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观察日志—— by失效的止疼药
失效的止疼药  发于:2023年0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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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里安不肯叫他靠近,西尔维便在一段安全的距离里绕着道里安打转。
“利瓦尔试图侵犯你,攻击我,而研究所何止折磨并杀死了我的兄弟姐妹,受难的还有无数鱼类,我大海的同族们,我只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人类是这样说的吧?”
这条周身散发着危险魅力的人鱼绕着自己娇小的人类伴侣悠闲地转着圈,他像只饥饿的巨蟒,审视着自己可口的猎物,他用婉转的嗓音吐出那些可怕的事实,如同用獠牙注入毒液,它们会一点一点溶解掉道里安内心濒临崩溃的防线。
“而你,我的道里安,你的继父控制你,你的同僚排挤你,憎恨你,就连你的母亲也不愿意对你施以援手。”
他竟然连这些都知道?!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道里安被绝望的震惊钉在了原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西尔维,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而这只狡猾的人鱼趁这一刻靠近了道里安,他故意用尾鳍蹭过爱人的脚踝,继续低声蛊惑道:“是时候看清现实了,道里安,他们根本不是你的同类,他们伤害你,折磨你,令你痛苦不堪。我才是你真正的同类,我们才是!留下来吧,道里安,留在大海里,留在我身边,我会保护你……”
“滚开!你这个骗子!”道里安尖叫着推开了西尔维,他感到盛放灵魂的那个容器绽满了裂纹即将爆炸,他再也不能承受更多了,“既然你憎恨人类,我为什么又能够幸免?你会觉得我与人类不同,不过是因为我从研究所里救了你,如果有一天,我违背了你的意愿,站在人类那一边,你是不是也要把我杀死?西尔维,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那些伤人的话语叫人鱼的头发在半空中疯狂摆动,他身上锋利的鳍在刹那间竖了起来:“我不需要你相信我,我只要你爱我!”
道里安终于在这一刻破碎了,他冲西尔维摇头,灵魂的伤口流出血,从眼睛里溢出来。
“根本没有什么爱,西尔维,是你引诱了我,用幻术操纵了我,是你让我减少麻醉,切断电源,打开电网,最后放你回到大海,这一切都并非我自愿,这只是你自我欺骗的小把戏,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视野里,那条在夕阳余晖下闪闪发光的人鱼正一点点朝他逼近,道里安想后退,想逃脱,但他在那银色双眸的注视下突然动弹不得,接着他的意识陷入混沌。
血色夕阳,紫色天空,霞染的云,黑色的海,银色的鳞片,白色的瞳孔……
有一只手探进了画面,它搅弄起来,将所有色彩打碎融合成丧失逻辑的古怪线条……
道里安掉了进去,被黏住,裹住,他的腿消失了,他变成了一条鱼,一条长着蛙类四肢的变异天使鱼……
在一个剧烈的喘息间,道里安从梦境跌落现实。
他发现自己正骑在人鱼的尾巴上放荡地起落,他快活地尖叫,战栗颤抖,他变成了地狱里的魅魔,只会榨取的工具,专为情欲而生的器官。
隐约间,他听见一道邪恶的声音在耳边低语。
“道里安,现在你该知道,我从未操纵你,引诱你,如果我这么做,你根本无法拒绝我。”
“承认吧,你放纵我,怜悯我,渴求我,是因为你爱我,你正无药可救地爱着我。”

第74章
道里安于第二天中午清醒过来,他的身体如同被车轮碾过一般疼痛,他低头扫了一眼全身,到处都是不堪的痕迹,而肺部和双腿的痛疼还在肆虐,道里安感到自己从里到外都被弄坏了。
西尔维在此时从岩洞外滑了进来,他带来一块新鲜的鱼肉。
道里安背过身去,拒绝与他沟通或者对视,哪怕他此时饿得胃部抽痛也不愿意靠近那条人鱼。
西尔维像往常那样用尖细的鸣叫呼唤道里安,他仍旧尝试将过去可怜温驯的一面展示给道里安,但这一次完全失效了,道里安无动于衷,他甚至不愿意看他一眼。
几分钟沉默的对峙后,西尔维妥协了。
“吃掉它,不要伤害自己,我会守在外面。”
道里安抱着双膝靠在石壁的一角,依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西尔维的耳鳍垂了下来,他哀伤地看了道里安一眼,缓慢地转身离开了。
半小时后,西尔维进入洞穴,处理掉了残留下的鱼骨,道里安换了个姿势躺在石块上,仍旧把自己缩成一团,一个拒绝沟通的防御姿态。
西尔维想留下,留在这间有道里安存在的小块空间里,但这刺骨的寂静叫他鼻子泛酸,舌根泛苦,他又想哭了,可这一次他的伴侣不会再心疼他,既然如此,眼泪又有什么用呢?
