,他快要死在这片可怕的海域,而塞壬的歌声是他唯一的指引,他别无选择。
因此,道里安将自己的手覆在了默尔曼的掌心,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我相信你。”
默尔曼的手比道里安预想中的更宽大有力,他牵着道里安,带他绕过迪伦——是的,迪伦仿佛没有看见他们似的,依旧忙着自己的活儿——走过一段隐蔽的路程后,来到一间挂着“清洁工具间”标牌的房门口。
默尔曼开了门,带着道里安迅速地滑了进去。
清洁工具间里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因为摆放着各种清洁用具而散发着一些古怪的霉味,但毫无疑问,这里正是诉说秘密的绝佳空间。
道里安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把默尔曼的手握得紧紧的,直到对方用另一只手将门反锁,并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很抱歉带你来这儿,我们不能去病房,因为到处都是监控。”默尔曼那双露出口罩的灰眼睛这样说。
“我知道,我知道……”道里安心跳得飞快,他因为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回荡在房间里而感到有些窘迫,明明是相同的路程,默尔曼却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他像一具完美的雕塑站在道里安面前,听不见呼吸,也听不见心跳。
不知道为什么,道里安总有种莫名的紧迫感,他隐约感到留给他们独处的时间不会太多,因此短暂地犹豫了两秒钟后,他咬牙向默尔曼坦白。
“我可能要变成怪物了。”
说完,他转身背对着默尔曼,掀起了自己的病号服,将整个光裸的背部全部袒露于对方面前。
道里安在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里焦虑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这是第一个知道道里安秘密的人,这两天来给他做检查的医生都被他草草打发走了,并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一点。
道里安也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只是在昨天早晨因为后背的剧痛而从噩梦中惊醒,接着就发现自己跌入了又一重噩梦之中——
他的身体发生了变异!
道里安有预感,如果被迪伦或者罗伯特知道了他的“变异”,那么他可能再也回不到那间病房,也再也不可能见到默尔曼了。
道里安静静地等待了片刻,身后没有任何动静,也许只过了几秒钟,但他却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是不是很可怕?”道里安忍不住开口询问,他害怕极了,害怕自己真的变异成某种怪物,更害怕默尔曼尖叫着离开这间阴暗拥挤的小房间。
“疼吗?”不久后,道里安听见默尔曼这样问他。
道里安仔细感受了一下,正想说如果不挤压到后背的话其实并没有太多感觉,可突然,仿佛触电一般,当道里安感到有什么冰凉且柔软的东西触碰到自己脊背上那些凸起的骨棘时,他差点因为这过于酥麻的刺激感而险些摔倒,幸而默尔曼在他身后抱住了他,并扣着他的后颈用力将他压在了墙壁上。
“不……唔……默尔曼……默……”
道里安被迫趴在墙壁上,当他意识到默尔曼正在用嘴唇一点一点亲吻自己畸形的脊柱时,他的身体连同着灵魂都因这强烈的刺激而剧烈颤抖起来,甚至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
“一点都不可怕,道里安,很可爱。”
道里安在意识模糊的震颤中隐约从耳边捕捉到了这句话,他想反驳对方,至少质疑对方的审美,可他一个词也说不出来,仍旧沉浸在那种可怕刺激的余韵之中,短促地喘息,身体痉挛。
道里安感到自己在流泪,可他控制不住,也根本分不清让自己发疯的到底是身体奇怪的反应,还是获得来自默尔曼的认同后的释然和激动。
“根本不可爱,一点儿也不……我要变成怪物了……”
“别哭,道里安,你哭得叫我心碎。”默尔曼轻轻放下道里安的衣服,可他的双手仍旧圈着后者最近变得愈发纤细的腰,并轻轻抚摸,“我检查过了,你才不是怪物,你很正常。”
此时的道里安被恐惧控制了大脑,以至于他并没有意识到在这个小空间里拥挤着的暧昧氛围。
他不想叫默尔曼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只匆匆用手背擦掉眼泪,转过身面对着默尔曼,并再次求证:“真的吗?我没有发生什么变异吗?可是……那要怎么解释我的脊椎?”
