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观察日志—— by失效的止疼药
失效的止疼药  发于:2023年0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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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是月光一般干净的,纯粹的银灰色。

银灰色的眼睛。
脑海里隐约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不过道里安没能抓住,失眠令他的脑袋疼得要命。
“迪伦昨晚值了夜班,我来替他照看你——上面嘱咐我这样做。”灰眼睛说道。
他隔着一层口罩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拍在沙滩上的海浪声,比起罗伯特的装腔作势,这声音更叫道里安感到放松,可道里安已经不敢相信这间医院的任何人,他弓着背,警惕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像只踩过一次兽夹的豹子。
黎明的日光才刚迈过窗沿没多久,道里安扫了一眼终端上的时间,现在不过才清晨6点多。
“离早上查房的时间还早得很。”道里安毫不掩饰语气里的敌意。
“但你需要照看,不是吗?你昨晚痛到向护士求助。”灰眼睛并没有感到冒犯,至少道里安没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什么情绪,他的声音也几乎没有波动。
“……好吧,好吧!”比起进行无意义的对话,道里安更希望能获得安静的睡眠,于是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想通过妥协来赶走这个不速之客,“你已经照看过了,我们可以结束了吗?”
然而灰眼睛并没有离开,他在道里安的病床边沉默地站了片刻后忽然问他:“很疼吗?”
“当然!”道里安有些恼火了,“所以你能给我弄来一管止疼剂吗?”
“抱歉,我没有止疼剂,我只有这个。”灰眼睛说。
道里安听见了轻微的窸窣声,对方在掏口袋,他忍不住睁开眼睛扭头看过去。
“这是什么?”
道里安瞪大了眼睛。
只见灰眼睛朝道里安摊开了自己的掌心,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躺着一枚用彩色塑料纸包裹着小玩意儿。
“这是我在人鱼主题糖果店买的,里面有粉色的鱼尾巴,很甜。”灰眼睛这样说,他的掌心微微倾斜,叫那枚小东西落在道里安的枕头边,“送给你。”
道里安茫然地坐起身,他看了一眼面前个头高大的医生,又看了一眼那颗包装可爱的糖果,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从小学开始道里安就不怎么吃糖了,因为糖果总与幼稚,可爱,柔软等一系列男孩子不该拥有的特质相联系,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于甜品的嗜好随着年龄的增加被岁月稀释掉了。
道里安想说自己不爱吃糖,叫他把东西拿回去,但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真正的糖果了,加上这家疗养院的食物难吃得可怕,他的确渴望一些单纯的味蕾上的快乐。
“谢谢……”
因此这是道里安唯一能想到的回应,他拿起那颗糖果,为自己刚才的粗鲁感到羞愧。
“我的荣幸。”灰眼睛说,“你觉得非常疼痛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做些检查。”
“好……好的。”道里安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结巴,他不再觉得这个男人可疑了,他开始盯着对方的灰眼睛,想象它们是夜晚动人的圆月,以高挺的鼻梁为分界,一轮在天上,一轮在海面。
上帝啊,他连睫毛都是漂亮的银灰色。
对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手电筒,朝道里安伸出手,问:“可以吗?”
这问题像极了一个绅士在邀请女士跳舞前的请求,温柔,礼貌,同时又能令人感受到他的期待。
可实际上他只是要检查道里安的瞳孔。
“当然。”道里安立刻回答,他莫名感到耳尖有些发烫。
“很好。”对方很快地检查完了道里安的眼睛,接着又叫道里安张嘴,检查他的牙齿,再然后是耳朵。
每检查完一项,他都会在智能工作日志板上记录下些什么。
这是一套固定的流程,道里安也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就仿佛道里安感染的是某种会令人变异的病毒,很快他就会长出尖牙变成吸血鬼蝙蝠什么的。
“一切正常。”灰眼睛这样说,现在他开始检查道里安的甲状腺,具体做法就是用手触摸他的脖子。
他没戴手套。
道里安刚才就发现了。
这是违规的,之前所有对道里安进行检查的医生都戴了手套。
也许道里安应该出声提醒他,又或者愤怒地指责对方的不专业,但实际上道里安只有两个念头。
他的手指可真凉。
那种被小心翼翼地触摸时所带来的麻痒,渗透皮肤,顺着神经网络直达颅顶。
道里安不知道为什么当对方靠过来检查他的颈椎时,自己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这令他原本就因为失眠而产生的眩晕感更加严重了。
“放松。”低哑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口罩钻进道里安的耳朵里,像电流直接触上最敏感的神经末梢,带来无法自抑的颤栗。
“好的。”道里安回答得很快,可实际上他的身体简直比身下的床板还要硬。
该死的,这一定是失眠导致的后遗症!
