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山道之上,当真可以入画。
可谢苏心里却没有什么赏玩景致的闲适,一张脸冷得不能再冷,覆霜挂雪一般。
转过一处凸起的山岩,谢苏先闻到那股温泉水的独有味道,这才看到几棵秀挺的梨树栽在一处,山风中花影摇曳。
金乌西沉,只有一点黯淡的暮色穿过树影,也早已剩不下什么,倒让这藏在山中的梨花白得更加清丽。
不过此处的温泉,着实要比谢苏以为的大上许多。
不是一方水池,说是水潭还差不多。
近处清澈见底,远处在暮色之下看不真切,似乎是数个水潭相连,泉水又流向了别的地方。
岸边青石错落有致,粗粗开凿出几道台阶,不甚平整,倒有野趣。
青石之间摆放着少许银萤石一类的东西,白天被日光照耀,晚上便透出柔和光芒,如星落泉边,映得温泉波光荡漾。
那温泉暖暖的水汽几乎扑到谢苏脸上,身后传来明无应的脚步声。
他倒是旁若无人,宽下外裳便走入水中,靠在一处岸边青石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谢苏。
那意思倒像是在说,是你要来泡温泉,怎么到了地方却不动了?
这温泉水并不深,明无应靠在岸边,水波只漾动在他腰上一点。
他身上薄薄一件衣衫沾水即湿,水痕自腰间向上蔓延极快,且一湿水就紧紧贴在身躯之上,勾勒出宽肩窄腰,胸腹间精悍流畅的肌理隐约可见。
明无应向后悠然地靠过去,右臂轻舒,架在青石之上。
他这样坦然自若,谢苏压抑到此时的怒气不见消散,反而有越演越烈的意思。
他都分辨不清究竟是恼怒还是怨气,看着明无应此刻此笑非笑的一张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着温泉走了过去。
明无应见他蹬掉鞋子,目光很是意味深长地在他衣上几处血迹点了点。
谢苏低头,他衣摆上一个血手印,是刚进入漻清峰时,被草丛中那个垂死的昆仑弟子抓的。
肩上更是有不少血迹,是在石室之中弄上去的,连他颊边都有几滴已经干涸的血迹。
隔着温泉之上袅袅雾气,明无应神情散漫,却一直看着他。
谢苏自觉从来猜不着明无应的心思,唯有一种时刻除外。
就是明无应等着他作茧自缚,自投罗网,因而怡然自得的时刻。
好比现在。
他逼着明无应来到这里,这人在他面前宽衣解带面不改色,片刻不耽搁地走进水里,反过来悠哉地等着看他有没有这么豁得出去。
好像笃定自己下一刻就会错开目光,离开这里一样。
明无应越漫不经心,谢苏心里就越是怒不可遏。
他放下承影剑,伸手按向了自己的腰带,余光里看到明无应眉毛一扬。
谢苏心中因此生出一点微小的痛快,脱衣服的手差不多跟他握剑的时候一样稳。
他带着身上一层薄薄的内衫,从另一侧入水,虽然没有什么疗伤的心思,却也在一瞬间感觉到昆仑山上温泉的独到之处。
在此处疗伤养神,应当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但他今天半是逼迫地将明无应拉到这里,可不是为了这个。
温泉暖热,水面上的雾似轻纱一般,谢苏望向明无应的方向,却不是看他的脸,是看他半浸在水中的左臂。
仅凭借着岸边几处银萤石的光芒,明无应的身形在水雾之中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谢苏想也没想,就往明无应那边走。
涉水行走本就艰难,他这一侧温泉水要深些,差不多到了胸口的位置。
那薄薄的衣衫自然是早就湿透了,溅起的水声之间,谢苏神色冷淡,心中实则怒意滔天,唯余一点羞赧难堪,被他全数扔在脑后,刻意不去想。
“慢点儿。”
明无应声音里有一丝笑意,听得谢苏更是恼火。
终于走到明无应近前的时候,他发尾湿了一半,身上衣衫全湿,黏在身上,肩颈透出几分冷白,双颊却是被温热水雾蒸熨,透出微粉的血色。
双眸冷淡,怒意暗里蒸腾,水雾之中,却也灿然若星。
虽然知道谢苏是来势汹汹,今晚绝难善了,明无应却难免有些失神。
一瞬的心猿意马之后,明无应勾起嘴角笑了笑。
“刚才在飞舟上我就想说了,我到底怎么把你给惹着了,”明无应靠在青石上的右手垂下,百无聊赖地撩动了一下水波,“对着郑道年那老头儿都彬彬有礼的,对着自己的师尊就咬牙切齿。”
谢苏启唇:“师尊难道不是明知故问吗?”
