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个小小的往生符阵。
夙寒声彻底呆住了。
崇珏浑身清冷如雪,握着他手腕的动作却轻柔至极,念完往生经后,冰冷的神佛微微睁眼抬眸,墨青眼瞳被周遭烛火映得璀璨生辉。
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佛像,终于有了魂魄。
夙寒声茫然看他许久,嘴唇发抖地轻碰。
“你……你在做什么?”
崇珏在烛火中安静看他。
那一刹那,夙寒声几乎以为他是无间狱的恶念。
可崇珏依然是那副禅寂模样,伸手轻轻抹去夙寒声不自觉落下的泪,没来由地说了句。
“……我并非因三界有变故而出关。”
夙寒声迷茫,半晌才后知后觉。
这句话是在回答昨晚他问的那句:“那你为何要提前出关?”
崇珏没头没尾的一句,不光是在回答昨日的问题,也是在解释今日的举止。
夙寒声听不懂其中更深层的意思,情绪无法调动,只疑惑为何崇珏要所答非所问。
崇珏说完那句话,似乎已花去世尊所有情绪的外敛份额,他移开视线,垂着眼看着地面的往生符阵。
“……两个魂魄共处此间,十有八九是凤凰骨的能力。”崇珏轻声道,“你可借身还魂,许是圣物早已注定的命数,他……也是你自己。”
夙寒声脑海纷乱不堪,根本理不清崇珏在说什么。
太奇怪了。
崇珏也看出此时的夙寒声神识混乱,根本听不懂自己话中意思,温声道:“会念往生经吗?”
夙寒声脑子已不会思考了,呆呆摇头:“不会。”
“嗯。”崇珏点头,“那我说一句,你跟着念一句。”
“哦。”
夙寒声无法理解这是在做什么,但对崇珏的信赖让他脑子也不过地就点头,让干什么干什么。
崇珏耐心地带着夙寒声念了往生经。
伴随着地面的符阵旋转,掌心那好像一捧雪的青团魂灵终于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化为斑斑点点的细碎萤光消失在原地。
符阵消失,崇珏将手收回,抬眸一看。
夙寒声跪坐在原地,不知何时回的魂,他失魂落魄看着青色魂灵消散的地方,惨白如纸的脸上已布满泪痕,无声地哭着。
崇珏为他轻轻擦去眼泪。
夙寒声感受着那温热的手指蹭在冰凉的脸颊,浑身都在细细密密发着抖,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砸。
无数情绪堆在心中,根本不知要如何发泄,搅和得夙寒声痛苦又难过。
他不知要说什么,嘴唇张张合合,却只呜咽着说出两个字。
“崇珏……”
再次对尊长直呼其名,可夙寒声此次得到的并不是那句熟悉的……“放肆”。
崇珏温声应他。
“嗯,我在。”
夙寒声浑身一颤,再也控制不住将额头抵在崇珏掌心,呜咽着哭出了声。
萤火漫天。
那缕残留世间的残魂悄无声息地被往生符阵送去它该去之处,可才刚离开寒茫苑,那团萤火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调转了个方向,逆着风随风而动。
满山寂静,山阶下隐约传来脚步声。
徐南衔匆匆而来,连灯都没拎,只用灵力凝了一团光芒在前方开路,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山下而来,直冲寒茫苑。
盛夏山间鸟虫甚多。
徐南衔快步而走,突然感觉耳畔传来一阵古怪的风声,好像有东西擦着耳朵飘了过去。
一个微弱又稚嫩的声音响起。
“……师兄。”
那声音太过微弱,不仔细听还以为只是虫鸣,但神使鬼差的,徐南衔停下焦急的步伐,站在漆黑的山阶上微微侧身看去。
周遭一阵漆黑,只有几只流萤翩然而飞。
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许是听错了。
