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寒声忙摇头:“先上船再说,万一上次晕水只是因我生机缺失呢。”
庄灵修还要再哄哄他,不远处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明明是盛夏,庄灵戈却披着厚厚的青色鹤氅缓步而来。
圣物的威压和化神境的气势被他收敛得一干二净,气质穆如春风——夙寒声怀疑庄灵修那虚假的温和全都是跟他兄长学的。
庄灵戈是真正的温润而泽,行为举止同他胞弟截然不同,雍容又贵气。
唯一突兀的是那双寒冷彻骨的金色龙瞳,硬生生将这股温和带出一种森寒的攻击性。
庄灵修道:“爹呢,没来送你?”
庄灵戈冰冷的龙瞳似乎总在若有若无地瞥着夙寒声,道:“他说明日会去闻道学宫一趟。”
庄灵修“哦”了声,估摸了下时辰,吹了声唿哨让画舫上的人将木梯放下来。
庄灵戈的东西已装得差不多,画舫底部吃水比寻常要深,一看就知道装了不少好东西。
木梯轻缓而落。
夙寒声正要扶着木梯上去,却被庄灵修轻轻一拽。
夙寒声不明所以,疑惑一回头。
崇珏不知何时来的,正站在不远处,一袭素袍袈裟被水泽温润的风吹得微微翻飞,隐约可见裾袍上绣着的莲花暗纹。
……好似已看了许久。
庄灵修赶紧行了个弟子礼:“见过世尊。”
夙寒声愣了下,虽然已下定决心不再和此人有牵扯,可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一时半会还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夙寒声再次提醒自己。
崇珏已被他亲手丢在前世。
夙寒声默念三遍后,微微一抿唇,跟着庄灵修行礼。
“世尊安好。”
这声“世尊”叫出来,崇珏拨动佛珠的手一顿,墨青眼睛漠然注视着夙寒声。
不让免礼、也不言不语。
四周一阵宁静,只有风声时不时呼啸而来。
庄灵修大气都不敢出,大概猜到这两人闹了别扭,小心翼翼抬起头想要打个哈哈圆场,视线一扫却见崇珏默不作声地化为一道雪雾瞬间消失在原地。
……转瞬便上了灵舫。
一场短暂的“交锋”,夙寒声没事儿人一样,若无其事地直起身。
庄灵修无可奈何,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也没提方才的事,转移话题道:“今晚去不去别年年,顺道去瞧一瞧弓。”
夙寒声模样和寻常一般无二,眯着眼睛点头:“行呀。”
一旁始终默不作声的庄灵戈突然道:“别摸他脑袋,会长不高。”
庄灵修手一顿。
夙寒声吓了一跳,赶紧扒拉开庄灵修的爪子。
虽然前世他及冠那年长高不少,但和崇珏一比……
呸呸呸!
夙寒声挠了挠头发,差点把几根乌发薅下来,皱着眉闷闷不乐。
怎么什么破事儿都能想到他?
死了算了。
“兄长。”庄灵修笑吟吟地凑到庄灵戈身边,知道他最忌讳别人说他个儿矮,微微弯着腰安慰他,“你只是睡了太久,如今有萧萧在,长久保持人形后,很快就会长高。”
庄灵戈“嗯”了声,突然道:“萧萧。”
夙寒声一愣,疑惑看向庄灵戈。
两人有这么熟吗,怎么突然唤他乳名?
