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慎王说的那些话,王妃怎么想?”
“我怎么想,王爷不是也看见了么。”桑岚面无表情。
“——我觉得他有病。”
“不仅如此,我还觉得……”桑岚顿了顿,一边的眉尾微微扬起,只一下便带动了这张极具冲击力的艳丽面庞。
“王爷连这种事都能容忍,怕是也病得不轻。”
“……”
良久,空气中响起一声闷笑。
“王妃所言极是。”谢流庭被人以毫不留情的话语骂了,却还是一副温和地笑着的模样,唯有那双黑沉的凤眸中掠过一丝别样的认真:“此事断不会再有下次。”
桑岚没理他。
谢流庭的举动或许是为了试探他的态度,抑或是为了别的什么,桑岚不关心。
他只知道,如若对方没有提前打好招呼,这王府上的下人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就对他敞开心扉,他这半月以来的生活也绝不可能如此舒心顺利。
只要彼此之间能够相安无事,那便够了,桑岚心想。
长风染着芳菲穿堂而过,带走一室沉寂。
谢流庭置于椅上,偏头去看站在他身边一言不发的桑岚。从他的角度,只需一低眼便能看见桑岚垂在身侧的一只手。
那只手看似修长、柔软、骨节分明,是玉竹般的漂亮,但实际上强韧、有力、能够牢牢遏制住所有想要欺负于手的主人之人。
沉默着凝视了那只手半晌,谢流庭缓缓收回视线。
深渊般的眸底有一点点清浅的笑意在生根发芽。
很不错,男人单手支着下颌,有些漫不经心地想。
至少,他的小狮子终于露出了点张牙舞爪的样子。
春蒐之礼,为古之制也。为使百姓通于军事,明帝王之威,天子围猎是历年来都不可或缺的仪式。
是以上至皇室下至群臣都颇为重视,诸位皇子自然皆需参与。
按照往年的惯例,谢流庭都会以身体不适无法骑马为由,不与诸位皇子一同上马参与围猎,而是在营帐处休息等候,待众人狩猎完毕,再参与宴乐。
纵使谢流庭从未参与过围猎,彧王府却也并非真如慎王所说的那般,没有什么名贵的马匹,恰恰相反,每年各国进贡的各色宝马,炆帝都会从中挑选出几匹品质上乘的遣人送到彧王府上。
彧王生母嘉贵妃生前便宠冠后宫,逝后仍使炆帝念念不忘,而谢流庭虽久病缠身却博学多识颇有远见,自然招致炆帝看重。而炆帝此举也仅是出于一个父亲对于孩子的疼爱,众人面上不敢说些什么,暗地里却难免眼红。
只道是良马配上病秧子着实有些白费了,但又有人暗自庆幸——若非彧王多疾,现今的太子之位恐怕落不到曾经的大皇子头上。
而每当春蒐前几日,慎王都会派人到彧王府送马,无一例外皆是病弱的老马。
带着明晃晃的嘲讽与示威。
这些事都是那日谢炀走后凌释在不经意间同桑岚说的。
桑岚看着对方用着一副习以为常的口吻说出这样的话,难免又联想到某个男人也是以这样平淡如水的面貌对待他人的轻视,忽然间发觉到自己在门口见到那匹马时为何会产生那种憋闷的心情——
那是一种名为“同情”的情绪。不是同情对方病弱、难行,而是同情对方的不能还手、忍辱负重。
依照漠北人的习惯,就算是被砍断了手臂、流尽了血,但只要还剩下一口气,就一定要爬起来与对面的敌人对抗到底。
而这位彧王表现得实在是太过逆来顺受,旁人都羞辱到眼前了,这人偏偏还总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同是皇子,慎王又凭什么如此趾高气昂。
不过这些也不是他该管的事。桑岚眼神微动,视线重新落在眼前的马身上。
——豢养良马的地方在刚进王府下人并未带他来看过,是以当他提起时,谢流庭便主动提出要带他来看看。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怀揣心事时的模样像极了好几天没浇水的盆栽,在日头底下显得蔫蔫的,很没精神。
谢流庭从旁看了,却没轻易上前去打断桑岚的沉思,而是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接近。
“如何?”男人唇角挂着温柔的笑,声音很低却足够叫人听清:“可是这里的马不合王妃的意?”
