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寒声眼皮倏地一跳,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口出妄言、大逆不道,皆是谢识之教养不周之过。”崇珏道,“我明日会去应煦宗寻谢识之,好好商谈此事。”
夙寒声并不怕谢识之,但他总觉得崇珏似乎不像是要“好好商谈”,倒像是要和谢识之决一死战。
他蹙眉道:“不是谢长老的过错,是我自己……”
藤条倏地在空中猛地抽了下,带出一道凌厉的残影。
夙寒声吓了一跳。
“那晚我可以谅你神志不清,可此番呢?”崇珏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冷道,“夙寒声,你如今在梦中吗?”
夙寒声还敢和他顶嘴:“要是我真在梦中,可不止只会亲了。”
这句插科打诨的话像是火上浇油,将崇珏甚少波动的情绪彻底燎着了。
崇珏面如沉水,一把扣住夙寒声的手,大步流星就要往外走。
骤雨狂风,刚迈出门槛便迎面一股土壤浸湿的气味扑来。
夙寒声踉踉跄跄被拽出去,看到外面的雨帘顿时明白崇珏要做什么,当即脚尖抵住门槛,死活都不肯往外走。
“不要!我不喜欢雨!”
崇珏漠然:“既然身在梦中,就淋淋雨清醒过来。”
夙寒声身负火属的凤凰骨,厌恶水更从不喜下雨天,他几乎使出吃奶的劲儿都没能挣脱,被崇珏轻飘飘像是拎鸟崽子似的直接拖出廊中。
眼看着就要落入雨中,夙寒声当即能屈能伸。
“叔父我错了!我不敢了……呜求你,我怕雨。”
崇珏已站在廊下边缘,半边身子被暴雨打湿,垂在肩上的长发不住往下落着水,浸湿素白的袈裟。
“想挨藤条?”
“叔父打我!”夙寒声忙不迭点头,“叔父拿藤条打我吧!抽死我好了,我绝不喊一声!”
崇珏一瞥就知道此人又在胡言乱语了。
但夙寒声对雨的畏惧又是实打实的,他只好沉着脸将人重新拎回房中。
崇珏短短几步路身上淋得雨水已悄无声息催干,重新坐回连榻上,五指将佛珠拨弄得飞快,发出咔哒一阵阵脆响。
好似因夙寒声的不听话而心烦意乱。
夙寒声看着崇珏,突然觉得此人好奇怪。
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闯了这么多的祸,惹崇珏如此不悦的原因,是他恨铁不成钢、或厌烦自己给他添了麻烦……
可他好像错了。
崇珏并非是长辈对晚辈的诫训教诲,反倒是一种骨子里……
对“恶”的排斥。
年幼时的夙萧萧温顺乖巧,不让任何人操心,哪怕是个手短腿短的小胖墩,也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是最完美的“善”。
崇珏好似在长大成人后的夙寒声身上去找寻那“善”的影子。
夙寒声合该活得霁月清风,被烈火灼烧也不会有脏污的裂纹,定会一点点长成他心中所想,人人惊羡霞姿月韵的温润君子。
……宛如无暇的白壁,不能有丝毫“污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三天闯一小祸,五天惹一大祸,口无遮拦肆意妄为,对着和尚说双修,还敢大逆不道冒犯长辈。
这样满身“瑕疵”的夙寒声,并不是世尊想要的。
就算他这次认错、保证会乖,下次一旦有任何不如崇珏意的事,他这个叔父仍然会觉得不满。
因为崇珏看不惯的并非夙寒声闯的祸,而是他骨子里的“恶”。
就像方才……
崇珏之所以震怒并非仅仅因为那个冒犯的吻,他更在意的竟然是谢识之没有教好他?
