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灵修挑眉似笑非笑看着楚奉寒狼狈逃去不远处,疯了似的在水里拼命洗手,像是要搓掉一层皮。
晋夷远不知道在暗处看了多久,见状觉得有殷勤能献,赶紧优哉游哉装作偶遇地上前,摇着扇子笑眯眯地对楚奉寒说了什么。
楚奉寒冷冷启唇,似乎在说滚。
晋夷远看到楚奉寒手掌都被搓红了,笑着说了几句,动作轻缓地捧着楚奉寒那只手,摊开掌心往自己脸侧轻轻一贴。
楚奉寒似乎是被震傻了,浑身一僵,脸上未消的红晕直接烧到耳根。
晋夷远大概是第二次瞧见美人副使面如桃花的羞怯模样,唇角一勾,觉得这回缓和关系极其有门。
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突然见到楚奉寒的手拼命在晋夷远脸上重重摩挲几下,像是要将什么脏东西擦掉似的。
晋夷远满脸迷茫。
楚奉寒擦了两下,不知怎么突然恼羞成怒,干脆利落甩了晋夷远一个响亮的耳光,转身就狼狈而逃。
晋夷远被打得脸微微偏着,整个人似乎都懵了,看着楚奉寒难得仓皇的背景,久久回不过神来。
庄灵修和徐南衔看得一直在那啧。
瞧见晋夷远面无表情地走来,他们反而啧得更大声。
这狗也有挨巴掌的一天。
晋夷远身份尊贵得要命,家世显赫,今日众目睽睽之下被甩了一巴掌,这种耻辱他哪里能……
晋夷远走进来,捂着脸,讷讷道:“他今日竟然没用鞭子抽我?”
徐南衔、庄灵修:“?”
……受得了?
晋夷远脸上终于露出个笑来:“看来我们结为道侣之事近在眼前,该选良辰吉日了。”
两人:“……”
又被抽爽了?
说真的,这人迟早得贱死。
“你们刚才说坊姑娘是不北的二师姐?”晋夷远并不在意周围人的鄙夷,优哉游哉坐在方才楚奉寒坐的地方,抬手叫来掌柜的,让人将方才楚奉寒推着玩的缅铃包起来买下,随意道,“可我记得坊姑娘不是个魔修吗,且好像没有师门?”
徐南衔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师姐已经离开应煦宗,且封心锁爱,见到应煦宗的人二话不说先打一顿再说——要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害怕求她办事?”
晋夷远懒洋洋支着下颌,又买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新品:“坊姑娘能在短短百年之内将别年年开成三界第一大坊市,一息间赚的灵石都堪比一座灵石矿,如此天纵之才为何会离开应煦宗?”
徐南衔不想搭理他。
掌柜的刚好回来,冲他颔首,示意可以去顶楼见坊姑娘了。
庄灵修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为了萧萧,你就英勇无畏地去吧。”
徐南衔:“……”
徐南衔一言难尽地上楼了。
晋夷远将买好的东西塞到储物戒里,挨到庄灵修身边,小声道:“哎,你昨晚说得要帮我,可是真心的?”
庄灵修瞥他一眼,并不说话,抬手往架子上指了个价值连城的法器。
“掌柜,那个拿来我瞧瞧。”
晋夷远十分有眼力劲,大手一挥:“别瞧了,直接为庄公子包起来,今日无论看中哪个,全都买下。”
庄灵修一转身,正色道:“……奉寒脾气你我都知,他哪里是愿意吃亏的主儿?若是他真没那个心思,那天清晨就就将你命根子给剁了,哪里还能容忍你在他跟前乱晃着碍眼?”
“咳。”晋夷远尴尬蹭了蹭鼻子,“他……他的确想拔刀来着,但我跑得快,他没追上我。”
庄灵修:“……”
你不挨抽谁挨抽?