明无应笑了一下:“我有么?”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谢苏冷淡着一张脸,手上的动作却是很快,直接按向他的左肩。
此处水浅,谢苏一步便跨到了他身前,看那手法迅疾,是连擒拿的招数都使出来了。
触到他肩膀时,谢苏的手却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明无应心中一叹,他还想兜兜圈子,谢苏倒是破釜沉舟,计谋已久,不跟他迂回,直接动上了手。
明无应垂眼望着谢苏神色,没有说话。
脱身的法子当然有很多,可是谢苏今夜如此举动,大半是被他逼出来的。
本来就是朝夕相处,避得过一次,还能躲得多少次?
所以谢苏近身过来的时候,明无应一动也没有动,语气略浑,声音却轻,说道:“反了你了。”
谢苏此刻正是天不怕地不怕,做了就要做到底,闻言还反驳了一句:“嗯。”
明无应几乎给他气笑了,见谢苏手指伸向自己衣襟,拦不住也不想拦了,却是瞧着谢苏的脸,知道片刻之后必定不好收场,有意要打岔一句。
他漫不经心说道:“好啊,我就收了你这么一个徒弟,没想到这欺师灭祖的事情,做起来如此顺手……”
谢苏抬眸,冷然道:“我哪里欺师灭祖了?”
明无应笑了笑:“你脱我的衣服,怎么不算欺师?脱了衣服之后,还想做什么?”
谢苏没作声,在水中捉到了明无应的左手。
在这暖热泉水中,他的左手摸上去却十分冰冷。
谢苏心里已经猜到答案,却不死心一般,扯住了明无应的衣襟。
衣衫轻薄,衣带也早已在水中泡散,谢苏并未使力,又或是不敢使力,却也将那湿透了的薄衫褪下一半,露出明无应线条精悍的胸膛和手臂。
谢苏的脸一瞬间就白了。
他握着明无应的手拉到水面,那修长结实的手臂上,六根朱砂骨钉自上而下,楔入肌骨。
谢苏只觉眼眶一瞬灼热,喉头哽咽,几次张口,没能说出话来,伸手想碰又不敢碰一般。
他怎么会这么后知后觉。
这是烛九阴的骨头所制,密文篆刻,填以朱砂,什么样的魑魅魍魉镇压不住,钉在他身上的那些日子,稍微动用灵力就如坠冰窟,浑身经脉剧痛,那滋味到现在他都记得起来。
明无应将他的魂魄放回自己的肉身,他怎么就被这人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给糊弄了过去。
这朱砂骨钉上面存着禁术,束缚了一条性命才成就的禁术。
如此代价,如此强烈到逆天而为的心念,他是怎么失心疯了,明无应说不用管,自己就真的没再想起来问一问这件事。
这世上做任何的事都要付出代价,他既然不再受朱砂骨钉的束缚,那必有人替代了他受这个束缚。
他心里风起云涌,良久才哑声道:“疼吗?”
明无应也问了同样的一句话:“疼吗?”
谢苏心绪震荡,眼前似有水雾模糊着,偏过脸不肯被明无应看见,也不知道他为何要重复自己的话,只低声道:“……什么意思?”
明无应抬手在谢苏眼角蹭了一下,指尖似有若无碰到他眼下那颗胭脂色的小痣,随即撩起清水,一点一点把他颊边溅上的干涸血迹拭去。
他的力道有点重,指尖碰过的地方都被他揉红了。
明无应收回手,垂眸望向谢苏。
“为我闯了天门阵,那个时候,疼吗?”