“也是,王妃自幼长于漠北,当是见过不少悍马,这些在王妃眼中应也不过寻常。”
“并非如此。”眉头微蹙,桑岚侧头看向坐在轮椅上的人,在望见男人面上一成不变的笑容时又重新收回了视线,目光落在眼前虚空的一点。
“王爷府上的马亦是良马,不比我们漠北的差。”
“——也绝不比大晟其他的马差。”
清风徐来,马蹄落于地面发出哒哒的声响。
谢流庭微微一怔。
风卷起眼前“少女”的鬓发,对方青涩、挺拔、又有着惊人的样貌,但这些只不过是表象——谢流庭透过他那双干净的眼睛,看见了那人骨子里的坚韧、善良,“少女”眼中的光芒太亮,以至于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也带着神秘的信服力。
谢流庭再次觉得先前桑岚的形容不错,对方确实是头光辉灿烂的小狮子。
“……王妃谬赞。”
身侧的高树遮蔽了阳光,随风摇下几片阴影,椅上的男人微微笑起来,唇畔的弧度较之以往深邃了许多。
这样被人拐着弯儿安慰的感觉,很新奇,但不讨厌。
桑岚说完话后就偏开了视线,欲盖弥彰地看向身前的几匹马,不再搭理谢流庭,自然也就错过了男人眼中转瞬即逝的流光。
反倒是接受到他的视线、正好站在他身前的那匹马,此时竟俯下身来蹭他。这马很高,隆起的山岳般的肌肉紧实有力,通体苍白如雪,在日阳的映照下呈现出流动的辉光,银色的鬃毛有几丝滑落在桑岚的颈间,带起几分细微的痒意。
桑岚惊诧地将手缓慢搭上它的脖颈,在细细抚摸后转过头有些疑惑地问:“越是纯种的宝马脾气越是高傲,王爷这马品相极高,但看上去怎的这般亲人。”
“亲人?”谢流庭偏着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黑沉的凤眸看向桑岚搭在马颈上的手:“王妃有所不知,此马是所有马中最为烈性的一匹。”
被他这么一说,桑岚不禁侧头打量了这匹马好几眼,在看见因为他的手微微离开后追上来求抚摸的马脑袋,没忍住嘴角一抽:“它叫什么名字?”
“青骓。”
“青骓,与时间竞跑的马。”
“好名字。”
桑岚看着眼前用鼻孔朝他喷气、好似满脸兴奋的白马,微微扬了扬眉。
马是好马,名亦是好名。
就是看起来不大聪明。
春蒐当日。
在炆帝率领群臣举行声势浩大的祭天典仪之后,狩猎活动便正式开始。
桑岚原以为自己作为王妃,应该也是同谢流庭一起在御营附近休息等候,出乎意料地,炆帝却是点了他的名要他一同参与。
“彧王妃来自漠北,应当极善骑射,不若与诸位皇子同行。”
炆帝虽然态度温和,但是说出口的话却不是桑岚能够拒绝得了的,可况他在王府憋了很久,也确实很想看看这大晟帝王的狩猎是什么样子的,便态度恭谨地应允了。
当炆帝不再将视线放在他身上后,桑岚不着痕迹地看向身侧的谢流庭,没想到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那人望过来的视线。
男人见他看过来,表情平淡地弯了弯眼眸,似乎对他被炆帝召去参与围猎的事情毫不意外,反而安抚性地冲他笑了笑。
“无事。”
桑岚听见对方温声说道:“王妃只需尽情享受便好,无需有其他的顾虑。”
等到他牵着青骓踏上猎场,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男人同他说的话——
对方的态度过于自然,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被邀请参加这场围猎似的。
“殿下。”
等到所有人都整装待发,所处之地无他人视线汇集后,一直站在谢流庭身后的侍从才微微俯下身,压低了声音附在男人耳边恭敬地问:“可要派人前去保护王妃?”
