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持浑身一抖,立刻将未完的话艰难吞了回去。
“不会有大碍。”崇珏漠然道,“寻常天谴雷劫有一百零一道,今日却只有十八道——烂柯谱并未彻底陨落,他逃了。”
邹持怔然许久,不着痕迹吸了口凉气:“逃……逃去哪里?秘境,还是……”
还是已跟着那些学子进入了各大学宫?
“不知,他重伤未愈,短时间内不会翻出浪花。”崇珏抬手将一页纸丢给邹持,道,“循着这灵力,一月之内寻到他。”
邹持接过那张泛着光的古朴纸张,隐约可见那上面似乎写着奇奇怪怪的血色阵法。
是烂柯谱的残卷。
雷鸣阵阵,泼天滚雷从天边砸落。
被结界护住的佛堂都震得一晃。
夙寒声一无所知,浑身紧绷躺在床上连翻身都不敢——唯恐把腰给扭断,迷迷瞪瞪睡到翌日一早,庄灵修捧着抄好的佛经,满面红光地来敲佛堂的门。
崇珏并不在佛堂。
庄灵修也不知如何做到的,那十遍的佛经竟然一晚就抄完,将夙寒声叫醒后一边贴心地为他穿衣一边喋喋不休道:“世尊今日怎么不在佛堂参禅?我还想拿抄好的佛经给他看看呢。”
夙寒声坐在那打哈欠,赖叽叽道:“十遍你都抄好了?”
“那是必然。”庄灵修道,“随随便便就抄完了。”
夙寒声肃然起敬。
庄灵修并不像夙寒声之前那般要向世尊炫耀一晚抄好佛经的壮举,饶有兴致道:“世尊不在也刚好,我这几日再多抄几遍,到时一起拿给世尊看。”
夙寒声:“……”
你还是我庄师兄吧?!快把我的狗师兄还回来!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庄灵修的模样,诧异道:“师兄,你怎么被人揍成这样?”
庄灵修那张俊美的脸上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眼尾还肿了一块,两眼都大小眼了,额头上还戴着那“不温”的束额,瞧着极其好笑。
“没事儿没事儿。”庄灵修蹭了蹭脸上的伤,眯着眼道,“这一顿揍挨得很值。”
毕竟副使那种大热闹可不是寻常人能看到的,挨一顿打不碍事。
夙寒声不明所以,但还是为庄师兄的心境状态表示深深的担忧。
闻道学宫到底是什么魔窟,怎么一个个脑子都不太正常呢?
是风水问题吗?
庄灵修虽然遭人恨,行事却很细心,知晓夙寒声膝盖磕坏了,前来还借了六爻斋兰虚白的轮椅。
他轻手轻脚将夙寒声抱到轮椅上坐着,正要将膝盖上盖着的白袍取下来,夙寒声赶紧去按:“别,就这样盖着吧。”
庄灵修也没强求,推着他离开佛堂。
夙寒声等了半晌都没等到崇珏露面,臭着脸回头看了眼佛堂,闷闷地想:“不来算了,没长辈跟着,我倒自在。”
和同龄人相处更省心,就像庄灵修此人虽然狗得人尽皆知,但待夙寒声却是真诚至极。
庄灵修推着轮椅一路下山,前去闻道学宫外的护城河码头去乘坐灵舟,一路顺着河流而下,不到半日便能到半青州。
“我爹很好相处。”庄灵修笑着道,“听说年少时他和玄临仙君曾在同一学斋受学,你是仙君之子,又是世尊亲自吩咐过的贵客,他就算再横也绝不会拔刀砍人的。”
夙寒声:“……”
在你家,不拔刀砍人就叫“很好相处”?
夙寒声想了想,试探着道:“庄师兄,半青州的圣物……是什么?龙吗?”