西尔维于是不得不退出了洞穴,坐在靠近海边的礁石上,将尾巴探进大海里保持湿润。
“呜——”
人鱼悲伤的鸣叫回荡在海面,那歌声凄凉哀婉,令失去了伴侣的鲸鱼在海中翻滚哀鸣,就连过路的海鸥也忍不住在此流连。
他唱呀唱呀,直到嗓子变得沙哑,直到太阳沉入大海,也没能呼唤出岩洞里的爱人。
仿佛有无数剧毒海胆在胸腔里滚动,西尔维叫不出这种感受的名字,他并不知道,今夜他学到了一个新的人类词汇——
道里安接连在岩洞里待了两天,只做两件事——发呆或者睡觉。
可奇怪的是,无论是他的精神还是肉体都没能得到应有的休息,他依然感到疲倦,疼痛,他仿佛一枝即将凋零的花朵,不论阳光和雨水是否充足,当花期结束,他就该衰败,就该凋谢。
这感觉太糟糕了,一切都太糟糕了,道里安已然丧失了求生的欲望,他想,也许就这样在岩洞里死去也是不错的选择。
直到第三天早上,一阵轻微的嗡鸣在耳边响起,道里安起先以为是岩洞里来了蚊子之类的飞虫在耳边惹人恼怒,但这事很不常见——这座小岛异常“干净”,道里安是指,他没怎么在这座岛上见到昆虫一类的生物,也许是这里百分之八十的陆地都是岩石的缘故?
于是道里安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将那该死的“蚊子”拍死,可几分钟过去了,他始终没能在四周找到任何飞虫,而那嗡鸣声还在持续放大。
突然间,道里安爬了起来,他裹紧了身上的睡衣和实验服,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岩洞,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仰头看向天空。
那声音并不是什么飞虫,而是飞机,三架飞机,它们从遥远的天际朝这座小岛飞了过来。
但这是行不通的。
道里安已经注意到西尔维站在浅海处张开了背鳍,尾巴焦躁地拍打着水面,而海水的颜色也变得漆黑,有什么东西正在水下蠢蠢欲动。
“停下!不要过来!”
道里安放声大喊,他拼命朝那些飞机挥手,希望飞行员能理解他的意思,不要过来白白送命。
好在那些人类早有准备,他们似乎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只悬停着高空,接着其中两架飞机试探性地降低了高度。
道里安这时候才意识到,在这三架飞机中,只有一架直升飞机是乘坐了人的,其他两架似乎是无人机,这令道里安稍稍松了口气。
那些无人机缓缓飞向低空,但又很快上升,显然在试探着什么。
刚开始海面保持着平静,浪潮自然地翻滚起伏,而当那些无人机试图朝道里安所在的小岛飞来时,海里的东西,或者说西尔维,终于被激怒,随着人鱼的嚎叫,隐藏在海中的触手骤然探出,朝着那些飞虫似的无人机刺了过去。
但无疑这些飞机的控制者早已预料到这一切,它们扭身躲开了触手的攻击,下一秒便开始反击。
当无人机开始用炮弹扫射海面时,西尔维以人类眼睛难以捕捉到的速度来到了道里安身边将他紧紧护住,道里安试图推开他,朝直升机的方向跑去,但没能成功。
好在无人机的目标只是那只海怪,当扫射结束后,一阵沉闷的如同水牛似的叫声响彻天空,许许多多的触手在红浪中痛苦地起伏,这意味着人类的攻击多少起了些作用,那只海怪受伤了。
这时候那架直升机终于开始有了行动,它直直地飞到了道里安的上空,放下一节梯子,试探性的降低高度。
然而就在此刻,那仿佛因为伤痛而躲回大海的怪物再一次迅速地伸出了触手,差一点就要扯住直升机的尾巴,道里安吓得大叫出声。
“回去!不是现在!”