你瞧,道里安现在开始呼吸急促了。
灰眼睛用听诊器隔着衣服检查了道里安的内脏后,边记录边问他:“你的心跳很快,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很好。”道里安避开了对方的眼睛。
令道里安庆幸地是,他没有再追问了,他合上了工作日志,一副打算离开的样子:“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你知道,我是医生,我会帮助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告诉我。”
“呃……事实上,是有一些问题。”这是道里安头一次觉得体检如此短暂,他将那枚糖果紧紧攥在掌心,在嘴巴拖延时间的间隙里,大脑疯狂运作,“我的腿,我的腿一直很痛,特别是走路的时候,迪伦说我的腿骨没有任何问题,但是疼痛就表明一定有哪里不对劲不是吗?”
“可以给我看看吗?”
“当然。”
道里安掀起自己的裤脚,把小腿裸。露出来,方便对方检查。
此前道里安的身体非常健康,虽然并非健身狂人,但他总是对自己的身材引以为傲。然而当你一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并日日被病痛折磨时,消瘦和憔悴必然会想办法找上你,偷走你身上最自满的某处线条,更别说道里安还因为海难而昏迷了许多天。
因此当道里安目睹自己脚腕的纤细时,他忍不住在心里咒骂这间疗养院的伙食。
直到他看见这位有着迷人灰眼睛的高个医生握住了自己的脚踝。
道里安很难不叫自己的视线一直黏在那只手上。
苍白,修长,同时宽大有力。
造物主的偏爱在这一刻显现的淋漓尽致,当力量与美附着在同一物体上,它只是在那儿就足以吸引任何生物的赞叹,而这双手刚刚才触碰过道里安的脖子。
现在,它又降临在道里安的脚上,活枷锁似的扣住道里安的脚腕。
接着,它顺着道里安腿部骨骼的走向,一寸一寸向上抚摸——或许“触诊”这个词更加专业,可他的力道太轻微了,仿佛道里安是朵初绽的花蕾,指尖最轻微的碾磨都能在他娇嫩的花瓣上留下凌虐的痕迹。
“嘶——”
当那只手摸至道里安的膝弯时,道里安终于控制不住地缩回了双腿,他假装疼痛,可其实只是为了掩饰某些糟糕的身体反应。
“抱歉,我弄疼你了吗?”
“没事,我想……我觉得我好多了。”道里安痛恨自己在这一刻又开始舌头打结,他重新钻回被子里,将自己整个埋起来,“可以结束了吗?我要休息了。”
“好吧,祝你好梦。”
很快,道里安听见了房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他想起刚才自己糟糕的表现,尴尬得几乎快窒息。
怎么偏偏是在那个时候?
然而几秒钟后,道里安猛地从床上翻身下来,他匆忙推开房门,想叫住刚才那名给他检查的医生,然而走廊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该死的!
道里安懊悔不已,垂头丧气地返回病房。
他竟然忘记问对方的名字了!
