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寒声越想越觉得现在高抬贵手的崇珏奇怪得很,又担心他酒醒后记起这事儿又得找自己算账,只好趁此机会,先把“奖励”要来再说。
省得挨了打,奖励也丢了。
夙寒声小声地试探:“那叔父要给我的奖励……是什么呀?”
佛珠?法器?
还是灵石矿?他最缺这个,给这个做奖励最好了。
崇珏看他,将手中储物戒拿出。
日上三竿。
闻道学宫上午第二节课的钟声悠悠荡荡响彻偌大山间,佛堂斋舍才终于有了动静。
崇珏一夜宿醉,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从榻上起身。
他还穿着昨日的素袍袈裟,因躺了一夜的姿势而皱巴巴的,罕见没了须弥山世尊的端庄。
崇珏的善念中从未有醉酒的经历,闭眸养神半晌才终于缓过来。
骨链已消了,灵力也逐渐恢复,就是身体似乎因骨链又开始变得年轻起来。
崇珏脸色苍白,下了榻洗漱一番,估摸着时辰抬步朝佛堂走。
闭关几日,灵力不该充沛才对吗,怎么身躯莫名沉重?
还有衣襟上为何会有微弱的酒香?
记忆也混乱得很,像是凌乱的毛线球,理不清思绪。
崇珏穿过长长连廊,正拾阶而上时,脑海中突然蹦出一闪而逝的画面。
「邹持为难地扶着他,道:“世尊,时辰不早了,还是先去休息吧。”
“不。”崇珏听到自己说,“落梧斋是这个方向吗?”
邹持赶紧摇头,慌忙阻止他:“不不不,当然不是!”
崇珏不管,直接身形如雾地消失。」
崇珏:“?”
那是他自己的记忆?
崇珏彻底清醒,微微蹙着眉嗅了嗅身上的气息。
果然是酒香。
崇珏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撑着额头用力回想,无意中蹭到嘴唇,一股微弱的疼痛传来。
他临着水镜照了照,发现薄唇上似乎被人咬出个小口子来。
接着,昨日被按在榻上亲吻的记忆,铺天盖地地冲着高岭之花不可亵渎的世尊脑海中袭来,直接将人震得僵在原地。
夙寒声从之前的事中都没有学到半点教训吗,竟然变本加厉了?!
崇珏神色阴沉,心中已有猜想。
因邹持的插手,恶念已从无间狱重回人间,势必会回来想要融合进本体,否则‘他’必死无疑。
看来他闭关这两日,是恶念掌控了这具躯壳。
自从善恶念分离后,崇珏始终有无间狱零零碎碎的记忆,知晓恶念在无间狱是如何如鱼得水屠戮众生来为自己塑造出全是三毒五欲的躯壳的。
他并不赞同恶念的滥杀成性,但也知晓两人一个人间一个炼狱,哪怕他想阻止也无法进入无间狱。
这般相安无事多年,可恶念重回人间第一件事……
就是带坏夙寒声!
崇珏全然无法忍受。
他沉着脸走到佛堂内室放置衣物的储物衣柜中,想拿一件崭新衣物沐浴更衣后就去寻夙寒声,好好掰正他的恶习。
可一打开柜子,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崇珏微微愣了。
他向来爱洁,衣柜中常年备着上百套素色衣袍,须弥山的小沙弥更是会定时帮他更换。
如今柜中却是一件都不剩,只有一块玉佩穗子悬挂在那微微摇晃。
穗子东摇西晃,好似昨夜的灯影幢幢。
崇珏呆愣半晌,手中捏着的佛珠突然用力一捏。
「灯火摇曳,昨夜落梧斋中,夙寒声眼巴巴地伸着手,想等着叔父的奖赏。
崇珏长身玉立,面容在温暖烛火映衬下像是玉雕般,姿态雍容端静地抬起手中的储物戒。
夙寒声还以为是灵石矿,眼眸都开始发光。
倏地,储物戒的禁制打开。
一团雪白猛然从中涌出来,轰轰几声闷响,直接将床榻上的夙寒声给埋住了。
那俨然是无数套雪白的素袍袈裟。
夙寒声都被埋懵了,手脚并用从衣衫堆里扒拉出一条缝,露出个脑袋来,茫然道:“叔父?”
