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骨—— by一丛音
一丛音  发于:2023年0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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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长五指微微掐了个问魂诀。
崇珏怔然看着手中的那抹残魂,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将问魂诀轻轻落在掌心。
法阵倏地在手中一晃。
崇珏轻声道:“你是……何人?”
残魂凝成团子大小的青团,在崇珏掌心滚来滚去。
许是因为这魂魄太残破,它半晌没吭声。
崇珏又问了句:“你是谁?”
这次的问魂诀威力大了些,青团转了半圈,终于停下掌心,好像在歪着头看崇珏。
许久,青团中发出破碎而迷茫的声音。
“……夙。”
崇珏呼吸一顿。
青团断断续续说完未尽的话。
“夙……萧萧。”

随着夙寒声躯壳陨落,簇簇凤凰花枝顷刻长满遮天蔽日的大树。
凤凰骨化为浴火的凤凰,裹挟着夙寒声的魂魄迎着重霄龛庙直冲而上,打开无间狱界门。
界门破碎的刹那,凤凰骨金光大放,好似冲破时间壁垒,悄无声息落入宛如根须扎根的虚幻世界中。
夙寒声的魂魄遽尔清醒,缓缓化为半透明的虚幻人形,漂浮半空。
他怔然看着奇怪的虚空,脑海一片混沌,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所在何处。
直到那只浴火的凤凰展翅飞来,夙寒声才猛地惊醒。
他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吗,为何还活着。
此处又是何地,还是说人死后的所归之处便是这种古怪的世界?
凤凰围绕着他展翅而飞了几圈,突然飞到一条粗壮的根须之中,凤鸣尖啸后,火焰陡然升起。
夙寒声百无聊赖,既不躲也不惊慌,只是恹恹看着。
无论此处是哪里,让他尽快灰飞烟灭,尘归尘土归土不好吗?
凤凰骨火顷刻将那棵参天巨树烧得火光烈烈,夙寒声琥珀眼瞳倒映着灿烂火光,还未多想,他整个魂魄陡然被拽入火光中。
一阵令人作吐的天旋地转袭向脑海,若非没有躯壳,夙寒声早就哇哇大吐了。
剧烈的痛苦缓缓褪去后,夙寒声迷茫睁开眼,却已身处应煦宗。
——三十年前的应煦宗。
布置精致的幽静灵芥中,传来婴儿嚎啕大哭的声音。
有人匆匆从外而来,白衣翻飞扫过地面依然枯黄的幽兰,踉跄着冲入内室。
夙寒声的魂魄漂浮半空,可那人却好似并未瞧见,直接穿过他的躯壳走到摇篮边。
夙寒声迷迷糊糊飘过去,视线跟随着看了过去。
摇篮中,一个琥珀眼瞳的婴孩正在撕心裂肺哭着,眼泪布满泪痕,浑身上下宛如起了火焰,将诡异的眼睛烧得越来越红。
大概是太痛苦,婴孩哭得嗓子都哑了。
身穿白衣的男人站在摇篮边,垂眸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夙寒声被吵得耳朵疼,可一时半会又离不开此处,只能想着这人赶紧去把孩子哄好,省得哭声扰人。
男人缓缓朝着摇篮中伸出手。
可他却没有将孩子抱起来哄,而是手指稳如磐石地一点点扼住那幼童的脖颈。
夙寒声一愣。
孩子哭泣的声音戛然而止,哭得通红的脸缓缓泛上青紫。
夙寒声这才反应过来,这人竟是要掐死这个孩子。
他下意识想要去阻止,手却穿过男人的手臂,直接扑了个空。
因他踉跄着扑上去的动作,视线终于落在男人的正脸上。
那面容苍白又俊美,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是冰冷漠然,掐住孩子脖子的手极其稳,似乎早已做足了准备。
那张脸,和夙寒声有那么几分相像。
夙寒声呆呆看着,心中突然有个念头。
“这是我爹。”
这是……夙玄临。
夙玄临想让他死这件事,夙寒声隐约在尊长闲聊时偷听过,可那时他并未彻底相信。