“嗯。”庄灵修说到这个,眼底似乎浮现一抹哀伤之色,他勉强笑了笑,道,“你是凤凰,他是龙,圣物真有意思,来了对龙凤呈祥。”
夙寒声察觉到话头不对,赶忙转移话题:“挺好挺好……师兄,我有点怕水,灵舟会很晃吗?”
庄灵修一笑,抬手摸了把夙寒声的脑袋,笑着道:“不会太晃,只要你……唔。”
夙寒声茫然回头:“什么?”
庄灵修面无表情地将手往腰后一背,藏住指缝中无意中拽下来的十几根雪发,装作若无其事地眼眸一弯,温柔地道:“放心吧,灵舟很稳,这么多年我还从未听说过有人会晕灵舟。”
庄师兄说得信誓旦旦,夙寒声也眼巴巴地信了。
半个时辰后,灵舟慢悠悠顺着河流,破开水面一路疾驶而去。
顶楼的半青州特用的灵芥中。
夙寒声伏在软塌上吐得死去活来,几乎将胃都要呕出来,难受得眼泪簌簌往下落。
庄灵修忙扶着他拍着他的背:“怎么晕水这么严重?半青州地势特殊,无法御风只可水上灵舟才能进入,你这……”
这才刚行多久,就吐成这样?
夙寒声头晕目眩,浑身没有一处是舒适的,他本就没吃多少东西,再吐也吐不出什么东西,反而将脆弱的五脏六腑牵动地疼起来。
恨不得死了。
庄灵修飞快出去一趟,似乎向人要了晕水的药,回来后二话不说掰开夙寒声的下巴强行将那颗雪白的灵药塞到他舌根让他压着。
那晕水药看着平平无奇,但一压到舌根顿时像是被人迎面狠狠揍了一拳,带火的辛辣和彻骨的冰冷同时冒上来,呛得夙寒声天灵盖几乎都要翻了。
夙寒声奄奄一息,却挣扎着将那颗灵药吐出去。
庄灵修劝他:“这别年年的灵药有用得很——虽然过期一年了,但据说压在舌根半日立刻就能缓解晕水之症,立竿见影!”
夙寒声:“……”
那灵药一入口就冲上脑门,直接将人“打”清醒了,那晕水的呕吐感的确微乎其微,勉强算有用。
夙寒声却受不了那种“挨揍”的感觉,死死咬着牙,任由庄灵修怎么掰都不肯张嘴。
庄灵修见他都要吐出小幽魂了,可路程才刚刚开始,接下来半日再这样八成得去掉半条命去。
就在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灵芥的门突然被轻轻一扣。
庄灵修抬手一挥,瞧见来人倏地怔住。
夙寒声口中还残留那辛辣的感觉,气息奄奄地躺在那装死。
本来是去半青州补生机的,如今可倒好,还没到最后一点生机就要在路上耗费完了。
夙寒声难受得恨不得跳到水里溺死,正在张着唇缝微弱呼吸时,隐约感觉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触碰他的唇角。
……似乎要往他嘴里塞什么东西。
夙寒声吓怕了,还以为是庄灵修,猛地偏过头去表示才不吃。
那只手锲而不舍,轻缓将夙寒声脸侧汗湿的发拨开,袖口似乎蹭了下他的脸,后知后觉嗅到一股熟悉的清冽气息。
菩提花香?
夙寒声猛地睁开眼睛。
崇珏不知何时到的,正坐在床榻边垂着眼看他。
夙寒声迷茫看着。
自己已经吐到出现幻觉了吗?
这人不是还在那佛堂念他那劳什子的经,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夙寒声讷讷道:“崇珏?”