夙寒声正想得入神,却听崇珏冷淡道:“伸手。”
藤条轻飘飘落到夙寒声面前。
夙寒声见他真的要抽自己,猛地哆嗦一下,但恐惧还未泛上来就被压了下去。
他有点不信崇珏会打自己,索性毫不畏惧地一撸袖子,将爪子往前一伸:“对不住,叔父,我长歪了,变成坏孩子了。您打我吧,抽我九九八十一下,让我狠狠长个教训。”
少年养尊处优,五指修长带着病态的苍白,只有指腹带着点血色的粉。
十指连心,掌心又嫩,一藤条抽下去,八成得皮开肉绽。
崇珏面无表情,眼神凛冽地露出一抹冷意和心狠。
随后……
藤条慢悠悠离开夙寒声的爪子,移向他的背。
夙寒声又是一哆嗦,但还是体贴地将身上披着的外袍一脱——这时他也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还穿着崇珏的衣服,团成一团往崇珏脚下一丢。
还你的破衣服。
夙寒声穿着薄薄一层单衣,隐约可见漂亮的蝴蝶骨。
要是抽一下背,肯定疼得嗷嗷直哭。
夙寒声沉着脸想:“打就打吧,反正我自小被凤凰骨火烧到大,多疼我都忍得住,喊一声我都不叫夙……”
“啊——!”
藤条腾空一挥,猛地甩在夙寒声的大腿上,猝不及防疼得他叫了一声。
崇珏冷冷坐在那,手拨弄着佛珠,灵力催动藤条浮空抽在夙寒声身上。
——只是他八成是头回抽人,灵力没拿捏稳,藤条尾端落在夙寒声大腿根后侧。
啪的一声闷响。
夙寒声差点像是兔子似的跳起来,愕然看向崇珏。
不、不是抽背吗?!
崇珏漠然坐在连榻上,驱使藤条追着夙寒声打。
夙寒声终于反应过来崇珏要抽他哪里,方才无所畏惧的脸上全是难以置信,也不打肿脸充胖子了,立刻就要往外跑。
“我就是坏,我骨子里就是个坏东西!就算你抽死我我也坏!你又不是我长辈,没资格打我——!啊!”
但还未冲出去,一道灵力轻缓地缠着他将他凌空一拽。
一阵天旋地转,夙寒声“唔噗”一声摔在小案上趴着,膝盖跪在连榻上,保持了个让人为所欲为的姿势。
夙寒声眼睛都瞪圆了,拼命挣扎。
“崇珏!你敢!这是惩罚不听话的孩子的方式!我已经十八,不对,我已经三十……不,九十岁了!你这样打我就是赤裸裸的折辱!救命救命啊——!”
崇珏就坐在连榻另一边,不为所动继续拨弄佛珠。
夙寒声趴在小案上,离崇珏极近,甚至能嗅到他身上的菩提花香。
“叔、叔父……”
虽然不敢相信打屁股会是崇珏能做出来的惩罚,但夙寒声见崇珏沉默不语,还是下意识害怕起来,放完狠话,又怂哒哒地认错了。
夙寒声挣扎着伸手抓住崇珏的袖子,呜呜咽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我、我不会再冒犯地亲你了,也不会再对您直呼其名!呜不要……”
他又开始装可怜耍无赖,呜呜嗷嗷地假哭,实际上半滴眼泪都没有,纯属博同情罢了。
心中还在恶毒地想:“你要是打不死我,等回学宫我就天天闯祸,要叫尊长我就报你的名字!”
两人离得极近,崇珏看着此人鬼机灵劲的试探眼神,冷淡道:“你总是表面认错,从不知悔改。”
夙寒声见被拆穿,也不装了,张牙舞爪地伸手要去抓他,嘴里骂骂咧咧:“你过来!我要……”
“轰!”