道里安在西尔维的怀里剧烈挣扎,他注视着那三架飞机,一心只有它们的安危,全然没有看见西尔维受伤的眼神。
“道里安,留下来,求你,求求你……”
人鱼在小声哀求,他开始哭泣,一些乳白色的液体从他的泪腺溢了出来,落进海中的刹那变成了珍珠。
然而道里安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收起你那恶心的眼泪,我不会再上当了,滚开!别碰我!”
从来没有一只人鱼被自己的伴侣以这样狠毒的语言攻击过,难以言喻的愤怒和痛苦叫西尔维仰头发出刺耳的尖叫,他的瞬膜染上血红色,锋利的背鳍竖了起来,头发疯狂摆动。像是在回应他的怒吼,大海也剧烈翻涌起来,各种不知名的深海巨兽纷纷露出水面,接连发出嘶吼。
而即便是在这样的愤怒之下,西尔维也仍旧没有放开道里安,他的尾巴紧紧卷着道里安的双腿,他们纠缠着,摔倒在地,滚落进海中。
道里安忍过最初那阵人鱼叫声带来的精神污染,继续奋力挣扎,他盯着半空中那架飞机,像看着耶罗姆救生艇上那微弱的求救信号,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可西尔维正在阻止这一切,这只残忍虚伪的人鱼正拖着他朝地狱坠落。
他杀死了利瓦尔,耶罗姆,杀死了飞机上的人类,以及无数条无辜的生命,他是魔鬼,是吃人的怪物!
“放开!放开我!”
在挣扎间,道里安突然从浅海摸到了一块坚硬的碎石块,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任由愤怒支配着他,将那石块狠狠朝西尔维的脑袋砸了过去。
随着一阵闷响,紫红色的血液顺着西尔维的脸颊滑落,一部分融进海水消失不见,一部分顺着他的下颚滑向锁骨和前胸,像用匕首描摹出的一道长长的血线。
西尔维愣愣地注视着道里安,放任对方从自己的尾巴下逃脱。
他不再动了,也不再怒吼,只是绝望又无助地看着自己的人类伴侣,他深爱的,残忍的,无情的人类伴侣。
道里安惊慌地扔掉了那块染血的石块,他想开口为自己辩解些什么,但他像是突然弄丢了自己的舌头,只说了一个“我”字便哽住了。
头顶的直升机在发出阵阵嗡鸣,提醒着道里安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抱歉……”
这是道里安对西尔维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用力闭了闭眼,转身奋力朝着大海深处游去了。
既然飞机无法在这片海域降落,那么道里安不如尝试离开这片海域,就算可能会受到怪物的攻击,也好过被徒劳地困在小岛上。
然而出于他的意料,大海仿佛沉睡了一般,连海风都沉寂了下来。
没有任何阻挠地,道里安以极快地速度游离了那片危险的海域,直升飞机在前方降落到合适的高度,垂落而下的悬梯就在不远处。
幸运女神眷顾他,道里安很快便成功攀住悬梯,直升飞机开始上升。
道里安在此时回头朝身后望去,仅仅这一个回望,道里安的脊背骤然爬满冷汗,他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
道里安本以为自己会看见西尔维孤零零的身影,然而——
那座小岛,那座道里安曾以为的一座太平洋上的孤岛,此刻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人鱼!
有些趴在礁石上,有些伏在沙滩上,有些只从海中露出了白茫茫的双目,他们各色的尾巴像是剧毒的海蟒覆盖了整座岛屿。
而西尔维正站在他们中央,同族人们一起仰视着道里安的方向。
在他们身后,肉红色的巨大触手在半空中翻腾,庞大的鲸鱼在翻滚间露出雪白的肚皮,各种不明海怪的嘶吼接连响起。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海中孤岛。
这是一座彻头彻尾的人鱼岛。

第75章
道里安被人拉入直升机舱内时仍在发抖,他裹紧自己浸满了海水的旧睡袍和实验服,忍不住牙齿打颤。
“你还好吗?”有人给道里安递去了一个毯子,“我是此次营救队伍的队长,丹尼尔。”
道里安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从他的着装来看,他应该是军方的人,飞机上除了他和驾驶员以外,还有另外三名成员,其中两名和丹尼尔一样穿着军人的制服,带着墨镜,另一位则是一名女性,看起来像是医务员。
道里安不停地深呼吸,安慰自己没事了,他已经安全了。
“我……我很好,谢谢你,丹尼尔。”
道里安接过毯子,但是由于他的双手抖得厉害,那块毯子很快被他不小心落在了地上,女医务员帮他把毯子披在身上,并对他说:“你的衣服湿透了,你必须把它们脱下来,否则会生病的。你受伤了吗?需要我帮忙吗?”