闻道学宫后山佛堂。
夙寒声身上伤势已悉数痊愈,崇珏替他沐浴换了衣,整个人懒洋洋窝在榻上睡得昏天暗地。
崇珏闭眸参禅念经。
大乘期神识早已习惯地不自觉外放,寻常并未觉得有何异常,但今日却始终感觉一道呼吸声时时刻刻萦绕耳畔,搅得他无法彻底入定念佛。
崇珏眉头紧皱,拨动佛珠的手微微用力。
倏地,那道呼吸声停了下,一个含糊的梦呓声在耳畔响起。
“唔……不要。”
崇珏猛地睁开眼,拨动佛珠的动作戛然而止。
那道让他心烦意乱的呼吸声……
竟是夙寒声的?
崇珏面如沉水,强迫自己闭眸入定,更将神识彻底收敛回来,不去听那道呼吸声。
骤然陷入死寂中,却发现夙寒声的呼吸声更加鲜明,像是近在耳畔般,如影随形。
崇珏几乎要将佛珠捏得粉碎。
就在这时,佛堂的门被轻轻一敲。
偌大后山佛堂,只有邹持会过来,但他最近似乎离开了闻道学宫不知去了何方。
崇珏重新将神识外放,察觉到门外是谁时,眸子瞬间沉下来。
佛堂的雕花木门缓缓打开。
一身青衣的庄灵戈将敲门的手缓缓放下,龙瞳冰冷地和崇珏对视,似乎并不因崇珏的身份而感觉敬畏——甚至连礼数都未行。
落渊龙身躯强悍堪称不死,剔银灯、凤凰骨虽然也是圣物,可两者却像是残缺了什么般,灯需要魂魄作为灯油、骨要时刻忍受灼烧之苦。
龙除了人形很难恢复外,算得上是真正天道恩赐。
庄灵戈自幼一天睡八个时辰,长大后化为龙形更是没日没夜地沉睡。
饶是如此,刚及冠没几年的修为也已至化神境中期,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在半青州养尊处优的庄灵戈几乎要被供起来,哪里会有懂什么叫“行礼”。
庄灵戈手中托着漂浮半空的绸子穗,那是夙寒声送他的谢礼,如今上方一绺被抽出来的灵力正随风而动,指引着夙寒声的方向。
庄灵戈语调冰冷,道:“寒声在这儿吗?”
崇珏面无表情和他对视。
和夙寒声有鸿案契的戚简意,也是如此唤夙寒声。
“萧萧”这个乳名只有亲近之人才会叫,也彰显着永远只能停留在亲人的界限内,再进一步便是逾越和不轨。
……但单独唤“寒声”却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图。
崇珏瞧不出这条龙待夙寒声到底是何种想法,冷淡道:“找他何事?”
“寒声似乎灵力不稳。”庄灵戈不愧是化神境,只从一绺残存的灵力便能察觉夙寒声的异样,“我可为他治伤,也能为他重塑肉身。”
这条龙没有半分礼数,崇珏眉头轻蹙,从他语调中竟然隐约有种自己是伤害了夙寒声的邪恶之徒的错觉。
崇珏淡漠道:“他不会有事。”
庄灵戈掌心托着的绸子穗还在浮空飘荡着,他似乎没瞧出崇珏的拒绝,歪了歪头,面无表情道:“但寒穗子的灵力说他如今身体不适。”
崇珏淡瞥了那绸子穗一眼。
两人才认识不过几日,夙寒声便将贴身印上的穗子送了人。
“不必你担忧。”崇珏冷淡道。
庄灵戈却愣是不愿意走:“我带了龙血制成的灵药过来,能为他治愈身上伤势。”
崇珏许是烦了,道:“他正在睡,药放下我会代为转交。”
“啊。”庄灵戈慢吞吞道,转身竟然在佛堂外的台阶上抱着膝盖坐下,“这药太苦,你喂寒声不一定会吃,我还在在此等他醒来吧。”
崇珏:“……”
佛堂的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且还笼罩了一层新的结界。