直到这时,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夙玄临真的恨他。
恨他到想亲手扼死他。
夙寒声能活着长大,说明夙玄临当时并未成功。
夙寒声并未瞧见夙玄临为何松了手,一阵火光冲天后,周遭日月轮转。
夙寒声好像又重回年少时,魂魄漂浮在半空中,又一次经历了那被困在寒茫苑的前半生。
十七岁生辰前,少年夙寒声的生活皆是枯燥乏味的,成日只在寒茫苑那一隅中“囚”着,待得最多的地方便是寒潭边,以此来抑制凤凰骨发作时的灼烧痛苦。
夙寒声不懂,为何自己都已自戕到魂飞魄散了,偏偏还要再重温那悲惨的一生。
没有人能回答他。
他只能麻木地漂浮半空,看着那傻子一样的人被困在寒茫苑中一日又一日消耗那为数不多的生机。
虚幻的世界中没有岁月流逝可言,夙寒声凭着那孩童一点点长大,却是真真切切在这记忆的世界中又活了整整十七年。
直到十七岁生辰前几日。
夙寒声明明已经被磋磨得心如死灰,满脸麻木,可再一次看到活生生的徐南衔时,还是忍不住挣扎着扑上前去。
“师兄!师兄……”
魂魄再次扑了个空,根本无济于事。
夙寒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十七岁的自己再次重复着那些一字不差的恶言,将徐南衔气得丢下狠话,拂袖而去。
那是两人见的最后一次面。
年少时的夙萧萧心中憋闷极了,眼眶通红地坐在寒潭边抹眼泪。
可虚空中,夙寒声却撕心裂肺朝着怒气冲冲快步离开寒茫苑的徐南衔扑去,挣扎着想要用尽一切办法留住他。
却依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徐南衔离去。
一去不回。
再次回来时,只有一具无头的尸身。
相同的崩溃再一次袭来,没人能看到虚空中夙寒声的癫狂。
接着依然是相同的……
被戚简意打下无间狱,濒死之际遇到一身黑衣的崇珏。
在无间狱来回磋磨十年,最终自戕身陨。
夙寒声已然彻底木然,他呆呆地重回那满是根须的古怪空间中。
许久后,再次被一场凤凰火拖进去。
依然是熟悉的寒茫苑,熟悉的摇篮……
夙玄临匆匆而来,妄图将他扼死摇篮中;
日复一日的凤凰骨火折磨,年复一年的一隅“囚禁”;
戚简意,徐南衔。
夙寒声漂浮在半空,看着夙萧萧和徐南衔不欢而散,已不再像第一次那般歇斯底里。
他歪着头,冷淡地注视着徐南衔离开寒茫苑,又将视线看向坐在寒潭边的瘦弱身影。
十七岁的夙萧萧眼眶通红,坐在寒潭边咬着牙掉着泪。
眼泪啪嗒砸在手背上,将少年惊得差点蹦起来,他赶紧左右看了看,没瞧见长空和徐南衔,这才赶紧将眼泪擦掉,不肯让旁人瞧见。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少年赌气地小声嘀咕,“不管我就不管我,反正从小到大也没多少人真正管过我。”
父母陨落,应煦宗的长老费心维系偌大宗门已属不易,大师兄和徐南衔又不止为他一人活着,他们也有各自的人生终日忙忙碌碌。
没有人管他。
夙萧萧也不给旁人添麻烦,除了闲着无趣用伴生树来闯闯小祸之外,再出格的事半点没做过。
徐南衔却说他不乖。
夙萧萧想到这儿,眼泪又忍不住往下落。
他已经很乖了。
虚空中的夙寒声已经经历两遭,自然知晓少年在想什么,他漂浮过去,伸出半透明的手缓缓朝着少年的后背探去。
“无用的废物。”夙寒声淡淡地心想,“若是死在这儿就好了。”
或许他也曾无数次地设想过,如果自己死在十七岁生辰的前一夜,是不是这短暂一生就能保持着混沌愚昧,高高兴兴地结束,不留丝毫遗憾。
亦或是在最开始时,夙玄临就不必手下留情,直接将他扼死摇篮中,便不必他多费精神再在世间走一遭。
倏而,夙寒声身上腾地烧起璀璨的凤凰火,裹挟着他的魂魄,好戏短暂地凝成了实躯。
一声轻微的声响。
来来回回四十七年,从来只能扑个空的魂魄突然落到实处。
——夙寒声的手搭在了少年夙萧萧的肩上。
那一刹那,夙萧萧那具鲜活躯壳的心脏跳动声,似乎也随着那只手传遍了夙寒声的魂魄中。
夙萧萧正在擦眼泪,乍一感觉到有人搭在自己肩上,微微愣了下。