道里安再也忍不住,他向默尔曼吐露出了自己对于这家疗养院的全部怀疑。
“你知道吗,他们告诉我住进这间疗养院是为了治疗什么见鬼的新型病毒,可我已经接受了一个多月的治疗,没有任何好转!”
道里安每天都要吃一大堆药丸和胶囊,经常性输液,治疗方案上写着它们能治疗肺炎和神经疼痛什么之类的病症,可道里安根本不相信这些鬼话,如果它们真的有效,道里安现在就不会躲在这里痛哭流涕。
默尔曼帮道里安抹掉眼角的水渍,他低哑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带着某种难以察觉的蛊惑感:“所以你的意思是,在你服下那些药物后,症状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
道里安仰头看着默尔曼的眼睛,这个角度令他看上去无助极了:“是,他们太奇怪了,这间疗养院太奇怪了,我每天都被当做实验体似的观察,你知道的,他们每个人都要写工作日志……到底是怎样的病毒会让人产生变异?甚至需要每天观察患者的状态?一定哪里有问题!”
道里安越说越激动,他甚至要大声吼出来了,默尔曼揽着他的后颈轻声安抚他:“嘘——冷静,道里安,我想或许,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件事,你失去了快五年的记忆不是吗?你根本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进入这家医院?”
道里安立刻点头,强忍着心底的愤怒和恐慌。
“所以是否有一种可能,”默尔曼顿了顿,“你根本没有生病?”
默尔曼的话音仿佛一个停止键,它截断了道里安急促的呼吸,令他在刹那间变成程序出错的机器人,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用自己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默尔曼。
这间小小的清洁工具间安静了下来,唯一发出声响的只有浮动的尘埃。
默尔曼贴近了道里安,打量着道里安的表情,他那仿佛咒语般的话语继续从口罩下传出。
“你早就想到这一点了不是吗?或许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生病,令你的症状不断加重的,不是什么所谓的新型病毒,而是——你吃下的那些不明药物?”
“他们在观察你,观察你的变化,记录你的痛苦,他们对你毫无怜悯,即便你们是同类。”
默尔曼捧着道里安的脸颊,捧着那两汪灰蓝色的大海,在那里,他看见希望在褪色,理智在崩溃,灵魂在碎裂,但他不打算停下。
“这不是你的错,道里安,是那群魔鬼,他们在欺骗你,利用你,你是无辜的,你本可以不用受到这些伤害。”
“但是我又能怎么做?”道里安绝望地呢喃出声,“马格门迪,我的继父,只要有他存在,我就不可能逃离这里……”
“不要害怕,道里安。”默尔曼轻声安抚他。
不知道是不是道里安的错觉,他似乎在默尔曼的眼睛里看到淡淡的荧光,那种猎食者才会有的饥饿的目光。
他听见默尔曼对他许诺——
“我带你离开这里。”
道里安的理智在这一刻短暂回笼:“不行,我不可能让你冒险,你根本不知道马格门迪的势力到底深入到了哪一步,我会害死你的。”
“我不在乎。”默尔曼毫不犹豫地说,“只要你开口,道里安,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道里安困惑地看着默尔曼,他几乎不敢开口问这个问题:“但是为什么?你没有必要为我做到这一步。”
默尔曼纤长浓密的睫毛动了动,他伸出手,缓缓扯掉了自己的口罩,说:“‘为什么’?我认为你知道。”
这是默尔曼第一次在道里安面前摘下口罩,正如道里安预料的那样,在口罩之下的是一张无比英俊的面容,神圣,皎洁,如海上的银月般不可侵犯,但同时它又是迷人的,诱惑的,你注视他的每一秒都会堕入更深的海底。
莫名的,当这张面孔进入道里安的视线时,他听见自己在心底小声地认同:
是的,就该是这样一张脸。
可明明他们才认识一个月,明明道里安从未见过默尔曼的长相。
这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当他们对视着靠近彼此时,一切都不重要了。
道里安被勾走了魂魄一般,难以自持地主动仰头啄上那淡色的嘴唇。
这根本不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初吻,这是一个热辣的,交缠的,充满欲望的深吻。
道里安用力攀着身上人的肩背,他喘息着,颤抖着,灵魂在对方的抚摸下发出痛快的战栗。
他们紧紧拥抱着彼此,在唇舌厮磨间组成一块补全的圆。
恍惚中,道里安似乎又产生了幻听,不过这一次,他只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一个男人低沉动人的悲鸣。
【道里安,不要再抛下我了。】
当一个人始终无法通过自己的努力达成某种目标时,便会感到无助。
即便道里安强迫自己不要掉入消极情绪的陷阱,然而事实就是他在这间医院里的所有诉求都没有得到解决。
他想知道自己感染了什么病毒,在接受怎样的治疗,为什么病情没有任何好转,身体的奇怪变化却越来越多……
因为在海上漂浮了几天因此感染了不明病毒?