崇珏淡淡启唇:“放肆。”
嗅到熟悉的气息,夙寒声不知为何突然眼眶微微酸涩起来,奋力朝他伸出手,固执地唤道。
“崇珏……”
庄灵修在一旁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脸上巧妙地出现一种介于“萧萧竟然对世尊直呼其名”的震撼和“我竟然知晓世尊法号了?爹娘!今日我就荣归故里!为我骄傲自豪吧”的诡异狂喜中。
这两种情绪太奇特,混合一起莫名有种扭曲要吃人的狰狞。
夙寒声难受得要命,头晕目眩脑子都不太清楚了,呜咽着道:“我难受。”
他浑浑噩噩的,有点误将晕水的难受和前世凤凰骨发作时的痛苦混为一谈,眼眸涣散地盯着崇珏,喃喃道:“崇珏,我们……”
崇珏捏着晕水灵药,正要轻柔哄他把药含到口中止止晕。
夙寒声呆呆地说:“……我们双修吧。”
崇珏:“……”
庄灵修:“!!!”
崇珏面无表情,两指掐着夙寒声的下颌微微一用力,强行让晕晕乎乎的少年张开唇缝,将药丸咕嘟一声吞了。
夙寒声:“……”
灵药虽然过期,但效用仍在。
咕嘟咽下肚后,从肺腑猛地窜起一股冰与火交织的古怪感觉顺着喉咙直冲脑海,将夙寒声震得当即清醒了。
崇珏已起身在一旁净手,垂着眼眸瞧不出神情,但用脚后跟猜也能知道他心情应该极其不虞。
任谁被小辈直呼其名,还说出“双修”这等虎狼之词,就算是佛像也是要动怒的。
夙寒声回想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又被吓得更清醒了。
他噤若寒蝉,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庄灵修被那句“双修”给震得魂不附体,心中颤抖地想:“怪不得人家是少君呢。”
胆子就是大,对着世尊都敢如此出言不逊。
但凡换了旁人,恐怕再就被降魔除妖掌给震得魂飞魄散了。
庄灵修正紧张地等世尊要如何反应,想在这儿待着狠狠瞧一次热闹。
崇珏净完手后,冷冷淡淡看他一眼。
庄灵修顿时一个激灵,唯恐被世尊暗杀,赶紧低下头:“少君难受得神志不清了,方才一直在说胡话……我再去问问有没有其他灵药。”
遛之前还不忘帮夙寒声找补一下。
说罢,他给了小少君一个“我已尽力了”的眼神,忙不迭跑了。
夙寒声浑身难受,又被吓得够呛,躺在软塌上连翻个身躲避都不行,只能自暴自弃地将膝盖上白袍掀到脑门上。
死了算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崇珏并未找他麻烦,也没有像之前那般如长辈那样数落他。
夙寒声提心吊胆瞪了半晌,隐约觉得四周似乎安静得有点过分,偷偷摸摸掀开一条缝隙往外瞧。
偌大房间已空无一人。
崇珏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夙寒声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
唯恐被责骂的心虽是放下来了,只是不知是不是吃那过期灵药吃的,五脏六腑隐约有些不舒服,好像有人伸手在他胸腔搅弄似的,难受得又想吐了。
夙寒声仔细想了半晌,惊骇地发现自己好像是在失落。
失落什么?!
失落崇珏没有冲自己质问和责骂吗?!
贱死得了。
夙寒声将衣袍再次盖到脑袋上,逼迫自己不再想崇珏。
自幼在山中长大的孩子头回走水路,整整半日路程夙寒声根本没清醒多久,病怏怏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庄灵修似乎来瞧过他,还强行在他舌根又塞了颗灵药,只不过这回却是酸酸甜甜,像是山楂果似的。
不知是之前那句“双修”搅和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夙寒声哪怕奄奄一息都要去掉半条命了,梦中却还在和崇珏搞那档子破事儿。
前世崇珏骚话很多,在床上更是丝毫不加收敛,夙寒声有时候烦得恨不得他不是眼瞎而是个哑巴。
怎么就那么多废话要说?
崇珏扣着夙寒声的脚踝欺身而上:“我就问问怎么了,你的前道侣必定比我要年轻好看吧?”