“暗中跟着即可。”谢流庭搭在膝上的指尖轻轻敲了敲,视线落在不远处桑岚挺拔的背影,深邃的眸底泛出点转瞬即逝的笑意:“仔细些别被发现了。”
桑岚的身手他是见识过的,想必会比表现出来这些的更要好。
小狮子好不容易有个能够放风的机会,他可得注意着不去扫了对方的兴。
与谢流庭所想的不同,桑岚并没有在林子里待多久。
纵然刚开始的时候他确实对这场围猎抱有期待,但是当他随众人一同踏入这片猎林,桑岚才发现这所谓的围猎亦不过是个形式,林中的猎物被人自暗处驱赶着,就像是已经端上桌的菜肴,使人完全无法享受到追逐的乐趣。
桑岚随意猎了两只兔子,又搭弓射了只路过的火狐,便收了弓箭,慢悠悠地驾着青骓在林中闲逛。
这种围猎本就与他一个小小的王妃无关,多是皇子与世家公子间的较量,他太过出风头反倒不好。
不过这处林子看起来被养护得很好,树木高大且枝叶繁茂,权当作是散心也很好。
只是没等桑岚骑着马游荡多久,身下一直十分乖顺的青骓忽然仰头发出一声嘶鸣,没等他反应过来便突然朝着一个方向扭转身子,带着他向树林更深处疾驰而去。
“青骓!”
桑岚惊讶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勒紧了缰绳,见无论如何都实在控制不住青骓之后,担心强硬之下使它受伤,便只能放松下来,顺着它的意向林深处前行。
猎林深处,属于凶兽的嘶吼以及兵荒马乱的呼喊声共同响起。
“王爷!”
“来人!快来人!”
“——快保护慎王殿下!”
“嘭”地一声,足有一人环抱粗的树干被巨熊的铁掌狠狠拍断在地,谢炀险险躲过身后擦过的熊爪,在侍卫的掩护下寻到了一处较为茂密的草丛藏身。
平时趾高气昂的模样消失不再,谢炀身上昂贵的衣装在方才的躲避中时被树枝勾破,衣袖和下摆都沾染上了尘泥,看上去显得颇有些狼狈。
“该死。”窥见那巨熊暂时没向自身所在的方向而来,谢炀咬牙愤恨地低啐了一声:“究竟是谁这么急着想要本王死。”
这次春蒐,他的本意是想大显身手,多打些猛兽,在群臣面前一展皇子的风姿,也让炆帝看看他并不逊于其他兄弟,但孰料会发生如此严重的意外。
历年的狩猎中,这些较为凶猛的猎物都是事先叫人下了麻药的,以防其突发兽性伤害到人,根本就不会像这次这般——
这只巨熊足有近两人高,且攻击性极强,无论对谁都无差别地进行攻击,看起来完全丧失了神志,而这熊又偏偏恰好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出现,就算谢炀再傻也知道这是针对而他来的。
“若是让我知道是谁……”男人紧咬牙关,眼中闪过一丝暗芒,却还没等深思就被一声惊呼打断。
“慎王殿下——”
谢炀闻声抬起头,只见眼前一片阴影洒下,发出惊呼提醒他的那名侍卫正挡在他身前,用以抵御攻击的剑被轻易地折断,巨熊尖利如磐岩般的利爪毫不费力地穿透那名侍卫穿戴着铠甲的胸膛,只一刹,一朵巨大的血花便骤然开绽在谢炀眼前。
侍卫的躯体软绵绵地倒下以后,那头巨熊的模样彻底暴露在谢炀的眼前,一人一兽彼此之间距离极近,他甚至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畜生嘴里喷出的热气正洒在他的脸上。
周围的侍卫死的死伤的伤,有的距离较远,再想要赶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眼见那畜生挥着熊掌就要向他袭来,谢炀咬紧了牙,双目怒睁,同时攥紧了手中的宝剑,紧接着口中高喊一声迎了上去。
“畜生。”
“孤杀了你——”
“叮”的一声,剑被挥开,巨熊被谢炀这一极具挑衅意味的举动所激怒,动作更快更猛地向他袭来。
素来养尊处优的皇子此时睁大了眼,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死亡是离自己如此之近。
恐惧、愤恨、不甘一时间共同涌上心头,谢炀看着逼近的熊掌,有些绝望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然而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耳畔响起的极响亮的一道箭矢穿透林叶的破空声,伴随着马蹄的疾驰,落在谢炀耳中犹如乍响的仙乐。
他眼神一动,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他身侧的半人高的草丛中忽然跃出一道身影。
通体纯白无一丝杂色的骏马背上驮着一个长发高束而起的“少女”,对方一手持弓一手搭箭,在无所支撑的情况下竟能稳坐于疾驰中的马上,并且张弓的姿势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是桑岚。他名义上的弟媳。
日光撒下,林风飒飒,“少女”穿过层层树林出现在他的面前。
谢炀仰头望去,眼前之人那张令他惊艳的面容被光线所模糊,但对方身上的气质却毫无保留地显现出来,张扬又耀眼,熠熠生辉,像极了画中的神只。
桑岚没去管此时他救下的人在用怎样的目光去看他,只专注在青骓飞跃至高点后迅速地松开拉弦的手,手中的箭矢便立时飞射而出,精准无误地射入了那巨熊的后颈之中。
而谢炀随着他的举动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畜生的身上已经被射进了两只箭矢。
桑岚的举动很快惹怒了这头猛兽,对方顿时扭转身形将目标对准了他。
而被巨熊当成目标的人却是丝毫不惧,反而眼中光芒大盛。
桑岚微俯下身,双腿夹紧马腹,低喝一声:“青骓,再快点!”