第113章 春雨惊春(三)
他声音微沙,两个人又距离极近,这一声听在谢苏耳中,霎时间像是心上被粗粝地磨了一把。
谢苏没想过明无应会这样问,一时之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答这句话。
天门阵中凶戾煞气,远胜过世间锋锐兵器,无形无质,顷刻间便会在身上留下无数伤口,一身修为灵力即刻随鲜血流尽。
及至伤了他一双眼睛,那才是真的痛不可抑。
可是这样的话,谢苏绝不肯在明无应面前说出来。
而眼前这个人,偏偏就是这世间唯一一个从天门阵中安然而过的人,恐怕也是对天门阵所知最多的人,谢苏想要撒谎搪塞都是徒劳。
他数度张口,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最后只低声道:“我不记得了。”
明无应忽然靠近了些:“我是教过你用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教过你骗人。”
谢苏硬着头皮答道:“我没有……”
“嗯,”明无应低头瞧着他,左手很轻很轻地晃了一下,“那我也记不得了。”
说话的时候,谢苏一直将明无应的左手握在手里,这时见他用上力气,左手仍是不大听使唤地微动一下,心口像是堵了一大团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明无应倒好似对这条手臂不太关心,口吻很是轻松:“其实也不碍着什么,再说——”
谢苏声音涩然,开口打断了他:“三个月后会怎么样?”
他心中记着那时小神医说过的话,朱砂骨钉在他身上,三月之后神仙难救,算算日子,其实早就没有三个月了。
“不怎么样啊,”明无应随意道,“用左手的时候不大灵便,但至多也就是这样了,慢慢的就好了。”
他分辨谢苏神色,像是不信自己说的话,随即莞尔。
“我本来就不是凡人,这几根钉子,难道比弱水还难对付?”明无应低头看着谢苏,笑了,“你非要我这么说?我虽然不那么谦虚,可是也很不喜欢把自己有多厉害挂在嘴上。”
他脸上笑意未散,有种漫不经心的味道。
谢苏思索一瞬,便知道明无应这样说不是为了宽慰他,事实大约就是如此,不该将明无应与常人等同,用常理来推断。
可明无应在他这里说话的信誉实在太差,谢苏敛下目光,没说什么。
他低头凝视明无应臂上那几枚朱砂骨钉楔入之处,只觉即使是在温泉之中,他的左手依然无法暖热起来,右手动了动,将那修长苍白的手指拢在了掌心。
谢苏半低着头,也就没有看到因为这个小小动作,明无应勾起了嘴角。
“嗯,不生气了?”
谢苏抬眸,不知道是沾了水雾还是怎么,浓长的眼睫微湿,目光却半点都没有和善起来。
明无应变本加厉,故意道:“怎么还是这么个……像是想咬人的样子?”
他不这样说还好,听到这话,谢苏的神色顷刻间就冷了下来。
“你给我的龙鳞……又是怎么回事?”
这下明无应可是终于有了点讶异,问道:“谁告诉你的?”
他看着谢苏,好像会读心一般,又道:“是险些被那个鬼面人伤到了吗?”
经过玉虚君的点拨,谢苏已知那龙鳞在他身上,如一道护身符一般,起不起效力,并不由他控制,甚至若无意外,他自己根本就不会发现。
是到了千钧一发,非死即重伤的时刻,再怎么厉害的杀招,龙鳞也会为他挡下来。
谢苏的声音低了下来:“我还知道,你在我身上留下龙鳞,不止一次。”
他这一副今夜就要将很多事情问到底的样子,几乎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而这理直气壮,甚至于死缠烂打,一半是因为被蒙在鼓里逼得狠了,总是要发作一回。
还有一半,明无应不知道谢苏自己有没有察觉。
人只要是被纵容着,理不直气也壮。
明无应忽而笑了一下,看得谢苏莫名恼火。
他正待追问,身上露出温泉水面的地方察觉到丝丝的凉意。
静夜之中,山风陡然呼啸起来,吹得无数梨花花瓣乱飞,四周的参天古树枝叶簌簌,久久没有停下来。
夜里风凉,云浮峰上又很是湿润,这是山雨欲来的征兆。
“要下雨了,”明无应随意地抬头看了一下,“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谢苏心知此时若是放明无应离开此处,他想要脱身不知道有多少法子。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在温泉里泡得久了,或是这昆仑山的温泉真有独到的疗伤之效,谢苏只觉得明无应的指尖温热了一些,不再像先前那么冰冷。
他有意要把明无应留在此处,淡淡道:“这雨大概也没有那么快就落下来,师尊是想去哪儿?”