夙寒声没习过武,腿被压得太狠几乎抽了筋,疼得他咬紧唇,额角全是汗水,几绺发都被汗湿贴在脸颊上。
明知崇珏是在阴阳怪气,他还是没忍住地故意挑衅道:“是啊,比你年轻多了。我们可是自小订的娃娃亲,他才比我大三四岁……唔!”
崇珏狠狠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力道之大都渗出了血。
他阴恻恻地道:“是吗,既然自小订婚、关系如此亲密,为何他会为了一己私欲将你打下无间狱呢?”
夙寒声本来张着唇缝微微喘息,乍一听到这句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咳得撕心裂肺,差点“不行”了。
他稳住呼吸,匪夷所思看着崇珏:“你是怎么知道的?”
夙寒声落入无间狱时,黑衣崇珏已在偌大无间狱称王称霸了,禁殿之外的尸身堆成小山,应该下来许多年了。
可他竟然知晓夙寒声当年的事?
夙寒声没了兴致,拽着崇珏的一绺发,质问道:“你到底是如何堕落无间狱的?何时何地?你之前又是什么身份?”
见夙寒声不再提那个混账前道侣来气自己,崇珏终于笑起来,温和地俯下身亲了下他的眉心:“这些事不重要。”
夙寒声腿疼得抽筋,奋力挣扎着瞪着崇珏的肩膀一脚将他蹬开,喘息着去够旁边的衣袍。
可才一动崇珏又重新将他按在床上,低沉笑着道:“只要你想,我甚至能为你杀了戚简意。”
夙寒声一愣,撑着手肘回头看他。
明明这人都身处无间狱再也不可入轮回,为何却如此笃定能杀人间之人?
崇珏那双诡异的雪瞳饶有兴致地和他“对视”。
好一会,夙寒声才问道:“那你是被谁打下无间狱的?”
崇珏低低笑了声,亲了下夙寒声的眼尾,轻柔地道:“乖孩子,你不会想知道的。”
夙寒声却蹙眉躲开他的吻,冷冷道:“我想知道。”
崇珏“看”了他许久,突然将一旁的外袍取过来裹住夙寒声赤裸的身体,起身将外袍披上,似乎也没了兴致。
夙寒声却不愿放他逃避这个问题,伸手拽住他的袖子让他强行坐回床上。
“崇珏!”
崇珏回头,方才的柔情蜜意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股浓烈的杀意和戾气。
“夙寒声,莫要得寸进尺。”
夙寒声被这股威压震得手一酸,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可他并未被吓到,甚至一扬眉坐起身,抓着崇珏凌乱的衣襟凑近他那张刀刻斧凿的脸,淡淡道:“你若告诉我,我便吻你。”
崇珏一愣。
明明两人再亲密的事都做过无数回了,他却因一个吻而罕见怔住。
哪怕两人苟合多年,夙寒声也从未真正吻过他。
这是头一回夙寒声主动要求吻他——虽然只是当做交易。
崇珏眼眸沉沉盯着他。
夙寒声离他更近了,嘴唇若近若离地在崇珏唇角轻轻蹭了下,崇珏被撩得忍不住猛地扣住他的手臂要将这个来之不易的吻落实时,夙寒声却慢悠悠地移开唇。
狐狸似的眼眸中情欲还未散,一直恹恹颓然的夙寒声难得带出一种蛊惑人心的风情。
崇珏呼吸跟随着他倏地顿住。
夙寒声见此人竟然吃这一套,又若近若离地蹭了下那削薄的唇。
一来二去,崇珏握着夙寒声的手臂都微微暴起青筋。
许久,崇珏才低声道:“……被挚友亲手打下来的。”
夙寒声挑眉:“挚友?”
“我挚友很少。”许是开了个头,崇珏不再像方才那般紧绷,淡淡道,“我以为他会站在我这边,可我错了。”
夙寒声追问:“他是谁?”
