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童急急道:“少君大事不好啦,寒山宗的人来了,说是……”
夙寒声正在臭美地将新收的浮云遮往脑袋上戴,见这小道童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别着急,慢慢说。”
就算寒山宗的宗主来了,也不至于这般慌乱吧?
夙寒声无意中瞥了一眼小道童手中的玉匣子,不知想到什么,眉头突然一皱,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道童如丧考妣道:“……是戚简意那狗东西,他拿着庚帖要来和少君完婚合籍。”
夙寒声一呆。
元潜和乌百里也霍然起身,诧异道:“戚简意?!”
夙寒声还懵着,腰间的弟子印猛地窜出来一道灵力,庄灵修的虚幻身影出现在一旁,匆匆道:“萧萧,我和你师兄还在上苑州,恐怕赶回去也得晚上了——戚简意那孙子的事我们刚刚听说,听着,那人绝对不可能是戚简意。”
夙寒声茫然看他:“为什么?”
庄灵修眉头紧皱:“我敢拿性命担保,当年闻道祭秘境中,戚简意已魂飞魄散,入了剔银灯续灯油,如今烧得连渣都不剩了,怎么可能会死而复生?!”
夙寒声只是懵了一下很快便稳下情绪,道:“菡萏姐姐怎么说?”
“我就是去问了她,才如此笃定。”庄灵修道,“她亲口告诉我,这些年入她结界之人,无一人活口,当年闻道秘境,戚简意和戚远山一样,皆被她取了魂魄。”
夙寒声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很快,庄灵修的身影好像被什么挤走,转瞬化为徐南衔的模样。
徐南衔冷冷道:“你莫要出去见他,大师兄很快就到应煦宗,万事交给他。呵,谁知道那人是不是夺舍鬼,想发设发地故意接近你?”
夙寒声一愣。
小道童小心翼翼地将玉匣子放在桌子上,讷讷道:“……戚简意还说,如果少君不去见他,就给您看这个,就什么都明白了。”
夙寒声垂下眸,修长的手指缓缓探过去。
随着手越来越近,他的心脏也因莫名其妙地剧烈跳动起来。
直到,“咔哒”一声。
玉匣打开,夙寒声的心跳声好像在那一瞬停滞了般,琥珀瞳孔倏地涣散。
等看清那里面的东西时,整个人像是被什么重击了般,剧烈打了个哆嗦,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
元潜察觉到不对劲,赶紧上前一把扶住他。
夙寒声方才触碰玉匣子的手都在哆嗦。
乌百里蹙眉朝玉匣子中看去,却发现里面仅仅只是一尊用琉璃熔铸烧成的半透明摆件。
那摆件古怪得很,好像漫天肆意生长的枯枝张牙舞爪,火焰灼灼燃烧,琉璃最下方隐约有个人影,好像所有枯枝都是从那人身上长出似的。
只是一件摆件,并没什么攻击阵法。
夙寒声垂下手臂,借着袖子遮掩住控制不住发抖的手指,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将玉匣拿起,头也不回地往正殿而去。
徐南衔在身后唤他:“萧萧,等等!大师兄马上就到,你先……”
夙寒声置若罔闻,华美衣袍随着疾行的动作翻飞,好像浴火的凤凰展翅而动。
乌百里和元潜面面相觑,赶紧追了上去。
夙寒声穿过层层人群转瞬冲进正殿,视线越过无数人,最终直勾勾地落在谢识之旁边的人。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身形……
当真是戚简意。
戚简意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已经坐在一旁等候多时。
他自从来到应煦宗,无论何时都是气定神闲,不卑不亢,但视线乍一落在一身华服冲进大殿的夙寒声身上,再多的沉静稳重也顷刻被搅碎成破碎的涟漪。
戚简意霍然起身,眼神是所有人都瞧不出的复杂。
“寒声……”
夙寒声充耳不闻,直接冲到戚简意身边,眼睛眨也不眨地将手中玉匣往他身上狠狠一砸,冷冷道:“给我滚。”
在场所有人全都一惊。
玉匣中盛放着沉甸甸的琉璃摆件,轰然砸在身上定能砸够呛,可戚简意不躲不闪,好像没看到那朝着他面门砸来的玉匣,眼神沉沉看着夙寒声的脸。
“砰——”
千钧一发之际,还是谢识之猛地出手,赶紧拦下玉匣。
“少君……这是怎么了?”