电闪雷鸣,狂风暴雨。
雨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萧萧!我兄长身上又浮现龙鳞了,你现在……”
庄灵修冒着雨闯进待客的院落中,才刚站定余光一扫发现世尊竟然也在,且屋中的气氛好像意外的凝重。
他很有眼力劲儿地将未完的话吞了回去,恭恭敬敬站在一旁行了个礼。
“见过世尊。”
崇珏闭眸拨弄佛珠,并未说话。
平时话一大堆的夙寒声却是呆愣站在那,眼眸瞪圆了死死盯着崇珏,垂在两侧的手都在微微发着抖,似乎满脸难以置信的样子。
庄灵修不明所以,试探着道:“萧萧……”
才只叫了个名字,却像是将夙寒声从震惊中唤醒,他猛地厉声朝崇珏咆哮:“你竟敢打我?!”
庄灵修一愣。
崇珏不为所动,依然轻缓拨动一颗青玉佛珠。
夙寒声胸口剧烈起伏,看起来似乎要气晕过去,他嘴唇苍白哆嗦了许久,看模样恨不得直接冲上去和崇珏拼命。
……但又没胆子。
庄灵修小声道:“萧萧,你惹世尊生气了?”
到底做了什么,能将慈悲为怀恍若仙人的世尊气得打了人?
夙寒声双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我!他!你——!我呸!”
庄灵修:“?”
到底发生了什么,好想知道。
也不知道用楚奉寒的秘密能不能换到。
见夙寒声似乎想朝崇珏扑过去,庄灵修赶紧扑上前去拦住他。
“哎!萧萧,不得对世尊放肆,先冷静冷静啊。”
夙寒声本来不敢往前扑,但见有人拦终于有了底气,拼命伸着爪子要去挠崇珏,怒道:“谢长老和我两个师兄都没打过我!”
见夙寒声好像真的很生气,庄灵修“啊”了声,猛地一松手。
夙寒声踉跄着一下扑到崇珏面前的小案上。
庄灵修温温柔柔看着他,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示意他上。
夙寒声:“……”
夙寒声哪里敢,憋屈地站在那一声都不吭。
崇珏眼睛也不睁,冷淡道:“要是他们能狠下心来,你不至于被教成这副样子。”
夙寒声:“你!”
夙寒声积攒的怒意随着疼痛一点点飙升,崇珏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更像是导火索般,猛地将怒火彻底点燃。
更可恶的是,那以身相代竟然没有将他被打出来的伤转移走。
“我!我——”
夙寒声隐约猜出来“以身相代”应该就是崇珏下的,怒火又被拦腰斩断一截,显得像是无根的浮萍,若是因这等“小事”计较好像显得不识好歹似的。
呼吸起起伏伏好半天,夙寒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凶狠地冲上前,抄起小案上那个莲花小香炉,猛地扔向崇珏……
相反方向的角落里。
“咔哒”一声脆响。
被摔了好几回的香炉彻底四分五裂。
“我再也不要理你了!”夙寒声朝着崇珏色厉内荏地咆哮道,语气都带着点耻辱的哭腔,“你给我小心点,当心我半夜过来亲死你!”
崇珏倏地睁开眼睛,带着彻骨的冷意和威慑。
夙寒声吓了一跳,但面上却不显,保持着怒气冲冲的气势,拽着呆愣住的庄灵修别别扭扭地一溜烟冲向雨中。
……省得再挨打。
庄灵修:“???”
天道昭昭。
我到底做了何种好事,热闹全都被我给蹭到了?!
半青州下了场前所未有的暴雨。
夙寒声厌恶得恨不得踮着脚尖走,被雨溅到几滴都呜嗷喊,庄屈倒是乐得不行,一大清早就拎着酒来找崇珏庆祝。
“龙布雨,看来今日真是我灵戈的好日子啊。”庄屈拍开封泥,也不管崇珏给不给回应,自顾自地闲侃,“灵戈灵修出生那日,我埋了几坛自己酿的酒在主树根下,本想着等两人成婚时在挖,如今破例取出一坛来……嗯,好香的酒,来一杯啊世尊。”
“世尊”这个称呼一叫出来,庄屈后知后觉到不适合,赶紧干笑几声,将酒重新封上,重新泡上茶。
屏风后,崇珏似乎在换衣。
庄屈也没再多话,耐心地等世尊出来。
只是等了半晌,屏风后仍然没动静,隐约有水声不断地传来。
“世尊?”