直升机旋翼系统的噪声盖过了她的话音,道里安茫然看着他,下意识点了点,直到对方伸手拉开了他睡袍的领口,道里安才意识到她打算脱掉自己的衣服。
一瞬间,道里安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他惊慌地挥开了女士的手,死死裹住了湿淋淋的睡衣缩在舱内的角落里。
但他仍旧迟了一步。
就在刚才他失神的那一秒,那名女医务员已经将他的睡袍拉开了一个口,足够大到能令在场除了驾驶员以外的所有人瞧见了他身上的痕迹——
他和西尔维一夜疯狂后弄出的那些痕迹。
道里安首先听到了一阵颇为轻浮的口哨声,他羞愤将目光刺了过去,却因为认不出是谁对他吹了口哨而忿忿地盯着所有人。
丹尼尔侧头瞪了一眼下属,转头对道里安说:“抱歉,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确认你是否受伤,我们可以对你进行简单的救治,当然,如果你需要的话。”
道里安没有说话,他不会错过对方语气里暗藏着的猎奇和探究感,他戒备地打量着对面四人,特别是丹尼尔和他那戴着墨镜的两名下属,道里安总觉得在镜片下,他们正用令人作呕的下流眼神盯着自己。
这群人目睹了道里安和人鱼在岛上的纠缠,此刻他们又发现了他身上的痕迹,道里安不愿意细想自己在这群人心中会是怎样的形象。
不过,随他去吧。
看在他们救了自己的份上。
好消息是,道里安终于不再发抖了。
他依然不肯脱掉潮湿的衣服,只用毯子将自己裹了个密不透风,执拗地维护着最后一丝尊严。
“谢谢,我不需要。”
因为道里安的戒备和不配合,在接下来三个多小时的飞行中,他与这只营救队伍再没有过多的交流了,他们给了道里安一些食物和水,道里安接过并道了谢。
在吃了二十天的生鱼肉后,道里安以为自己会无比享受人类的食物,然而当压缩饼干触碰到他舌尖的味蕾时,道里安却感到一阵反胃。但他最终还是强迫自己吞掉了那块饼干,并安慰自己这是因为他太久没能接触到人类食物,身体已经不太习惯它们的味道了。
当吃饱喝足后,道里安再次裹紧毯子缩回角落,他在飞机轻微的颠簸里昏昏欲睡,但一直未能陷入深眠,因为每当他踏入梦境之中,西尔维血淋淋的面孔就会出现在他的眼前,尖锐的愧疚感令他骤然惊醒,可身体与精神的疲倦又会叫他的眼皮像铅似的沉重……
此刻的道里安并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即将遭遇什么,他在半睡半醒间朦胧地安慰自己:
一切都将会好起来,他很快就会回到家里,他的肺痛和腿疾会得到救治,希望马格门迪死在了研究所的那场海难里,这样他就可以和妈妈开启全新的生活,就算得不到继父的巨额财产也无所谓,道里安会努力工作赚钱,让妈妈继续过优渥的生活……
而西尔维,道里安不知道,在他病好后,也许会去那片海域转一转,也许不会,他永远无法忘记西尔维犯下的那些罪行,永远无法忘记那座囚禁了他20天的人鱼岛。
但是西尔维。
光是想到这个名字道里安的心脏就开始抽痛,他无法不承认,在岛上的那段时间,他体会到了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快乐。
在飞机轻微的摇晃中,道里安咀嚼着那个甜蜜又酸涩的名字,落入梦境的摇篮里,他再一次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人鱼,只是这一次,无垠的大海中,再没有西尔维出现了。
“嘿,醒醒,我们到了。”