夙寒声眼中全是滔天的厌恶,连寻常的乖顺都不再伪装了,耳畔阵阵嗡鸣吵得他烦躁不止,连呼吸都控制不住急促起来。
他瞧着太过奇怪,崇珏没忍住起身,想要如往常一样将他护在身后。
可还未动,夙寒声便冷冷一抬手,十指上倏地凝出九道满是戾气的符纹,血光映在琥珀眼瞳中,带出异样的诡谲冰冷。
崇珏一怔。
大殿众人皆被夙寒声身上散发的血腥戾气给惊住。
戚简意似乎早料到夙寒声这个反应,抢在他再次口出恶言之前,截断他的话:“寒声,我想同你商谈……合籍之事。”
夙寒声手指上不住旋转的符纹一僵,嫌憎地和戚简意对视许久。
戚简意捧起漂浮在半空的玉匣,两指似有若无地在边缘轻轻一敲。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就在围观众人满脸懵然之际,夙寒声突然收回杀气腾腾的符纹,霍然转身,冷冷留下一句。
“滚来。”
众目睽睽之下,夙寒声如此下寒山宗面子,戚简意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慢条斯理理了理衣摆,单手捧着玉匣,朝谢识之淡淡道:“谢长老,少陪了。”
说罢,孤身跟上夙寒声。
饶是谢识之长袖善舞,一时半会也不知该如何圆场。
当年不是还传少君对戚少主日久生情吗,怎么如今却是一副仇人相见的架势?
自戚简意出现后,崇珏的眉头一直都没舒展过,他手中用灵力凝聚而成的茶盏也已化为齑粉,混合着茶叶浸湿了莲花暗纹衣摆。
崇珏拨弄着佛珠,心中思绪翻飞。
合籍之事……有什么可单独谈的?
若是你情我愿,自当水到渠成;
若是夙寒声不愿意,说破了天也是成不了的。
夙寒声见到死而复生的戚简意,第一反应并非欣喜,而是厌恶嫌憎,必然是不会想要同此人完婚。
既然如此,为何要谈?
谈什么?
谢识之尴尬道:“小辈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啊,世尊茶盏怎么碎了,来人,换新的来。”
崇珏心不在焉地接过新茶盏,神识悄无声息地普遍偌大应煦宗。
夙寒声沉着脸走到应煦宗待客的一处空灵芥。
戚简意快步跟上前,刚一迈进门槛,一道带着森寒灵力的枯枝突然斜斜插来,势如破竹穿透戚简意的左肩,狠狠将他钉死在一旁的梧桐树上。
戚简意后背撞在树上,几片树叶簌簌落下。
血瞬间从肩上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青衣。
夙寒声脸颊上被溅了一滴血,他操控着伴生树将戚简意钉死在树上,琥珀眼瞳好像凝着血红的戾气,冷冷道:“你为什么还活着?”
素来面无表情的戚简意此时浑身是血,还有枯枝不住往他经脉中钻的痛苦袭遍全身,他却好像不知疼,唇角溢出鲜血,甚至还笑了一下。
“你既愿意来见我,不是心中早有答案了吗?”
一根枯枝猛地卷住戚简意的脖颈,夙寒声越来越不耐烦:“我问你,为什么还活着?”
金丹期能给伴生树带来源源不断的灵力,枯枝几乎带着刀刃般,轻轻一卷就险些将戚简意的头颅斩断。
戚简意并不反抗,猛地呛出一口血,许久才说出夙寒声想知道的答案。
“……我和那无间狱的恶种一样,都是跟着你回来的。”
“恶种这两个字,也是你能叫的?”
这记耳光太过折辱,戚简意唇角流出一道血痕,偏过头来眸中却并未带怨恨。
许是死过一次,戚简意的所有情绪好像都藏在漠然的神情之下,就算对夙寒声有再多的悔恨和愧疚也全都深深隐藏。
他神色冷淡,道:“前世我害你入无间狱,今生你亲手将我杀死,你我也算两清。”
夙寒声歪着头看他。
此时他并未将戚简意杀死,不是因杀过此人一次怨恨便消散,而是这几年他已不再疯疯癫癫,理智还艰难存在,绷着他最后一根弦让他莫要一时冲动。
夙寒声直直看着戚简意。
半晌后,他不知想到什么,竟然屈指一点,缠在戚简意身上的伴生树悄无声息缩回他身上,他将手中的佛珠微微拨动,似乎想要借着那冰冷的琉璃佛珠来让自己的情绪稳下来。
佛珠的确有用。
怪不得崇珏总是盘这些破珠子。
夙寒声抬手随意将佛珠在手中转了两圈,方才见到戚简意的失态已在佛珠微转间悄无声息地收敛回去,他又恢复如寻常的模样,淡淡道:“你觉得两清了?”