徐南衔并未多想,快步地继续往前走。
萤火幽幽而动,下意识想要跟随着那抹身影。
下一瞬,青色光芒像是燃尽的星火。
……终于一寸寸地熄灭。
“萧萧,师兄来晚了,你……”
每个人仅有一回的及冠礼极其重要,徐南衔估摸着自己失约夙寒声八成得生一阵子气,熟练地想要哄人。
但一抬头,就见院落寒潭一角似乎遇了春风寒霜尽化,常年冰冷的寒茫苑竟然罕见感知到一丝温度。
冒着雾气的寒潭边,一身素白袈裟的须弥山世尊正微微垂着眸,将一人半揽在怀中,似乎想将人送回屋里。
夙寒声身着白衣,小身板虽高却也瘦弱,被身形高大的崇珏揽着,雪衣交缠下,差点没瞧出来怀中还有一人。
徐南衔定睛看去,这才认出是夙寒声。
他立刻快步上前,强装镇定拱手行了个弟子礼:“见过世尊。”
崇珏淡淡“嗯”了声。
夙寒声几乎半个身子都挨在崇珏怀中,脸色苍白如纸,双腿站都站不稳,只能紧紧勾着崇珏的衣裳,把世尊的雪白袈裟抓得一片皱巴巴。
徐南衔见状悄无声息吸了口凉气,赶紧上前将夙寒声接了过来,恭敬道:“……就不劳烦世尊了,我来送萧萧回去就好。”
哪怕听说世尊极其宠爱夙寒声,徐南衔也并没将他当成真正的尊长。
圣人说好听点是悲天悯人,说难听点便是披着温柔皮囊的无情人。
还是恭恭敬敬,不要越界为好。
徐南衔把夙寒声接过去的动作太过熟练,还在浑浑噩噩中的夙寒声根本没有丝毫反抗,踉跄两步,极其乖顺地靠在师兄身上,恹恹阖着眼。
崇珏手微微一顿。
徐南衔从小将夙寒声抱大,加上性子又大大咧咧,根本没什么其他意识,见夙寒声浑身发软连路都走不得,索性将人打横抱起。
崇珏神色冷然注视着,手指轻轻收回,摩挲着腕上的佛珠。
“嗯。”
徐南衔本想先将夙寒声送回去,但见常年喜怒不形于色的世尊竟然罕见微沉了脸,一时有些犹豫。
谁招惹世尊了?
不对,世尊身份尊贵,稳重冷然,寻常人哪里有狗胆惹他动怒?
必定是夙寒声这个胆大包天的。
夙寒声正蔫着,徐南衔也不好数落,只好先替小师弟向世尊告罪。
“萧萧年纪还小,若是方才惹了世尊不快,还望您不要同小孩子一般见识。”
崇珏瞥他一眼。
不知是不是徐南衔的错觉,他总觉得世尊那清幽幽的墨青眼瞳中并非是不可亵渎的禅寂佛意,反而写满一句“我是在和你见识”的漠然。
徐南衔眨了下眼再次看去。
……世尊依然清冷如寒霜,又淡声“嗯”了声,没有半句废话微微转身,身形如雾消散原地。
刚才那抹冷意,只是个错觉。
徐南衔这才松了口气,大步抱着夙寒声回了屋。
夙寒声好像半身生机都没了,浑身病怏怏地像是没了骨头,软趴趴地被放在榻上,眼睛半晌才轻轻眨一下。
徐南衔将他眼尾的泪水擦掉:“萧萧?萧萧……”
夙寒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颓萎木然地看着徐南衔,轻轻启唇唤了句。
“师兄。”
“这是怎么了?”徐南衔随意拍了拍夙寒声的脸,蹙眉道,“我来时瞧见下山喝酒的元潜他们,本以为你及冠了会随他们一起吃喝玩乐一整夜呢,怎么这么一副模样?”
夙寒声脸上泪痕未干,浑身精疲力尽,根本不想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徐南衔看得心疼,从袖中拿出个储物戒来,哄他道:“今日来迟是师兄不对,瞧,这是我们元宵的及冠礼物——我去年特意寻来的芥灵石,在墨胎斋加急做的储物戒,用得都是最好的材料,能装不少东西,你这褡裢都用多久了,早该换掉。”
短短半个时辰,夙元宵大喜又大悲,整个人好像都被那极端的情绪给消耗干涸了,就算徐南衔卖力哄他也没什么效果。
徐南衔还是头回见夙寒声这样,皱着眉探了探脉。
并无异样啊。
徐南衔靠得近了,后知后觉嗅到一股微弱到几乎嗅不到的酒气:“你……喝酒了?”