灵石矿呢?
崇珏站在灯下冷淡看他,浑身世尊独有的端静从容,眉眼清冷宛如在佛堂参禅。
“你之前不是喜欢这素袍袈裟吗,给你几套穿,日后不必再去偷了。”
夙寒声:“???”」
闻道学宫上午第三节上课的钟声幽幽响起。
佛堂中的崇珏捏着最后一串佛珠,粉碎的青玉碎屑簌簌往下掉,宛如冬日飘雪。
……他沉默半晌,抬起微微发抖的手撑住了额头。
第79章 不见也罢
夙寒声一整日都乐颠颠的,上课时被叫起来回答符纹的问题,说到一半就一头栽桌子上乐得爬不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山长还以为他走火入魔了。
下午的课上完,夙寒声哼着小曲收拾书卷。
元潜凑过来笑眯眯地问:“少君今日可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吗,乐成这样?”
夙寒声嘴角都要咧到后脚跟了,被山长罚抄了三遍心经仍然眼眸弯弯,他哼哼着道:“没好事我就不能乐了吗,我天生开朗,见谁都眉开眼笑。”
乌百里抱着书路过,幽幽地说:“呵。”
夙寒声被嘲讽了也不减愉悦,喜滋滋地抱着书和两人打打闹闹回落梧斋。
元潜成日猫厌狗憎吓唬人,但却很反差地早睡早起认真做功课,吃完晚饭便搬着小桌子来落梧斋院中边乘凉边作功课。
乌百里倒是瞧着严肃端正,可却懒得写那劳什子的功课,正握着弓在旁边射箭。
夙寒声回去鼓捣一阵,抱着功课颠颠往外走。
元潜写着字头也不抬:“少君这是去哪儿做功课去啊?”
夙寒声脚步顿了顿,故作镇定地一挥宽袖:“咳,我有几处心法不懂,去后山佛堂问一问叔父。”
元潜抬头,眯着蛇瞳言笑晏晏,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饶有兴致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少君身上的衣裳……好像是须弥山佛修的袈裟吧。”
夙寒声:“……”
夙寒声拢了拢衣襟,憋了半天终于幽幽道:“原来你眼力这么好呀,我还以为你成日眯眼睛,把眼珠子都给眯糊住了呢。”
元潜:“……”
夙寒声说完,扬长而去。
元潜咬着笔头,没好气地瞪了乌百里一眼:“都怪你,少君好好一个乖孩子都开始跟着学会阴阳怪气了。”
乌百里理都不理,面无表情一箭放出,正中靶心。
伴生树攀在他身上,勾着一盏小灯为主人照亮脚下的路。
夙寒声小跑着一颠一颠地向后山佛堂而去。
昨日崇珏醉酒撒酒疯,将一堆素袍袈裟扔他床上,随后如往常一样一本正经地叮嘱他日后要温良恭俭让,便化为烟雾离去。
夙寒声埋在带着菩提花香的衣堆里半晌,反应过来后笑得直打跌。
这种荒唐事,放在清醒的崇珏身上是断断做不出来的,看来应见画说得的确没错,世尊醉酒后果然撒酒疯。
夙寒声乐到了今日。
他心情极好,哼着不知在哪儿听过的小曲小调溜达着跑去佛堂。
石阶上,远远瞧见山林间的佛堂灯火通明。
这个时辰,崇珏定然在参禅。
夙寒声一肚子坏水,拿捏着这个把柄准备狠狠取笑一番,看往后崇珏还在他面前端架子不。
少年已经打好腹稿,只等着见到人后便开始面带恭敬憧憬、话里阴阳怪气夹枪带棒,好好找一找场子。
只是刚靠近佛堂,就被拦了下来。
身穿着僧袍的小沙弥还没夙寒声胸口高,他好像是早得了吩咐在门外守着,绷着小脸伸手挡住夙寒声,一本正经道:“少君留步。”
夙寒声低头看他,疑惑道:“你是哪个?”