只是个照面,戚简意已半身都是血,他撑着树缓缓起身:“难道不是吗?”
夙寒声笑了笑:“你我皆是因机缘重回此间,前世的我杀了今世的你,而真正害得我入无间狱的却是现在的你。你还好端端活着,这算什么两清呢?”
戚简意一顿。
夙寒声缓缓走上前,眉眼带着点古怪的笑意。
他这三年长了不少个,在戚简意面前也并没矮多少,伸出带血的手轻轻在戚简意脸侧上拍了拍,似笑非笑。
“……我前世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杀一个不觉得痛快,得你们全都魂飞魄散了,我此生才可心安。”
戚简意注视着夙寒声的琥珀眼瞳,微微晃了下神。
他并不知晓那炼狱一般的无间狱能给人带来多大的变化,在以往的认知中,夙寒声仍然是前世乖乖顺顺的少年。
哪怕重新回到身躯后,从躯壳得到今世的自己被夙寒声杀死的记忆,他也并未细想,只觉得夙寒声是恨极了才会下此狠手。
可如今重逢相见,戚简意却隐约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十年无间狱,或许早已将夙寒声逼疯了。
戚简意道:“那你想我如何做才可弥补,消除你心中的恨?”
夙寒声一眨眼,竟然被这句话给说笑了。
戚简意问他:“笑什么?”
“笑你。”夙寒声又甩了甩手中的佛珠,姿态散漫随意,眼尾笑意还未散,带出一种纯澈又诡谲的天真,“我连杀我师兄的人都不会生出恨意,更何谈你?”
戚简意微怔:“那你……”
“不恨你,并不代表我不想你死。”夙寒声摆弄着佛珠,淡淡道,“你若真良心未泯想要弥补我,那就去死好了。”
轻飘飘的语调,却说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戚简意沉默许久,突然道:“我可以将性命交给你,任你处置。”
夙寒声一挑眉,知晓此人必定还有后话。
果不其然,就听戚简意继续道:“……只要你同我合籍。”
夙寒声:“……”
夙寒声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疑惑看着他。
合什么东西?
戚简意并不是在说玩笑,他将手中庚帖拿出,道:“这是你我的庚帖,现在只需要应煦宗同意,我们下月便可合籍。”
夙寒声愣了好一会,也终于反应过来,往后撤了半步,淡淡道:“你是打算用凤凰骨之事威胁我同意吗?”
知晓凤凰骨的人并不多,前世的戚简意便是其中一个。
“我是有把柄。”戚简意垂眸道,“但我并不会拿凤凰骨做威胁。”
“什么意思?”
夙寒声并不记得自己还有其他把柄在戚简意手中。
戚简意却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淡淡道:“我重生后魂魄便在无间狱中飘荡,三年前无间狱界门打开,我才侥幸重回人间,加上我今生躯壳的魂魄恰好魂飞魄散,才让我花了三年时间重回躯壳中。”
夙寒声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戚简意抬手轻轻一点匣子中的琉璃,就见那心生枯枝的摆件陡然一变,凝成极其诡异的形状。
夙寒声顺势看去,微微怔住。
摆件所显现的似乎是从戚简意的记忆中幻化而成的,两团漆黑的雾气势均力敌相互对抗,无数古怪的梵字扭曲成符纹挣扎着想要将对方吞噬。
琉璃像是水流般不住随着吞噬的速度扭曲。
随后,砰的一声。
右边的黑雾略胜一筹,强势地将另一团黑雾囫囵吞下,黑气好似山雨欲来的乌云,轰隆隆一道雷鸣劈下。
黑雾彻底融合后,原地化为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人。
莲花暗纹,手持降魔杵。
正是崇珏。
这场景古怪至极,不明所以。
夙寒声却陡然变了脸色:“你!”
戚简意见他懂了,抬手将摆件化为水流融入掌心,嗞的一声结冰。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身负凤凰骨之事。”他淡声道,“这个,才是我想和你做的交易。”
夙寒声死死捏着佛珠,看向戚简意的眼神罕见地露出滔天恨意。
“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不会。”戚简意,“我如果死在你的及冠礼上,必定引起轩然大波,寒山宗必然彻查。况且你不能笃定我没有留后手,所以你不敢拿这件事来赌。”
夙寒声心脏好像因古怪的窒息而阵阵发疼,他闭了闭眼,强行稳住情绪,冷冷道:“他也是从前世重生而来,必然不会……”
戚简意打断他的话,逼近夙寒声,轻声道:“可他是吗?”
