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by郁都
郁都  发于:2023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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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无应道:“聚魂灯的碎片中灵气浩瀚,化生出你的肉身也非凡体,那条青螭大概是想着,吞了你就能化龙。”
明无应的声音淡了下来。
“至于沉湘,我觉得她是被什么禁制困住了,否则她一定会自己来见我,而不是只递来一条语焉不详的消息。”
一是魂魄如何保全,二是肉身如何重塑,到这里,谢苏终于大略拼凑出来。
他犹豫了一瞬,又道:“师尊觉得……会是元徵吗?”
明无应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替他把话补全了。
“你是想说,困住她的人是元徵?”
谢苏一直记得,当年众仙门围困蓬莱的时候,沉湘带他御剑横渡溟海。
在快要进入蓬莱的时候,沉湘像是遭受一记来自天外的重击,仅仅一瞬间便无法再维持术法,从高空掉了下去。
那时明无应昏昏沉沉,能在溟海上使用术法的,还有谁呢?
谢苏点了点头:“我猜想,他们两个都不是此世之人。”
“在这世上,他们没有师门,没有亲眷,也没有来历。”
“以他们二人的修为,为何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说起他们的事迹?”
“若说他们都是避世隐居之人,玉虚君是这万山之山的昆仑,屹立世间不知道有多少年,连他都没有听说过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明无应笑了笑,问道:“还有呢?”
谢苏试探着问:“师尊……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从前他只在蓬莱山上,少年时又不通世事人情,对他来说,天下就只有蓬莱那么大。
元徵和沉湘都是明无应的朋友,如此而已。
这其间许多古怪之处,非得自己在人间历练过,才能感觉出来。
明无应忽然道:“你觉得天门阵之后,是通向什么地方?”
听到这句话时,谢苏首先想起的便是众人口中争相传颂的,明无应过得天门之后,天降异象,云桥万里。
白玉京为他打开一线,是长风流云,星汉灿烂的壮美景致。
然而经历过这许多事情,谢苏听到明无应这句问话的时候,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
明无应为何要毁去天门阵,从来不肯对他讲明白。
仿佛在明无应看来,这是他自己要做的事情,与谢苏无关,本来就是泾渭分明。
因为他这样随心所欲我行我素的态度,谢苏向来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可是如今,他已在天门阵中死过一次。
不管明无应要走哪一条路,谢苏就是要把自己横在他眼前。
明无应再想跟他泾渭分明,再想不把他卷进来也不行。
什么也拦不住他。
谢苏心中风起云涌,连镜花水月境都被他一瞬静止下来,再也顾不得了。
明无应身在凝固的流光之中,看向他的目光,令谢苏难以形容。
忽然就有无穷无尽的委屈涌上来,谢苏眼眶一热。
他是真的很想走到明无应的身边去,有时甚至在想,若是他早生一百年会如何,早生一千年会如何。
要是他能早一点认识明无应就好了。
明无应看着谢苏发红的眼圈,微微一叹,像是无奈,又像是纵容。
“如果我告诉你,这所谓的过天门飞升,是天下最大的骗局呢?”

过天门者可飞升成神,古来有之。
所有得以越过天门飞升的修士,他们的名字都在世间广为传颂。
且不说天下各地的明光祠中,供奉着所有过得天门的大能修士之神像,就连学宫也有诸多记载。
除去一些难以考证其出身的隐世高人,那些飞升者的姓名、师门皆有详尽记载,传承可考。
连昆仑紫霄峰上都竖立了许多石碑,皆是为了那些出身昆仑而最终得以过天门飞升的修士所建造。每一座石碑上都镌刻了他们的生平功绩。
这要如何作假?
一旦有修士过得天门,白玉京便会为他打开,更有云桥接引,天地之间异象不绝如缕,都会被世间的修士记录下来。
那白玉京的琼楼玉宇,横跨长空的万里云桥,又要如何作得了假?
明无应淡淡道:“仙京不假,云桥也不假。通过天门阵后,的确可以离开此世,也即世人口中的飞升。但谁说云桥之后的那个世界,就是世人所以为的琼楼玉宇,神霄绛阙?”