崇珏眉间萦绕着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郁结之色,正要闭眸重新参禅,耳畔那道始终未散的呼吸声终于不再均匀。
夙寒声睡了半日,终于醒了。
只是听动静,好似有些不对劲。
崇珏无法静心,只好起身前去后院斋舍。
夙寒声的确已经睁眼,但许是周姑射掺了太多毒,他睁着涣散的双眼,仍然还未彻底清醒。
崇珏刚走进去隐约听到夙寒声呼吸声似乎莫名急促着,微微蹙眉走上前,刚掀开避光的床幔,倏地一愣。
夙寒声恹恹躺在榻上,衣衫凌乱,赤裸着双腿从锦被下探出,脚趾蜷缩着将床单蹬出一道道褶皱。
他仰着脖颈,艰难呼吸着,涣散的眼瞳盯着虚空,被滚烫的欲色沁出薄薄的一层水雾,羽睫微微一眨倏地从眼尾垂落。
崇珏拽着床幔的手猛地一蜷缩。
夙寒声迷茫看着突如其来的崇珏,满脸泪痕看了半晌,突然咬着食指指节吃吃笑起来,另一只手晃晃悠悠抬起,勾着崇珏的腰封重重一拽。
崇珏猝不及防被拽到床沿,眉头紧皱:“夙寒声。”
夙寒声双颊绯红,一手抱着崇珏的腰一手竟然胆大包天去解他的腰封,菩提花香像是在浴火上浇了油,轰然在狭小的床榻灼烧开来。
崇珏浑身紧绷,手托住夙寒声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的脸,冷冷道:“看清楚我是谁。”
夙寒声似乎沉浸在春梦中,还以为无间狱的崇珏又在和他玩情趣,想逼迫他说荤话,熟练地将崇珏托他下巴的手捧着,放置唇边轻轻在如玉似的小指上咬了一口。
那带着水雾的眼眸像是勾人魂魄似的,微微挑起眼尾笑着睨他。
“你是……”
崇珏被夙寒声熟练又放浪的动作震得僵在原地。
夙寒声伸出舌尖勾着崇珏的小指,嘴唇殷红,滚烫的呼吸喷洒在掌心,行为举止皆是和少年面容的稚嫩全然不相符的放恣风情。
他轻轻地笑,像是蛊惑人心的妖。
“你是叔父。”
第63章 心绪如麻
夙寒声初入无间狱时,像是一张纯白无瑕的纸,所有的色和欲皆有崇珏一笔一划涂抹斑驳的色彩。
但一只恶念缠身的魔能教他什么好东西,夙寒声前世恣意纵欲,会说的话比纵情清场的浪子还要丰富。
哪怕重生后成日做前世有关崇珏的春梦,夙寒声也不在意,甚至算得上乐在其中,因为他从始至终并不觉得情欲是令人羞赧的坏事——反而觉得蜻蜓点水的吻会让人羞愤欲死。
熟稔的梦中,夙寒声脑子昏昏沉沉根本无法思考,只能下意识吐出崇珏教他的话来哄人开心,省得被折腾半晌都睡不了觉。
不过今日的梦中,崇珏却似乎很反常,脸色阴沉得几欲滴水,修长的手冷冷朝他伸来。
夙寒声眸瞳涣散,失神地盯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下意识想要贴上去。
倏地,两指宛如冰冷的利刃抵在眉心,一道堪称凶悍的灵力势如破竹似的毫不留情冲入他的识海。
梵音震耳欲聋。
须弥山世尊的灵力能涤荡世间一切污秽,夙寒声眼瞳空白了一瞬,脑海宛如有一座巨大的佛影一闪而逝,威严而禅寂。
一道清音化为无形的长鞭,陡然将他从万丈高空打落。
失重感铺天盖地地袭来,夙寒声好似神魂骤然落地,猛地呛出一口气,踉跄着倒在床榻上。
耳畔嗡鸣阵阵,夙寒声迭声喘息着,半晌才缓过神来。
崇珏一袭素袍,面无表情站在床榻边居高临下看着他,犹如威严的佛。
“清醒了吗?”