崇珏垂着眸看着盘匜中的水,从摇摇晃晃地水波中隐约可见自己的脸。
下颌不住往下落水,滴到水面荡起圈圈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他已用水盥洗半晌,可被夙寒声“冒犯”的双唇上仍然残留着一股炽热的灼烧之感,好似被凤凰骨火点燃了般。
算算日子,凤凰骨似乎要在这几日发作。
也许真是被烫着了。
庄屈在屏风外试探着道:“世尊,您无事吧?”
崇珏洗不去唇上的热意,沉着脸用干巾擦了擦手,披上外袍走出屏风,淡漠看了庄屈一眼。
庄灵修的没脸没皮八成都是跟他爹学的,哪怕世尊满脸写着“逐客”,庄屈仍然自顾自地坐回连榻上,喋喋不休道:“方才我已和邹持说好了,让灵戈跟着萧萧去闻道学宫,看看能不能稳住人形。”
邹持本是不同意,担忧若是庄灵戈突然化为原形,八成得把闻道学宫给压塌。
但庄灵戈从人彻底化为龙会有一个期限,最开始是双手长出鳞片,接着是脸侧布鳞、额间长出龙角,等到彻底化为那巨大宛如连绵山脉的龙形,大概需要一个月时间。
若是夙寒声压不住,庄灵戈能短暂化为小龙模样,御风飞回半青州。
保险得很。
邹持沉吟再三终究还是同意了,还专门去为庄灵戈弄洞府,务必让其他人无法轻易接近圣物。
不过庄灵戈年纪小,修为却已至化神境,离大乘期只有一步之遥。
三界之人几乎无人能伤到他。
解决一切后顾之忧,庄屈才优哉游哉地卸下心中一块大石头,颠颠跑来和并不熟悉的崇珏喝酒品茶。
崇珏默不作声坐在那,将倒好的茶一饮而尽,品都没品。
庄屈一愣,诧异看着他。
他认识崇珏多年,虽然并未深交过,但知晓此人身为须弥山师尊,常年礼佛诵经,禅意几乎渗在骨子里。
庄屈头回见到崇珏这番……
他想了想措辞,若是按照崇珏和常人类比,八成此时已是心烦意乱到团团转的程度了。
“咳。”庄屈迎难而上,毫不畏惧地和世尊闲谈,“世尊可是受伤了?瞧着嘴唇……哦,耳朵都红了,是半青州太过湿润的缘故吗?”
崇珏:“……”
崇珏又开始拨动佛珠,咔哒脆响。
那静心用的佛珠几乎能和外面扰民的雷鸣相提并论了。
庄屈善解人意,从储物戒里掏了半晌,拿出个小瓷瓶来放在桌案上。
“水泽湿气太重,世尊常年在雪山参禅,不适应气候是正常的,这盒灵药是我从上苑州得来的,有起死人肉白骨之效用。据说只要还有一口气,涂了这药指甲盖大小就能瞬间痊愈——世尊试试。”
崇珏看也不看,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沉默不语再次饮尽。
庄屈也不尴尬,笑吟吟地将药推过去,又继续说起庄灵戈的事儿。
“……说起萧萧啊,谢识之可真会带孩子,一听说要帮灵戈稳住人形,二话不说就答应的,乖得不得了,哎,夙玄临那厮好狗命啊,能生出这么乖巧的儿子,我看八成萧萧还是随他娘,温和乖顺。”
崇珏捏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
温和乖顺?
是满口虎狼之词的“温和”、行事放浪形骸的“乖顺”吗?
庄屈将夙寒声狠狠夸了一顿,末了终于图穷匕首见,小心翼翼道:“萧萧还小,不太懂事儿,若是他有言语间有冒犯,八成不是他本意,世尊……还是不要待他如此苛刻。”
话说得漂亮,但总结起来就一句话。
——只是挚友的孩子,你怎么还打上了呢?