他说到最后,语气中微微带了些嘲意。
世人只知道明无应过天门而不入,蓬莱秘境由此为他打开,却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
只因在天下所有修士的心中,过天门就是最为至高无上的目标。
锻体淬魂,精进修为,日复一日地苦修下去,就是为了以此身证得大道,最终得以飞升。
可谢苏知道,明无应非但没有选择踏上云桥,还一剑毁去了半个天门阵,又在阵中留下一半法力与残阵周旋,亦在漫长的时间里毁去无数陨落世间各地的天门阵碎片。
他毁天门阵是势在必得。
谢苏心中早有类似的猜测,终于在明无应口中得到证实,其实并没有太多惊讶。
他对明无应的笃信,远胜于那虚无缥缈的天道。
谢苏问道:“天门阵之后究竟通向哪里?”
明无应散漫一笑:“死无葬身之地。”
天门阵中的凶悍戾气加诸己身是何滋味,没有人比谢苏更清楚。
他也一度怀疑,天门阵中那些灰色的影子就是古往今来所有死于天门阵中的修士。
天门阵难以越过,世间修士的飞升之愿却更加强烈,所以无数的修士前赴后继,九死不悔。
天门阵既是天道试炼,再严苛也是自然。
可明无应所说的死无葬身之地并不是天门阵,而是天门阵之后通向的白玉京。
一瞬间无数思绪划过谢苏心头。
“师尊是如何知道的?”
明无应却打量着他们此时身处的镜花水月境,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们此刻是在哪里?”
谢苏微微蹙眉,已经从明无应的话中听出了端倪。
镜花水月看似是在实境之上叠加的一个虚境,但此境落成,却并非虚幻。
他少年的时候用不好这个术法,是因为虚实对他而言是不可流动的死物。
可镜花水月偏偏就是从真实之中生出虚幻,虚幻之中又复现真实,二者水乳交融,又绝对不会混淆。
或是因为有过自己身在聚魂灯中,又见聚魂灯的景象,谢苏一瞬间了悟,答道:“镜花水月境,是在虚实之间。”
明无应笑了笑:“就姑且将天门阵所通向的那个地方称为白玉京吧。白玉京与此世的关系也简单得很,就好比你手中有半杯茶水,我在茶杯之中倒了些许清油,倒进去之后会如何?”
谢苏不假思索道:“清油会浮在茶水上面。”
“茶水就是此世。”
谢苏道:“清油是白玉京?”
明无应却道:“此时茶杯之中,除了清油和茶水,还有什么?”
“没有了……不!”谢苏心念电转,“清油之上还有空。”
一只茶杯里盛了半杯茶水,再添一层清油,却还远远没有到溢出杯口。清油之上看似空无一物,但这空本身就是一种存在。
谢苏豁然开朗:“这空才是白玉京,茶水是此世,那清油呢?”
明无应道:“将此世与白玉京分隔开来的,是混沌,就是这层清油了。”
天地初开之前,世上只有混沌,渐渐从中生出清浊二气。
清者上浮为天,浊者下沉为地。
明无应却道:“清者上浮,成了白玉京,浊者下沉,才成为此世。而混沌并没有消失,而存在于两个世界之间。过天门之后,走上那道接引的云桥,就可以跨过混沌,去往另一个世界。”
谢苏还是有些不解,越过天门阵之后,云桥即刻出现,明无应又是怎么在瞬息之间发觉白玉京是死地呢?