夙寒声满脸泪痕,迷茫看着他:“叔父?”
崇珏罕见地带着冰冷的刺意,漠然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叔父?”
夙寒声呆呆半晌,这才意识到向来衣冠齐楚的世尊此时却衣襟腰封凌乱,活像是被人非礼了似的。
浑浑噩噩回想起自己在梦中缠着前世崇珏时那色鬼突然反常的模样,夙寒声隐约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满脸呆滞,更傻了。
崇珏沉声道:“夙寒声,起来。”
夙寒声一抖。
上回崇珏叫自己全名,还是拿藤条抽他那次。
不过这次却是活该。
夙寒声默不作声地顶着崇珏的怒火从床上爬起来,赤着的双脚才刚一触地,膝盖一软直接控制不住地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行了个跪拜大礼。
崇珏也不去扶他,沉着脸冷眼旁观。
夙寒声狼狈跪在那,挣扎着想起来但浑身软得几乎撑不起来,好似跗骨解药的效用还未彻底散去似的。
感觉头顶那冷漠的眼神几乎要穿透头盖骨,夙寒声唯恐崇珏等急了更生气,赶紧撑着床沿缓慢站起来。
但周姑射用药太过胆大,夙寒声浑身酸疼发软,甚至比跗骨还未解开时更难受,膝盖好不容易支起一条,一阵酸软猛地袭来,让他单薄身躯不受控制往前方一扑,手隐约间抓住个东西,重重往下一拽。
“噗通。”
夙寒声重新跪在地上,怔然抬头去看手掌地下按着的奇怪之物。
……他把崇珏散乱的腰封彻底扯下来了。
夙寒声:“……”
夙寒声心虚极了,也不敢像上次那样给崇珏脸色看,温顺乖巧地并膝垂头,不打算爬起来了。
就这样跪着吧。
崇珏似乎在极力克制着,语调比方才还要平静,但更加让人胆战心惊。
“你有什么想说的?”
夙寒声双手按着膝盖噤若寒蝉,有心想装死,又怕崇珏真的恼羞成怒再抽自己,只能斟酌着措辞,好半天才讷讷道:“世尊恕罪,我、我……”
崇珏面无表情看着夙寒声看着乖顺的后脑勺,想看他到底能编出个什么花儿来。
夙寒声小声道:“……我头昏眼花,认错人了。”
崇珏一怔。
夙寒声找完这个理由后自己也呆怔半晌,茫然看着抓着裾袍的双手和散落一地的墨发,夕阳从窗棂斜斜射来,悄无声息落在他三寸之外。
无间狱从不会有阳光,自己已回人间。
……他从没做错什么,只是认错人了。
夙寒声不觉得情欲有什么不对——虽然他迷迷糊糊错把真实当梦境,但最大过错难道不该是崇珏随随便便靠近他的床榻吗?
这儿好像不是落梧斋?
哦,夙寒声更有理了。
自己若是在落梧斋好好睡着,绝对不可能稀里糊涂间冲到佛堂来胆大包天非礼须弥山世尊!
错有十分有九在崇珏身上。
夙寒声弯着的腰身越来越直,胆子也越来越肥,最后竟然胆大包天地仰头去瞪崇珏。
自己没错。
崇珏眼瞳冰冷,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捏着手中佛珠。
咔哒一声脆响。
夙寒声眼睁睁看着崇珏手中两颗珠子陡然化为齑粉,簌簌从指缝中落下,只剩下根绳子钩在他修长的手指上。
夙寒声:“……”
自己方才应该不过是抱抱脖子拽拽腰带,都没像上次那样凑上去强吻人,怎么气成这样?