道里安坐回病床上时,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双灰眼睛。
希望他明天还会来。
道里安摊开掌心,那枚包装精致的糖果正那躺在那儿,提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而非一个旖旎的幻想。
道里安小心翼翼地拨开了塑料彩纸,将那枚鱼尾巴形状的粉色小东西送进了嘴巴里。
浓稠的甜蜜在口腔里融化,蔓延。
道里安用舌尖顶着那枚糖果,仔细感受着鱼尾巴的形状,他将糖纸举到面前,对着窗户。
光消失了,只留下彩色的甘甜。

有人管这叫世界末日,有人管这叫一见钟情。
道里安不认为自己仅因为一次偶然的见面就对某人产生了好感,他只是太孤独了——他身处世界末日,且身体各部分机能都在苟延残喘,这间疗养院仿佛一座冰冷的监狱,医生和护士是看守,缺失的记忆更是令他每一步都踩在虚空之上……他太需要理解和关怀了,因此当那位特别的灰眼睛医生出现时,吊桥效应蒙蔽了他的感官,叫他以为这是“爱情”。
道里安无比理智地分析了自己的状态,并得出了想要的答案。
但你知道,当你处理情绪问题像对待一块千层蛋糕,拨开它的每一层只为了证明里面没有你讨厌的榴莲果酱时,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即便道里安不愿意承认,他实在很难忘记那双眼睛,甚至在读到海水上涨的新闻时,他会突然冒出奇怪的想法,那就是假设此刻他要许下一个遗愿,那必然是:
他要得知那个灰眼睛医生的名字。
自从那次体检后,他再也没有出现在道里安面前——梦里的不算。
道里安无数次悔恨自己当时竟然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加上他的联系方式。
他下一次会来吗?
道里安在每次体检没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睛时都会这样想。
出于某种他自己也不清楚由来的警惕,道里安没有把灰眼睛的信息透露给迪伦或是其他医生,他只是在输液时拐弯抹角地问帮他换药瓶的小护士,但对方表示疗养院里没有这样的医生。
道里安由此得出结论,对方大概是个新来的实习生——这很合理,只有实习生才会有那样天真纯粹的眼神,任何曾被工作折磨过的人都会同意这一点。
道里安在失望与期待中度过了整整三天后,终于决定他得主动做点什么,比如出门走一走,也许能在路上碰见他。
“你不需要一直陪着我,我的腿还没有到不能自己行走的地步。”道里安对跟在自己身后的迪伦说道,虽然很久以后他才想明白对方是在监视自己而非担心他的健康,但此时的道里安只是想一个人四处转转,如果运气好,他还能策划一场“偶遇”。
“没关系,今天我不用值班。”迪伦用那他仿佛机械一般的冷硬口气对道里安说。
“随便你吧。”
道里安慢悠悠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这一路上他既没有遇上什么医护,也没遇见病患,这间疗养院空旷得像座古堡,还是中世纪闹鬼的那种——或许真的闹鬼,因为道里安仍旧偶尔幻听,只是没有“梦游”那晚发作的那样严重。
顺带一提,他还试图寻找那扇奇怪的金属门,但始终没能找到……
当道里安走到楼下的小花园时,他终于发现了一位病友的身影,对方正坐在轮椅上,由家人和护士陪伴着悠闲地交谈,然而当他们发现了不断走近的道里安后,立刻推着轮椅走掉了。
道里安尴尬地站在原地,一股相当复杂的心情在他的胸腔里搅拌。
他在路过某处玻璃窗时仔细检查了自己的外观,除了头发长得有些不伦不类外,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英俊依然停留在他的五官上,蓝灰色的眼睛像大海般深沉,减轻的体重加深了他硬朗的线条,一切都堪称完美。
可这也无法改变那些人一看见他就像看见瘟疫一般匆匆逃走的事实,也无法令那位灰眼睛的医生再次光临他的病房。
道里安挫败极了,他感到肺部和双腿的疼痛又加深了,他开始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在临死前再一次看见那双令人魂牵梦萦的灰眼睛。
道里安垂着头在花园里站了片刻,转身朝廊边的长椅走去,坐下。
他并不知道,此刻在茂密的灌木丛中,一个微型摄像头轻微地变换了视角,将镜头锁在了他的背影上。
今天是个阴天,没有太阳,也没有风,道里安孤独地坐在长椅上,他试图邀请迪伦过来跟他聊天,但对方站在离他几米远的走廊上,似乎正用终端处理工作,于是道里安打消了这个念头,独自品尝起时间的流速。
不知道过了多久,道里安听见有人在身后跟他打招呼。
“下午好。”
同一时间,某个幽暗的房间里,16块不同的监控画面正在墙壁内嵌的显示屏上播放,突然,其中某个监控画面突然开始扭曲,跳出黑白条纹。
有人狠狠在操作机器上锤了一拳,大声诅咒道:“该死的,你们花了那么多钱造这间医院,就他妈不能花点钱换个信号好一点儿的摄像头!”