夙寒声瞳仁一颤。
戚简意压低声音:“他是须弥山世尊,已不是前世那个百无禁忌的恶种。”
夙寒声冷冷看着他。
此人才是真正的披着人皮的恶兽,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戚简意笑了,淡淡地替夙寒声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是,他是悲天悯人的须弥山世尊,他不会因你而生出私心。”
夙寒声下意识想要否认,可嘴唇张张合合却不知如何反驳。
戚简意伸手似乎想将夙寒声散乱的发拂到耳后,手才刚伸来,就被夙寒声狠狠打开。
“我只等一日。”戚简意也不在意地将手收回,淡淡道,“今晚,我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答案。”
就在这时,来寻人的元潜匆匆而来,远远瞥见这一幕,蛇瞳一缩,立刻化为巨大的蛇本相,张牙舞爪地冲上前,陡然将夙寒声整个盘着护在中央,凶狠朝着戚简意露出狰狞的毒牙。
“你想做什么?!”
戚简意眉头蹙起,厌恶地看了元潜护住夙寒声的巨大蛇躯一眼,看向夙寒声时又将所有攻击性收敛。
夙寒声不想理他,倚靠在元潜的尾巴上按着心口,有点像是喘不上气来的模样。
戚简意想要抬步上前:“寒声?”
下一瞬,元潜毫不留情张开狰狞的毒牙,狠狠地朝着戚简意一口咬去。
若不是戚简意闪身够快,也许真的会被一口吞入腹中。
元潜厉声道:“杂种!给我滚!”
戚简意蹙眉看了夙寒声一眼,见他眸中全是嫌憎和排斥,嘴唇一抿,不再待在此处招人烦,转身离开。
等他走后,元潜这才火急火燎化为人形,将摇摇欲坠的夙寒声一把扶住。
“萧萧?!”
夙寒声嘴唇苍白,脖颈至胸口处却是一阵泛红,挣扎着死死抓住元潜的肩膀,力道之大像是攀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元潜本以为他的心口疼,急急忙忙查探一番却惊愕发现……
夙寒声竟然是呼吸不上来了。
他宛如溺水的人一般,死命屏住呼吸,肺腑憋得阵阵剧痛却也挣扎着不肯呼吸。
元潜被吓住了:“萧萧!萧萧快呼吸……!”
夙寒声已神智昏沉,浑浑噩噩间似乎看到一只手按着他的头往水中压,他完全不敢呼吸,唯恐将冰凉的水吸入肺腑中。
突然,一股熟悉的菩提花香弥漫四周,悄无声息钻入他的鼻间。
那一刹那,微弱的气味好像破开那冰冷的水流,狠狠撞开夙寒声的心口。
夙寒声猛地睁开眼睛,剧烈地吸了一口气。
新鲜的空气终于闯入他的肺腑中,因太过快速而使缺氧过久的五脏六腑传来剧烈的疼痛,可他不敢停,挣扎着捂着胸口艰难着大口呼吸着,眼眶都不自觉被逼出大颗大颗的泪水。
有人轻轻抱着他,抚摸他的背,声音温和又清冷。
“没事了,不用怕。”
夙寒声眼前全是细碎的黑色斑点,好半天才随着呼吸顺畅而逐渐恢复视线。
崇珏揽着他用灵力为他顺气,身上那股奇特的菩提花香萦绕夙寒声的周身,将他彻底从冰冷的水底拖入人间。
戚简意盛放摆件的玉匣已砸在地上破碎成一堆碎片。
夙寒声微微涣散的眼眸盯着那一地残渣,突然喃喃道:“……没人能要挟我。”
戚简意笃定他不会将重生之事告知须弥山世尊,这才拿此做把柄来威胁要合籍。
无耻而幼稚的把戏,破局简单到根本不需要思考。
既然秘密已成把柄,那也没必要隐瞒了。
崇珏轻声道:“什么?”
“没事。”
夙寒声回神轻轻摇头,他从崇珏怀中起身,揉了揉发晕的眉心,这才瞧见偌大灵芥中已没了旁人。
崇珏来到此处,说明他已知晓方才自己和戚简意所说之事。
将元潜支开,怕是想要追根究底。
崇珏的确对两人所说的话心中存有疑虑,可见夙寒声这番模样也知道此时并非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场合,他努力制住想要质问的心思,温声道:“好些了吗?”