可是山间夜雨本来就急,谢苏只觉得连天都在跟自己作对,他话音刚落,雨点便劈里啪啦地砸下来。
只是片刻,便是头顶那几棵古树的枝叶都被春雨润透,无数雨滴落在温泉水面,溅起一圈圈的涟漪。
这雨来势倒急,雨点极重,打在身上几乎微痛。
谢苏身上本来已经湿透,这时连头发也湿了,脸上都是水汽,乌发腻在颈中,整个人如水里洗过的白玉一般。
他自己是不知道此刻什么形容,只觉得明无应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苏蹭了下脸上的雨水,听到明无应问他:“此处倒是有一个地方可以避雨,你要跟我来吗?”
他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隔着雨幕看到明无应似笑非笑的,忽然醒悟过来,就要退开去,却已经迟了。
明无应揽住他的力道沉得很,一瞬间就把他拽进了水里。
谢苏猝不及防沉了进去,只来得及闭上眼睛,肩上脸上被冷雨浇过,突然进了温泉水中,几乎觉得有一点烫。
他只觉得暖和的水流在身旁涌动,浑身轻得不能再轻。
也只是须臾之间,谢苏便觉得已经无法踩到池底,他在水下睁开眼睛,才发现明无应带着他游出好远。
明无应用右手拉着他,身上被解开一半的衣衫在水中漂浮着。
那张英俊至极的脸近在咫尺,见谢苏睁开眼睛,明无应扬了扬眉毛,伸手放开他,指了指上方的水面。
雨滴又大又急,可是只能在水面溅起涟漪,丝毫干扰不到水下。
谢苏却无端想起自己初学变幻之术的时候,折了只纸船,躺在里面漂浮在镜湖之上,看着满天星河像是融在水里一般。
他只听到明无应一声轻笑,纸船就被他给拆了,他落到水里,像沉进星河之中。
等浮上水面的时候,那只往来于镜湖水面上的小木船停在他身边,像是来接他一样。
谢苏本来觉得今夜自己格外占上风,忽然被明无应作弄这么一回,攒着的气全都给泄了,再想起从前的事,偏偏在水下无计可施,看见明无应带着笑意的脸,一时间真恨不得上去咬他一口。
修道之人气息绵长,可以在水中闭气许久,明无应说有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这里还真的淋不到雨。
可是人在水下怎么说话?明无应把他拉下来,自己就什么都问不了他了。
谢苏安静了片刻,不再封闭自己的气息。
温泉水瞬间灌入口鼻,谢苏看到自己脸旁浮起一大串一大串的气泡,几乎把明无应的身影都挡住了。
以谢苏的性子,从来没有捉弄过身边的任何人,这时候心里有气格外无处排遣,生平第一次起了报复念头,索性放松了手脚,刻意作出肢体绵软的样子,漂在水里不动了。
绵密的气泡之中,他只看到明无应的身影在水中晃了一下,下一刻自己就被一股强悍力道带到了水面之上。
出水的一瞬间,谢苏睁不开眼睛,反倒呛了一下。
明无应的右臂勒在他腰上,继而不由分说向下,牢牢箍在他臀腿之间。
谢苏瞬间如出水的鱼一样挣动起来,可是明无应的手臂铁铸的一般,把他按在自己身前。
他挣扎时往后一仰,上半身就像是失去平衡要倒下去,身体仿佛有自救本能,不自觉张开双臂搂了上去,几如投怀送抱一般。
明无应胸膛坚硬,肩膀宽阔,身上比他要灼热许多。
两个人都是浑身湿透,明无应身上衣衫更是早就被他扒下去一半,散乱得不像样子,湿了水黏在身上,连衣衫不整都算不上。
自己的右手还揽着他的肩膀,毫无阻隔,肌肤相贴。
谢苏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明无应的呼吸近在咫尺,几乎拂到他的脸上来。
他不假思索就要挣扎,从出水以来没有片刻安静过,哪还有一个溺水之人的样子。
明无应忽而开口:“我只有一只手能动,你要是挣扎,我是抱不住你的。”
听清楚这句话的一瞬间,谢苏身体一僵,立刻安静了下来,心里却是乱七八糟的,更不知道自己方才有没有不小心打到明无应的左臂。
他慌忙伸手去摸,心虚一般,连声音都放轻了:“没事吧?”