幸而几秒钟后,出故障的监控恢复了正常,画面中,一个有着金棕色半长头发的男人正独自坐在长椅上,他身旁的走廊里站着监视他的医生。
一切正常。
“下午好!”
道里安激动地站了起来,他看着身后裹在白色医疗护具里的灰眼睛医生,发出了一系列词不达意的提问:“你来上班了?不对,你下班了?呃……我是说,你现在有空吗?”
“当然。”灰眼睛微微弯起,那是一个象征笑容的标志,他绕过长椅,走到道里安身边坐下。
道里安于是也拘谨地坐回长椅,他感到全身的血液一股脑涌上头顶,他变成了一枚灯泡,电流通过他的钨丝,令他的脸颊热得发亮。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这次道里安毫不犹豫地问出了这个问题,但为了避免显得冒犯,他强行加了些借口,“我是指,你给我做过检查,而我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默尔曼。”灰眼睛一边看着道里安一边说出自己的名字。
道里安笑起来:“默尔曼(Merman)?人鱼?”
默尔曼眨了眨眼,真诚地问他:“很奇怪吗?”
道里安立刻摇头:“不不不,当然不,我喜欢这个名字。”
默尔曼直视着道里安的眼睛:“我也喜欢你的名字,道里安。”
【道里安】。
仿佛这世界上最优美的乐器奏出的曲调,道里安从没想过自己名字的发音会如此优美,当“道里安”这个词从默尔曼的舌尖吐出后,道里安情不自禁地全身发抖——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
道里安总觉得这个声音,或者这一幕曾在什么地方出现过,可他想不起来了,当然他现在没工夫考虑这些。
默尔曼的这个回复多少令道里安有些飘飘然了,他忍不住抛出更多问题,也许这些问题并不适合才见面第二次的陌生人,但……管他呢!
“你是这儿的实习生吗?我这几天都没有看见你。”
“我被一些事情绊住了,你一直在找我吗?”
“呃……我只是想知道,哦,对了!那枚糖果,那个粉色鱼尾巴的糖果,我记得你说是从人鱼主题糖果店买的,所以,呃……你家住在附近吗?我是说,医院附近?”
“不,我家离这里得有好长一段距离。”
“那你怎么来这儿的?”
“走下水道。”
“什么?哈哈哈哈……”
道里安因为对方突然抛出的“小幽默”哈哈大笑,他不过只同默尔曼交谈了几分钟,却已经感到开心极了。这一刻他相信了自然氧吧疗法,瞧瞧这小花园里的鸢尾花,紫荆和松树,每一株植物都叫人心旷神怡。
而反观讲笑话的默尔曼,他要镇定许多,当道里安笑出眼泪时,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并在他因为接触到自己的目光而开始有些脸红时,问他:“看起来你的身体状况恢复了许多。”
“事实上更糟糕了。”道里安叹气,仰头靠在长椅背上,透过颠倒的视野,他看见迪伦仍旧低头操作着终端,他似乎非常忙碌,“除了肺部和双腿的疼痛以外,我的皮肤开始变得很干燥,特别是双腿,我总是忍不住想挠。”
道里安犹豫了片刻,重新坐正身体,试探性地问默尔曼:“如果我说我从护士那儿买了一瓶润肤乳,你会嘲笑我吗?”
“当然不会。”默尔曼浓密的银灰色睫毛上下动了动,他压低了沙哑的嗓音,“你需要我帮忙吗?我可以帮你把润肤乳涂到——你不方便触碰的地方。”
道里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耳朵在刹那间变得通红,他几乎要变成儿童动画里耳朵冒烟的滑稽角色了。
“不不,不用,我……我自己可以……”
他连说话都开始结巴。
一时之间,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
有风擦着松叶而来,紫荆和鸢尾窃窃私语,它们对道里安评头论足,笑他的窘迫,笑他紧握在一起的手指和脸颊上的红晕。
别问道里安他怎么了,如果他能回答这个问题,那么他就不至于这场本该顺利的对话里磕磕绊绊。
沉默得太久了,必须说点什么了,道里安在对自我的煎烤中鼓起勇气问默尔曼:“我能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吗?如果你觉得冒犯可以不回答,我只是,嗯……”
“当然可以,你问什么我都会回答。”默尔曼这样说。
道里安在心底哀嚎:他可真是狡猾,不主动,不防守,他只需随手撒上邀请的面包屑,道里安这只饥饿的鸟儿就会迫不及待地扑上去。
默尔曼明知道这一点!