他将心中疑问道出,只听明无应说道:“所以我才问你,觉得镜花水月境到底是什么地方。”
电光石火之间,谢苏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一个关窍。
明无应疏朗一笑:“因为我在踏上云桥的时候,随手用了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境是一个开辟出的虚实之间的境界,身在此境之中,就可以不受外间阵法或是法器的影响,可说是一种防御之能。
当年在群玉山的龙头庙里,谢苏被困在那铜镜法器之中,斩杀了铜镜之中妖龙的虚影,也是以镜花水月术法避开可能存在的阵法影响,专心寻找铜镜中的破绽。
明无应道:“虚实之间就是混沌,换句话说,我们此刻就身在混沌之中。”
他见谢苏眉心微微一动,索性直接道出这里面的关窍,为他解开疑惑。
“还是你手里的那半杯茶水,用一根中空的竹管穿透清油,茶杯下面的水和上面的空就连通在一起,镜花水月就是这根竹管。”
明无应讲得浅显,谢苏原本就已经悟到了六七成,听他这样一解释,自然没有不明白的。
明无应踏上云桥,却是无意中用镜花水月透过混沌,看到了那个所谓的白玉京。
而今日鬼面人发动袭击之前,他与郑道年先于众人进入玉簪峰,却是去见了一个许久之前就被鬼面具蛊惑的昆仑弟子。
谈致远在得到鬼面具后,曾试图借这个弟子之手将鬼面具夹带入山。
只是进入昆仑山门的时候,鬼面具却被护山大阵的阵灵发觉,那名弟子也因此被囚在玉簪峰上。
包括那名弟子在内,所有接触过鬼面具的人都出现了相同的幻觉。
大地坦荡如砥,尽处残阳如血,尸山血海之中,河流早已被断肢堵塞,到处生机断绝,唯有死气冲天。
谢苏听到此处,忽而说道:“我也看到过这样的幻觉。”
在白家的冰湖之中,他将鬼面具抓在手里,眼前便是这样血色弥漫的场景。
后来何靖济等人带着鬼面具来到蓬莱,他化作昆仑弟子的样子混入他们之中,又被淳于异放入皮影人偶,带到了木兰长船之上。
那时谢苏为了打探鬼面人的消息,戴上人皮面具,扮作昆仑弟子与何靖济交谈,得知他在接触鬼面具的时候也看到了同样的幻觉。
明无应道:“你们触碰鬼面具时候见到的幻象,同我在云桥上看到的景象是一样的。那就是白玉京。”
谢苏浑身一冷。
无数修仙者梦寐以求的白玉京,竟然是尸山血海,血流漂橹。
死无葬身之地。
他心中忽有一个念头极快地闪过,一时之间竟像是言语跟不上自己的思绪一般。
“那鬼面人就是——”
明无应从容道:“他就是从白玉京来的。”
镜花水月境中,那些凝固的流光随着明无应随手一挥,重新开始流动。
境中的玉虚君将聚魂灯放入谢苏的内景,同时响起他悠远的声音。
“物归原主,就此别过。”
谢苏仍在回想明无应方才的话,无暇顾忌此刻境中所展示的自己的记忆,就听到明无应轻笑了一声。
“物归原主,有意思,”明无应望向他,“看来我当年带回蓬莱的……是个小神仙。”
他的声音本就低沉悦耳,语气之中又含着笑意,说话时更是望着谢苏的眼睛,那一瞬间,当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谢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作答,只好一言不发。
四周忽然亮起无数道炽烈光华,是石室之中那些前人佩剑被谢苏手中的承影剑调伏,带着庞然剑气飞向昆仑各峰,冲破鬼面人所布下的黑雾禁制。
漻清峰轰然破碎,谢苏持剑凭风而立,挥出的每一道剑气之中都带着聚魂灯灿然的明光,将鬼面人钉死在问剑峰的山崖之上。
谢苏抬眸,只见明无应的目光望向镜花水月境中的另一个自己,隐约有赞许之色,甚至来不及赧然,就忆起了问剑峰上之后会发生的事情,打算就让镜花水月境湮灭在此时。
可是这个术法是明无应教他的,谢苏尚未动手,明无应便察觉到了,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说道:“你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
谢苏抿了抿唇,忽然发觉指间那些牵引此境的无形丝线轻柔断开,须臾之间,控制此境运转的人已经换成了明无应。
谢苏看着镜花水月中的另一个自己随着李道严跃入问剑峰的云海,再度挥剑而出,四周一瞬间暗了下来。
这里是他的记忆,是他将明无应带了进来。
既无法矫饰,又不能作伪。
须臾之间,眼前蛊虫漫化的黑雾散开,明无应站在他身前,看到了镜花水月所展现出的,那时鬼面人让他看到的幻象。
青龙的死相。
七根巨大的白玉柱子破开碎玉般的龙鳞,深深穿透青龙的肌骨,钉在了地上。
漫天血色之中,谢苏听到了明无应的一声嗤笑。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龙死荒滩之景,在看到那七根白玉柱子之后,转身看向谢苏。
“原来你是因为看到这个才发觉的。”
那七根钉穿龙身的白玉柱子,与朱砂骨钉一模一样。
这是鬼面人让他看到的幻象,谢苏本不愿让明无应看到此景,可镜花水月此时已经不受他的操控。
而鬼面人曾言及在他们审问谈致远时,借谈致远脸上的鬼面具,他反过来窥伺过明无应。
即使是在不知道鬼面人是从白玉京而来的时候,谢苏也早已对他的诡谲手段有了些了解。
那时张道朴对谈致远用了搜魂之术,明无应以镜花水月让他们看到谈致远的记忆,可鬼面具中留有一道灵识,反而伤了张道朴。
鬼面人或许就是在这里发觉明无应将朱砂骨钉楔在自己左臂。
所以对战之时,鬼面人有意让谢苏看到龙死荒滩的幻象,以此动摇他的心智。
而明无应只是散漫一笑:“他试探我,我就不能试探他吗?”