他还以为是徐南衔回来哄自己了,忙干咳一声,故作镇定地想要保持着高傲地转过身去。
可还未转过头来,身躯猝不及防往前一扑。
“噗通。”
夙寒声的手猛地一用力,将少年的夙萧萧推入了寒潭中。
寒潭浅得要命,估摸着站起来也只到胸口,寻常只需要坐在岸边便能短暂克制住凤凰骨发作时的灼热。
夙萧萧乍一落入寒潭中,赶紧扑腾着一只手攀住岸边想要上岸。
可下一瞬,一只滚热的手探入寒潭中,手指纤细却有力地按住他的头,巍然不动地往水中压。
咕嘟嘟……
寒潭不住冒出水泡。
夙萧萧挣扎痛苦的声音隐约从水中传来。
“不……”
“救、救命……”
“师……兄……不要。”
夙寒声单膝跪在岸边,手按着少年的头死死用力,看着海藻似的发在水中漂浮散开,感受着掌心下的挣扎越来越微弱,扑腾的力道越来越小。
夙寒声脸色没有半分变化,看着年少的自己在水中濒死挣扎,眼神却堪称温柔。
“就停在此处吧,莫要往前走了。”
再往前一步,便是永无法回头的地狱了。
我这是在帮你,也是在帮自己。
他宛如一个拯救自己的救世主,满脸悲悯地将夙萧萧稳稳溺在寒潭中,脸上皆是清醒的疯癫。
水中的人力道越来越小,夙寒声却看也没看,反而哼着一曲不成调的歌儿,好像在哄他入睡。
“月西斜,乌鹊归,归来巢中,归来。”
一曲终了。
挣扎彻底停止,那攀在岸边的手指已然被冻得僵直。
栽在寒茫苑中央的伴生树拼命挣扎着想要救主人,可另一种无形的力量却死死禁锢着它,让它不能动上任何一根树枝。
郁郁葱葱的伴生树浑身发抖,树叶簌簌而落。
亲手将自己溺死,夙寒声没有半分动容,木然地哼着曲调将那纤细的手指掰开,将躯壳轻缓地没入寒潭底。
少年眼眸茫然睁大,至死都未看清溺死自己的人到底是谁。
也许他还以为拍他肩膀的人是徐南衔。
夙寒声身上的火焰停息后,又再次化为什么都碰不到的魂魄。
但他并不觉得畏惧,反正此间的躯壳身死,那未来十三年便不必再经历一遭。
早些解脱也好。
夙寒声枯坐在寒潭边,和寒潭之下的尸身对视着。
他等啊等,等到夜半三更,自己的魂魄依然未散。
本来安安静静坐着的夙寒声突然再次崩溃了。
他的躯壳都已死去,寒潭将炼气期的魂魄冻得魂飞魄散,为什么还要强留他在此处?!
这该死的轮回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停止?
夙寒声一直觉得活着的那些年是最为痛苦的时光,可如今躯壳依然自戕,魂魄却要遭受这无休止的轮回,简直死不如生。
他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吗,为何天道要这般惩罚他?
夙寒声正痛苦着,隐约听到寒茫苑外传来徐南衔和长空的声音。
“四师叔,您终于来了!”
“我路过。怎么,你家少君终于想通,要同我道歉了?”
“呃,不是。”
夙寒声的呜咽声戛然而止,茫然看向门口。
这轮回并没有因为夙萧萧的肉身死亡而停止。
看着寒潭中的尸身,那一刹那夙寒声麻木的心中终于浮现一抹恐惧。
若是徐南衔看到夙萧萧已死……
夙寒声几乎是惊恐地扑到寒潭中,挣扎着想要将这具躯壳给拖上来,可他已重新回归魂魄的状态,根本无法触碰到任何东西。
徐南衔正在和长空骂骂咧咧,但始终没有离开,依他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定然没骂几句就会哼唧着来寒茫苑寻他。
夙寒声越来越急切。
可水中夙萧萧魂魄已散,就算将躯壳捞起也无济于事。
神使鬼差间,夙寒声心中陡然闪现一个念头。
既然这具躯壳已空,那他是不是可以……
随着这个念头浮现脑海中,一股好似来源于血脉的符纹电光石火间出现在识海中。
夙寒声来不及细想这东西是从何处而来,只隐约明白它的用途后,便瞬间掐诀将夺舍符纹打入那具冰冷的躯壳内。
“寒声?!”
徐南衔破开寒茫苑的门,急匆匆冲了进来。
伴生树整个树身都在因为不知名的恐惧而在剧烈发着抖。
徐南衔匆匆一扫,脸色难看至极。
夙寒声猛地破水而出,一只手死死攀在寒潭边缘的石头,艰难稳住几乎被冻僵硬的躯壳,缓缓往上爬。
徐南衔脸色一变,立刻冲上前,一把将人从寒潭中给拖了上来。
“夙寒声!”