夙寒声:“嗯。”
回寒茫苑时,就喝了一口壮壮胆。
他并没有醉,但正好拿来消除徐南衔的忧心。
徐南衔抬手拍了下他的脑门:“酒量不好就少碰那东西。”
见夙寒声因那口酒难受得不想说话,徐南衔并未多留,将储物戒放在床头小案边,扶着他躺在枕上好好休息。
“你先睡一觉吧,我最近几日都会在应煦宗待着,等过几日你开学了我正好能顺道送你去学斋。”
夙寒声点了下头,恹恹阖上眼睛。
徐南衔熟练地为他盖上锦被,耐心等了一会,正要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本来已经要入睡的夙寒声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徐南衔的手腕。
“师兄……”
徐南衔回头:“嗯?”
夙寒声睁开黯然的琥珀眼瞳歪着头看着徐南衔半晌,轻轻道:“……活着,好吗?”
他在问徐南衔,也是想给自己寻一个答案。
徐南衔愣了下。
在他印象中,夙寒声仍然只是个迈着小短腿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小孩子,一揍就哭、一哄就笑,带着一眼就望透的天真纯澈。
直到这时,徐南衔猛地意识到:夙寒声已经及冠,若非是应煦宗少宗主,也该和寻常学子那样,从学宫出师后便能自立门户。
他已长大成人,不再是随便糊弄两句就可以的孩子。
徐南衔一时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他单膝点在踏床上,抚着夙寒声汗湿的额头,看着那双琥珀眼瞳,道。
“自然是好的。”
活着,便象征着希望。
一粒种子,在风吹雨打中破土生芽,生意盎然。
枯木却只会腐朽于烂泥。
夙寒声听着这简短的没有半分废话的答案,愣怔良久,突然笑了一下。
他乖顺地在徐南衔掌心蹭了蹭,没来由地说了句。
“那就好。”
徐南衔本以为萧萧长大了要同自己谈心,正在耐心等着,就见夙寒声闭上眼,没一会就发出均匀的呼吸。
睡熟了。
徐南衔愣怔过后,无奈叹了口气,将遮光的床幔一一拉上,轻轻离开寒茫苑。
在师兄离开后不到片刻,床幔缝隙间突然伸出一只手,拢着厚厚的布往左右撩开。
夙寒声已彻底调息好,虽然满脸病色嘴唇惨白,却已不再像方才那样路都走不了。
戚简意和他约的时间是今晚,他还未去给这人答案。
既然崇珏不会将他打下无间狱,那戚简意留着更没什么必要。
早些杀了也好。
夙寒声草草披上宽松的衣裳,披散着直接垂到地面的发也不束,面无表情握着不知是谁送的一把削铁如泥的灵剑,快步走出内室。
月色下,青年一身冷冽杀意,凌乱裾摆随着行走间上下翻飞。
突然,夙寒声脚步一停。
寒茫苑中常年亮着人鱼烛灯,将长廊一隅照出一圈光亮。
长廊边的小木台边,崇珏坐在烛火摇曳下,微微侧头看来。
——不知在此处坐了多久。
夙寒声愣怔看着他,好半天才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崇珏朝他一招手,温声道:“怎么,睡不着吗?”
夙寒声下意识将剑藏到褡裢中,又不能直说他要去杀戚简意,只好点头,听话地走到崇珏面前,敛袍坐下。
“嗯。”
崇珏见他情绪好像彻底稳定下来,慢声细语地问道:“那……你想和我说说前世之事吗?”
夙寒声身体猛地一僵,茫然看他。
崇珏说得并非“能不能”,而是“你想不想”。
意思差不多,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夙寒声垂着眸,双手搅在一起:“你想知道什么?”
“你若想那便说。”崇珏道,“不想,那便不必勉强自己。”
终归他已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大部分真相,夙寒声不说也无碍。
夙寒声抿着唇,根本不知从何处说起,只好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闷闷道:“……你没有看到过恶念的记忆吗?”
崇珏耐心地道:“前世记忆,许是已被他封存,我需要彻底融合才可知晓。”
夙寒声隐约记起来戚简意给他看的那个琉璃摆件。
前世恶念和戚简意因他而一起重生回无间狱,戚简意浑浑噩噩没有躯壳可以依附,恶念却并非是寻常人类。
黑衣崇珏是恶念堕落无间狱后,聚集拂戾族所有的五毒恶念凝聚而成的躯壳,根本不需要任何依附。
将今世的恶念吞噬掉,便可彻底融合。
两团恶念都不是善茬,夙寒声甚至都没看清到底是谁吞噬掉了谁。
“我前世……”夙寒声斟酌许久,终于轻轻开口,“也是及冠日当晚,被戚简意诬陷屠诛同宗,把我废了内府,打下无间狱。”
崇珏捏着佛珠的手一紧。
虽然早已确定这个事实,可亲耳听到夙寒声说出,崇珏还是控制不住地心中生起一道夹杂着心疼的戾气。
无间狱是何种地方,连五毒俱全百无禁忌的恶念堕落那处都得掉上几层皮,更何况是被废了修为的夙寒声。
戚简意做出这等事,竟然还有脸来应煦宗拿庚帖求合籍?!