青骓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仰着脖子嘶鸣一声,马蹄高扬,疾速朝着巨熊冲去。
与此同时,桑岚拔出腰间的佩剑,在即将与巨熊擦身而过之际,一手勒紧缰绳,一手持剑,手腕飞速翻转,剑锋便划破了巨熊的双眼,于虚空中破出一条血线。
就在巨熊因为疼痛和失去视线而无力地发狂时,桑岚飞身踏马,双手持剑朝着其背后刺去。
在谢炀的视线里,“少女”握剑的手纤细、腕骨分明,是一双看似不曾遭遇过任何磨砺与苦难的手,然而——
锋利的箭尖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直刺而下,穿过巨熊背后硬实的皮毛,直直穿入血肉。
发狂的猛兽停止了怒吼,时间似乎静止了片刻,很快,随着“轰咚”一声巨响,原本张牙舞爪的巨熊失去了挣扎的能力,沉重地倒在地上,扬起一阵沙尘。
在确定这头猛兽已经彻底失去生息后,桑岚才握紧了手中的剑,将之用力地从巨熊体内拔出。
鲜红的血液随着银白的剑身脱出,有一部分因为动作的缘故飞溅在桑岚的颊侧,为那张瑰丽的面容凭添了一丝野性的美感。
谢炀看得发怔,直到桑岚转身上马之后才想起来要搭话,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不远处的一声嘶鸣打断。
——那是他的马,自他被巨熊掀翻在地后就失去了踪迹。看样子像是受到了惊吓,颇为胡乱地在林间奔跑起来。
桑岚蹙眉向声响发出处看去,却只能看见一道黑色的身影在林间穿梭而过。
眼见那马越跑越远,桑岚忽地意识到——那匹马跑去的方向,似乎正是休息营地所在!
侍卫多被派遣来保卫帝王皇子及参与围猎的世家子弟,营地处聚集的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臣及他们的家眷,若就这么让那马冲出去,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思及此,桑岚暗骂一声,赶忙驾着青骓追了上去。
唯有谢炀仍保持着跌坐在原地的姿势,半晌后才扶着树干撑起身体。他的视线望着桑岚离开的方向,良久,面上浮现出一种夹杂着各种复杂情绪的神色。
专供给王公贵族的休息处,有一圈木制栅栏在树林外的空地处隔开,场外站着不少姿容姣好的年轻贵女,正含羞带怯地张望着林中不时穿梭而过的身影,看见自己的心上人时,还会与身侧的同伴低声秘语。
大晟民风开放,是以周围的众人皆对于此种现象并不奇怪,甚至还有长辈也在帮着相看,或是物色一番场中的子弟,以判断是否适合将自家的女儿嫁出去。
谢流庭以往这时都会以身体不适为由回到营帐内休息,然而这次却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竟留在猎场外同一群大臣及家眷们默默进行围观。
然而就在男人凝神思索着桑岚大概会什么时候出来、又会带上什么猎物时,身后的侍从却忽地俯下身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谢流庭原本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长睫掩下的凤眸中蓦地掀起阵浓稠的黑雾。
茶香飘荡,男人却忽地失去了品茶的兴致。
“慎王的马惊了?”
“是的,殿下。”那侍从说完,有些犹豫地接着道:“而且,据说王妃——”
没等他说完,谢流庭便倏地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一双黑沉的眼眸直直望向树林的出口处。
两道急促的马蹄声先后从林中传出。
打头的黑色骏马一看品相便知是慎王的坐骑,而紧随其后的那个——
桑岚左手不断勒紧缰绳,脚后跟轻磕马腹,右手持缰狠抽了几下青骓的臀部。
“快,青骓,再快一点!”