“蠢货,这么浅的潭也能落水?!”
夙寒声浑浑噩噩,满脸未散的死气,茫然看着面前的徐南衔嘴唇张张合合,不知在说什么。
温热的手扶住夙寒声差点被冻成冰的躯壳,缓缓传来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暖意。
……象征着活人的温度。
夙寒声看着徐南衔,没忍住笑了出来。
可笑容还未扬起,便又化为泪水簌簌往下落。
寒潭震起一圈圈的涟漪,只有一抹破碎的魂灵安安静静躺在寒潭深处。
诸道无常,法相虚妄。
不过是只夺舍鬼。

无间狱中,崇珏曾猎杀诸怀恶兽为夙寒声做了一副白棋。
可他并不知道的是,夙寒声从始至终都不懂棋艺。
没人教过他,他只能自己对照着棋谱一个人摸索。
但少年耐心又不足,没精力认真去学,只能自己瞎下着玩——旁人瞧着挺像那么一回事,但实际上只要略懂棋艺的瞧一眼就知道那下得根本狗屁不通。
夙寒声不懂如何下棋,在同戚简意对弈中被逼到绝路,索性直接不玩了。
下不过就掀棋盘,他向来如此。
夙寒声已在应煦宗后山盘桓半晌,夜幕降临鸟雀鸣叫,他拎着灯在台阶间来来回回地走着,烛火将青年昳丽侧面照得宛如暖玉。
常年和他形影不离的伴生树罕见得不在身侧。
夙寒声仰头看着头顶的圆月,微微歪了歪脑袋。
前世也是及冠日那晚,戚简意将他算计得堕落无间狱。
今世许是也逃脱不了宿命。
夙寒声估摸好了时辰,拎着灯缓缓拾阶而上。
寒茫苑坐落后山,因那处寒潭,夜晚隐约有寒意顺着石阶缓缓倾洒而下,宛如烟雾缭绕的仙境。
没什么好怕的。
夙寒声心想:“那是我自己的躯壳,重新回魂的事儿能叫夺舍吗?”
这几年来他用这套诡辩的“道理”不断劝说自己,妄图得到良心的片刻安宁。
临到真相大白,夙寒声口中依然拿那套歪理邪说说服自己,可拎着灯的手却是死死用力,骨节隐约发白。
他还是怕。
夙寒声踩着八十道山阶一步步走向前方,寒茫苑的寒意越来越浓,树荫从中隐约可见院落中的灯火通明。
崇珏依然在院中,等候多时。
夙寒声走到寒茫苑结着寒冰的门扉处,抬手想要推开门,可在指腹触碰到寒冰的刹那,竟然下意识往后缩了下。
青年颀长身影站在门扉许久,手终于微微用力,往前一推。
——就像三年前将年少的自己推下水时那样。
“吱呀。”
寒茫苑门扉缓缓打开。
伴生树并不在院中,少了遮天蔽日的树荫,寒茫苑显得越发空旷清冷。
夙寒声缓步踏入,微微抬眸看去。
院中点燃着烛火,一览无遗的寒潭边有一株粗壮的梅树,常年花簇绽放。
崇珏正坐在寒梅树下,素白袈裟的裾摆和肩膀上已落了破碎的寒梅花簇。
寒霜萦绕周遭。
夙寒声自从推开寒茫苑的门后,便知晓已没了退路——和当年亲手溺死年少时的自己一般无二,就算再悔恨痛苦也无济于事。
他只能一步步往前走。
走到死。
夙寒声没有半分犹豫地缓步走上前。
崇珏背对着他似乎在注视着寒潭中,听到脚步声也并未回头。
短短几步路,夙寒声很快就走到寒潭,一撩衣摆屈膝跪坐在崇珏身侧,若无其事地将腰间褡裢解下。
“让叔父久等了。”
崇珏终于偏头看向他,修长的十指微微拢着,似乎在捧着什么东西。
夙寒声瞥了一眼,似乎意识到什么,没事人一样弯了弯眼睛。
“叔父发现它了?”