第116章 道阻且长(二)
听他话中含意,是在审问谈致远的时候,借着镜花水月与那鬼面人有过一瞬的交锋。
鬼面人发觉他伤了一条手臂,却也被他瞧出了一些端倪。
谢苏记起漻清峰崩塌之后,鬼面人并不急于对他出手,也没有径直逃离,而是望向那时明无应身在的药泉峰,言语之中 颇有要同他一分高下的自负。
他心中有了个全凭直觉得出的猜测,待要问出口,一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而是呼出了一口滚烫的气息。
浑身经脉之中好似流火一般,五脏六腑皆被焚烧。
谢苏眉头一蹙,身体已经委顿下去,眼前的最后一幕,是明无应察觉到他的异样,伸手回护,接住了他。
内景之中,聚魂灯烧起冲天的明光,纯白的焰影连绵不断,一路摧枯拉朽地烧过去,气海之中一片烧灼。
此处是通身灵力储存之所在,聚魂灯光芒大盛,焰影流过之处,将他每一息灵气熔淬炼化,直如火炉一般。
谢苏已经感知不到自己身处何处,双目沉沉欲阖,只看到一线云涡,层层叠叠如宝塔绵延向上。
每一层流云之后,都有无数白衣金甲的身影,手握神兵利器,冷冷地俯视着他。
云塔顶端的光芒令人不可逼视,唯有一道冷酷的声音如雷霆降下。
“天道无情。”
谢苏双目沉重,无论如何也睁不开双眼,身上的烧灼之感却渐渐淡去,似在一片清凉境里无休无止地漂浮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谢苏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好像从一个无比狭窄的地方通过,浑身都被挤压,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离他而去。他因此变得无比轻盈,却也无比浊重。
视线再度凝聚之处是一块纯美无瑕的玉佩,上面的雕刻纹样像是刺在他眼睛里一样。
其后又是漫无目的的漂游,直到他察觉,好像有人在摸他的手。
他先是闻到清新的皂荚香气,继而缓缓睁开双眼,看到徐道真坐在窗边,拉住他的右手,笑吟吟地低头打量着。
见他醒来,徐道真并未放手,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中笑意一闪,说道:“我在给你看手相呢。”
谢苏道:“看出什么来了?”
徐道真在他掌心一拍,旋即将他放开,笑道:“看出你这具肉身怕是后来才重塑的吧?”
他是剑修,常年使剑,此时右手上肌肤光洁,却连一处薄茧都寻不到,自然不是原来那具躯壳,徐道真若是看不出来那才奇怪。
谢苏坐起身来,徐道真大概也瞧出他不习惯与人有肢体接触,自床边站起,口中却笑道:“醒来见到床边是我,是不是有些失望?”
自从玉簪峰上知道了梁培雍、姜红萼和徐道真昔年的纠葛,谢苏对她为何对自己青眼相加便心中有数,她待人亲昵,也算不上冒犯。
从徐道真口中,谢苏也知道自己此刻是身在药泉峰,且已经不省人事地睡了三天。
而姜红萼还在给那些人解蛊,似乎颇有成效。
寻常中了蛊术,总是要蛊主自己才能解得开。姜红萼用自己的蛊去强行解开鬼面人的蛊,那是以力破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
她的蛊阵之外,又有明无应用梁培雍留下的七把长剑布下的剑阵。
梁培雍是昔年的昆仑掌门,又将一身修为尽数留在七剑之中,旁人是调伏不了他的剑的,只有明无应可以。
谢苏心知,大约是自己在镜花水月境中忽然因聚魂灯失去意识,姜红萼给众人解了蛊,那道明无应布下的剑阵也只有他自己能解开,他这才将自己带来了药泉峰。
一个念头转过,谢苏就听到徐道真促狭一笑。
“云浮峰上有值守的弟子,在温泉旁捡到两件泡在雨水之中的衣袍,清洗之后,见别院之中无人,不知道该交给谁。我自作主张,带到这里来了。”
谢苏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指,看到桌上木盘中他和明无应的外衣已经洗净叠好,放在一起。
在温泉中被明无应抱在身前,他指掌牢牢按住自己的感觉,好似又蓦然出现。
不知道是因为那仿佛烙印在肌肤上的触觉挥之不散,还是被聚魂灯在内景中炙烤了三天,着实难熬,谢苏忽觉口干舌燥,伸手提起旁边小几上紫砂茶壶,想给自己倒杯水润润喉咙。
只是清液从壶嘴中注入茶杯,却有一线清冽的酒香逸了出来。
徐道真连忙从他手中抢下茶壶,回手从桌上端来一只小小玉碗,说道:“弄错了,那是我的,你喝这个。”
她举着茶壶,仰头对着壶嘴直饮,别有一种不拘小节的英气豪爽。
谢苏用小匙搅动玉碗中汤药,一时并未辨认出是何种灵草熬制,问道:“这是什么?”