崇珏死死捏着佛珠,指节隐约发着白。
好半天,他才忍下心中那股窜上来的戾气,无声吸了口气,眸瞳中全是掩饰不住的心疼。
“然后呢?”
夙寒声省略了下无间狱时吃的一堆苦头,乖乖地道。
“无间狱的拂戾族大多都没有神智,还残留意识的大多是化神境,我被抓住……好像要将我开膛破肚——我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隐约猜到,他们是想挖我的凤凰骨打开无间狱界门,重回人间。”
后来,黑衣崇珏出手救下他,把那些人全都一一诛杀。
夙寒声如今都还记得,当时身着黑衣的男人满身是血,面上覆着遮住半张脸黑绸正在不住往下滴着血。
他从尸山血海中慢悠悠地溜达过去,走至被绑在柱子上的夙寒声面前,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夙寒声那时已奄奄一息,只瞥了一眼便彻底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已身处禁殿。
听到夙寒声被恶念救下,屏住呼吸许久的崇珏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还好,下了无间狱的夙寒声很快就遇到恶念。
整个三界有琥珀眼瞳的人少之又少,加上夙寒声长得极其像夙玄临的那张脸,恶念就算再疯定然也能一眼认出夙寒声,应该不会让他再继续吃苦受难。
一想起恶念给他看的那些短暂记忆,崇珏又揉了揉眉心:“那前世你和恶念……是何时合籍的?”
恶念百无禁忌,八成不会像善念这般拖拖拉拉。
挚友之子,辈分、年纪、修为对五毒俱全的人而言,根本不值得一提,只要他想,便会想方设法地得到。
崇珏估摸着,相处时间一久,恶念从护着挚友之子的“好尊长”,到心生爱意,八成只用一两年,坦白示爱紧跟其后。
三年合籍,已是最快。
崇珏正想着,就听夙寒声茫然道:“什么呀?”
崇珏一怔:“你们……没合籍?”
“没有。”夙寒声随意地道,“他将我捡回禁殿,没多久就说我好看,可以帮我驱散凤凰骨火。我觉得他人很好,就点头答应,他就拉着我上床了。”
崇珏:“………………”
“我就要说,姘头姘头姘头——!”
没有合籍、相识不久只因凤凰骨火和好看的皮囊,就能将辈分、性别、伦理皆抛诸脑后,毫无顾忌地双修。
……甚至不能算双修,只是单纯的肉体关系。
之前夙寒声嚷嚷着“崇珏是我姘头”,崇珏那时还当孩子被教坏,学到个新词儿就乱用。
可如今思来想去,竟然觉得这个词是最准确的。
夙寒声并不觉得这样哪里不对,疑惑看着整个人好似石化住的男人。
“崇珏?”
崇珏将佛珠整个握在掌中,五指用力将玉制成的珠子攥得咯吱作响,堪堪保持住最后一丝理智记得这是夙寒声送的,才没有直接捏成齑粉。
他揉了揉发疼的眉心,半晌才道:“嗯……之后呢。”
既然都已上、上……
世尊这等清冷禅寂之人,那两个字都说不出口!