夙寒声没见过崇珏如此动怒的模样,有心想跑但腿却不能动,只好认怂了,能屈能伸地道:“晚辈冒犯世尊,您要打要罚尽管来便是,我绝不有半分怨言。”
这顿罚,夙寒声挨得心甘情愿。
看着一向怕疼的少年视死如归地伸出手,崇珏太阳穴已开始隐隐作痛,素来清明的识海好似蒙上一层阴鸷的雾气。
夙寒声等了又等没等到挨打,小心翼翼眯着一只眼睛抬头看。
崇珏墨青眸瞳似乎闪现一抹冰冷的白,漠然看他,一字一顿艰难启唇:“那些……胡言乱语,你同谁学来的?”
夙寒声一愣。
他说过胡言乱语吗,沉浸在梦中要说也只是一些淫词……
夙寒声这才意识到,怪不得崇珏如此震怒了。
因前世崇珏的样子太过深刻,加上世尊又未剃度,导致夙寒声一直难以将他当成真正的佛修对待。
如今想来,他对着几千年都没开荤的和尚说一堆淫词艳语——还是为自己取乳名的长辈而言,不啻于五雷轰顶。
夙寒声这才懂崇珏气在何处。
几千年没开荤的老男人,脸皮真薄。
“世尊是佛修,宛如山巅明月不可亵渎。”夙寒声硬着头皮拍了个马屁,小声道,“应该不知我们道修双修之法,这些都是必备课的。”
崇珏:“……”
佛修也有欢喜禅,崇珏又在三界历练许久,见多识广,却从未听说过道修有这等“必备课”。
但夙寒声说得煞有其事:“我一个姘……尊长教我的,道修一旦结为道侣便会日日双修,灵力交融神魂相缠,这样对修行有极大益处。”
崇珏似乎被这番有理有据的话给震住了,不敢相信有人竟然能将“交合”之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久久无言。
夙寒声跪得膝盖疼,见“佛修之首”似乎被颠覆了认知,便偷偷摸摸想扶着床沿再次尝试着爬起来。
不知是跪太久还是毒还没消,他又是身子一歪往旁边倒去,大概是吸去了刚才的教训——更重要的是若是再撕了世尊的衣裳,这顿揍肯定是逃不了了,索性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扭转身子往旁边一扑。
少年好似扑火的飞蛾,踉跄着半个身子跌到夕阳中。
盛夏的夕阳仍然火热,轰然在他身上烧起灼灼火焰。
夙寒声早就料到会被烧,硬是一声没吭,挣扎着往旁边阴凉处爬起。
火焰灼烧的气息让崇珏猛地回神,见夙寒声半身是火,墨青眸瞳倏地一缩,猛地挥出一道灵力强行将人卷到榻上。
火转瞬被熄灭。
夙寒声裹紧凌乱的衣裳,从褡裢中拿出一瓷瓶的灵丹,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囫囵吞下去。
灵丹入腹,瞬间化为湿润的灵力灌入干涸的灵根经脉中,瘫软的手脚也逐渐有了力气。
崇珏见他小脸苍白,沉着脸要为他探脉。
夙寒声估摸着崇珏似乎不像刚才那样动怒了,干巴巴躲开他的手,踉跄着翻身下榻,小心翼翼道:“世尊,我能回去了吗?”
崇珏伸出的手遽然一顿,五指轻轻蜷缩了下,才缓缓收回来。
“你……”
夙寒声被火焰灼烧出来的伤痕正在缓缓褪去,仰着头看他:“什么?”