小沙弥不答,只是冷漠道:“世尊闭关参禅,闲杂人等不可随意出入佛堂。”
夙寒声得意一笑:“我不是闲杂人等,我是叔父最喜欢的师侄,昨夜叔父还将他的衣物……”
小沙弥脸都绿了,面无表情打断夙寒声的自吹自擂。
“少君慢走不送。”
夙寒声:“……”
夙寒声拧起眉头看着面前小沙弥:“是叔父让你拦我的?”
小沙弥单手立掌,绷紧小脸不吭声。
夙寒声的小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还没他胸口高的小沙弥,心中盘算这小孩八成还没开始修炼呢,肯定不堪一击。
夙寒声给他下最后通牒:“放我进去,否则我对你不客气了。”
小沙弥不理。
夙寒声一心只想去见崇珏,见面前这个萝卜墩儿的阻碍,直接长腿一迈就要擅闯进去。
反正小孩也打不过他,再说崇珏定然也不是本意想拦他,否则不会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没长大的孩子守门。
夙寒声正想着,却见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足下阵阵发飘。
等到反应过来时,他已不知何时从台阶上下来,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蹙眉抬头看去。
小沙弥站在佛堂门口,一身元婴期威压冲天,却似乎得了授意不敢碰夙寒声一根毫毛。
“世尊要闭关个十天半个月,少君还是莫要在此消磨时间,请回吧。”
夙寒声眉头紧皱。
半大孩子竟都元婴期了。
崇珏这是铁了心要装死不见他?
夙寒声雀跃了一天一夜的好心情登时就没了,他踮着脚尖往佛堂中看了看,只能隐约瞧见屏风后端静而坐的背影。
那手还动着呢,根本不可能在闭关。
夙寒声越想越气,扬声道:“叔父,我有几个心法不懂特来问您,能耽搁您一炷香……不对,半炷香时间吗?”
小沙弥赶紧阻止他:“少君,佛堂重地,不可喧闹!”
夙寒声偏不听,非要闹:“还有您昨日留在落梧斋的衣袍我也给您带过来了,想亲手交给您。叔父,崇珏!”
小沙弥惊得眼珠子都瞪圆了,怒道:“放肆!”
夙寒声还想更放肆。
小沙弥彻底忍不了,抬手一挥。
夙寒声还在:“叔父叔父……”
还没叔完,人便瞬间消失在原地,被轰出了佛堂之外一里处。
强行送客,小沙弥气得眼圈都红了,噔噔噔跑进佛堂,跪在屏风外,抽抽搭搭道:“世尊,玄临仙君之子也太过放肆了,今日不光穿着您的袈裟在佛堂喧哗,还……还直呼您法号!”
世尊在须弥山修行多年,哪里受过这等冒犯?!
写满佛经的玉石座屏风之后,崇珏正垂着眸将护身禁制雕刻进琉璃佛珠串中,好似对外界之事无动于衷。
听到小沙弥气得直哭,世尊半晌才轻声叹了口气,道:“他是个孩子心性,无碍。”
小沙弥抽噎着道:“那、那世尊何时回须弥山呀?”
崇珏雕刻符纹的手微微一顿。
他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将完整符纹雕刻好后,突然道:“天色已晚,他回落梧斋了吗?”
小沙弥擦了擦眼泪,催动神识往外一扫,虽然不喜夙寒声的冒犯,但还是乖乖顺顺道:“并未,少君正在二里之外的红枫林。”
崇珏:“红枫林?”
“是。”小沙弥道,“好像去找那条龙了。”
崇珏眸瞳一动,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手中那刚刚画了一半的符纹倏地消散,灵力轰然在他修长手指间炸开。
红枫林?