既然都已双修,恶念应当会悉心爱护夙寒声,以他的秉性和手段,八成会在无间狱混得如鱼得水,不会让夙寒声跟着他吃苦。
夙寒声之所以会陨落再重生,许是和戚简意脱不了干系。
这般想着,崇珏又一次松了口气。
接着就听到夙寒声依然用那种讲故事的漫不经意的语调,开口道。
“……之后他嫌弃我总是想跑,威胁着要我把我的腿打断,还找了锁链锁住我的脚踝,把我困在榻上不让下床。”
崇珏:“…………”
崇珏脸都白了。
他虽然知晓恶念百无禁忌,但这也太……
见夙寒声一副习以为常、并不清楚自己遭受的对待何等过分,崇珏头更为发疼,心口甚至隐隐冒出一股比方才戾气更重的冷意。
夙寒声见崇珏神色好像越来越不好,一时摸不准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便言简意赅将之后的事三言两语说完。
青年哪怕已长高不少,但身形太过纤瘦,拢着膝盖坐在身形高大的崇珏面前,好似还是没长大的少年。
恶念、戚简意、奇怪的虚幻时空……
崇珏听得心几乎要麻木了,一时半会竟然不知是该动怒还是心疼,两种情绪交织在心中,着实让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更色的世尊体会了一把何为五味杂陈。
夙寒声说完溺死自己之事后就见到崇珏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还以为他反悔了,抱着膝怯怯看他一眼。
崇珏一僵,艰难将情绪飞快收拾好一条清晰的条理来,尽量稳住情绪,温声道:“……别怕,你什么都没做错。”
错得是将他推入深渊的戚简意。
火上浇油的是恶念把他更甚地拖入淤泥中一起沉沦腐朽的疯癫。
夙寒声从始至终都没什么选择权,一直都是在被各种人各种事推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甚至在那虚幻的时空中也是如此,他看似是自己选择了溺死“夙萧萧”,实则命数根本没真正给过他选择的权利。
若他没有“夺舍”,那便会一直都在那诡异的时空中重复地陷入轮回,永世无法超生。
看似是夙寒声选择了溺死自己取而代之,但仔细想就能毛骨悚然地发现,处于那个虚幻世界的夙寒声除了“夺舍”,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崇珏修佛千年,从来都觉得已没有什么能牵动他的一丝心绪,万物不过和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无二。
生死有命,苦难也是命数。
可此时他那被深埋寒山之巅的心绪几乎被夙寒声一根手指牵着漫山遍野地跑,轻飘飘一句话都能让他心口阵阵发疼,无药可解。
崇珏看着夙寒声的侧脸,低声道:“你那时害怕吗?”
夙寒声摇头:“不害怕。”
他虽然不知道崇珏问的是哪时,但无论是自戕而亡、亦或是在虚幻时空内溺死自己,他当时的心境始终是愉悦的。
为即将到来的解脱而感到兴奋和开心。
崇珏心中那股心烦虑乱更加浓烈,细想之下,便会发现那道情绪并非只针对恶念。
还有他自己。
回想起三年前和夙寒声的重逢,他不由分说笃定刚刚回魂的夙寒声是夺舍鬼,还漠然地将人魂魄都给打了出来。
崇珏不敢去想当时的夙寒声心中到底是何感想。
之后的相处也是。
夙寒声前世被无间狱的恶念带坏,可重生后在他看来是相同的人,崇珏却以和恶念全然不同的方法和理念妄图强行掰回夙寒声。
怪不得夙寒声有时疯疯癫癫的,换个人都会疯。
崇珏心间发酸,试探着想要伸手将面前这个遭受太多苦难的人拥在怀中,可手一探出却直接僵在原地。
就算再不愿承认,须弥山世尊心中也如拨云见雾般,清清楚楚地知晓,他此番想要给出的拥抱,并非是尊长对晚辈的。
而是对心动之人的怜惜和愧疚。
这是截然不同的心思。
夙寒声迷茫看着崇珏微微抬起的手:“怎么?”
崇珏收回手,轻声道:“日后也不用再害怕,我会在你身边。”
轻飘飘一句话,夙寒声却愣在原地,歪着头注视崇珏许久,似乎在判断他话的分量。
好一会,他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好。”
青年脸上还带着病色,但轻轻笑起来却比寒梅绽放还要昳丽艶美。
崇珏愣了下神,突然毫无征兆地抬手,一把将夙寒声单薄的身躯拥入怀中。
夙寒声一顿,总觉得这个拥抱和之前的都不相同。
他也没多想,只以为崇珏听他说了这么多悲惨事,是在心生疼惜。
夙寒声并非是个会拿苦难来博取同情的性子,若非戚简意拿这事儿威胁他,或许到死他都不会让崇珏知晓一星半点。
真相大白后,崇珏对他没有丝毫芥蒂,已是大幸。
夙寒声不太适应崇珏因心疼他而主动的亲昵,只想赶紧将此时翻篇,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道:“那你之后还要去闭关吗?”
崇珏抬手抚摸着夙寒声的后脑勺,嗅着他身上清新的草木气息,下意识屏住呼吸,声音越发温和:“不必了,过几日我同你一起回闻道学宫。”
夙寒声今晚大悲大喜,已提不起精神来跳脱撒泼了,说话都没什么力气。
但听到这句承诺他还是忍不住心中的高兴,眼眸一弯,抬手回抱住崇珏精瘦的腰身。
“我要是再闯祸,是不是就不会挨大师兄的揍了?”