崇珏面上瞧不出是什么神情,将一只手移开,露出里面那最后一抹破碎的残魂。
——夙萧萧的残魂。
夙寒声扫了一下就百无聊赖地将视线收回,好像崇珏掌心不是自己的残魂,随意地将褡裢中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拿。
三串精致的佛珠串、夙玄临的须弥芥……
以及崇珏醉酒时塞给夙寒声的那堆素白衣袍。
夙寒声已将华美的及冠衣袍脱下,换了身全白素袍,腰封系得紧,将身形衬得越发清瘦。
他一边拿一边淡淡道:“这是叔父送给我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还有这枚须弥芥——我已止步金丹期,无法彻底操控法器骨链,叔父看看有没有法子将禁制抹去,自己解了骨链。”
崇珏注视他许久,突然道:“……是你做的吗?”
他指得是手中那抹残魂。
夙寒声身上已凝了一层白霜,开口说话时也吐出雪白的雾气,他弯眸一笑,没有丝毫隐瞒。
“是啊,整个三界有奇才异能之人数不胜数,奇珍志异也是林林总总,可如我这般亲手将自己杀死的,八成是头一个吧。”
崇珏拢着残魂的手微微一动。
夙寒声说得漫不经心,亲手溺死自己这种惊世骇俗之事对他而言,好像只是一件并不值得上心的小事。
他这些年除了控制不住神智发疯之外,从来都是乖顺听话。
就算只是闯些小祸事,被尊长说几句立刻就能指天立誓地发誓绝不再犯。
乖极了。
崇珏已坐在寒潭边足足一个时辰,掐了无数的问魂诀,得到的答案从来都是同一个。
——夙萧萧。
闭关三年,已融合许多的恶念第一次不顾压制地挣扎着想要抢夺这具躯壳,似乎在畏惧他会伤害夙寒声。
崇珏捧着那残魂许久,心如乱麻。
他想要质问夙寒声来龙去脉,可聪明如他,早已从戚简意和夙寒声短短几句话中得到了那个再不愿相信也只能承认的答案。
崇珏偏头无情无感地看着还在嬉皮笑脸的夙寒声,根本不知要从何处开始问。
是问和戚简意的重生之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是问这抹残魂为何会在寒潭底,自称夙萧萧。
亦或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前世。
夙寒声跪坐在那,微仰着头看着崇珏,等待着他的质问。
终于,崇珏启唇,低声道:“……前世,我在何处?”
夙寒声面上强装着镇定,藏在袖中的手却几乎将掌心握出血痕,他早已设想过无数种崇珏可能会问出的问题,并准备了一堆答案。
他可以嬉皮笑脸地向崇珏描述自己将自己溺死在着寒潭中的所有细节;也可以若无其事地说出自己前世和恶念崇珏厮混整十年,更能把自戕后陷入轮回之事说得绘声绘色。
只要崇珏问出来,他总有答案让世尊满意。
但,夙寒声独独没想过崇珏第一个问题竟是这个。
夙寒声脸上笑意消散,茫然看着他。
“什、什么?”
“不是恶念。”崇珏注视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一遍,“我在何处?”
短短八个字,夙寒声能听到,可却懵然得无法理解意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先问这个?”
崇珏道:“我最想知道这个。”
那一瞬间,夙寒声几乎是手足无措的,纷乱脑海中根本没有设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艰难运转了一下,奋力想了半天才回答。
“你……前世我十七岁生辰礼时,你并未来应煦宗。”
前世的夙寒声甚至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个世尊叔父。
今世也是夙寒声夺舍了夙萧萧的躯壳,拂戾族的夺舍符纹所散发出去的气息引来崇珏,特意来查探是否真有邪魔外道闯入应煦宗。
……这才和重生后的夙寒声碰了面。
崇珏微微垂眼。
夙寒声根本受不了崇珏这般淡然的态度,就像是钝刀子杀人般,每一次呼吸都让他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他已摈弃让崇珏主动问他的打算,双膝跪着一把拽住崇珏的袖子,催促道。
“你问我,你问我为什么杀自己,你快问我。”
崇珏一顿,见夙寒声脸色苍白身躯摇摇欲坠,本能想要抬手扶住他。
夙寒声却用力握住崇珏捧着那抹残魂的手腕,魔怔似的喃喃道:“他、他是乖的,他是最乖顺的,就像是你最期盼的那样……”
崇珏眉头轻蹙:“萧萧……”
“住口!我不是萧萧!”夙寒声突然没来由地发了怒,眼眶通红道,“不要再叫我这个名字!我不是他!”