哈,朝大海里排放核废料时不以为意,现在他们倒是肯承认大海变成了肮脏的病原体了?
而那些裹在白色医用护具里的医生们,他们在固定的时间一窝蜂地进入道里安的病房,冷漠地记下道里安所说的每一个字,观察他的每一个反应,再一窝蜂地离开,仿佛一群只具有记录程序的机器。
他们给出的所谓的“解释”和“治疗方案”道里安一个字也不信。
默尔曼说得没错,道里安早就开始怀疑这间医院在他身上进行的“治疗”。
更准确地说,他怀疑一切,如果不是默尔曼,他甚至以为是自己疯了。
从他在病床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周围的一切都像是闪烁着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医生是白色机器,继父眼神里锈色的仇恨,母亲异常的热情是突出的亮黄色,丢失在海蓝色里的记忆,看不见的透明人在耳边尖叫,绿色的药丸灌进胃里,肺部和双腿在黑夜里刺痛,再挠出血色的抓痕……
道里安掉进这混杂的彩色中,他即将被侵染,即将被同化,最终完全失去自己的底色。
直到默尔曼朝他伸出手。
“不要害怕,道里安,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在那间满是霉味的狭窄清洁工具间里,默尔曼在道里安的耳边低声承诺。
是否应该相信他?
道里安不知道,也许他应该更理智,更谨慎,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不收取报酬地帮助另一个人,更何况道里安很可能是这家“疗养院”的实验体,带他逃跑只会给默尔曼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这跟所谓的“爱情”没关系,由荷尔蒙所引起的生理冲动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默尔曼应该清楚这一点。
可每当道里安产生动摇时,他就会想起那个疯狂的吻。
道里安不确定这是不是他的初吻,他从没爱上过任何人——至少在他的记忆里是如此,也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会和另一个人交换体液,道里安以为自己会排斥,会觉得恶心,可事实却是他完全沉浸其中,陶醉得要命。跟随着对方的节奏,道里安很快就知道该怎么运用自己的舌头,他们配合得相当不错,道里安几乎要为自己的“天赋异禀”而感到得意了。
有时候道里安会遗憾地想,如果自己能早一点儿遇见对方,比如在大学的时候,他们说不准会是最契合的伴侣,但是现在,道里安不知道……
或许最好的方案是道里安自己想办法逃出去,不给默尔曼添麻烦,也减少道里安陷入麻烦的可能性,然而这条路很难走通。
道里安之前就曾多次尝试离开这间疗养院,但他的行踪似乎正被监视着,只要他迈出病房, 迪伦,罗伯特,或是其他的医护便会突然从四面八方出现,看似关心他的情绪和状态,其实一直在试图把他引导回病房。
道里安也曾对罗伯特提出过出院,可对方忧虑地告诉他:“我们不确定你身体内的病毒是否具有传播性,为了保证其他市民的生命安全,请原谅我不能放你离开。”
而如果道里安要强行离开,一些穿着黑西装带着墨镜的大块头就会突然出现把他送回病房,如果道里安过度挣扎,他还会被捆上束缚带。
他唯一能得到的就是被人在病情症状一栏上加上几个“暴躁”或“行为危险”的字样。
因此,跟着默尔曼离开这里便成了道里安唯一的选择。
道里安只能安慰自己,虽然他对默尔曼的了解并不比他对这间“疗养院”更多,他更不愿意在绝望和痛苦中异化成一只怪物。
总归事情已经不会变得更糟糕。
“耐心等待,道里安,等时机成熟后,我会带你离开这儿。”
那天他们分别前,默尔曼这样对道里安说。
“要等多久?”道里安问,“我们怎么联系?”