夙寒声点头,嘴唇依然苍白。
应煦宗重钟响彻偌大山间,及冠礼即将开始。
夙寒声朝崇珏颔首行礼,道:“叔父,我先去前宗了。”
崇珏:“嗯。”
夙寒声头也不回走了几步,崇珏突然像是记起什么似的:“萧萧。”
夙寒声停下步子,微微侧身。
浮云遮将漫天阳光倾洒而下,再烈的日光,那张脸也始终像是冷玉似的,没有半分温度。
崇珏叫住人后,似乎又后悔了,犹豫许久才开口。
“戚简意并非良人,合籍之事,你要慎重些。”
夙寒声愣了下,歪着脑袋看了崇珏许久,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崇珏以为他看出自己的心思,正要解释一句。
夙寒声的笑意并没有半分揶揄,他弯着眼睛,瞧着颇为乖顺,却是答非所问。
“叔父,日落后劳烦您来寒茫苑寒潭一趟,我有话想告诉您。”
崇珏微怔。
寒茫苑的寒潭?
夙寒声并没有想和崇珏商量的打算,说完这话后不等崇珏反应,低头行了礼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伴生树赶紧跟上他,张牙舞爪地盘在他肩上。
应煦宗少君的及冠礼在半个月前便开始筹备,排场大得很。
可及冠礼的主角夙寒声却始终心不在焉,一路跟随着谢识之,让跪就跪,让上香就上香,全程像是失了魂似的。
好在及冠礼祭台离众人比较远,除了崇珏和谢识之,并没有人发现夙寒声的异样。
及冠礼繁琐至极,夙寒声穿着沉重的衣袍忙前忙后跑了大半日,直到下午夕阳西下才终于能歇一口气。
见尊长都在一处各种寒暄,在旁边等候多时的元潜终于急不可耐地将夙寒声拽到偏殿的小角落里。
“萧萧!你和戚简意……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啊?!你不会真的要答应和那个狗东西合籍吧?”
乌百里和乞伏昭也围了过来,一个个眼中全是不赞同。
“我也想问,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那么讨厌他?”夙寒声挑了下眉,“我记得你们好像没和他有多少交集吧。”
元潜嫌弃道:“一看他就烦,没有交集都这么烦了,要是再有交集我不得把他咬死?”
乞伏昭也皱着眉,温声劝道:“少君三思,虽然背后道人不是非君子所为,但戚简意……真的并不是什么好人。”
乌百里倒是言简意赅,冷冷道:“他对你图谋不轨。”
夙寒声没忍住笑了起来:“这是两宗尊长所定下来的婚事,我不好违背尊长。”
三人一听顿时急了。
元潜几乎要甩尾巴咆哮了:“那也不能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乌百里道:“娃娃亲,迂腐至极。”
“就是。”乞伏昭焦急道,“戚简意一瞧便是满肚子坏水的人,少君如此纯良天真,若真的合籍,定会被他算计得连渣都不剩。”
还在急得不行的元潜和乌百里不约而同将头转过去看乞伏昭。
纯什么良,天哪里的真?
说真的,这人眼睛肯定有大毛病。
夙寒声摩挲了下手指上已经放出去的符纹,没吱声。
三人拽着夙寒声劝说一大堆,全都嚷嚷着让夙寒声打消念头。
夙寒声被吵得脑袋疼,无奈道:“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元潜急得都要炸鳞了,却听夙寒声道:“……但他有没有命活到和我合籍,就看他自己的运气了。”
三人皆是一愣,看了夙寒声好一会才终于松一口气。
“没错,的确如此,要是那狗东西突然暴毙了,婚事自然作废。”
“少君英明,同意合籍,但可以丧偶。”
夙寒声:“……”
话、话粗理不粗。
知晓夙寒声并不打算和戚简意合籍,众人松了口气。
元潜提议道:“萧萧,出去喝酒吗?今日就算喝醉,也不会挨打啦,我们不醉不归!”
夙寒声看了看外面,已日落了。
他摇摇头:“不了,今日我有约了。”
元潜似乎想到什么,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暧昧地冲夙寒声挤眉弄眼:“又有约了呀?那不是更需要用酒助助兴?”
夙寒声:“?”