崇珏满心善念,从始至终所想要的乖乖巧巧的“萧萧”早已经被夙寒声亲手溺死。
就算他装得再乖,也不会是只活十七岁、未经历过任何悲惨痛苦的夙萧萧。
崇珏想要的,不会是他这个疯子。
夙寒声并未落泪,情绪却极其不稳定。
他只是面上瞧着光鲜亮丽,是个人都能看出他内里已被蛀空,脆弱得不堪一击,一阵微风便能将这棵参天大树拦腰吹断。
“你看看他啊。”
夙寒声吼出那句后又后悔了,拽着崇珏的手腕,讷讷地说:“他不是小疯子、也不会闯下大祸,他乖得很,是叔父最想要的。”
崇珏看着疯疯癫癫的夙寒声,五脏六腑微微发疼,心脏也在一点点收缩着,又酸又疼。
他屏住呼吸,尝试着伸手想要去触碰夙寒声抓着自己的手。
可才一动,夙寒声却像是畏惧似的,整个人往后一跌,跌跌撞撞跪坐回原地。
不知为何,他突然闷闷笑了出来。
他已认罪,崇珏是不是要出手将他这个狂悖之人打下无间狱了?
他要……
夙寒声脑海已被那些承受不住的痛苦崩溃搅成了浑水,浑浑噩噩间却还惦记着最后一件正事。
就算堕落无间狱,他也要戚简意随他一起死。
耳畔隐约传来崇珏的声音,夙寒声努力想去听,却眼眶涣散,迷怔着只能瞧见面前的人似乎正在启唇说什么。
那些话他根本听不懂,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害死了崇珏最喜欢的乖巧萧萧。
崇珏要像当年对待宫家旁□□样,利用天道招出法阵,把他拖入无间狱了。
崇珏还在说什么,声音竟然罕见地有点急切。
夙寒声迷迷瞪瞪看着他,脑中不知是因那股要被崇珏杀死的兴奋而缺了氧,更因为马上要解脱而感到快乐,竟然拍着掌大笑出声。
手中九道符纹倏地闪现一道猩红的光芒,随时蓄势待发。
视线朦胧中,崇珏真的如同夙寒声心中设想那般,垂着眸手指扣了个法诀,微微垂眸用灵力在原地划出一道符纹。
夙寒声眼瞳一缩,内心却并非恐惧,而是说不出的欢喜。
他因早就料到崇珏会引法阵将他打下无间狱的行为而洋洋得意,脑海中浮现起不合时宜的愉悦。
就好像赌场中那些赌鬼输尽家底,终于拿最后的钱财下了最后一注,当场逆风翻盘一般,那种愉悦的感觉直冲脑髓,化为蚀骨的快感遍布全身。
夙寒声将猜到崇珏行为的“看透”当成了一种掌控,那股感觉令他亢奋得面颊发红,张开唇缝微微喘息着,涣散失神的眸瞳盯着崇珏。
须弥山世尊,是悲天悯人心怀苍生,连以身殉道都不会有丝毫怨言。
这种圣人,哪里会有真正的私心?
三年前那些特殊待遇,只是对乖巧的夙萧萧的。
并不是他这个已历经了三世八十年的疯子。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扣住夙寒声冰凉的手腕,将他微微往前一带,那股暖意将几乎呼吸不上来的夙寒声吓住了,狠狠打了个哆嗦。
夙寒声仰头看他,眼瞳涣散,久久无法聚焦。
崇珏所画下的法阵已经悄无声息落在两人面前的空地上,他握着夙寒声的手,将一团好似云雾般的东西塞到他掌心。
夙寒声脑海空白混沌,歪着头去看。
掌心窝着一团青色雾气。
那是夙萧萧的最后一缕残魂。
夙寒声半晌才认出来那东西是什么,涣散的瞳仁艰难收缩一瞬,立刻想要抽回手。
崇珏却强行捏着他的手腕,轻声道:“别逃。”
夙寒声这次听清了崇珏的话,浑身僵硬着,却听话地不逃了。
他还没下无间狱呢,无论逃去哪里也会被手眼通天的世尊逮回来。
何必徒增麻烦。
夙寒声耐心等着下无间狱,却感觉崇珏带着他的手,缓缓落在地面上的法阵上。
青色残魂太过轻柔,夙寒声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握了一捧雪,在手落到堕落无间狱的阵法上时,掌心的“雪”竟然感觉在一寸寸融化。
那种感觉太过奇妙,夙寒声疑惑去看。
青色魂灵在他掌心越变越小,像是雪落入清水中般。
夙寒声一愣。
崇珏单手立掌,轻轻启唇念了几句什么。
夙寒声迷茫许久,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崇珏是在念往生经。
两人中间的也并非将人强行拖入无间狱的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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