那夙寒声今日前来佛堂,只是顺道吗?
红枫林中万籁寂静。
夙寒声拎着灯不高兴地踢着脚下层层叠叠的落叶,口中嘀嘀咕咕:“不见就不见,谁稀得见你那张冰块脸似的,我去找愿意搭理我的去。”
元潜、乌百里,乞伏昭……
就连庄灵戈都比崇珏待他热情。
夙寒声已好几日没见庄灵戈了,刚好顺路过去一趟为他安抚龙形,省得白跑一趟。
红枫林中没什么灯火,夙寒声一个人拎着灯溜达了一会,渐渐觉得毛骨悚然,不知是被无间狱崇珏跟踪出了阴影,总觉得好像暗中有东西在跟着他。
怪吓人的。
夙寒声越想越怕、越怕却更装得冷静沉着。
优哉游哉走了几步后,脚下步子便一点点加快,穿过几棵参天大树后,夙寒声双腿几乎飞起来,踩着厚厚落叶一溜烟冲去庄灵戈的洞府门口。
瞧见洞府两边亮起的灯,夙寒声疾跳的心脏才终于慢慢缓下来。
他故作镇定去叩门:“灵戈师兄,睡了吗?”
洞府中悄无声息。
庄灵戈哪怕化为人形,成天也是蜷在洞府成堆的灵石矿里呼呼大睡,这个时间可能还在深眠中。
夙寒声本想走,但又怕这几日没见,庄灵修会悄无声息化龙,万一迟个一时半刻出了事那就糟了。
他耐心等了一会,又扣了扣门。
“灵戈师兄?”
这下,里面终于有了回应。
庄灵戈似乎并不想开口,声音隔着石门而显得沉闷而阴冷:“寒声,我已睡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夙寒声一愣,半信半疑地“哦”了声:“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有没有长出龙角来——既然没事那我先走了,明日下了课再来寻你。”
庄灵戈:“嗯。”
夙寒声拎着灯若有所思地往外走。
今日的庄灵戈好像有点不对劲。
是出了什么事吗?
夙寒声眉头轻皱,走了几步又转身看向紧闭的洞府石门,犹豫半天又折返回去。
“灵戈师兄,你真的没有大碍吗?若是真的化了龙,我可以……”
话还未说完,石门轰然一声传来剧烈震颤,像是里面有人的身体重重撞在上面,连一旁悬挂的小灯都震灭了一盏。
夙寒声吓得往后退了数步。
庄灵戈声音从中传来,却已没了方才故作出来的镇定,近乎冷冷道:“快走!”
夙寒声就算再蠢也察觉到不对,立刻听话地往外跑。
可已晚了。
洞府石门骤然被什么东西击得粉碎,若夙寒声没跑那么快,定然会被乱石砸个头破血流。
一条幻化而成的龙从洞府中钻出,转瞬化为人形漂浮在半空。
庄灵戈面容冷厉,周身气势带着悍然的杀意,和寻常那副恹恹得总想睡觉的模样全然不同,他漠然道:“出来,别打碎了我的灵石。”
火焰似的游龙幻影在他周身萦绕,宛如浴火的仙人。
夙寒声一路狂奔着往外冲,伴生树不断扎根进土壤为他探路。
可就在即将冲出红枫林之际,伴生树像是察觉到什么,突然枯枝乱舞,强行化为蛛网似的枝蔓直直将一路猛冲的夙寒声拦住。
夙寒声一个趔趄摔在枯枝堆中,后知后觉眼前三步之外,便是陡然出现的结界。
这层结界似乎极其熟悉,瞧着像是……
有人轻缓从洞府中飘浮而出,衣衫单薄却挂满精致的金银装饰,环佩玎珰令人侧目。
夙寒声愣了下。
剔银灯?