崇珏身体倏地僵住。
夙寒声一抱过后很快就撤开身体。
崇珏知晓真相后并没有将他打下无间狱,这给了向来患得患失的夙寒声巨大的安全感,也隐约在这世间难得寻到一点归属感。
崇珏见他离开,手僵在半空好一会才不着痕迹地收回,看夙寒声脸上浓浓的倦色,道:“累了吗?”
夙寒声点头。
崇珏又朝他伸出手:“那我……”
送你回去?
夙寒声却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点都没有方才被徐南衔抱着才能回房的虚弱模样。
崇珏:“……”
夙寒声还在想着今晚戚简意会来寻他之事,但见崇珏坐在这儿都要入定了,犹豫再三还是暗搓搓下了个逐客令。
“天色这么晚了,你还不去休息吗?”
崇珏不知为何瞥了夙寒声一眼,垂着眸摩挲着手中的佛珠,淡淡“嗯”了声。
夙寒声不明所以。
三年没见,崇珏的心思怎么更难揣摩了?
夙寒声试探着道:“那、那我先回去休息了。”
崇珏点头。
夙寒声一步三回头地回到内室。
寒茫苑内没什么动静,只有寒冰融化水滴落在地面的声音好像下雨似的时不时响起。
夙寒声翻来覆去足足半个时辰,估摸着崇珏应该早走了,便轻手轻脚地下了榻,小心翼翼地扒开窗户一条缝往外看。
视线还未扫出去,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怎么,睡不着?”
夙寒声:“……”
夙寒声手一个哆嗦,差点把窗户给撞开。
他干巴巴地将窗户打开半扇,果不其然瞧见崇珏依然坐在原地,半寸都未动。
夙寒声讷讷道:“你……你怎么还在此处?”
崇珏闭着眸拨动佛珠,淡淡道:“睡吧,我在此,不会有人伤害你。”
夙寒声:“……”
我、我是想去伤害别人。
夙寒声装乖装惯了,下意识想要在崇珏面前隐藏自己的杀心,但转念一想。
不对啊,崇珏都已知晓他的本性了,自己为何杀个戚简意也要遮遮掩掩?
夙寒声彻底想通了,把另一扇窗户也推开,直言不讳道:“我不想睡,戚简意说今晚会来寻我,我在等他呢。”
崇珏眉头轻蹙,偏头看他:“你还想见他?”
夙寒声点头,随意地回答:“见一见又没什么。”
崇珏冷冷道:“不行。”
夙寒声一愣,迷惑看着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崇珏说完自己也愣了下。
若是换了之前,善念就算再厌恶戚简意,也不会如此斩钉截铁没有半分废话地说出这个“不”。
崇珏闭关三年勉强和恶念融合小半,但今晚却因生出的烦乱和戾气,像是加速了般让越来越多的恶念从善如流融于躯壳。
崇珏再次握紧佛珠,冷淡道:“他明知你前世受了诸多苦,作为罪魁祸首却仍要拿着你的苦难事威胁你合籍,此人性情恶劣实非良人,就算有庚帖也不能和这人合籍,你……”
他干咳一声,才继续后面的话:“尽量少和这种人往来。”
这话说得于情于理都很完美。
崇珏本以为夙寒声听进去了,却见他歪着头,端着一派天真的模样,问他:“按照叔父的意思,知晓我受苦会心生怜惜疼爱的人,就是良人吗?”
崇珏:“……”
崇珏神情冷漠,衣袍下的心脏却随着这句坦荡的话砰砰跳动。
夙寒声这话好像和之前有意调戏叔父时一样,满肚子坏水都露在脸上,想要让世尊那被冻住的寒潭因他激起阵阵涟漪,但因手段太拙劣,甚少起什么作用。
现在这句轻飘飘的、没有半分旖旎勾引的话,却险些崇珏瞬间方寸大乱——他甚至怀疑夙寒声是在故意撩拨他。
世尊似乎在理智和感情中艰难挣扎了下,正要开口回答。
夙寒声“啊”了声,若无其事地笑起来:“是我糊涂了,这哪能相提并论啊。难道是个人心疼我,我就得以身相许,那我不是得姘头满天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