夜雨说急也急,说缓也缓,此时已是如丝细雨,夜色里一片朦胧。
明无应浑身湿透,眉眼愈见漆黑英朗,水珠从他脸上滚落,而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谢苏,脸上似笑非笑的。
“你再摸的话就有事了。”
谢苏见过很多种时候的明无应。
漫不经心的,不耐烦的,动怒的,冷峻的,当然也见过很多次,明无应似笑非笑地看着什么人,其实心里全没把人家说的话当成一回事。
可是此时此刻,明无应身上骤然出现了一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侵掠如火,不容抗拒,偏偏无比蛊惑人心。
谢苏甚至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就鬼使神差地觉得,好像自己被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身上莫名变得灼热,渐渐有些口干舌燥。
似乎心神都被他摄住。
这种感觉全然陌生,又十分异样,心头麻酥酥的一片,让谢苏觉得完全不像自己了。
“玉虚君把灯给我的时候说了一句物归原主,呃……所以我应该算是聚魂灯的主人。他,他还跟我说了许多事情,我还没有告诉师尊。”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就知道有多拙劣,谢苏闭了闭眼睛。
那一瞬间他像是什么都没想,从一堆缠成一团的思绪里面随手抓了一个,也不管是什么,就这么颠三倒四地说出来了。
明无应倒还颇为认真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像是忍俊不禁。
起初还是错下眼神,闷闷的笑,旋即变成豪恣放任的大笑。
他几乎是被明无应按在身前,他大笑的时候,谢苏都能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
“放……放我下来。”
明无应松开了手,他们出水的地方本就离岸边不远,万幸是在水上,让他不至于慌不择路,而是靠向了岸边。
后背抵上岸边青石的时候,谢苏才发觉方才明无应手臂勒过的地方,异样的感觉更加鲜明,就如给他留下什么印迹一般。
仿佛他变成了一张纸,明无应指掌间的力道,会随着拓印在他身上。
谢苏隐约觉得,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明无应放开他之前,那双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像是短暂地斟酌了一下,要不要放开他一样。
因为太快了,所以简直像是他的错觉。
谢苏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心跳得那么厉害,脸上也像是着了火一样,若不是被明无应看着,他都想再沉进水里去。
他掩饰一般伸出手,擦掉眼睛上的水。
明无应笑够了,叹了口气:“小骗子。”
还是个不开窍的小骗子,这可有点不好办啊。
谢苏方才佯装溺水,听到明无应这样说,自然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他抬起眼帘,目光在明无应身上转了一圈,又移开了。
说来奇怪,先前他心里有气,上手去解明无应的衣服,干脆利落,没有半点阻碍,也毫无其他念头,可是这时候见明无应衣衫不整,湿了水黏在身上,透出流畅精悍的肌理,他却不好意思起来。
肌肤流连的感觉分外鲜明,谢苏忽然发觉自己从未跟任何人有过如此亲密,鬼使神差地,又看了过去。
明无应却是坦然自若:“怎么?”
谢苏有意不让他提起刚才的事情,指间浮出一个白色的光团,落在水面上,朝着明无应飘了过去。
明无应道:“镜花水月?”
谢苏明知早已不是少年时,学了些艰深的术法,是要被明无应考校一下的。
可镜花水月是明无应教他的,天底下也只有他们两个人会这个术法,谢苏在他面前用出来的时候,心境不可避免地与从前有了那么一点重叠。
虽然知道先前自己找的借口实在拙劣,但漻清峰上玉虚君向他透露的事情,傍晚那时当着郑道年的面,谢苏只约略说了个经过。
有些事情,他还是只想让明无应一个人知道。
以镜花水月术法带明无应亲眼去看,比他再讲一遍要省事得多。
何况他这个师尊骗人的时候当真是面不改色,连半点痕迹都寻不出来。
在镜花水月境中,明无应是旁观者,自己却是已经亲历过一番,只消去看明无应作何反应,总能有些收获。
想到这个,谢苏也就想到了明无应方才叫他小骗子那一瞬的语气。
师尊没教过他骗人不假,可是言传身教,那也跟教了没什么两样。
明无应不知道谢苏此刻在想些什么,只看到他唇边隐约现出一点笑意,伸手握住了已经漂浮到身前的光团,进入了镜花水月境。
镜花水月可以以别人的记忆为经纬,编织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虚境出来,用在自己身上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明无应握住那个光团的时候,是被谢苏牵引进入的,面前铺陈开的又是自己的记忆,谢苏只觉指间像是有数根轻若无物的丝线垂下,另一端系在明无应的手上。
镜花水月境的起始点就是他落入漻清峰的一刹那。
周遭景物似水墨画一般流动,谢苏落在山道上,看到另一个自己向着山顶石室走去,而明无应的身影受他牵引,落在了他的身边。
谢苏低声道:“聚魂灯就在石室之中,那个鬼面人此时也正在里面。”
明无应嗯了一声,目光扫过石道上数具昆仑弟子的尸首。
此处是谢苏的记忆,他心念一动,就和明无应一起来到了石室之外。
当时与鬼面人贴身交手的时候,确实是千钧一发,但此时重溯记忆,便没有半分危险,谢苏斟酌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师尊答应了郑道年什么?”