可道里安无法不上钩。
再三犹豫后,道里安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尽管每个字都是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有……伴侣了吗?”
在等待默尔曼回答的这短短两秒钟内,道里安的灵魂正坐在内心的煎锅里挣扎,他害怕听到肯定的答案,但为了得到否定答案,他又必须得问出这个问题。
默尔曼很慢地眨了眨眼,他似乎在犹豫,这让道里安感到针扎般的刺痛。
“我曾经拥有过他。”他的语速同样很慢,像是在斟酌措辞,“但是他抛弃了我。”
“什么?为什么?!”道里安不可置信地发问,他义愤填膺,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忍心这样对待默尔曼——他此刻完全搞忘了自己根本不了解眼前的这位“实习医生”,他甚至还没见过对方摘下口罩的脸。
“我们在某些……观念上,产生了很大的分歧。”默尔曼低下头,他看起来失落极了。
“我很抱歉,别太难过。”道里安笨拙地安慰他,“我想,他未来一定会因为这个决定后悔的。”
默尔曼转过头看着他,又是那种道里安无力招架的眼神,那种纯粹的专注的眼神。
道里安立刻扭过头假装对脚底下的泥土感兴趣。
“谢谢,我也可以用相同的问题问你吗?”默尔曼用银灰色的视线笼罩着道里安,“你是否有伴侣?”
这个问题对道里安而言异常简单:“没有。”他耸了耸肩,错过了默尔曼瞬间晦暗下去的眼神。
“大概。”说完道里安又补充了一句,“或许你知道我的情况,我丢掉了五年的记忆,可能在这段时间里我曾经……算了,这不太可能,我没有在终端上发现任何我可能有过亲密关系的痕迹。”
说到这里,道里安有意无意地将眼神扫向默尔曼的手腕。
“咳咳!”
某种欲盖弥彰的前奏。
道里安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暗示自己的虚弱:“我们能不能交换联系方式?我是说,我的身体情况很糟糕,而有时候迪伦可能在忙,没空处理我的小问题,那时候我就可以找你帮我做个简单的小检查?”
然而默尔曼把双手插进了外套的口袋里:“抱歉,我把终端忘在办公室了,下次吧。”
“好吧。”道里安遮掩着失望的情绪,他看见默尔曼站了起来,他似乎要离开了。
“我要走了。”默尔曼果然这样说。
“那你明天还来吗?呃……我是说,给我做检查?”道里安恋恋不舍地跟着他站起身,他这时候才意识到对方比他高了整整一个头,他的肩膀又宽又厚,道里安站在他身边活像个发育不良的青少年。
“我不知道,我会想办法。”默尔曼盯着道里安顿了一顿,“调班。”
“好的,好的……”
默尔曼走了。
道里安着迷地看着对方的背影,依然没能从这段对话的尾韵里回神,站在原地发了许久的呆后,道里安雀跃地踩着小碎步走到依然在用终端处理工作的迪伦面前。
“让我们回病房去吧,亲爱的迪伦医生,真是一个愉快的下午不是吗?”

“什么?你们确定机器没出故障吗?”
道里安相当怀疑地从身高体重测量器上走了下来,机器显示,他在这治疗的一个月里长高了3公分,体重增加了5公斤。
“肯定哪里出了问题!”道里安把自己的病号服掀了起来,给在场所有医护展示他越发纤细的腰线,“瞧瞧这个,我的体重难道不应该是减少了5公斤吗?”