徐道真豪饮一通,伸手拭去嘴角酒液,说道:“玉霜草,你昏迷之时浑身高烧不退,我那小师侄不通药理,只想着用什么寒冷之物压一压,跑到药泉峰的峭壁之上给你采回来的。”
谢苏本来谙熟药理,又兼博闻强记,一听徐道真所言便知道这是什么草药,经脉逆行灵气如沸的时候,灌上这么一碗即刻便好,连内息都可以冰冻,真正釜底抽薪。
不过他浑身高热不退,是聚魂灯烧灼之故,这大寒大热的喝下去,没准弄得更重一些。丛靖雪不懂医理药理,但为他山巅采药,却见同窗情谊。
徐道真看了谢苏一眼,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又道:“我说的师侄是另一个,听说在学宫的时候,她对你很是不假辞色。”
谢苏微微蹙眉:“你是说云靖青?”
她是李道严唯一的徒弟,李道严败于明无应,损了剑心跌了境界,云靖青进入学宫之后,便一直将他视作毕生对手,何止不假辞色,对他向来是冷若冰霜。
她为何要为自己跑到峭壁上采药?
徐道真将壶中酒喝尽,欣然道:“青儿心气甚高,过往的事情不论,我李师兄跃入云海之前,却是与你在一起,联手对敌,勘破心障,更得蓬莱主允诺再战,做师父的都看开了,青儿也该懂事了。”
谢苏颔首,望着手中汤药。
只听徐道真笑道:“只是不知道,这碗药你肯不肯喝呢?”
谢苏将玉碗递至唇边,一饮而尽,倒不是受徐道真言语所激,而是当真有些口渴,想要润润嘴唇。
他料得这玉霜草喝下去,至多不过肺腑中淤积些寒气,一两日的也就散化了。
可是一瞬的寒气之后,竟像是一片雪花落入温暖的汪洋,顷刻便消失不见,唯余唇舌间一股清凉微苦之气。
谢苏略略有些讶然,观照内景,明光灿然,却不见聚魂灯。
他心念一动,那灯盏随即显形,却好似与他内景天地融为一体。
而气海之中汪洋一般的内息,仔细看去,竟只是游丝般的一缕。
虽然只有一缕,却是比从前要厚重、精到数倍,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在他昏迷的三日之中,聚魂灯竟像是以他经脉气海作熔炉,将他一身修为炼化一遍。谢苏心中一动,想到自己醒来前的幻觉。
徐道真望着谢苏,双目中精光一闪,似乎意有所指道:“长明不熄,百炼成钢。”
说话之间,丛靖雪走入房间,见谢苏醒来,微微一笑,又好似嗅到了房中酒气,脸上现出不赞同的神色。只是他是徐道真的晚辈,自然不能说什么。
徐道真淡淡道:“那些人身上的蛊解了?”