剔银灯仍然美艳,只是那股艳色却伴随着生机彻底消耗的颓然,眼神毫无光亮,像是灯油耗尽时的死灰。
她赤着足飘浮半空,微微颔首,像是被人操控的木头傀儡。
从她身后,缓慢走出五个身着祥云纹道袍的道修,为首的男人仙风道骨,恭恭敬敬朝着庄灵戈颔首行礼。
“我等并无恶意,只是想请大公子能施舍龙血当灯油,续剔银灯命数。”
躲在伴生树包裹中的夙寒声一愣。
说得好听,“请”“施舍”,可偏偏要的是珍贵无比的圣物之血。
当真是道貌岸然之辈。
庄灵戈不问世事,却不代表是个蠢货,他冷淡注视着下方的五人:“擅闯闻道学宫,妄求圣物之血,想来剔银灯的确命数已至尽头,才让你们如此冒险。”
“大公子说笑了。”为首的男人笑着道,“同为天道恩赐的圣物,职责便是稳固不周仙山通天塔,若剔银灯陨落,天道震怒下将其他三圣物也收回去,静待下一个千年,那您……”
庄灵戈凛若冰霜:“宫家当真是运筹帷幄。”
男人像是没听出来庄灵戈的冷嘲热讽,甚至还含笑道:“大公子谬赞了,我等二十年前已出宗离家,只是宫家旁支罢了,万万不敢担宫家的责。”
夙寒声诧异看过去。
宫家旁支?
细看下,剔银灯那张昳丽到极点的面容,的确和宫芙蕖有几分相似。
剔银灯始终面无表情,只是在听到“宫”这个字时,眼神像是陡然熄灭又重新燃起的烛火般。
男人说完,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淡淡道:“菡萏,取灯油吧。”
剔银灯瞳孔倏地化为死灰般的冰冷,像是被操控的傀儡,面无表情地手中化出无数蛛丝似的细线直勾勾朝着庄灵戈而去。
……听令地去强行取龙血为灯油。
两个化神境的圣物打起来,夙寒声此等修为都不够抵挡人家一阵风的,当即暗搓搓想要钻地逃跑。
突然,一道无形的力量强行将夙寒声从枯枝中扒拉出来,一阵天旋地转中飘了过去。
夙寒声:“……”
为首的男人眼眸眯起,浩瀚如海的化神境灵力强行将夙寒声制住,眼瞳古怪像是在打量什么似的,直勾勾盯着夙寒声那双眼睛。
瞧见夙寒声被一道道虚幻锁链束缚住,庄灵戈金色龙瞳陡然缩成细缝。
“寒声!”
夙寒声平白遭了无妄之灾,手腕上崇珏强行为他戴上的佛珠倏地闪出一道灵力。
夙少君像是被拎鸡崽子似的被逮到剔银灯旁边飘着,他尴尬不已,在锁链交缠的牢笼中扑腾两下见挣脱不了,只好挤出个笑来,干巴巴道:“姐、姐姐,好巧啊。”
剔银灯:“……”
两里之外的佛堂。
崇珏刚将最后一颗佛珠上的护身禁制雕刻好,垂眸凝着那串琉璃佛珠许久,不知想到什么,又头疼地撑着额头。
小沙弥跪坐在一旁为他倒茶,见状小声道:“世尊,这串佛珠您戴了得有千百年了吧,刻上护身禁制,是要送人吗?”
崇珏“嗯”了声,将琉璃佛珠放置玉匣中,冷淡吩咐道:“明日一早,送去落梧斋夙少君处。”
小沙弥愣了下,“哦”了声,恭恭敬敬接过,总觉得不问世事的世尊好像因那个咋咋呼呼的少君多了些烟火气。
“您……”小沙弥没忍住,“少君明日若再来,您亲自送他不正好吗?”