庄灵修也大致了解夙寒声的脾性,看出他不想刚认识不到两日的陌生人唤他乳名,赶紧打圆场。
“咱们先上画舫吧,还得回去赶最后一节课呢。”
夙寒声也没多想,顺着木阶爬上画舫。
世尊的灵芥在画舫顶楼,若是换了之前夙寒声早就颠颠地跑上去玩了,如今却是规规矩矩地跟着庄灵修到了第二层的中庭。
画舫比灵舟要宽敞许多,上方种植不少桂树,金灿灿桂花香味扑鼻,枝头还挂着一串串的五帝钱。
顶楼之上。
崇珏盘膝参禅,可静心的佛珠始终无法拨动一颗。
半刻钟后,画舫底部的符纹轻缓催动,一路乘风破浪行进水泽中,朝着闻道学宫的方向而去。
顶楼灵芥的门敞开。
却无人会大大咧咧地冲进来了。
画舫并不算大,大乘期的崇珏就算神识不外放,也会被动感知周遭一切。
庄氏堆在船舱中密密麻麻的金银珠宝;灵芥楼阁上那随随便便就价值千金的玉雕;船头破开云雾的鲛人灯。
以及画舫二楼躺在床上恹恹的夙寒声……
夙寒声上船之前还心怀希望,觉得来时晕水是因生机不全,如今他活蹦乱跳定然不会再被那劳什子的水打败。
可画舫刚行片刻,他便不行了。
胃中翻江倒海,但他实在没吃多少东西,干呕着什么都吐不出来,五脏六腑反倒阵阵痉挛,疼得他满脸冷汗。
庄灵修早就料到这一遭,皱着眉将瓷瓶中的灵药捏出一粒。
“萧萧乖,含一会就不难受了,嘶……”
夙寒声晕得死去活来,但力气却是大,奋力咬了口庄灵修的手指,眼泪簌簌而落,死活都不肯吃那古怪的药。
“不!我不要唔!”
晕水根本没有根治之法,那些破灵药都是强烈刺激人的玩意儿。
又辣又冰,索性还不如晕着。
庄灵修想学着崇珏那次强行掐着下巴塞到口中去,但又怕被咬手,只好苦口婆心地劝说。
“回去得好几个时辰,何苦硬挨着遭这个罪呢?”
夙寒声羽睫都被热泪浸湿,死死咬着牙不肯松口。
庄灵修恨不得打晕他强行将灵药塞他嘴里去——枉他在熊孩子群里横行霸道,见一个不懂事的就吓哭一个,如今终于栽在夙寒声身上。
见夙寒声几乎要呕血了,庄灵修眉头紧皱,正在思考要不要去寻世尊来帮忙。
这时,有人突然轻轻扣了扣门。
庄灵修疑惑转身看去。
庄灵戈推门而入,不知在外面听了多久,他大概终于看不过去,缓步走到床边将吐得奄奄一息的夙寒声扶到臂弯间,金色龙瞳竖成一根细线,微一伸手。
“喂药不是这般喂的,给我。”
庄灵修将药递过去,蹙眉道:“萧萧固执,来时就不肯吃药,还是世尊……”
吐得神智昏沉的夙寒声似乎听不得“世尊”这两个字,当即扑上来要去打庄灵修。
“不许提他……不许。”
庄灵修忙哄他:“好好好,不说了,我呸呸呸。”
庄灵戈扶住夙寒声,比寻常人要尖利许多的指甲轻轻捏起一颗灵药,衬着修长五指越发雪白。
他瞧出来夙寒声不喜自己唤乳名,温声地道:“夙寒声,看我。”
夙寒声羽睫湿润得宛如鸦羽,迷茫睁开眼,看到那灵药立刻摇头,墨发散乱地落在庄灵戈臂弯,散乱青衣上好似织成凌乱的蛛网。
“不要……”
庄灵戈却并未像庄灵修慢吞吞地哄、也不像崇珏迫他强行吞咽,反而捏着灵丹放到自己唇边,微张唇缝将那颗晕水的灵药含在口中。
夙寒声一愣。
庄灵戈又拿出一颗,淡淡对旁边看的目瞪口呆的庄灵修道:“灵修,张嘴。”
庄灵修忙张嘴将灵药含在口中。
这药没过期,效用强悍得很,刚压在舌根就感觉一股清凉从舌尖直接冲向天灵盖,像是整个头盖骨都被掀起来了。
庄灵修表情都微微扭曲了,但察觉到夙寒声在看他,忙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淡淡道:“很适口,不晕水的人吃了也觉得好吃,等会我就去买一大箱当糖丸啃。”
夙寒声:“……”
庄灵戈拿出第三颗灵丹放到夙寒声唇边,龙瞳冰冷无情地注视着他,动作却是温柔至极的。
夙寒声呆怔许久,才张开唇缝将那颗灵药叼到口中,压到舌根。
虽然这次灵药的清凉几乎将人脑袋给冻上,但起码没有上次那颗冰火两重天的让人难受,夙寒声只在含第一口时被震得闭着眼睛蹬了两下脚。
……却没有像上次那样吵着闹着要吐出来了。
庄灵修觉得很是匪夷所思。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原来他兄长才是最会带孩子的吗?