崇珏道:“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伴生树生长出来的古怪花苞、明明跗骨毒已解却仍然受日光灼烧……
事关性命之事,偌大三界许是只有崇珏能为他解答,但夙寒声却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要问他的打算,且避他如蛇蝎。
夙寒声摇头。
他哪儿敢再问崇珏什么,今日不挨揍已算是庆幸了。
崇珏眼神冰冷,正要说什么。
夙寒声腰间的弟子印猛地传来一阵剧烈震动,一道红色带有乌鹊印的灵力符纹倏地从中钻出,悄无声息落在夙寒声掌心。
夙寒声垂眸看去,脸色瞬间一变。
日落西山。
夙寒声忙不迭拿出褡裢中的浮云遮插到发间,匆匆道:“世尊还有其他事吗,惩戒堂正使要我过去一趟,说是有急事。”
崇珏见他一副几乎蹦起来的迫切模样,伸手揉了揉眉心。
许久,他才一挥手,示意他走。
夙寒声顿时一阵窃喜。
那虽然是惩戒堂的传信没错,但只是通知他明日要叫尊长来学宫丢人的讯息。
方才夙寒声还没来得及震惊,就瞧见徐南衔的一句留言。
「叫尊长的事我知晓了,来四望斋,师兄有事儿叮嘱你,能不能躲避明日挨的揍还得靠你自己。」
听这话头,徐南衔竟然有把握让那个暴躁的大师兄高抬贵手。
夙寒声正好借着这个理由,摆脱崇珏。
徐南衔一句话帮他少挨了两顿打,甚好甚好。
夙寒声颠颠地狂跑出去。
崇珏一时分不出他到底是迫切逃离自己、还是惩戒堂当真有让他马不停蹄过去的急事。
离老远,隐约听到夙寒声的声音。
“呀,灵戈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哈哈哈鸟都在你脑袋上搭窝了,这是坐了多久?”
庄灵戈轻轻地说:“我等你醒,给你送药。”
夙寒声对待同龄人全无待崇珏的那种故意呛人的狡黠、或认怂时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讨好,说话时灵动鲜活,带着前所未有的朝气蓬勃。
“多谢师兄……噫,你角又长出来了。”
声音逐渐远去。
崇珏面无表情地重新回到佛堂闭眸念经。
夙寒声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呼吸声早已经散去,四周一阵死寂,连半点虫鸣都无,他却感觉更加意乱如麻。
……就像是有一双手拽住他的心脏,将那团血肉当成结茧的蚕丝,抽丝剥茧般拼命往四周生拉硬拽。
静心的佛珠被他捏碎两颗,拨动时松松垮垮,十分不称手。
好似处处都不如意。
崇珏拨弄佛珠的手一顿,倏地睁开眼睛,将小案上放着的传讯法器伸手拂至面前。
他寻到邹持的灵力,传了道灵力过去。
邹持不知在忙什么,许久没有应声。
崇珏让一颗颗佛珠在虎口滑动。
须弥山之巅常年冰天雪地,世尊一参禅便是数百年,宛如一瞬般眨眼便过。
可在这小小佛堂中,短短两刻钟却宛如被卡住砂砾的沙漏。
沙粒一滴一滴往下落,度日如年。
终于,邹持回了一道音。
崇珏屈指一弹倏地弹开。
“好端端的,你怎么关心起惩戒堂来了?”邹持道,“我去问了正使,惩戒堂并没什么要事,学宫学子也安分得很,你不必担忧。”
崇珏:“……”
很快邹持又是一道音而来:“不过我刚才多嘴问了问,萧萧似乎旷课太多,被扣了一堆分,这回又得叫尊长了。”
崇珏将佛珠拨动得像是风火轮的手倏地一顿,没来由的心绪如麻隐约散了些。
又叫尊长?
“师兄?”
徐南衔的声音从中传来:“进来——灵修,把外面井里冰镇的葡萄拿出来,再不吃等咱们回来都得坏干净。”
四望斋后院有葡萄藤,每年结的葡萄都吃不完。
庄灵修从后院溜达过来,瞧见夙寒声脑袋上还戴着浮云遮微微挑眉:“悬壶斋不是说小医仙将跗骨的解药做出来了吗,你还没吃?”
夙寒声正在帮师兄捡地上的东西,闻言动作一顿,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跗骨毒解后,他仍然畏光。
本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是想着解药还未完全发挥效用,但等了大半日,浑身被堵塞的经脉灵力已开始运转如初……
他还是无法行走在日光中。
夙寒声心中已有了猜想,闷闷捡东西不吭声。
庄灵修察觉到不对,正要再问,徐南衔从内室走来,随意道:“方才悬壶斋的人说了,小医仙研制的解药还差了一味药——萧萧别担心,我这次历练会多为你留意留意,那药叫什么来着,等会再去问问吧。”
庄灵修讶然:“小医仙也有失手的时候,这毒如此厉害?”