崇珏正在为自己倒茶,手微微一顿,茶壶倏地脱手砸落在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庄屈呼吸一顿。
“招待不周。”崇珏终于冷淡开口,“慢走。”
庄屈:“……”
直到庄掌教晕晕乎乎走出去老远,才匪夷所思地倒吸一口凉气。
始终宛如游离三界之外的世外仙人,竟然会如此粗暴的逐客?
崇珏抬手将地面的瓷片和茶渍用灵力拂去,阖上双眸拨弄腕间的青玉佛珠。
只是一向能让人心平气和的佛经此时却全无了效用,他闭着眸念佛,心绪却被那个挑衅的吻彻底搅乱。
窗外雨仍然在落。
雨像是断了珠子似的从屋檐簌簌而下,将地面汇集而成的水汪激荡出一圈又一圈凌乱不堪的涟漪。
崇珏面无表情念完一段佛经,心中却越发烦闷。
参禅礼佛多年,世尊从不知晓这股没来由的情绪到底叫什么,只想要强行将其压回心底。
可那股情绪好似狂风掠过野火遍地的荒原,越是阻挠火势便越发连成一片。
“叔父,我懂得比你多。”
“我、我不会再冒犯地亲你了,也不会再对您直呼其名!”
“……当心我半夜过来亲死你!”
崇珏眉头紧皱,拨动佛珠的手彻底停了,两指的指腹死死捏着那颗青玉佛珠,想要压下心中古怪的情绪却根本无从下手。
前所未有的感觉,几乎令世尊罔知所措。
崇珏不再念佛经,掐诀强迫自己神识入定,彻底摆脱那种纷乱思绪。
参禅入定之后,那些扰乱他神智的所有情绪瞬间烟消云散,识海是一望无际的白,好似须弥山茫茫无垠的雪。
熟悉的场景,终于让崇珏安神定心。
突然,“叔父。”
崇珏一愣。
纯白到令人心悸的识海中,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勾住崇珏垂着的手指。
崇珏怔然低头看去。
还没到他大腿的幼崽披散着墨发,踮着脚尖去够他的手,琥珀色的眼眸像是漂亮的蜜蜡,雪光一照璀璨到令人失魂。
“叔父。”幼崽模样的夙萧萧踩着雪,眼眸弯弯,脆生生地唤他,“叔父别生气,萧萧会乖的,萧萧听叔父的话,会做个好孩子。”
崇珏沉默看他许久,受风雪磨砺千年的心好似都变得柔软。
他正要俯身去抱团子萧萧,地面及膝的雪猛地刮起来,纷纷扬扬飘落周遭,几乎迷了人的眼。
崇珏的双手似乎被一双纤细的手握住。
风雪散去后,长大成人后的夙寒声握着他的手,唇角翘起,含着鲜活狡黠的笑,尾音拖长了唤他的名。
“崇珏。”
崇珏墨青眸瞳宛如跟着四周肆虐的风雪凌乱不堪,双手僵硬着一动都不能动,任由这个灵动的少年将修长五指一点点顺着手腕往上攀。
最终,夙寒声双手攀住崇珏的肩,努力踮着脚尖凑近崇珏。
少年人的嗓音清越又活泼,此时却莫名将语调压得深沉,几乎带着气音地道:“叔父,我骨子里就是个坏东西,您要超度我吗?”
崇珏瞳孔遽然一缩。
夙寒声攀着他的肩哈哈大笑,末了突然覆唇而上。
身形纤瘦的少年遽尔化为雪花,猛地碎在崇珏怀中。
与此同时,入定的崇珏眉头紧皱,额间皆是簌簌而落的冷汗,好似深处噩梦中无论如何都无法清醒过来。
大乘期的灵力躁动不安,时不时露出几丝猛地将周遭的陈设击碎。
识海中,夙寒声一次次化为雪花飘散。
崇珏罕见地失了态,在雪花再次凝聚出夙寒声时,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夙寒声愣了好一会,难过地站在原地,没有像前几次那般欢快扑上来。
他茫然地道:“叔父,你不要我了吗?”