夙寒声含着药,五脏六腑终于一寸寸消停下来。
他小心翼翼看了面不改色的庄灵戈一眼,好半晌才小声道:“多谢灵戈师兄。”
画舫顶楼。
崇珏倏地睁开眼,指腹微微捏着两颗佛珠相撞。
“咔哒”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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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极快,比预估的时间还要早了两刻钟到闻道学宫。
夙寒声一下了画舫赶紧将舌根下的灵丹吐出来,下意识“嘶”了几声。
但整个口腔都是清凉的,乍一吸气像是啃了口冰似的,凉意从口中随着那口气灌入喉咙和肺腑。
滋味极其销魂。
夙寒声原地蹦了下,吐着舌尖恨不得凤凰骨当即发作来缓解那股凉意。
庄灵修让人将画舫上的东西全都搬去邹持准备好的洞府中,见状疑惑道:“怎么了?”
夙寒声蔫头耷脑,眉头紧皱,突然没来由地喃喃道:“师兄,我要告诉你个秘密。”
庄灵修面容瞬间肃然。
他最喜欢听秘密了。
夙寒声小声道:“我的确以下犯上,冒犯亲了世尊。”
庄灵修面露悚然,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然后口中喉咙和五脏六腑也遭了罪,彻骨的冰凉随着那口气袭向胸腔,震得庄灵修当场石化,差点冻傻了。
夙寒声见竟然耍到了最“狗”的庄灵修,当即乐得哈哈大笑。
“哈哈哈师兄上当了!”
庄灵修被那口冷气震得半天没缓过来,幽幽瞥了一眼夙寒声。
这孩子……
当真跟着他学坏了。
狗人者人恒狗之,庄灵修难得遭了报应,也不生气,甚至还和夙寒声勾肩搭背,感慨地道:“萧萧,我已没什么能教你的了,出师吧。”
夙寒声说:“师兄谬赞啦。”
圣物尊贵,副掌院邹持亲自来迎。
庄灵戈长身玉立在画舫边,视线始终落在和庄灵修说说笑笑的夙寒声身上,龙瞳常年冰冷漠然,根本无法看出他在想什么。
“……洞府在后山的红枫林,那儿清净,地方也宽敞。”邹持道,“灵戈?”
庄灵戈这才将视线收回,微微颔首,正要跟着邹持离开。
突然,夙寒声道:“灵戈师兄。”
庄灵戈脚步一顿,回身望去。
夙寒声将弟子印下方坠着的绸子穗解下来,揪着绳子晃了晃,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画舫上多谢师兄,这个就当我的谢礼——灵戈师兄能用这穗子上的灵力连上我的弟子印,之后如果长出龙鳞随时都能寻我,无论我在何处必定赶回来为师兄压制。”
天色已晚,夕阳宛如瑰丽的花簇披在夙寒声的蓝袍上,隐约可见浮云遮的形状,好似将他整个人渡了一层漂亮的光晕。
庄灵戈的兽瞳像是被光芒刺到,缩成细细一根线。
他怔然许久,才伸手将绸子穗收下,温声道:“好。”
夙寒声朝他摆手:“那我就不叨扰灵戈师兄了——哦哦哦,掌院安好,我先告辞了。”
说罢,颠颠跑向庄灵修。
庄灵戈五指轻轻捏着穗子的绳子,好半晌才端着温润沉稳的气度,淡淡问邹持。
“叔父,弟子印……是什么?”