崇珏淡淡道:“他碰了壁,一时半会怕是不会再过来。”
他清楚那少年的性子,瞧着温顺乖巧,实则脾气又臭又硬,吃软不吃硬。
更何况,今日他也不是真心前来。
一来是为红枫林那条龙,二来则是想要借着昨日醉酒之事得意洋洋取笑叔父罢了,一肚子坏水,毫无真心诚意。
不见也罢。
小沙弥总觉得世尊这话有点奇怪,但他不敢多揣摩,捧着匣子正要往外走。
突然,闭眸参禅的崇珏像是发现什么,眉头紧紧皱起,低声道。
“……放肆。”
小沙弥一愣,茫然回头看去,却只瞧见蒲团上残留下来的一绺烟雾。
——崇珏已悄无声息消失佛堂中。
夙寒声遭了无妄之灾,只是路过就被人给逮了起来。
宫菡萏已经和庄灵戈交手,化神境的灵力砰砰碰撞,余波甚至能将整个闻道学宫荡平,却因剔银灯的结界只能炸在周遭。
夙寒声本来紧张兮兮地飘在半空看,突然发现有一道灵力顺着经脉钻入他的内府。
夙寒声眉头紧皱,回头看去。
宫家旁支的长老饶有兴致看着夙寒声,像是枯枝似的五指勾着灵力细线一寸寸探查夙寒声的根骨,好像在寻找东西。
夙寒声心中一紧。
上次那两个“黑白无常”发现他的凤凰骨,活像是狗见肉包子,亢奋得双眸都在发光。
依他们对待剔银灯的态度,想必有什么秘术能操控圣物,若是落在他们手中八成小命不保。
夙寒声抬眼看着面前的古怪男人,垂在袖中的手指轻轻一捻,降服凤凰骨的符纹悄无声息萦绕在指尖不住旋转。
既然能将凤凰骨按在地上打,应当算是有些威力吧。
夙寒声心脏逐渐加快,琥珀眼瞳缓缓收缩。
灵力探入经脉,应该能飞快寻到凤凰骨才对,可这长老搜了半晌,就在夙寒声忍不住要将符纹糊他脸上时,却见他慢悠悠收回了手。
夙寒声疑惑之际,见那姓宫的长老恭恭敬敬颔首行礼:“冒犯少君了——还望少君在此稍候片刻,我等忙完要事便亲自将您送回斋舍。”
夙寒声蹙眉。
他是没寻到凤凰骨,还是道貌岸然到在故意哄骗他?
夙寒声的视线无意中瞥见不远处还在和庄灵戈交手的宫菡萏身上,后知后觉记起上次见面时,她似乎往自己眉心打入一道不知名的灵力。
而后说了句:“莫要让任何人发现你的凤凰骨。”
难道那道灵力能为他遮掩凤凰骨?
那位长老并未有伤害夙寒声的打算,将他轻缓放置在一旁,口中吹了声唿哨。
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可宫菡萏却像是控制不住似的,纤细腰身猛地往后一折,转瞬掠至后方数丈,随着她体内灵力爆发,成百上千点烛火陡然出现在半空,密密麻麻将庄灵戈困住。
夙寒声心中不适极了,垂在一旁的手微微收紧,眼神冰冷。
这不像是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训练一只不听话的灵宠。
剔银灯到底有什么把柄在这些人手中?
长老淡淡道:“大公子,我等只想取半盏龙血做剔银灯灯油,还望您成全,你我……还有这位无辜的小少君,也能早些离开,您说对吗?”
庄灵戈龙瞳漠然:“我平生最厌恶受人威胁。”
若刚开始这些人就说明来意,恭恭敬敬求他,或许庄灵戈会看在同为圣物,割龙血给她续命。
可他们错就错在不该一上来就将他满洞府的灵石毁了一半。
此等深仇大恨,别说给龙血了,今日他要让这些人活着离开此处,他便不姓庄。
长老似笑非笑看了宫菡萏一眼,幽幽叹了口气:“好吧,既然大公子执意如此,那我们只好去寻其他为剔银灯续灯油之法了。”
剔银灯明明也不想和庄灵戈交手的,可这妥协的话一说出口,始终默不作声的宫菡萏瞳孔倏地缩成一条细缝,嘴唇轻启,喃喃道。
“不……”
长老淡淡道:“菡萏,走吧。”
话音刚落,宫菡萏猛地催动空中无数烛火,砰砰砰一阵震耳欲聋的炸裂声,驶入破碎袭向庄灵戈。
这架势和方才不温不火的交手全然不同。
宫菡萏竟然下了死手?