毫无征兆的,夙寒声陡然化为幼崽模样的夙萧萧,双眸含着泪眼巴巴看着他。
“叔父……萧萧不乖了吗?”
崇珏嘴唇轻动,却不知该做出何种反应。
夙萧萧没等到他的回应,突然像是生了气,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串佛珠,用乳牙愤怒地在绳子上啃咬起来。
崇珏一愣。
夙萧萧使出吃奶的劲,乳牙猛地一用力,那被磨了许久的绳子终于断裂。
他瞪着崇珏,近乎炫耀似的道:“我从小就是个坏东西。”
“砰。”
佛珠四散,宛如游蛇似的骨链。
入定的崇珏倏而睁开眼睛——只是这一次眸瞳却并非寻常的墨青,反而像是蒙上一层厚厚的雪。
古怪又诡异。
他垂在一旁的手上,一根降魔杵一闪而逝。
崇珏惊魂未定,好似从炼狱走了一遭,前所未有的感觉充斥着胸腔,走马观花匆匆一掠而过,隐约记得那似乎是……
还未等崇珏细想,一道雪白从眼前一闪而逝。
数根细长的骨链从灵根经脉中穿过,伴随着披散的墨发飘浮周身,像是将其困在一处牢笼之中。
骨链似乎接连增添了两根,穿透崇珏的心口,蔓延至远处的虚空。
崇珏眼瞳一动。
雪色已然消散,再次恢复墨青。
崇珏眉头紧皱,揉着疾跳的心口,半晌才平复下来。
他不敢再入定,只能拨动着佛珠妄图分神定心,可双唇上的灼烧之感仍然还在,伴随着奇怪的酥麻,让崇珏想要忽视都难。
世尊闭眸念了几句佛经,突然睁开眼,眉眼间难得萦绕着复杂和烦乱,看向桌案上庄屈留下的小瓷瓶。
起死人肉白骨。
许是能将凤凰骨火烫出的灼热消退。
一场雨后,半青州常年不散的雾障都消散大半,抬头可见清澈碧空。
夙寒声一夜未睡,还挨了一顿揍,到庄灵戈的住处为他压制下去手背上的龙鳞后,不想再回去和崇珏那讨人厌的善人共处一室。
他恹恹趴在庄灵戈床上小憩了一会,迷迷瞪瞪间被腰间弟子印震醒。
天光大亮,庄灵戈住处已空无一人,两兄弟不知去了何处。
夙寒声睡眼惺忪,手指将弟子印拿起来,不知乱碰到了哪里,一道灵力传讯直接冒了出来。
元潜的声音从中传来。
“少君!您去何处了呀?闻道祭结束,该回来上课了!”
夙寒声没听清内容,听到元潜下意识联想到和他形影不离的乌百里,猛地从床上蹦起来,眼睛都没睁开就含糊地画大饼。
“百里,我赔,我赔你的弓,回去就赔。”
很快,乞伏昭的传音也悠悠传来。
“少君,我昨日寻您,好像并不在落梧斋,怕您不知道所以提醒您一句,闻道学宫学子无故旷课两日,会被扣除八分,还要佩戴束额。”
夙寒声迷迷瞪瞪地揉着眼睛,随口道:“我没旷课。”
庄灵修带他来半青州,定然是帮他请过假的。
就在这时,庄灵修端了一堆半青州的点心溜达着走过来,闻言好奇道:“什么旷课?”
夙寒声已经清醒了不少,胡乱抓了抓头发:“乞伏昭提醒我说无故旷课会被扣分,师兄都帮我请假了,惩戒堂往哪儿扣我分去?”