邹持:“……”
不知道你就“好”?
太阳彻底落山。
夙寒声匆匆换上闻道学宫的道袍,恨不得长出八条腿一路狂奔,堪堪在最后一节课开课的前半刻钟敢去上善学斋。
刚开学便惹出一堆祸事、闻道祭后又旷了两天课的神人刚一进来,在场所有学子都目瞪口呆看着他。
夙寒声像是无事发生,溜达着走到位置上坐着,连书都没拿。
元潜敬佩地戳了戳他的后背:“少君,你这几天去哪儿了……噫,你的头发变回来了?”
“嗯。”夙寒声没往后看也知道元潜身后的乌百里正杀气腾腾地注视着自己,他干咳一声,正襟危坐道,“出去将生机补全了——下节课是什么,有书借我一用吗?”
元潜道:“符纹课,我就只有一本书,借不了。”
夙寒声后背靠在元潜桌沿,从唇缝中飘出来几个字,细弱到了极点。
“百里还在看我吗?”
元潜还没说话,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耳畔幽幽传来。
“百里还在看你。”
夙寒声吓了差点蹦起来,再次倒吸一口凉气,又差点被口中残留的凉意震得肺腑疼。
他故作虚弱地按着胸口,僵硬着侧过头去,就见乌百里正站在他桌案旁,居高临下看着他,冰冷的双眸全是森森寒意,宛如在注视个将死之人。
夙寒声尴尬道:“百里……咳咳,我正想缓口气就去找你呢,你那个弓材质是什么呀,我等下了课就去别年年为你去寻一模一样的弓,买三把……不对,买十把还你。”
乌百里冷冷道:“那是我父亲唯一一件遗物。”
夙寒声猛地呆住。
唯一的……
还没等夙寒声被铺天盖地的愧疚淹没,元潜幽幽道:“你爹还没死呢。”
“他早该死了。”乌百里冷笑,“我还想着拿那把弓一箭射死他呢。”
夙寒声:“……”
夙寒声的愧疚顿时不翼而飞,没好气地瞪了乌百里一眼。
哪有这样拿父母说玩笑的,吓得他魂儿都没了。
看来乌百里和家中关系不怎么样。
乌百里见夙寒声小脸煞白,也没再继续为难他,漠然道:“三千年份的神树之藤,找去吧——但凡少一年份,往后你就得关着窗睡觉了。”
夙寒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好好,我今晚就去找。”
“找两把。”乌百里又道。
夙寒声忙道:“我找十把补偿给你。”
“弓不经常消耗,找这么多做什么?”乌百里蹙眉,“我家有特制弓的秘术和雕刻的符纹,你多找一把我为你附上。”
说完,拂袖而去。
夙寒声愣了半天才诧异地回头看去。
乌百里要两把弓,竟是要送自己一把吗?
此人当真是面冷心热。
元潜笑嘻嘻地戳着夙寒声的后背:“闻道祭秘境多谢少君相救,你去十大学宫的听照壁上看看,不少人都对少君感恩戴德,有的还想向你示爱呢。”
夙寒声:“……”
前半句听着像是人话,就是最后那个……
示什么玩意儿?
夙寒声趁着课还未开始,将弟子印打开往十大学宫的听照壁上扫了一眼。
「少君好像刚死了未婚道侣,我愿携万千家产入赘应煦宗!」
「刚死了未婚道侣你们就如此饥渴,也不怕惹人笑话,起码得等那谁回了头七吧。」
「少君,真的只能是男人吗?性别不可以放宽松些?」
夙寒声:“……”
夙寒声眉头紧皱,表示费解。
看来不光闻道学宫,十大学宫学子的心境都不怎么正常。
夙寒声眼不见心不烦,正要将听照壁关上,无意中一瞥角落,却见有几个闻道学宫乌鹊纹的讯息飘了上去。
「重金悬赏庄灵修狗头!