崇珏似笑非笑看他:“我已回答过你的问题了。”
夙寒声噎了下。
崇珏坐在那,眼神似乎一直落在夙寒声的唇上,一言不发等着此人兑换诺言。
夙寒声并不爱崇珏。
或者对他来说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根本不理解,对情爱一事,戚简意给了他背叛,崇珏教会他肌肤之亲水乳交融。
从未有人教过他要如何爱人。
交媾、亲吻就算做了,也代表不了什么。
夙寒声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伸手攀住崇珏的肩膀,微微探身贴上去。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熟悉的菩提花香贴近。
夙寒声眨眼间眼前的人似乎变成了身着白衣的崇珏。
他脑袋昏昏沉沉有点不明所以,但也未细想,继续拽着他的衣襟凑上去,将双唇印在那冰冷的唇上,还报复似的狠狠咬了一口。
不知为何,本来还很期待他的吻的崇珏却浑身一僵,似乎不可置信极了,好一会才猛地将他推开。
“夙萧萧!”
夙寒声摔回柔软床榻上,脑浆似乎都给晃匀了,听到耳畔不太清晰的声音,闷闷笑了几声,又一闭眼,陷入更甚的梦境中。
午后,灵舟终于飘至水泽半青州的岸边。
夙寒声被庄灵修叫醒,肺腑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似乎嚼了辣椒的辣意,恹恹靠在轮椅上:“师兄,我想喝水。”
“喝。”庄灵修殷勤地将竹筒中的清水递过去,像是仰望英烈似的看着夙寒声,啧啧称奇道,“萧萧啊萧萧,你到底哪来的胆子敢说出那种话?‘双修’二字对佛修可是听都听不得啊!世尊可有罚你啊?嗯?他责骂你了吗?”
夙寒声喝了几口水,才终于觉得活过来了。
“没,他什么都没说。”
庄灵修推着夙寒声往灵舟下走,感慨道:“不愧是世尊啊,慈悲为怀,竟然如此纵容你的冒犯。”
夙寒声幽幽瞥他:“我只是说胡话,并未想真的和他双修。”
庄灵修又被他的胆大妄言被惊住了:“可住口吧夙少君,世尊脾气如此好,不代表就能一直容忍被如此冒犯。”
夙寒声蹙眉,见庄灵修如此维护崇珏,总有种自己一队的人叛变了的错觉,不高兴地道:“他脾气好吗?昨天不还罚你抄佛经了?”
庄灵修震惊不已:“那怎么能叫罚?!那叫世尊的栽培,你知道外面多少人想要这种求都求不来的殊荣吗?”
夙寒声瞪他。
“而且我方才将抄写的佛经给世尊看,世尊夸赞了我。”庄灵修满脸受宠若惊,“还给了我奖赏!”
夙寒声越听越不高兴:“给了你什么奖赏?”
庄灵修高高兴兴道:“让我再抄二十遍佛经!”
夙寒声:“……”
庄灵修如获至宝,哼着小曲将轮椅推下去,无意中手一动,又薅掉夙寒声一把雪发。
之前揉头发才掉十几根,这才半日过去,轻轻一碰就落了一把。
再这样下去,恐怕连喘息都要费劲。
庄灵修心虚地将手中齑粉拂下去,看着郁郁葱葱坐落在一棵巨树之上的半青州,眸中微微沉了下来。
夙寒声生机消耗太过,已无法再拖了。
不知他那个怪脾气的爹会不会轻易松口让夙寒声去补生机。
庄灵修推着夙寒声从灵舟上下去,刚落至岸边夙寒声突然“嘶”了声,搭在扶手上的手猛地冒出一股烟,险些灼烧起来。
夙寒声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竟然忘记佩戴浮云遮了。
他赶紧要往阴影中躲,庄灵修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把伞凭空出现,直直罩在夙寒声脑袋上,遮住那泼天日光。
日光照出来的火也悄无声息消失。
夙寒声这才松了口气,微微将伞抬起,顺势看去。
崇珏一身素白长身鹤立,正站在一棵树下偏头看他,眼神带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无情。
夙寒声愣了下。
不就说了句胡话吗,怎么大半日了还在生气?