庄灵修挑眉:“不北帮你请假啦?不错不错,他瞧着暴躁,实则细心。”
夙寒声正理着长发打算扎起来,闻言一呆,茫然看向庄灵修:“你……你没帮我请假吗?”
“啊?”庄灵修满脸不解,“我不认识你山长,这不该是你自己去请吗?”
夙寒声:“……”
夙寒声人都傻了。
他当时满脑子都是“啊啊啊我的腿不能动了”“我头要秃了”,哪里还记得要请假这事儿。
庄灵修也明白问题出在哪了,忙问:“世尊帮你请了吗,要不去问问他?”
夙寒声赶紧点头说好好好,但刚穿鞋下床才后知后觉昨晚挨了顿揍,自己还放了一句狗屁不通的狠话……
要是半天不到他就颠颠回去主动说话,那也太过没皮没脸没尊严了吧。
夙少君可受不了这个委屈。
庄灵修察觉到他的失落,问他:“怎么?”
夙寒声坐回床上,垂着眸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想通了什么,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轻缓地吐了出来。
“算了,扣分就扣分吧。”
昨晚崇珏那番做派,似乎让夙寒声终于醒悟过来。
前世他怨恨崇珏到极点,可在那烂到污泥里的人生中,也只有崇珏会包容他的一切,为他屠杀诸怀只为磨棋子、为他同正道修士作对……
就算重来一世,崇珏也不会再是前世之人。
夙寒声第一次前所未有地意识到。
他沉浸在前世太久,久到都已魔怔了,潜意识以为无论有没有前世记忆,崇珏必须像之前那样纵容自己。
可面前这个人只是有着相同的皮囊罢了。
他的崇珏已死在了前世。
不会再回来了。
须弥山世尊身份尊贵,修为滔天无所不能,自然不需要他一个只会拖后腿的小废物来帮他什么。
没有人会永远纵容自己的无理取闹,世尊肯送自己来半青州,是顾念他是故友之子,自己若是再像之前那样死皮赖脸没有边界,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扣八分就扣吧,戴束额也行。
夙寒声将手腕上一直戴着的琉璃佛珠摘下来,垂眸看了许久才深吸一口气,随手扔到桌上。
“咔”的一声。
……他再也不去主动招人嫌了。
半青州将回闻道学宫的灵舟准备好。
夙寒声刚睡了个回笼觉便被拽起来,呆呆地被庄灵修牵着往外走。
“宫规虽然写着旷课两日扣除八分和戴束额,但这漏洞太大,咱们去钻空子。”庄灵修做这事儿大概熟能生巧了,“从半青州回学宫估摸着需要三个时辰,我们即刻动身,半路若是无拖延也许还能堪堪赶上一节课。”
夙寒声迷茫道:“赶课?”
“嗯,只要你赶上最后一节课,就不算旷课两日,惩戒堂定会从轻发落。”
夙寒声眼睛一亮:“不愧是师兄!”
庄灵修谦虚颔首:“谬赞谬赞。”
两人走到半青州渡口,远远瞧见一座精致奢靡的画舫停在岸边,庄氏的修士正在热火朝天地往上搬东西。
夙寒声疑惑道:“这是在搬什么?”
“哦,我兄长的东西。”庄灵修随口道,“龙喜欢金银珠宝和灵石矿,我爹准备了一大船,打算在闻道学宫重新为他做新洞府,铺里面当毯子。”
夙寒声:“?”
龙的习性竟然能影响到人形吗?
他身上的凤凰骨可没嚎着要饮醴泉,只成天一门心思烧死他了事。
今日水泽风浪有些大,画舫停在岸边不住摇晃。
夙寒声又回想起来时那吐得死去活来的惨状,小脸紧皱拽住庄灵修的袖子,闷声道:“画舫是不是会比灵舟要稳一点?”
“好像是吧,对我们来说如履平地啊。”庄灵修说着,又从袖子里拿出个瓷瓶来,“这是我新找来的糖丸,据说对晕水有起效,且没过期,来,含一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