短短两日,庄灵修那厮已将我等秘辛明码标价当成可交换的物品,简直罄竹难书。
天道昭昭,庄狗终于回到闻道学宫,我等数十人已组成‘讨狗’联盟,即刻便去讨伐庄灵修。
今日,不死不休。和庄狗有仇者也可前来报私仇。
后山红枫林。」
下方一排地附议。
「杀庄狗!」
「还我清白!」
夙寒声:“……”
夙寒声一言难尽地将弟子印关上了。
算了,不关他事。
不过方才和庄灵修分离前,他好像说是要去别年年,此时并不在闻道学宫。
这些人去后山干嘛去?
夙寒声没多想,现在只想上完最后一节课冲出去寻徐南衔。
平日里短短半个时辰的课应该快得宛如一眨眼才对,但今日的课夙寒声却感觉山长讲课极其慢,明明一个再简单不过有手就能画的阵法,他却掰碎了揉粉了,讲了足足三遍。
简直度日如年。
时间慢吞吞地往前爬,等到下课的钟声终于响起时,夙寒声像是撒了欢的狗子,还未等山长反应过来就一溜烟冲出上善学斋。
天色彻底暗下去。
夙寒声本想着要冲去四望斋寻徐南衔,可刚出学斋的门,倏地一愣。
不远处的梧桐树下,徐南衔正懒洋洋靠在树干上,垂着眸拨弄着弟子印。
许是瞧见好玩的内容,他没忍住“噗嗤”一声,英气凌厉的眼眸似乎柔和不少,但仍然带着不弱的攻击性,笑骂道:“蠢货。”
夙寒声呆滞地看着他。
徐南衔后知后觉钟声响起,随手将勾着弟子印的绳子在手指上甩了甩,随意地抬头看来。
……刚好对上夙寒声的视线。
徐南衔一挑眉,像是闻道祭秘境的事从未发生过似的,和往常一样抬手朝着夙寒声一招。
“来。”
这声“来”像是打破夙寒声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结界,他呼吸一顿,突然迈开步伐朝着徐南衔奔去。
他越跑越快,整个人像是离弦的箭,三步并作两步朝着他前世的“噩梦”扑去。
“砰……”
夙寒声扑到徐南衔怀中,因跑得太快将自己撞得够呛,胸口的疼痛传遍全身,他却高兴地唤道:“师兄!”
徐南衔“啧”了声,单手抚摸了下夙寒声的脑袋,长满薄茧的手粗糙,摸一下就将元潜花了一节课给少君扎好的辫子抚乱了。
“才几日不见,这么想师兄?”
夙寒声笑得像是花儿似的,大声说:“想师兄!”
徐南衔没忍住笑了出来,将夙寒声脸上的眼泪随手拂去,似笑非笑道:“不恨师兄了?”
夙寒声:“……”
夙寒声听到这个“恨”,愣了半天才猛地反应过来,瞬间羞耻得脚趾抓地,脸腾地就红透到耳根了。
“师、师兄……不要说。”
徐南衔见他尴尬成这样,体贴地道:“好,不说。走,灵修说他在别年年好像瞧见副使和晋夷远那厮在吵架,咱们去凑热闹。”
夙寒声见徐南衔真的不再提这事儿,顿时热泪盈眶,点头如捣蒜。
“好好好,去凑热闹。”
徐南衔揽着夙寒声优哉游哉往外走,随口道:“想吃什么吗?长夜楼的夜宵的确不错,这次能让你吃个过瘾。”
夙寒声仰着头,高高兴兴道:“只要不吃清水白菜,我都可以,都听师兄安排。”
徐南衔想了想,“啊”了声,在夙寒声信任像是幼鹿似的眼神注视中,咧嘴一笑,阴阳怪气地开口。
“……就吃‘徐南衔我恨死你了’这道菜,怎么样?”