且还比在灵舟上怒气更旺了?
不太理解活了千年的长辈到底怎么想的。
“嗯?”庄灵修也察觉出来了,俯下身小声道,“世尊不是消了气吗,中途还特意去房间看你睡得安不安稳,怎么现在又动怒了?”
夙寒声一愣。
崇珏去看过他?
云汀烟雾缭绕。
庄灵修推着轮椅越过云雾,见夙寒声歪着脑袋左右看来看去,问:“在瞧什么?”
“看阵法。”夙寒声道,“这里好像和闻道学宫桃花林的雾障是同一种法纹。”
庄灵修眉头轻轻挑起,讶然看他:“你竟看得出来?”
夙寒声点头。
“天赋不错。”庄灵修笑了起来,“圣物罕见,且落渊龙……不像剔银灯那般杀伤力极强,他人畜无害成日只知呼呼大睡,若无阵法相护恐怕早就被神魂俱灭了。”
夙寒声回头看他:“落渊?”
庄灵修摸了摸夙寒声的头,又没注意薅掉一把头发。
他正要熟练地把爪子往腰后藏,夙寒声眼尖地瞧见,惊骇道:“庄师兄!你手上……薅掉什么玩意儿了?!”
“没什么。”庄灵修见遮掩不过去,只好温柔地一笑,将五指摊开,“你的头发。”
夙寒声:“……”
夙寒声看到那一大把的头发,差点吐出个光秃秃的幽魂小人晕过去。
要赶紧补全生机,否则崇珏那个佛修没秃,他倒要先光脑袋了!
想到这儿,夙寒声四处望了望:“叔父呢?”
“叔父先走了。”庄灵修借坡下驴,也笑眯眯地跟着顺了一嘴“叔父”,“我爹脾气古怪,不一定会让你去见圣物,世尊先去见他杀杀他的威风,等会定然很顺利。”
夙寒声满脸古怪。
儿子会希望自家亲爹被杀威风吗?
他还以为只有自己会怨恨自己那个便宜爹呢。
很快,两人从雾障阵法中离开,真正进入半青州。
水上云汀风光旖旎,人来人往好似仙境。
路上有人瞧见庄灵修,全都冲他亲切地打招呼:“二公子怎么回来了?吁——!”
竟然一个个全都在喝倒彩,恨不得将他打包扔回闻道学宫。
庄灵修笑眯眯地招手:“是啊是啊,二公子我回来了,不必如此热情相迎,毕竟明年过了夏我便从闻道学宫出师回来继承半青州,到时候必定让你们日日夜夜都瞧见我,解了这相思之苦啊。”
众人:“……”
夙寒声早已对庄灵修人见人骂习以为常,倒是在意另一个问题:“二公子?师兄不是独生子吗?”
庄灵修道:“我有个双生兄长。”
见庄灵修不想多说,夙寒声也未多问。
半青州的屋舍建筑同其他州截然不同,屋檐进深极深似乎常年多雨,且大多数建筑外沿皆是水中奇怪的枝藤蔓延爬上,绽放出五颜六色的花簇。
是个同应煦宗截然不同之地。
夙寒声新奇不已,一路上都在东看西看。
半刻钟,庄灵修推着夙寒声走至云汀最中央的殿堂楼阁中,两侧的守卫瞧见二公子回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二公子安。”
庄灵修点点头,足尖一翘轮椅,轻飘飘将夙寒声带着直上五层台阶。
还未进楼阁中,就听到一阵瓮声瓮气的威严声音从中传来。
“混账东西!你又在闻道学宫闯了什么祸?!”