“很快。我们不需要联系,当那一刻来临时,你自然会知道。”
默尔曼像在同道里安打哑谜,但他神色淡然,语气笃定,道里安不由自主地相信他。
然而等待是漫长的,焦急和忧虑把一段时间复制成等长的三段,就像你盯着闹钟的指针时,它永远会以你意想不到的,慢悠悠的步子龟速前行。
在等待默尔曼的这几天里,道里安都表现得很规矩,他知道自己不能打草惊蛇,因此咬牙干等了整整五天。
在这五天里,道里安按照往日的生活作息起床睡觉,在下午去小花园坐上几小时,哪怕默尔曼一直没有出现。为了不被怀疑,他也继续装作对治疗不满,向护士和迪伦抱怨上几句,并偶尔在疗养院里转悠。
顺便一提,他还给伊万诺娃发出了几次通讯请求,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话,只是觉得在自己突然消失前应该这么做,可惜的是对方并没有接听。
道里安不清楚是因为每天的止疼药药效还是因为他对即将到来的逃跑倍感兴奋,他感到身体上的不适没有那么严重了。
他肺部涩痛,但只会引起偶尔的咳嗽;他双腿骨骼刺痛,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之上,但他也能正常行走;皮肤的干痒被药膏缓解,脊椎的骨棘不被触碰就没有感觉,而幻听也只是幻听,道里安没有因此而丧失理智。
一切还没有糟糕到无法承受的地步,而更重要的是——
道里安有了期待。
希望的洪水泛滥,灌溉他皲裂干涸的心田,留下沃土,带来盎然生机。
道里安活了过来。
虽然道里安有意克制,叫自己不要总是想起某个名字。可当夜晚来临,道里安将自己蜷缩在被子和床榻形成的安全空间里时,浓稠的思念就会代替黑暗占领头顶的天花板,他终于在极度纠结的自我剖白里承认——他爱上了一个叫“默尔曼”的男人。
智者不入爱河?
也许他从来不是一个聪明人。
道里安在被梦境裹住意识之前这样想。
“海神降临!天罚降临!死亡降临!”
“妈妈,你在哪儿?妈妈,我害怕……”
“这么做会死的!我们都会死在海里!”
“救救我,好疼啊,好疼啊……”
“祂来了!祂来了——!!!”
道里安猛地睁开双眼,他扭头朝门口看去——病房的大门被打开了,昏暗的廊灯挤进了屋子,一道白影一闪而过。
道里安轻盈地翻身下床,追着那道白影跟了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道里安清楚地认定,此刻,就是默尔曼说的“那一刻”。
同一时间,监控室里,麦克思和同伴正在打瞌睡,他们根据上头的命令,连续监视了一名叫“道里安”的男人一个多月,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刚开始麦克思跟同伴还会轮流睡觉,严密监视16个监控画面,但很快他们就发现没有必要,更重要的是,上头开出的工资可不值得他们每晚都牺牲掉睡眠。
“阿嚏……”
麦克思打了个寒颤从浅眠中惊醒,他怀疑房间里的气温调节系统出了问题,否则不会这样寒冷,也许换气系统也有故障,因为空气里还弥漫着奇怪的海腥味。
不过这些问题在监控故障面前都不值一提——麦克思震惊地发现面前的监控墙,总共16块监控显示屏,全部闪烁着黑白条纹,一个也不能用了。
“真他妈见鬼!”