夙寒声:“……”
啊啊啊啊!
别年年,长夜楼。
闻道祭刚结束,不少学宫都放了几日的假,学子纷纷来三界第一坊市吃喝玩乐,长街熙来攘往,甚是热闹。
第一酒楼长夜楼,往往只有每年在酒楼花费灵石五万之上的贵客才会被请上顶楼雅间。
雅间四处皆奢靡,应贵客的要求周遭点了一圈价值千金的鲛人烛。
烛火微微一跃,宛如波光粼粼的海底,极其有氛围。
晋夷远支着下颌,在灯下笑吟吟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楚奉寒。
楚奉寒垂着眸看弟子印,根本不想搭理他。
“别这么薄情嘛。”晋夷远将两根手指点在桌案上,学人走路似的一步步往前迈,试探着想去摸副使的手,“你房里不是满墙都是鞭子,枕头底下都有。要我说拿一个趁手就得了,还干嘛……嘶!”
话未说完,楚奉寒冷冷拿着新买的鞭子往桌上狠狠一抽。
晋夷远手指差点被抽到,眼疾手快缩回来,无辜道:“这鞭子可是我付的钱。”
副使满脸清冷:“如果不是你拦着我,我已将那个偷我钱袋的人追上打死,自然不用浪费晋少爷的钱。”
“没必要为了点钱伤了和气嘛。”晋夷远笑着道。
副使漂亮的眸瞳微微一眯,不知想到了什么,素白的手指持着新买的赤红鞭子,漫不经心地将鞭子托起晋夷远的下巴。
——这的确是一把做工精良的上等鞭子,烛火倒映下宛如有血色流淌般,浓郁血光好似都被扭曲着落在楚奉寒眼尾的红色泪痣上。
“晋夷远。”副使轻轻启唇,低声道,“若是被我发现偷我钱袋的人是受你指使……”
晋夷远下颌绷紧,被鞭子挑下巴这般折辱的姿势,他反倒莫名兴奋起来,眼神直勾勾盯着楚奉寒。
楚奉寒厌恶此人那强势又带着浓烈占有的眼神,猛地将鞭子抽回,一把甩在晋夷远的手臂上。
晋夷远手臂当即被抽出一道血痕。
他愣是一声没吭,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笑着追问:“……要是我指使,你当如何?”
楚奉寒吐字如冰:“我废了你拿剑的手。”
晋夷远竟然像是听到了情话似的,哈哈大笑。
楚奉寒懒得再和他废话,霍然起身转身就走。
晋夷远拦他:“不是说好我替你买鞭子,你便陪我吃顿饭吗,怎么,堂堂闻道学宫惩戒堂副使,竟然要食言而肥吗?”
副使脚步一顿,沉着脸又坐了回去。
很快,晋夷远定的菜被陆陆续续上来,两个人竟然上了几十种菜,荤素、点心皆有。
副使愣了下。
晋夷远将碗筷推过去:“全是你爱吃的,我记得一清二楚呢。”
副使眉头皱起。
晋夷远见好就收,又笑嘻嘻地道:“来都来了,不吃白不吃,反正是我这狗付账。”
副使:“……”
副使冷冷瞥了他一眼,但态度明显软了下来。
晋夷远心中窃喜。
楚奉寒吃饱了会犯困,整个人慵懒得不行,脑子也会晕晕乎乎不如寻常聪敏,就算亲他一口也只是被瞪一眼,懒得计较,是最好说话的时候。
晋夷远想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将两人关系缓和缓和。
副使垂着眸准备夹兔子样式的点心吃。
晋夷远正要大献殷勤,却听雅间的门“砰”的一声被打开。
庄灵修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视线一扫:“哟,今儿这么丰盛啊?”