丛靖雪应了一声,说道:“姜……前辈的蛊要比那鬼面人的蛊高明些,没有强行破解,而是从外围缓缓吞噬,以蛊斗蛊,丝毫没有伤到他们的根基……”
谢苏听他言语,倒像是对蛊术颇为了解,亦甚少见到他如此侃侃而谈的样子。
丛靖雪好似也察觉自己忘形,脸上一红,当即闭口不言。
谢苏随着他们二人前去,一路仍可见三日前的恶斗痕迹,许多屋舍被毁,就连石阶之上都有纵横的剑痕。
姜红萼的蛊阵是在一处空地上,郑道年同几位长老、大弟子们都在那里。
谢苏走在丛靖雪的身后,越过他的肩头,看到七道剑光璀璨,剑气互相影响,穿云流水,剑啸之中隐隐有臣服之意。
药泉峰上的千枝万叶一时簌簌。
七柄剑有六柄都飞入郑道年所备下的剑匣之中,剑气收敛,清静宁和,大有落叶归根的意思。
唯余一把摇光剑钉在地上。
摇光剑之后,姜红萼脚下涌动无数的银白色小虫,脸上是一个渺然的微笑。
除此之外,那些中蛊之人并不在此处,应当已被带了下去。
站在摇光剑前面的人却是明无应,他似有所感,转过身,隔着许多人,就这么望了过来。
谢苏见他一身深蓝色衣衫,细微之处更有暗纹刺绣,比之往日青衫磊落,更多一种雍容轩昂。
摇光剑杀伐霸道的剑气全被他控在单手之间,立在空地上回首,英武俊美,气势迫人。
谢苏被他这样毫不收敛地一望,还没怎么,耳廓先是一热。
对他目光闪躲,明无应好似早有预料,只作一笑,复又看向郑道年,神色正经了一些。
郑道年允诺姜红萼为众人解蛊之后就放她下山,这时已到兑现的时刻。
姜红萼身已入魔,郑道年作出如此承诺,以他昆仑掌门的身份,自然不能食言,但若放虎归山,日后姜红萼做下什么祸事,郑道年就得担下所有干系。
几位昆仑的长老站在一旁,均是脸色铁青,目光忧虑。
明无应笑了笑:“七把剑你调伏不了,只剩下这一把了,是留是放,你自己决定。”
郑道年絮絮道谢,也知道明无应向来嫌自己啰嗦,自己上前接过对摇光剑的操控,望向阵中的姜红萼。
明无应身形一动,已到谢苏近前。
谢苏张口欲言,明无应竖起一指在唇边:“嘘。”
只听郑道年慎重道:“前辈肯相救这些人的性命,可见心中有仁善之念。”
姜红萼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原本清冷素净,就如月下清霜一般,可是说起话或是笑起来的时候,生动无比,几如一只活泼小兽。
“你怕我一出这座昆仑山就去杀人,是吗?若是我说我正有这个打算,你还要不要放我下山呢?”
郑道年面不改色:“自然还是要放的,若前辈所说不是玩笑话,那前辈去何处,在下也只好去何处,前辈要杀人,在下修为不济,也只好尽力拦一拦了。”
姜红萼轻轻一笑:“你这迂腐同你师父真是很像的。一个人入了魔,就一定是个坏人吗?世上的路这么多条,为什么只有你们眼中的路才是对的?”
她嘲讽道:“我看你们这清正端方的仙门之中,心思不良善的人,那也多得很啊。”
此次昆仑大乱,便因谈致远心思不纯,引狼入室。姜红萼此话一出,那些昆仑长老们的面色都颇为难看。
一个人要固守本心,历经无数变故而不被浸染分毫,那是千难万难。
人性的幽微曲折处,又怎是善恶二字就能说清楚的?
郑道年受了姜红萼的讥嘲,神色不变,转而问道:“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前辈。”
“你想问我,那鬼面人也用蛊术,到底什么来头?”姜红萼伸手理着自己的银发。
郑道年正色道:“正是。”
这也是谢苏想问的,他立刻明白先前明无应为何示意他噤声,不自觉上前一步,听姜红萼要如何作答。
但不管姜红萼给出什么答案,是非真假都难以论断,想到此处,谢苏又微微蹙眉。
姜红萼道:“乌蛊教同你们这些仙宗极重师门传承不同,珍爱敬重或是互相利用,关系都紧密得很。在我们那里,师父将本命蛊的炼制方法给你,是死是活,全看你的本事,你的本命蛊若是比师父的还厉害,就是杀了他也无妨。更没有这么多师兄师弟的,你知道我,我知道你。世上蛊有千种万种,我只知道我见过的。”
姜红萼刚开口的时候,谢苏便已经不抱太多希望,听她说到最后,不知为何,又觉得她似乎知道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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