被勒令的白马有些委屈地从鼻腔中喷出口气,似乎不太理解之前一直温温柔柔的主人这时候怎么突然对它这么狠心,但仍旧很听话地跨开步伐向前跑去。
营地处休憩的众人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只在看见那黑马发狂似的向着营地的方向疾驰而来,并即将跨过围栏时,才顿时惊慌失措起来。
而站在围栏处离危险最近的贵女们更是被吓得脸色苍白,眼见着躲闪不及,纷纷惊叫着闭上了眼。
就在那黑马的马蹄高高扬起,即将踏上围栏外的一名少女时,身后紧跟着的桑岚猛地撒开手上紧攥着的缰绳,身体腾空,脚尖在青骓背上使力一踏。
衣袂纷飞间,他轻巧落上黑马的马背,手腕翻转几圈抓住缰绳,两膝夹着马腹用劲,生生让那马在半空中调转了一个方向。
黑马的两蹄在空中踢蹬了两下后,终于被控制着强硬地落在了地上。桑岚赶忙贴紧了马背,操控着身下的马在林外的空地处绕着奔驰了两圈。
跑了好半会儿后,那马才在桑岚的安抚下慢慢冷静下来。也但并没有立即停下,而是驮着桑岚继续轻快地在草地上跑动。
看起来倒是极为喜欢他。
一场意外还未降临便已结束。
而营地处的众人在反应过来后,都惊魂未定地纷纷将目光聚集在场中那个骑着马跑动着的那个矫健的身影上。
惊讶的、好奇的、震撼的……
那来自不同人的许许多多的目光中,自然而然地有属于谢流庭的一束。
沉默地看着桑岚骑着马儿的背影好一会儿,谢流庭才微微扬了扬手,而身后的侍从立马会意,向着树林出口处的方向高喊一声——
“慎王殿下。”
一时之间将众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毕竟王爷受伤,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而谢流庭的视线仍然停留在不远处驾马驰骋的桑岚身上。
有些东西,或许当事人不知,但旁观者却能轻易察觉到。
桑岚在骑马时,他的状态与平日里大不相同,纵使容貌上没有变化,但气质上却有很大的改变——有种细碎的、像宝石一样的光会从那双湖色的瞳孔里流溢出来,慢慢地辉映出一种照人的光彩。
旁人意识不到,可是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的谢流庭却看得分明。
当桑岚轻轻扬起马鞭、飞扬的马蹄踏上草地后朝天冲开一层层浪一般的草屑、状若碎金的光落在他翻飞的衣摆,那种独属于旷野的狂放与野性便丰沛又隐秘地从他身上发散出来。
柔韧、坚定、恣意。
阳光洒下,光阴散去。
风从桑岚散开一点的、卷曲的发丝间拂过,自由便有了形状。
在男人眼中,骑在马背上的人纵使背对着他,浑身也在呼啸着一种声音——看我。
这种声音像是一种无法违抗的指令,于是一声令下,扶光、流云、长风皆看向他。
谢流庭亦着眼看向他。
薄雾将万物遮挡,他的眼前便只能看得见桑岚一个。
只能看见他一个。
难得算得上畅快地骑一次马,桑岚却没能跑很久。
巨熊发狂袭击慎王的事情被侍从告知了炆帝,为了帝王的安全着想,这场狩猎不得不提前结束。
而从慎王的马上下来后,桑岚将缰绳递给迎上来的侍从,正想往围栏的出口处走,袖子却被一股稍显强硬的力道阻了阻。
桑岚疑惑地顺着力道转过头去,却意外看见了不知何时凑到他身侧、张嘴紧咬着他衣袖的青骓。
“……青骓?”桑岚诧异地往回扯了扯袖子,发现不仅扯不动还被越咬越紧,无奈伸手捋了一把青骓柔顺的鬃毛,低声问它:“青骓,怎么了?”