楚奉寒立刻将筷子移开,皱着眉夹了个不喜欢的辣椒。
晋夷远脸都绿了,阴恻恻道:“你有急事吗?”
没急事赶紧滚,没看到正幽会呢。
庄灵修“哦”了声:“没事。”
晋夷远:“那你就……”
“哎,兔子糖糕!”庄灵修自来熟得很,全然没管晋夷远的死亡凝视,从一旁拆了碗筷,一屁股坐在楚奉寒身边,“不介意我蹭一顿饭吧。”
楚奉寒辣得嘴唇微红,面容仍然清冷:“你不是带少君回半青州了吗,生机可补回来了?”
“自然。”庄灵修道,“我兄长也因其他变故,需要暂住闻道学宫一段时日。”
楚奉寒一愣:“庄灵戈?”
“嗯,我还有其他兄长吗?”
楚奉寒似乎想通了什么,幽幽道:“十大学宫听照壁上,已有‘讨狗联盟’前去学宫后山红枫林诛杀庄灵修。”
“我看到了。”庄灵修温文尔雅地一笑,柔声道,“我兄长修为接近化神境大圆满,比副掌院还要高,他们定然有去无回。”
楚奉寒:“……”
这人就真不怕日后碰上硬茬,将他狗头给削了吗?
晋夷远看起来像是要让庄灵修有来无回,沉着脸一直在那喝酒。
庄灵修脸皮极厚,这狗皮膏药算是甩不掉了。
就算不缓和关系,起码多说几句话也行。
见庄灵修开始闷头吃吃吃,晋夷远又赶紧抓紧机会:“奉寒……”
“奉寒!”
又有人推门而入,将晋夷远未尽的话给直直憋回去,差点噎死。
徐南衔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好似哭过、耳根脸颊都通红得要命的夙寒声。
瞧见一桌子的菜,徐南衔眉头一挑,将夙寒声往桌子前一推,道:“碗筷在那儿,嗯,对,你拿个在旁边吃吧,想吃什么自己夹。”
夙寒声见徐南衔终于不再打趣自己,赶紧捧着碗坐在角落里吃吃吃。
晋夷远的眼神几乎都带着森戾的杀气,从牙缝里飘出来几个字。
“你又来做什么?——怎么还带了个专门蹭吃的?”
徐南衔和庄灵修双剑合璧,今天他别说和楚奉寒和好了,连说半句话都困难。
徐南衔熟练地拿着碗筷坐在楚奉寒另一边,眼疾手快和庄灵修争抢最后一个兔子糖糕,两人筷子像是在过剑招似的,噼里啪啦。
“想找奉寒说明日的庆功宴啊。”徐南衔一边用筷子打架一边随口道,“以及这个过几日我们就要外出历练了,去的地有点危险,好像有棵魔族的蚀骨树跑了出来,各大门派都在悬赏想将其逮住连根除掉。”
夙寒声将脸从碗里探出来,茫然道:“蚀骨树是什么?”
徐南衔将抢到的兔子糖糕夹给夙寒声:“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继续吃你的。”
夙寒声:“哦。”
吃吃吃。
“大人”为了几块点心,拿筷子在那打得不亦乐乎。
最后还是晋夷远看不过去他们隔着楚奉寒打架,怒气冲冲地让人上了一桌子的点心。
可即使如此,庄灵修去夹一块点心,徐南衔放着其他满桌的不去吃,反而像是故意和他过不去似的,面无表情地拿筷子和他争抢。
庄灵修额间青筋轻轻跳动,眯着眼睛笑道:“不北,我何处得罪了你吗?”
徐南衔冷冷道:“你说了不会告诉奉寒。”
“我的确没告诉他。”庄灵修当着楚奉寒的面,丝毫不避讳地道,“我只是拿这个秘密去换另一个秘密,你难道就不想知道陈山长那日清晨为何会衣衫不整脚下发飘吗?”
楚奉寒:“……”
是当他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