麦克思像往常那样敲打起手边的操作台,希望这些该死的机器能识相一点儿,像往常那样迅速恢复正常,可惜这是徒劳的,几分钟后,监控依旧一片花白,无论麦克思怎么操作都像死了一般毫无反应。
“嘿!醒醒!快点给上面通报,我们可能遇上麻烦了。”
麦克思慌乱起来,他预感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如果因为他们的失误而弄丢了重要的“实验体”,那后果可不只是被开除那么简单了。
“喂!巴特!醒醒!你这头蠢猪,都什么时候了?!”
麦克思放弃了修理监控,他狠狠推向身边仍在沉睡的同伴,试图叫醒他,然而——
砰——!
那名叫做巴特的男人就这样从椅子上滚了下去,重重摔在地上,脖子呈现出一个扭曲的弯折弧度。
几秒钟后,暗红色的血液涌出了他的口鼻。
“!!!”
麦克思竭力压制住喉咙里的尖叫,恐惧摄住了他的四肢,他想要逃跑,但在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后却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麦克思坐在地上,他颤抖着低下头,茫然地看向自己腿边的“障碍物”。
那是一条尾巴,一条粗壮的银灰色鱼尾。
第84章
为了不发出任何声响,道里安没有穿鞋,他赤着脚走在深夜疗养院冰冷的地板上,跟着前方幽灵似的白影。
那白影个头不高,看身形像是迪伦,可就像道里安被幻听折磨着跑出房间的那晚一样,无论道里安怎么加快脚步,始终追不上他,他总是比道里安快一步绕过拐角,却又不会叫道里安完全跟丢。
道里安没有随身携带任何东西,他甚至把个人终端丢在了床头,他只带着他自己,朝着默尔曼和未知的一切奔去。
因为过于紧张,细小的汗珠沁湿了他的手掌,他只顾着追“迪伦”,并没有注意对方将他引去了哪里,因此当那扇多次出现在梦境中的金属门伫立在他面前时,道里安愣在了门口,他怀疑自己仍旧在做梦,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扇金属门在道里安靠近时突然启动了。
那两扇巨兽獠牙似的金属铁板上下分了开来,朝道里安露出了自己的腹腔。
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道里安耳边催促,他根本来不及细想这怪异的一幕,在茫然和惶恐中迈进了那个神秘的空间。
这是一间不算宽敞的实验室,左右两侧是亮着蓝色荧光的观察水箱,里面游动着不少鱼类,而如果你细心一点观察,就会发现这里的鱼类都是变异鱼,它们有些长出了两栖动物的四肢,有些长出了两颗脑袋,有些尾巴很明显不属于自己的物种……
道里安在这里获得了一些熟悉感,因为费迪南海洋研究所的E区也有类似的观察水箱,道里安下一步的研究对象就是变异天使鱼。
迪伦完全失去了踪迹,道里安不知道自己该继续朝前走,还是停留在某处等着默尔曼来接他,因此他放慢了脚步,靠近那些观察水箱欣赏里面色彩斑斓的鱼群。
很快,道里安看到了一条长着虎鲸尾巴的短鳍圆头鲸。
这是一条很奇特的变异鱼,它的尾巴从下腹部的位置开始突然变成了虎鲸的纹路,形成了一道圆弧状接口——不是特别明显,因为圆头鲸的皮肤是黑色的,而虎鲸背部也是黑色的。
因为庞大的体型,这条变异短鳍圆头鲸独自享有一块水箱,此刻它正躺在箱底,一动不动,也许在睡觉,道里安小心翼翼地靠近,好奇地打量它的尾巴。
然而就在此时,那条圆头鲸察觉到了他的靠近,它突然挣扎起来,猛地摆动着身躯,疯狂地将脑袋砸向道里安所在的那面玻璃。
道里安小声地说了句“抱歉”,在惊慌中连连后退,他正打算就此离开,突然发现这条鲸鱼的肚子在渗血,浓稠的血丝从变异尾巴的接口处源源不断地流出,像是要从中间断裂开来。
刹那间,一个无比恐怖的想法令道里安手脚发冷——
这根本不是一条天然形成的变异鱼,这是一条人为缝合上虎鲸尾巴的鲸鱼实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