夙寒声眉头几乎皱成两个点了,脑海中飞快思索。
菡萏?芙蕖?
双生子……
这一任的圣物落渊龙庄灵戈是双生子,崇珏说过烂柯谱乞伏殷也是一样,难道剔银灯宫菡萏和宫芙蕖……
为何宫菡萏一说“寻其他续灯油之法”,就像是戳中她的逆鳞,这般不要命?
夙寒声正想着,宫菡萏和庄灵戈的交手已经上升到不死不休的程度了。
庄灵戈平日里看着只会睡觉,但厮斗时却是条狠龙,他出手从不想着如何防御护身,招招出手皆是干净利落取人性命。
剔银灯面如沉水,浑身金银装饰叮当作响。
夙寒声眉头紧皱地看着。
以他的修为就算嗑了灵丹也是没资格去参与此等修为的争斗中,只好在一旁干着急。
庄灵戈已经好几日未见夙寒声了,龙化速度比在半青州还要快速,龙角在昨日已冒出来,此时脸侧已经开始长出密密麻麻的青色龙鳞。
夙寒声扒在透明结界上焦急看了一会,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庄灵戈方才明明没有那么多鳞片的,可随着化神境灵力毫无节制地消耗,好像那些压制住他龙化的禁制也跟着一寸寸散去。
只是半刻钟不到,庄灵戈的左手已化为锋利的龙爪。
夙寒声看得一阵心惊肉跳。
若是按照这个速度下去,不出半个时辰,庄灵戈也许真的要龙化了。
回想起半青州之上落渊龙的庞大身躯,夙寒声不可自制打了个寒颤。
若是庄灵戈在此地化龙,恐怕偌大闻道学宫都会被他的身躯压成废墟。
“灵戈师兄!”夙寒声焦急地拍了拍结界,“灵戈师兄救我出去!”
庄灵戈龙瞳赤红,锋利利爪掐住宫菡萏的脖颈,眼睛眨也不眨地便要用力,剔银灯残存的火焰倏地燃烧,将他爪子上的龙血烧出森森的鬼火。
吸纳无数魂魄而凝出的灯油中还有着魂魄碎片,在火焰中狰狞痛苦地咆哮,好似鬼泣。
宫长老淡淡道:“少君稍安勿躁,您身份尊贵,若是离开结界,怕是会被罡风伤到。”
明明是个囚他自由的牢笼,却被这人说成护身的结界。
夙寒声冷淡转身,也不再装乖巧了,手中佛珠一晃,发出珠子相撞的清脆声音。
“你既然知晓我身份尊贵,就该清楚我身上有玄临仙君所留的浑身禁制,且须弥山世尊的佛珠更是千年难得一遇的护身法器,怎么都比你这结界要好得多吧。”
宫长老的脸皮比城墙拐角还要厚,像是没听出来夙寒声的奚落,含笑道:“我这结界自然是比不得仙君和世尊的法器,但圣物能力诡谲,万一少君出事,我等不好像应煦宗交代啊,还望少君体谅。”
夙寒声最厌烦和这种道貌岸然的人打交道,当即不耐烦了:“少废话,即刻放我出去。我叔父就在几里外的佛堂参禅,若他过来,可没你好果子吃。”
宫长老笑了:“少君息怒,等此间事一了,我自会去向世尊赔罪。”
夙寒声越说越烦躁,手中符纹轻动。
恰在这时,下方陡然传来一声龙吟。
庄灵戈踉跄着半跪在地上,身体佝偻,竟然已经有要化龙的前兆了。
这才过了多久?
夙寒声再也顾不得其他,雕刻在指腹上的符纹骤然被他催动,青色灵力尖啸阵阵,轰的一声将束缚住他的结界撞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