道里安猛地睁开眼睛,在那一刻,他差点因为糟糕的身体状况再一次昏死过去。
他的皮肤在灼烧,大脑仿佛在炉子里蒸烤过,变得像面包似的膨胀充满气泡孔,嗓子也疼得厉害,更别提他仿佛正被刀片凌迟似的肺部和双腿……他的每一个身体器官都在痛苦地尖叫。
大概是因为不肯脱下潮湿的衣服,道里安开始发烧了,可他不想叫其他人看出来,因此他踉跄地跟着这只营救小队下了飞机,接着他被转移到了一辆密不透风的飞行器上,去了一间陌生的建筑里,好好地清洗了自己并换上干爽的衣服,接着再一次被转移。
道里安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他甚至无法分神留意一直像保镖一般跟在他身边的几位西装男士究竟是什么人,他只是茫然地听从着命令,登机,降落,登机,再降落。
在半路上,道里安试图向那些“保镖”求助。
“嘿,先生,我想我需要先去看医生,我病得有些厉害……”
没有人回应他。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如果不着急的话,能不能在路过药店的时候停十分钟,我去买些退烧药和止疼药……”
仍旧无人应答。
如果道里安没有因高烧而无法正常思考,他一定会注意到,此刻他正乘坐在一辆没有窗户的全封闭的飞行器上,而虚弱的道里安仿佛某位穷凶极恶的罪犯,被两名身材健壮的墨镜西装男夹在中间,所有人都闭口不言。
在经历了数次失败后,道里安不得不拿出马格门迪的名号,虽然他极其厌恶这么做,但人有时候就是不得不低头才能通过某扇门。
“你们应该知道马格门迪吧,他是我爸爸,不管你们要带我去哪儿,我要先见他!”
这方法果然奏效了,坐在副驾驶的墨镜西装男微微抬头从后视镜里扫了道里安一眼:“你会见到他的。”
道里安终于闭嘴了。
这句话透露出两个信息——
一,马格门迪的确还活着。
二,马格门迪与道里安此刻的行程有关。
以上无论哪一条都叫道里安的心情跌落谷底,他隐约察觉到了某种异样的前兆,但它们像细沙似的从道里安的指缝漏了出去,只给他留下茫然和针扎般的忐忑。
直到道里安发现自己被押送进了西部联盟军事审判所,坐进一间狭小的,昏暗的审讯室。
不要问道里安为什么会知道这是间审判室,当折磨人的强光,骤然响起的巨大音响,忽冷忽热的空调连翻运作时,就算是一只苍蝇都该知道此刻自己正在遭受拷问。
可道里安直到晕厥的前一秒都不知道自己的罪名,那群看不见面孔的大人物们在广播里一遍又一遍质问道里安:
“人鱼的阴谋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道里安喃喃说道,可没有人相信他。
而因为他的“不诚实”,道里安又遭受了一些苦头,这一次他被注射了一些药物。
“我再问一次,人鱼的阴谋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
“说谎!你同人鱼里应外合毁掉了费迪南海洋研究所,又同它们在小岛上生活了二十天,现在你告诉我们你什么都不知道?”
当那折磨神经的噪音再一次突然于头顶炸响时,道里安看见天花板在头顶旋转。
为什么?
道里安在绝望中自问。
为什么他又一次沦落到如此境地?
他只是想要安稳正常的生活,因此他选择离开了西尔维,回到自己的同类中去,可瞧瞧,他的同胞们又对他做了什么?
他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里亲手将自己送进地狱。
道里安确信自己一定是哪一步走错了,才频频陷入绝境。
可究竟是哪一步?