叼着他衣袖的白马没吭声,只是一边蹭着他的肩膀一边用力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
桑岚一时不察竟跟着青骓的力道趔趄了两步,站直后看向眼前意外反常的青骓,沉默着叹了口气。
虽然相处的时日不多,但是这几日来青骓同他在一起时都表现得相当亲人,且从未出现过谢流庭所说的脾气暴烈、不听训的情况,现在这副样子倒是头一次见。
不过——
再这样下去衣袖上可都得沾上青骓的口水了。
“到底怎么了呢?青骓。”桑岚素来内敛的面容上忽然多出了几分生动的少年气。
一道清润雅致的声音代替青骓回答了他——
“它是吃醋了。”
桑岚微讶地转过头,发现谢流庭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对方没有坐着轮椅,而是单手扶栏站立着,与他隔了些距离,此时正微抬衣袖掩唇笑看着他。
“咳、咳咳。”
“王妃今日骑着别的马兜圈子,青骓怕是为此感到不快了。”见他望过来,谢流庭压低眉眼,温润地笑了笑,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桑岚沾血的脸庞。
在参与狩猎前,桑岚换上了适合骑射的着装,衣服是谢流庭提前备好的,轻便柔顺的布料妥善地将他贴合包裹,同时又将他的身形完美地展现出来。衣带收紧后凸显出的腰部柔韧纤细,为骑马准备的裤装紧窄,更显得他双腿修长。
此时那身衣服上沾上了不少血液、草屑以及脏乱的灰尘,却完全不叫他显得狼狈,反而衬着他那双清亮的眼,透出些与生俱来的血色的性感。
谢流庭蓦地呼吸一窒。
桑岚没注意到男人这些细小的反应,他的目光在谢流庭略显苍白的脸色上停顿一瞬,随后又重新转回了身旁的青骓身上。
他抬手安抚性地摸了摸青骓的脑袋,状似不经意地开口:“王爷若是身体不适,还是不要勉强,回去营帐处休息着比较好。”
“——此处风大,莫要着了风寒。”
谢流庭听闻,眼中笑意更甚,他看着眼前某个撇开视线故意不看向这边的人,温声开口:“多谢王妃关心,孤今日感觉身体好多了,况且——”
“此番若不能看见王妃马上的风姿,未免过于可惜。”
“……”
这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用这么一张温文尔雅的脸说出这些与外貌完全不符的话的啊。
不过桑岚也只在心里暗暗感叹,表面上则是低眉顺目地回道:“让王爷失望了。”
“猎物被我不小心弄丢了,恐怕无法给王爷长脸,实在抱歉。”
桑岚倒是不在意那两只兔子一只狐狸,只是作为彧王妃,又出身于漠北,还被炆帝亲口点名参加了围猎,如果一无所获,面对嘲笑的不仅是他,更是谢流庭。
“无妨,王妃开心才最为重要。”谢流庭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眉眼温柔平和得恍若一方平湖,好似真的对此并不在意。
既然如此,桑岚便没再说什么,反倒是一旁的青骓终于在他的安抚之下松开了他的袖子,却没有掉头离开,而是甩着尾巴围着他转了一圈,在绕到他身后之后,便用脑袋抵着他的肩胛处将他往谢流庭站着的地方顶了顶。
桑岚猝不及防,被推着往前快走了两步。
待到他反应过来之后,与谢流庭便仅剩一道栅栏之隔。
并且,他甫一站定,便感觉到颊侧贴上一层柔软的布料。
他看见谢流庭抬起右手,用衣袖在他脸颊处缓慢地擦拭起来。
桑岚被他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意识到周围的人都在看,便只能僵直着身体,强装镇定站在原地,等待着谢流庭给他擦完血迹。
这种感觉有些怪异又陌生,谢流庭的举动,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被人精心爱护着的宝贵瓷器。
桑岚抬眼望向男人平淡从容,此时甚至称得上是有些温柔的表情,实在没有忍住,在瞥见近处无人接近时,这才开口有些疑惑地问。
“王爷。”他小心地压低了声音,也注意着不让人发现口型:“这也是做戏的一部分吗?”
之前未曾直接问过,但这次对方的举动实在是有些超出了他预想的范围,桑兰便索性挑明。
“做戏?”
谢流庭闻言一顿,他何其聪明,对上那双明镜般的眼,又怎能反应不过来对方的意思?
于是原本润泽如玉的眉眼霎时间形如山岳,带着无声的压迫感沉沉降下。
“王妃的言下之意,孤现在的行为,是在对你做戏?”
“桑岚不敢。”
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桑岚抿着唇垂下头。
“孤何时给了王妃这般错觉?”谢流庭搭在桑岚颊侧的手背顺势下滑,曲起的骨节抵在对方的下巴尖处,毫不费力地就抬起了那张明艳的脸。
飞逝的流光、耀眼的星星都重新藏进了云里,那片浅碧色的湖面表现得毫无波澜,犹如一摊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