徐南衔点点头。
夙寒声愣了半天。
按照周姑射的直性子,应该早就将解毒之事宣扬得人尽皆知了,更何况她也不知晓自己解毒后还继续畏光,根本没必要遮掩。
发生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了吗?
夙寒声迷茫地抬起头,视线落在徐南衔的脸上时,猛地站起来,紧张地冲过去:“师兄!师兄怎么回事,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徐南衔鼻青脸肿,鼻子里还堵着柔软的纱纸,隐约可见还未止住的血迹,细看之下发现他脖子上似乎还被什么杆子抽了一道红痕。
夙寒声眼圈瞬间红了:“是谁伤了师兄?!”
徐南衔尴尬地咳了一声,抬手将夙寒声的手扯下去,满不在乎地道:“没事,就是走路摔了一跤。”
一旁的庄灵修瞧见夙寒声这个反应,心中酸得不行。
上次他挨打,小少君虽然也担心,但却没有此时对待徐南衔来的焦急,瞧那模样,小孩的眼尾都担心红了。
庄灵修淡淡拆台:“眼都摔到了?”
“滚蛋。”徐南衔瞥他一眼,见夙寒声眼眶微红,又缓下脾气安抚他,“没事儿,只是皮外伤。”
夙寒声:“可是……”
徐南衔脾气强硬,不喜在师弟面前示弱,赶紧转移话题:“正使应该告诉你了吧,明日要叫尊长。”
夙寒声眉头紧皱从褡裢中拿出灵药来,小心翼翼给徐南衔的伤痕上药,语气也心不在焉的,随意道:“说了,我就是从惩戒堂过来的。”
徐南衔微微弯着腰让他擦药,被弄疼也撑着师兄的面子死活都不吭声。
“唔,副使已去联系大师兄了,他八成明日就到——听说他最近脾气大的要命,徒弟一个个都不敢往前凑,上次、嘶……没事,真没事,你手一点都不重,嗯?我嘶了吗,没有吧?”
庄灵修在一旁边吃葡萄边看戏,吐了个籽看徐南衔在那装。
徐南衔故作镇定道:“……你这回本就没犯什么大错,但他得按规矩揍一顿才能消气。别皱眉,师兄给你搬了个救兵过来。”
夙寒声擦药的手一顿:“救兵?”
“嗯,二师姐刚好最近闲得无聊,答应明日会过来一趟。”
夙寒声歪了歪头,正在给徐南衔擦脖子伤口的手无意识用力:“二师姐?”
他倒是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师姐。
徐南衔疼得手指疯狂蜷缩,强忍得脸红脖子粗。
庄灵修看得差点被葡萄籽给噎住。
夙寒声回过神来,收回手去蘸药,含糊道:“我从没听说有二师姐,她很早之前是不是就离开应煦宗了?”
徐南衔悄无声息吐出一口气,点点头:“她……和大师兄有些冲突,几百年前叛出师门,就为和大师兄一刀两断,连师尊都劝她不了。”
夙寒声疑惑:“我和二师姐素未谋面,她会帮我吗?”
“当然。”徐南衔打包票,“她铁定站你这边。”
夙寒声似懂非懂地点头:“那我明日怎么寻她?”
“她好像今晚有事要来闻道学宫一趟……”徐南衔道,“不过你明日去了惩戒堂,一眼就能认出她。”
夙寒声:“那要怎么去辨认呢?”
徐南衔说得十分抽象:“明日在人群中你看了第一眼,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姐姐抽我’的那个人,就是你二师姐了。”
夙寒声:“???”
什么玩意儿?
他又没有晋夷远那个挨打就会兴奋的怪癖,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可怕的第一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