高烧夺走了道里安思考的能力,他的思维瘸了腿,用虚弱的肉体做拐杖,在意识的崎岖坑洼中摸索前行,最终掉进绝望的深渊之中。
让一切结束吧。
“抢救……”
“药物过量……”
“不明病毒感染……”
这是道里安失去意识前最后捕捉到的几个词汇。

第76章
最开始是一团白色光晕,接着它分裂出五种模糊的色块,上面是蓝色,底下是亮黄色,左边是绿色,右边是黑色,中间则是……
等等,它们又开始分裂了。
这一次是更细小的色斑,小到逐渐组合成一幅清晰的画面。
这里是幼儿园,圣路易珍珠海多元文化幼儿园——道里安记得这个名字,因为他曾在这里度过了三年的愉快时光。
它的天花板被漆成了天空般的湛蓝,地板是亮黄色的,透过左手边的窗户能瞧见外面繁盛的灌木丛和棕榈树,不远处就是海滩,右边的墙壁上镶嵌着一块巨大的显示屏,不过此刻是关闭状态。
而在画面正中间的则是道里安自己,一个趴在小桌子上认真绘画的五岁小男孩,他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因为他那两条可爱的小眉毛像两只毛毛虫似的紧紧挤在了一起。
道里安新奇地看着这一幕,一方面他的确忘记自己当时在为什么事情犯难;另一方面,虽然听起来很滑稽,但他此刻的确正以一只板凳腿儿的视角仰视着眼前的一切。
“嘿小甜心,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一个女人突然出现了,她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复制粘贴到了道里安的视野里,就站在小道里安的身边。
她是这里的幼师,道里安隐约记得她叫加西娅,有着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香水味。
“我前几天见到了一条鱼,很漂亮的鱼,加西娅小姐,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道里安把自己的画作展示给那位年轻的幼师。
因为角度问题,道里安看不清自己画了什么,不过通过加西娅为难的神色,道里安确信自己没有绘画天赋。
“呃……这是鳍吗?”她指着画纸上的一部分询问道里安。
“是的。”道里安用力点头,他那头蓬松微卷的金棕色头发随着他的动作跳跃了起来。
“那我猜它一定是一条鲸鱼了,它是白色的对吗?”
“不是‘它’,是‘他’。”道里安用稚嫩的嗓音严肃地纠正了老师这个称谓上的错误,接着赞同了她的后半句话,“没错,他是白色的,可能还有点黑。”
“好吧,‘他’。”加西娅笑着揉了揉道里安的发顶。
这个年纪的儿童总会在某些奇怪的地方异常执着,幼师通常不会强行纠正他们无关紧要的小错误,因为谁都无法保证你纠正的那个“小错误”不是某个孩子成功翅膀上的重要神经脉络——就像名人传记里宣扬的那样,比起板正规矩的“好孩子”,历史的创造者常常会优先从那些捣蛋鬼里诞生。
于是好脾气的加西娅小姐妥协了,她接着问道里安:“所以他是灰色的,浅灰色?”
道里安点头:“是的,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我猜他是一头白鲸。”加西娅不确定地说,“你在哪本书上看见他的?”
“不是从书上,我亲眼看见的,他的尾巴受伤了,有东西卡住了他的尾巴……”道里安说起那条鱼时眼睛亮得发光,因此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加西娅由惊讶过渡到愤怒的表情。
“道里安,不要告诉我你又一次偷跑去了海边!”加西娅冷着脸打断了道里安。
道里安顿时闭上了嘴,整个人都朝椅子上缩了缩:“我很抱歉。”
加西娅脱去了好脾气的绵阳外壳,露出了灰狼一般的凶狠内在,她教育道里安:“大海对于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太危险了,如果海里那些庞然大物爬了上来,如果你遇到了离岸流,如果你不小心从礁石上摔下来……”
道里安记得这个场景,因为他多次独自一人偷偷从幼儿园溜出去,跑到附近的海滩去捡贝壳——道里安也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这么做——而遭到了幼师的严厉警告。
这一次道里安是趁着幼儿园的户外活动溜走的。
那是一起偶然事件,他在海边某处礁石后发现了一条“鲸鱼”,它的尾巴被塑料绳什么的死死勒住了,它越是挣扎想要摆脱,塑料绳就愈发陷入它的皮肉里,令它发出阵阵哀鸣,道里安用锋利的碎贝壳片帮它割断了那条绳子,送它重新回到大海里。
这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是件顶值得骄傲的事,而更幸运的是,由于他离队的时间非常短暂,没有任何人发现他曾擅自前往海边。
道里安觉得自己是一个超级英雄,并打算像所有带着面具拯救地球的超能力者一般在“现实世界”里保守身份,直到他今天说漏了嘴。
这次之后幼儿园把这件事通知给了道里安的家长,虽然伊万诺娃并没有因此而教训他,但这件事多少令当时的道里安感到恐慌和羞愧。
道里安不想重新体验幼年的尴尬经历,可他现在只是一只板凳腿儿,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着加西娅发泄完怒火好快点放过自己。
显然年幼的道里安也是这么想的,为了避免给老师的怒火上添柴加油,他偷偷将自己的画作从桌面上扯了下来,盖在自己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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