庄灵修熟练地道:“冤枉啊,我这段时日可乖了,半点祸没闯,惩戒堂夸赞我好多回。”
被质问的人没被吓到,夙寒声倒是被震得不轻——他自小闯祸,徐南衔和应见画就是这样凶巴巴地数落他的。
方才乍一听到那熟练的话,夙少君差点条件反射地告罪。
轮椅滑到楼阁厅堂中,夙寒声抬眸看去。
首座上一个身着水纹道袍的男人满脸威严,眼神如刀像是杀了不少人的刽子手,凶相毕露,大马金刀坐在那,身形魁梧得几乎椅子装不下。
此人便是半青州掌教,庄屈。
——和温文尔雅的庄灵修半点不像。
夙寒声视线又一扫,就见崇珏正垂着眸坐在一旁喝茶,见他进来连个眼神都没给。
不知又在生哪门子的气。
庄屈怎么看这个儿子怎么不顺眼,不悦道:“还敢顶嘴了?给我回祠堂跪着去。”
庄灵修挑眉,笑吟吟道:“无缘无故便要罚我,我跪可以,但不保证等会见了娘会说些什么。”
庄屈:“……”
庄屈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又看向乖乖坐在那一声都不吭的夙寒声,眼眸微微一眯。
“哦?你就是夙玄临的亲生子?啧啧,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瞧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夙寒声诧异地眨了眨眼。
他这具皮囊极其有欺骗性,自从重生后学会了装乖,谁见了他都得夸一句乖顺可爱,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初见就点出他的本质。
庄屈站起身来走至夙寒声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这人身形太过魁梧高大了,夙寒声在他身旁宛如还未长大的稚子,都得仰着头看他。
庄屈上上下下打量夙寒声许久,突然冷冷道:“兔崽子,想要我半青州的生机,回家吃奶去吧。”
夙寒声被这莫名其妙的敌意给震得呼吸一顿,迷茫看他。
自己得罪过此人吗?
庄屈大概瞧出他心中所想,冷笑一声:“夙玄临那厮当年欠了我一座灵石矿还未还,你若想要取生机,也行,先把欠的账还了再说。”
夙寒声:“……”
庄灵修一听到玄临仙君还欠着钱,当即急了:“爹!玄临仙君欠的钱和他儿子有何关系?您未免也太不讲理了!”
“滚蛋!”庄屈道,“你四处在酒楼喝酒吃席的账单每个月雪花似的往半青州寄,你当是谁给付的?”
庄灵修:“……”
崇珏慢条斯理喝完一杯茶,对三人的对峙充耳不闻,还慢条斯理为自己续了杯茶。
庄灵修知晓自己亲爹一遇到“钱”的事就意外固执,若自己敢说出“日后你别帮我付了”,庄屈肯定抚掌大笑,往后不会再给他这个赔钱货再多付一块灵石。
夙寒声就更不用说了。
毕竟夙玄临还欠了这么多钱呢,他又不可能凭空拿出一座灵石矿来还债。
四周一阵死寂。
庄屈冷笑,拂袖走回去大马金刀地翘着腿坐回去,看那两个兔崽子被训得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微微侧身朝着一旁的崇珏小声道。
“嘿嘿,你看他们吓的,好玩吧?”
崇珏:“……”
夙寒声:“……”
庄灵修反应过来庄屈竟然在耍他们,没好气地嘀咕道:“为老不尊。”
庄屈一敲桌子:“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庄灵修飞快变脸,“夸您老年富力强老当益壮呢。”
庄屈瞥了他一眼,没和他一般见识。
“萧萧是吧?这次回去记得把账单带回去给你家谢长老……谢识之那混账每回都当没看到,也不怕丢人吗?”
夙寒声眨了眨眼,只觉得庄灵修说的真对,他爹的脾气的确古怪得很。
哪有长辈会端着架子耍人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