乌百里想起来三年前夙寒声那段和须弥山世尊无疾而终的“禁忌、不伦虐恋”,点点头:“的确该去约一约。”
毕竟这么久没见。
昨日夙寒声还在赌气,今日看及冠礼上崇珏的态度,晚上八成两人要开诚布公谈一谈了。
三人都体贴得很,赶紧让夙寒声回去见叔父。
元潜还贴心地塞了一坛昨日没喝的桂花酒给他,让少君壮壮胆。
夙寒声面不改色地接了,心想:“十有八九会被崇珏打下无间狱了,的确该壮壮胆。”
他所犯之罪,从古至今绝无仅有。
崇珏知晓后,八成会是震怒居多。
夙寒声拿着酒行走在山间,伴生树乖顺地跟着他。
夕阳西下。
夙寒声悄无声息逼出两滴心头血,血珠浮现半空,瞬间被指腹上雕刻的符纹吸收。
一道道符纹受他牵引,吸了血后那杀人的攻击符纹像是活过来般,化为只只虚幻的乌鹊展翅而飞,悄无声息落在伴生树上。
夙寒声嘴唇殷红,宽大的华丽衣袍随风而动,他抬手温柔抚摸了下肩上的伴生树枯枝,眼神带着一股诡异的冷寒。
伴生树动了动枯枝,蹭了下他的掌心。
夙寒声拾阶而下,淡淡道:“一旦我被打下无间狱,即刻用这九道符纹将戚简意送下来陪我。我思念他,片刻都离不得。”
今日秘密败露,他左右不过一死罢了,这一直都是他这些年来所期望的,也不需做什么准备,等死就好。
今日他若下无间狱,戚简意也别想独活。
不是想合籍吗,那就一起死好了。
太阳彻底落山。
崇珏孤身前来寒茫苑中,缓缓走向伴生树旁边的寒潭。
这是为夙寒声压制凤凰骨而特意寻来的寒潭水,水彻骨寒冷却并未结冰,丝丝冒着寒气,能将人冻得瑟瑟发抖。
崇珏哪怕已寒暑不侵,也能隐隐感觉寒潭的冷意。
他走至寒潭边微微垂眸,看着岸边昨日夙寒声所做的位置。
寒潭如此冷,身形颀长的青年却一身单薄衣衫,被冻得瑟瑟发抖却仍然坐在冰上踢水玩。
自从白日听到夙寒声和戚简意的谈话,崇珏心绪难以平复,他敛袍坐在寒潭岸边,垂着眸往冒着丝丝缕缕寒意的寒潭中看去。
夙寒声好像已习惯在寒潭玩了。
昨日他孤身坐在这儿,感受彻骨的寒意往骨髓中钻,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自己不在的这三年,他可是心生了怨恨怨怼?
看白日的反应,他似乎有极大的事瞒着自己,言语间……似乎在害怕。
怕什么?
就算真如夙寒声所说,什么“从前世回来”这等惊世骇俗的秘密,崇珏自认也能坦然接受。
他之前也早有猜想过,恶念和夙寒声才短短相处几日,断断不会那么快发生记忆中那亲密过分之事。
两人只可能是在其他地方……或时间认识的。
凤凰骨速来有涅槃之说,夙寒声身负圣物,有重生的能力也可以是空穴来风。
崇珏孤身坐在岸边沉思许久,夙寒声始终没回来。
他仰头看着树梢上的圆月,闭眸熟练地将神识铺出去寻人。
可神识还未铺出寒茫苑,突然像是触碰到什么似的,让崇珏微微蹙眉睁开眼睛。
神识触及之处,面前的寒潭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大乘期多多少少能窥探天机,崇珏的神识在触碰到寒潭下的东西时,心脏不受控制地猛地剧烈跳动,好像要从胸膛跳出般。
神识叫嚣着:“莫要去看!”
崇珏犹豫许久,强行按捺住纷乱心虚,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招。
寒潭下的东西轻缓地顺着他的灵力一点点漂浮,很快便破水而出,被引着飘落在崇珏掌心。
——是一团破碎的魂灵。
魂灵在寒潭中许是待了太久,魂体冰凉,乍一触碰到崇珏的温暖掌心,忍不住轻轻一蹭。
崇珏一愣。
这似乎是有人魂飞魄散所残留下来的一魂。
寒茫苑是夙寒声的住处,为何会有破碎的魂魄?
崇珏手微微一颤,潜意识在疯狂制止他莫要再探寻,可理智却还是操控着这具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