然而没人理会他的抗议,所有人都拿着智能工作日志板记录着什么,因为道里安强调自己的腰围,因此很快有人来帮他测量了肩宽,臂长,三围等一系列数据。
“嘿!你们没听见我说话吗?”道里安愤怒地质问在场的医护,他拒绝进入下一项体检,直到罗伯特出现。
“这很正常,我的孩子,新型病毒可能对身体产生任何影响,我们也在尽力摸索之中。”罗伯特抱歉地看着他,“毕竟从发现一种病毒开始到最终治愈它,这个过程必然无比漫长,谁也无法预测时间,抱歉让你这么痛苦……”
道里安不想对这个父亲曾经的朋友太过无礼,他只问出了一个问题,一个他已经在心底压了许多天的疑问:
“你们真的在治疗我吗?还是放任这种病毒生长,看看它最终能把我变成什么样?”
“当然不是!你为什么会这样想?”罗伯特顿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似乎对道里安的质疑感到十分受伤,他严肃道,“我马上就把治疗方案发到你的终端,到时你就会发现你正在服用的是多么昂贵的珍贵药物……”
当一切检查结束后,道里安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自己的病房,他很快收到了那所谓的“M病毒治疗方案”,但只匆匆扫了一眼就失去了兴趣,这种内容的文稿AI能编出上百个版本。
道里安的苦恼中当然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自己的身体和这家该死的疗养院,但排在列表第一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默尔曼不愿意同他交换终端联系方式。
这让道里安倍感失落。每当他想要默尔曼的联系方式时,后者总有一系列的借口绕开这个话题。
但除此之外,再没有令道里安不满的地方了。
道里安很清楚实习生的工作压力,他不会提出每天见面的无礼要求,他只是委婉地告诉默尔曼,自己每天下午都会在小花园里散心,如果他有空,可以过来和道里安一起欣赏鸢尾和紫荆。
于是每隔两三天,道里安都可以在小花园里度过一个无比愉快下午。
他们无话不谈,从道里安的工作谈到生活,从现实谈到理想,道里安甚至把困扰自己多年的家庭问题告诉了默尔曼。
道里安发誓他不是为了博得同情,但是当默尔曼用那种同情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是一只从窝里掉出来摔断了翅膀的可怜雏鸟时,道里安很难有所保留。
当然还有人鱼。
默尔曼似乎对人鱼非常了解,他和道里安讨论童话故事和古老传说,道里安几乎要认为他是个人鱼研究专家了。
“你真了不起,我敢打赌,恐怕我的继父也不会比你知道得更多了。”道里安绝不是在恭维。
“我只是喜欢在网络上搜索各种信息罢了。”默尔曼这样回答。
道里安还想问更多,但对方似乎急着回去工作,他匆匆跟道里安道别后就离开了,他在走之前仍旧关心道里安的身体状况,问他是否仍旧感到痛疼。
道里安不愿意叫他担心,于是说:“我很好,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然而……
几天后的晚上,道里安的病房中。
“昨日,不明巨型海洋生物攻击了又一处水文气象站,在短短一个月内,西部联盟近乎损失掉了太平洋中超过一半的气象站,海洋学家们至今无法给出具体原因,有专家猜测或许是气象站机器的运作声干扰了它们的听力……昨日有幸存者拍下了一段模糊的视频,揭开了这只海怪神秘面纱的一角……”
道里安烦躁地关掉了终端里的新闻页面,他匆匆下了床,冲进了厕所,将裤子脱到膝盖处,先是检查了自己大腿外侧的某块皮肤,又用镜子仔细观察自己的后腰。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那块皮肤的触感不大对劲。
镜子里,在道里安后腰左下方靠近臀部的位置已经被他自己用指甲抓出了无数道红痕,有些甚至已经泛出血迹,但即便如此他仍旧忍不住因为那处皮肤产生的痒意再一次挠了上去,然而这种抓挠是无济于事的,那种痒意并非是皮肤表层出现了问题,它更像是来自皮肤深处的病变,道里安无法形容这种感觉,他难受得要命。
事实上根本不止后腰和大腿外侧,他整个下半身的皮肤都似乎一直被人用极纤细的羽绒戳挠——这让道里安烦躁得想杀人,他宁愿感到疼痛。
在症状变得严重之前,道里安把这归结为皮肤干燥,他向小护士花钱购买了一瓶润肤乳,但效果不大。
他把这件事告知了迪伦和罗伯特,他们坚持认为这是季节性过敏,毕竟春天到了,而道里安还天天往花园里跑,因此只给道里安开了一支舒缓药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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