镜花水月境中,他们两个人倒是浑身干爽,穿戴整齐,那是因为此境受谢苏的操纵。
他们此刻作何形容,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明无应却没有立刻答他的话,而是抬起右手,兴味盎然地打量了一下衣袖,问道:“你喜欢我穿蓝色的衣服?”
谢苏立刻有些窘迫,低声道:“顺手而已。”
明无应笑了笑,说道:“我跟郑道年说,他用聚魂灯帮你找到那一缕缺失的魂魄,我就不拆他的台。”
“只是这样吗?”
明无应道:“郑道年觉得那个鬼面人不是善茬,他是个老滑头,却也谨小慎微,一度觉得鬼面人是冲着他们昆仑来的,想要我帮把手而已。”
谢苏听懂了明无应话中的意思,问道:“师尊觉得,鬼面人是为什么而来?”
“他两次出手,都是为了盗取灵宝,只是阵仗大得很。”
明无应走入石道,回头看了谢苏一眼:“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在意溟海上他绑了个鬼差来,在那些船工之中挑挑拣拣。如你所说,这些人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特殊之处。”
谢苏心中也一直记着这件事,只是刚到昆仑地界,那个鬼差立刻就被丢进了弱水,他并没有找到机会查问。
石室之内剑光闪动,血腥气一瞬浓郁起来,是那时谢苏救下那个昆仑弟子,鬼面人身法诡谲异常,出手重击那昆仑弟子心窝,他上半身即刻血肉模糊地坍塌下去。
就是这一招,险些让谢苏重伤。
他看着石室之中的另一个自己,心口龙鳞砰然亮起一朵白色光焰,旋即进入了玉石墙壁,身体一轻,牵引着明无应在自己的记忆中走得更远,来到了玉虚君的面前。
玉虚君对他说出龙鳞的事情,他和明无应就站在这边看着,中间像是隔了一面虚幻的镜子,简直有了些对质的意思。
“师尊不能告诉我吗?”
第一枚龙鳞被他在天门阵中用掉了,那第二枚呢?明无应又是什么时候放在他身上的,谢苏全然不记得。
明无应在镜花水月境中走到了玉虚君的背后,将四周的玉石墙壁打量了片刻,这才看向谢苏。
“在蓬莱的时候,你醒来之前。”明无应好整以暇道,“我早知道你不安分,又想,你会不会一醒来就偷偷地逃走。”
聚魂灯中混沌而明亮,谢苏的目光偏了偏。
那个时候,他还真的不是一点这样的念头都没有。
镜花水月境中,谢苏看着玉虚君对另一个自己道出他在天门阵中并非真正的死亡,而是在生死之间。
明无应听到这句话,微微扬起眉毛,看着玉虚君,点评道:“他还算是有点见识。”
谢苏追问道:“那师尊又是如何知道我的肉身会出现在石中鱼里面?”
他今夜是破釜沉舟,从当年拜师时元徵送他那块碧玉开始讲起。
沉湘认出了那碧玉就是聚魂灯的碎片,又从他手中要走了。
若非机缘巧合遇到了玉虚君,谢苏只怕没有机会知道,那盛放他肉身的玉石就是当年的那块碧玉。
明无应笑道:“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
“是沉湘?可师尊不是说,这十年间她从未出现过。”谢苏问道。
“她是没有出现过,不过在我找到你之前,她还是想办法给我送来了一条消息,说你的肉身或许会出现在石中鱼之中。”